40 纽奥良的早晨
翻炒培根、放入红椒、加进洋葱、洒一把青豆仁和罗勒叶,再倒入以胡椒调味过的鸡蛋……莱奥将流理台上切好、磨碎、打散过的材料一一放到平底锅中,摇了摇锅身确保金黄色的蛋液渗入每个缝隙后,撒上厚厚一层起司粉,打开瓦斯炉下的烤箱将平底锅放进去。
一名约四五岁大的小男孩站在莱奥身后,盯着由黑转明的烤箱问:这个可以吃了吗?
还不行,但半个小时后就可以了。
莱奥回身前进两步打开冰箱,从冷藏库下层拿出装着清水、冰块与毛巾的玻璃碗,将碗中的白毛巾稍微扭乾,蹲下来递向小男孩道:安迪,派给你一个重要的任务,用这条附上冰雪魔法的毛巾,拯救被赖床大魔王抓住的妈妈,成功的话今天就有追加点心。
小男孩──安迪──眼睛一亮,抓住毛巾跑出黑白色系的厨房,经过与流理台和瓦斯炉相依的白色方餐桌,进入桌台正对面的房间,半分钟后房内便传出女性尖叫声。
莱、莱莱莱奥!
尖叫的女子──凯瑟琳──一手抱儿子一手抓冰毛巾,顶着一头乱髮从房内赤脚奔到餐桌边,怒视正準备使用咖啡机的室友吼道:你这家伙!招数一天比一天恶劣了!
莱奥眨了眨眼,先按下启动钮再望向安迪问:你怎幺拯救妈妈的?
安迪翘起嘴巴回答:钻到妈妈的被子里,掀开她的衣服,然后把冰雪魔法丢到她的肚子上!
喔喔,直接攻击最温暖最脆弱的地方吗?太厉害了!我顶多用毛巾堵住妈妈的鼻子,安迪你有当勇者的资质喔。莱奥认真地鼓掌。
资质你个鬼啦!
凯瑟琳把毛巾扔到莱奥脸上,放下儿子正要开骂时,眼前忽然冒出一杯热腾腾、香气逼人的浓缩咖啡。
要喝吗?莱奥端着刚出机的咖啡问。
凯瑟琳瞪着咖啡,沉默许久后骤然仰头嚎叫,抓住杯子将咖啡一饮而尽,放下空杯扭头朝浴室走。
莱奥弯腰与安迪击掌,再直起腰桿回到流理台与瓦斯炉间,处理台上剩余的食材与半成品。
而当莱奥将最后一份餐点端上桌时,和小帮手安迪拳头抵拳头道感谢时,凯瑟琳也由浴室中走出,先前冲着青年吼叫的毛躁女子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黑髮整齐挽起,一身酒红色套装别祖母绿胸针的干练女性。
莱奥听见开门声望向浴室,对凯瑟琳微笑道:这套衣服和首饰很适合妳。
我也这幺觉得。
凯瑟琳走到餐桌旁,拉开椅子坐下道:你什幺时候变得这幺会挑衣服?我怎幺都不知道。
打从我跟在一名有四五十年选衣经验的老先生身旁学习起。
莱奥在说话同时拿起玻璃壶,将壶中翡翠色的果菜汁倒进凯瑟琳面前的杯子道:今天的早餐是菜肉起司烘蛋佐香料蘑菇、蓝莓鬆饼淋枫糖和黄瓜柠檬果菜汁,然后我在妳的保温瓶中装了番茄冷汤,妳如果中午没空吃饭,可以先拿来垫 & . .胃。
我要可可!安迪举着塑胶叉子大喊。
当然,你一定会有。
莱奥放下玻璃壶摸摸安迪的头,眼角余光瞄到凯瑟琳直直盯着自己,回过头问:怎幺了?
凯瑟琳张口再闭口,反覆数次才苦笑道:我是雇你当我的管家没错,但你也做得太彻底了吧?我都快以为自己是哪位国王还是伯爵的女儿了。
国王和伯爵的女儿?别开玩笑了,妳明明是他们的老妈。
莱奥一脸惊奇地问,马上被凯瑟琳踢一脚,后退半步收起佯装的惊异道:我只是拿钱办事,妳给的酬劳够高福利够好,安心享受应有的服务吧。
可是……
再说这也算是我的职业病。
莱奥耸耸肩膀,坐到凯瑟琳右侧、安迪左边的空椅上道:我过去两个月都是这样服侍我的雇主,忽然要我改,我反而不习惯。
凯瑟琳的目光转沉,望着微笑切烘蛋的老友,收紧涂着红指甲油的长指,静默片刻开口道:莱奥,你……
再说下去,蛋和饼都要凉了。
莱奥指指凯瑟琳面前的瓷盘,在老友回应前补上一句:糟蹋我菜餚的人不准喝咖啡。
凯瑟琳愣住,瞪了莱奥五六秒才收回视线,粗暴地抓住叉子叉起烘蛋与鬆饼,以和优雅衣着完全不相配的狂野姿态清扫杯盘。
凯瑟琳用餐的速度本来就偏快,火力全开下更是吓人,短短十二、十三分钟内便将果菜汁与满满一瓷盘的早餐吞进肚中,可惜才刚解决物理上的障碍,工作上的问题就翩然降临──属下来电告诉她,先前谈定的开发案有变化,希望老闆尽速至公司处理。
拜此之赐,凯瑟琳只能将千言万语化为一个拥抱,使劲拍拍莱奥的背脊后,拎起公事包与外套驱车赶往公司。
而在凯瑟琳离开后不久,送安迪到幼儿园的时间也到了,莱奥带着安迪搭乘电梯前往公寓地下二楼的停车场,坐上苹果绿的金龟车──凯瑟琳有两辆车,一辆上班用一辆给保母接送儿子用──前往位于市郊的幼儿园。
莱奥将金龟车开到在幼儿园所在的街区时,白石砌成的人行道旁停了一整排排队送孩子的汽车,他将头探出车窗往前看了看,决定用双脚取代车轮完成最后半里路。
安迪,放学见,我会期待你今天的冒险故事。
莱奥摸摸安迪的头,将孩子的手交给幼儿园老师,目送女老师将小男孩带进鹅黄色的教室后,转身手插口袋步下幼儿园门前的阶梯,循原路朝车辆暂停的街角走去。
不过莱奥只走了二十多英呎,就被后方传来的哭闹声所拦住,回过头在自己刚走过的台阶上,看见先前带安迪进教室的老师、身穿碎花洋装的女孩与和女孩有着同色长髮的白衣妇女。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三四岁大的女孩抱住妇女的大腿,无视身后幼儿园老师手中拿的小熊布偶,将额头压在母亲的腿上吶喊:不要分开,妈妈不走!不走!
只是分开一下下,妈妈傍晚就会来接萝西。幼儿园老师轻声安抚。
骗人!是要丢掉萝西,萝西不要!萝西要跟妈妈在一起!小女孩使劲摇头。
萝西……
白衣妇女──女孩的母亲──蹲下来抱住女儿,在孩童耳边柔声劝说了好一会,才让孩子放开自己改握老师的手 。
只是女孩放手归放手,仍不停望着母亲与老师,问出诸如会来接我吗?、真的吗?、没有不要萝西?的问题,而两名大人也反覆承诺一定会、不骗妳、妈妈最爱萝西了。
妇女在孩子离去后转过身走下阶梯,翡翠色的眼瞳偶然与莱奥对上,先睁大几分再转至其他方向,再快步走向停在路边的轿车离去。
莱奥在妇女离开后继续未完的路程,只是前进的速度明显比止步前快,而且一步比一步更快,当他来到金龟车前时已与奔跑无异。
莱奥拉开车门将自己扔进驾驶座,并且以相同的力道甩上车门,在足以引起路人侧目的撞击声中弯下腰,将头压在方向盘的边缘。
不管是告白失败还是被甩,头七天都是最煎熬的时候,莱奥对此非常清楚,但即使早有心理準备,他还是觉得这七天……严格说起来才过六天半实在太难受了。
莱奥在离开布洛捏尔时没有告知任何人,他让凯瑟琳开夜车来接自己,然后两手空空地坐上老友的轿车,在前往纽奥良的路上把赛巴斯钦、古鲁塔克、莉亚、雅丝、曼托菲尔……与亚特伍德庄园有关的人通通列为拒接名单,并且整整六天不接没有来电显示的电话。
这是莱奥面对失恋的方式,他不玩以后还是朋友那一套,至少在两人分开的半年内不玩,因为故作友善的联络、碰面或许能缓解思念,却也会延长痛苦的时日;而他也不会有我道歉或乞求对方再给自己一次机会的念头,毕竟他看过太多情侣因为其中一方太努力想挽回,从和平分手偶尔联络,变成见面相杀老死不相往来。
当然,莱奥没愚蠢到认为自己将所有人列为黑名单只是循例处理,他明白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在害怕。
如果赛巴斯钦打来问他在哪里呢?
如果古鲁塔克打来和他聊起庄园的事呢?
如果莉亚与雅丝传来园内的人与物的照片呢?
如果曼托菲尔来电要他即刻返回亚特伍德庄园呢?
或是更恐怖的,如果没有任何人连络他呢?
害怕自己的决心会动摇,害怕其实没有人在乎自己,基于上述理由,莱奥主动切断与庄园中人的联繫,这样他就不会失望。
──逃避可耻但是有用。
莱奥想起某位匈牙利籍同事的口头禅,沉在阴影中的嘴露出苦笑,这句话对自己这种自尊低下脸皮厚实的人来说再适合不过了,他不会有羞耻感,只会觉得受用。
那两个月的时光只是一场梦,而梦总会甦醒,仅此而已──莱奥这幺告诉自己,在黑暗中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发动油门,按照计画前往露天市集採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