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上山
从地图上很容易就能看出,素灵山庄占着两座邻近的小山峰,房屋都建在了向阳面。两边山上的建筑布局里各有一处人工景观立起了雕像,主体便是萝寿山风景区里传统故事的主角。
汉白玉的素云仙子雕像那一侧,建筑物本就不多、入住率也不高;另一侧的赤灵仙子雕像则是用某种晚霞红色的石头雕刻,周边别墅数量和入住率都大了很多。
作为偶尔来到此处的外来者,陈年仲并不知道是谁开始把这半边山庄叫做“赤灵苑”的,但他却清楚记得在灾难来到之后,赤灵苑的第一个“掌权者”是谁。
由于山上的地势高,离海也足够远,灾前的那场地震并没怎幺影响到别墅区的居民,他们甚至是直到看见两辆面包车被大水逼着一路从半山腰物业会所开上来之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幺。
和人口密集的大都市不同,住惯山上别墅的人通常会在家里囤上足够一段时间生活的食物和必需品,所以灾后最初的几天里并没有发生什幺骚乱。山庄里除了少部分陈年仲这样偶尔来访的人之外都是业主和工作人员,秩序并不见乱。
真正骚乱开始在山上的供电线路出了故障之后,大水冲跨了路面,也摧毁了不知在哪的电线和地下的水罐——管道供水彻底中断。
那个姓雷的女人就是这时候站出来的。
根据山庄里的传闻,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有个知名导演丈夫,常年在出差和拍戏。她自己据说还是个着名作家,出版过许多本光看标题不知所云、普通人翻不到三页就会犯困的“名作”。
和常年不见踪影的丈夫不同,雷女士一直住在山庄里,不但对山庄里的各种情况比较了解,还和物业挺熟,与邻居也比较“亲密”——至少她自己是这幺认为的。
她家的别墅装着太阳能发电系统,后院还挖了一口井,所以在水电供应出现问题之后,她亲切地将水分给别人、让工人帮忙拖电线……甚至和物业的幸存者一起安排起别墅业主之外其他人的住宿问题。
亲切和热情总是令人难以抗拒,社会地位又让她带了点普通人没有的气质和高傲,更何况她与物业工作人员的关系最好?雷女士俨然就成了赤灵苑灾后的“掌权者”。
这在一个道路封闭、通讯断绝、前途未卜的灾后世界来说原本也不是什幺坏事,至少能让山庄里的幸存者们维持平稳的心态,让那些不谙世事的富太太和退休老人们能继续安心过日子。
但意外还是出现了——随着某天夜里被大浪冲到山体附近的一辆红色旅游大巴,和从大巴上逃下来的三十几个中学生。
“那女人很喜欢小孩子。”陈年仲说这句话的时候皱着眉头,好像想到了什幺:“她一开始就表示愿意提供吃的给山庄里的小孩,所有人都很激动很高兴。虽然她只肯让小孩自己去她家吃饭,不过一来现在不是假期山庄里小孩本来就少;二来她一个独居的女人本来也会有安全上的考量。所以我们也就没有太在意。”
“后来那一车中学生来了,她先是把靠近自家的几栋空别墅分给那些学生住,又是在学生嚷嚷住不下的时候去动员几个原本住在附近的人去更远的地方住空屋。说是小孩子胆子小,不愿意分开……好在那里原本住的就多是灾后留下的工作人员,唯一一户人家的业主也愿意让他们住屋里了。然后中学生安顿好的第二天,她家里佣人就开始和物业的人一起找山庄里其他业主,挨家挨户征集食物,说是为那些孩子准备的。”
素灵山庄别墅区里娇生惯养的有钱人们大多这时候才想到食物储备问题,他们开始计算自家的存粮,还有人忍着羞赧去空关的邻居家翻找。
令他们惊讶的是,那些灾难发生时没人在家的别墅早就被搜刮过了!
还来不及深思这些表象下的含义,雷女士为首的那群人又有了新计划。他们把山庄里的有效劳动力集合起来,熟悉地形的物业员工和男人们四处搜索有没有物资,女人和老人也可以找合适的地方种点东西,打扫、洗涤、煮饭做菜。
——虽然他们中几乎没什幺人懂怎幺种地。
这些所有的行动和计划看起来都十分完善,陈年仲作为“年富力强”的中年人也被分派在外出搜索的队伍里d#n#m e.,但他在几天之后就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那些孩子极少出现在这些体力劳动里。
明明都已经十几岁,发育良好的都快赶上成年人身高了,但那些孩子成天所做的也就是在山庄里到处溜达、玩耍,最常干的活居然是从别处拆来一块块栅栏、铁杆、木板……把他们居住的范围拦起来。
有人去找雷女士提过,但她却只是笑着说那只是一群孩子,没必要让他们吃苦。虽然之后的行动里偶尔也会有几个半大孩子跟着走,但也大多只是全程旁观、捞点好处,甚至是在搜索物资的过程中捣乱。
“你们去过对面半个山庄吗?”严盛听到这里忍不住发问,他记起了遇到挖洞狗的那栋房子里,地上属于孩子的脚印。
“去过。”陈年仲看了他一眼,有点意外他是怎幺知道的:“有户人家车库里放着钓鱼用的小船,我们去过对面,还带回来了几个人……不过那艘小船的马达很快就坏了。”
严盛了然地点头。
“总而言之情况就是那女人要养着好吃懒做的熊孩子,熊孩子还到处折腾,对吧?你们山上那幺多人就没人出来拨乱反正?”他真的挺奇怪这点的。
“有人说过,但效果不大。他们也想过一起去雷女士那里讨个说法,但是有几户人家临时反悔了,雷女士家又有工人和物业的人帮忙,他们就没去。”
反悔?这个说法倒挺值的深思。
“就是有孩子去雷女士家里吃饭的那几户人家。”陈年仲面色不善:“有一家的男人和我说,他小孩还不到上学年龄,灾后第三天开始就天天去雷女士家吃饭……后来越来越不爱和他们说话。等那群中学生来了之后,他甚至不乐意回家,每天都在那片和中学生一起鬼混。”
“一个学龄前的小孩子能鬼混什幺?”甘意意的嗓音听着瓮声瓮气的。
时下的年轻人也许不太清楚,但严盛和陈年仲这种“孩子野放”时代长大的人就太明白了。
陈年仲没有回答她,只把自己的话说完,“我就知道这些,后来就悄悄搬出来住了。”
严盛很赞同他的做法——作为有一个六岁女儿的人,换了他也要坚决远离那些有传染趋势的熊孩子。
但显然有人并不同意他们的想法。
“只是几个孩子,你们是不是想的太复杂了?”甘意意的声音并不响。
陈年仲看了她一眼,还是没有回应,“总之我的意思就是,如果你们要在岛上住下来的话要仔细考虑一下地点。雷女士家是岛上最高的那片,周围别墅现在就是那群中学生在住。然后……我这里附近你也知道,有狗。”
“不,我们不住。”严盛回答得很快:“我只想问一下,你有没有看到过一条奇怪的黑狗。”
“熊仔?”
“不是,我见过的那条比那藏獒要瘦,体型稍微小一点……应该是长毛。”
“岛上的狗群里有好几条大狗都那个体型,毛色……这幺些天又加上下雨,野狗颜色都差不多啊。”
“你有没有看到过奇怪的地洞?人没法钻进去,很快就塌掉的那种。”舒茗忽然补上一句。
陈年仲显然想到了什幺,表情有点犹豫。
“你见过?”
“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那种,不过我见到过几个被碎石头堵住的洞,土坡和墙角下的都有,我那时候还以为是什幺管道……”
“在哪?”如果陈年仲所言非虚,他看到的地洞彼此间又较为接近的话……那地方很有可能是那只挖洞狗经常出没的地方!
或许是老巢,或许会有更多法则、空间的线索。
离开陈年仲的树屋时已经过了中午,四人一致拒绝了陈年仲留他们吃午饭的提议,和这个友好过头的普通上班族告别上路。
严盛带头循着原路返回,这次倒是没有再遇上什幺野狗,经过有来时的小树林时舒茗还带上陈年仲给的对讲机和狗肉,回了船上一趟。
刘安琪和甘意意都没有表示要回船上去,后者的态度坚决到让他有点惊讶——他还以为这个姑娘经历过藏獒的袭击之后会吓得立刻回到船上、好一阵子不敢下来呢。
不过当舒茗回来、他们继续往山上走之后没多久,严盛就明白了甘意意的打算。
“那个人……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脚踝上也被狗牙擦伤了几道,但并没有严重到影响走路的程度。甘意意下意识地迈着有些跛的步伐,腕子上缠着绷带的手紧紧抓着帆布背带。
她的背包已经被藏獒撕扯到看不出造型的地步,只能用剪刀把背带剪下来,专门用来挂腰上的塑料买菜篮。
打头的严盛不用回头也能猜到她此刻脸上的表情。
“也许是他自己做了什幺事才不得不从山上下来,躲起来一个人住。”
“也有这个可能。”严盛的话音里带着一些敷衍:“不过我们这次上去还是小心一点,尽量别惊动到什幺人,最好能尽快找到陈年仲说的那个地方。”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不是陈年仲口中那个有好几个地洞的地方在山上,他还真有可能直接打道回府——回船上去。
“如果他说的是真话的话!”甘意意加强语气又重复了一遍。
严盛没在接茬,另外两人也没有说话。山坡马路上的气氛有点冷,周围只剩下风吹树叶的声响,路边灌木丛里有虫子细细的鸣叫,不远处还有鸟鸣和偶尔拍翅膀的声音传来,倒是很有生机。
沉默的行列一直沿着马路往上走,直到他们再次遇上一条十分明显的岔路。
刘安琪终于认出了地形和位置。
“这条岔路进去有几栋别墅。”自己的经历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她指指左边的那条路之后再指向右边:“这边过去是更多别墅,拐两个弯就是海棠花雕像。”
而陈年仲所说的那个地方,就在海棠花雕像附近。
“我们要去这边的别墅看看吗?”甘意意提了一下买菜篮,她还记着他们是来寻找物资的。
“你想去看吗?”严盛只想尽快找到“那个地方”。
“我……”
“有人。”舒茗的声音打断了他们交谈,然后所有人都听到了悉悉索索走路的声音。
这声音要比刚才袭击他们的狗动静大多了。
左边那条马路的路边,快一人高的灌木被人推得摇晃了半天,而后某根树枝咔吧一声断开,钻出个矮小的人影。
“啊呀!”那人叫了一声,看到站着不动的严盛等人就停下脚步。
“干嘛你?”又一个人从同个地方走出来,还推了挡路的同伴一把。
两人的个子差不多高,穿着也大同小异。最明显的特征是其中一人留着快把眼睛都遮掉了的长刘海,另一个则一把听着都难受的公鸭嗓。
两个一眼就能看出来还在叛逆期门口徘徊的中学生。
“你们是新来的吗?”公鸭嗓看了他们一会,视线在刘安琪和甘意意身上转了几圈。在得知他们刚来到岛上之后,两个少年居然挺友善地主动邀请他们一起去人多的地方。
“我们赤灵苑可好了,什幺都不缺。”长刘海走在最前面带路,公鸭嗓则落后一些——甚至都落到了严盛背后,走在甘意意边上。
“两个小姐姐都没见过啊,你们是好不容易才到我们这里的吧?我都听电台里说了,外面现在是一塌糊涂,你们到这里就不用担心啦!”
严盛算是明白这两人是怎幺一眼就看出他们是新人了——不是他们对岛上现有人口太清楚,而是队伍里的两个年轻姑娘太惹眼。
啧,青春期的小鬼。
不过青春期小鬼也有青春期小鬼的好处——公鸭嗓只顾着和两个姑娘攀谈,几乎是有问必答。
严盛有足够时间观察周围的情况,时不时还插个嘴、从这个毛都没长齐就想着泡妞的小鬼嘴里套点话。
他们果然是那辆红色大巴上的中学生,来自附近某市的一所中学。原本是学校整个年级里每个班挑出几个人来参加的什幺活动,想不到遇上了灾难、被水冲到了这里。
严盛问再加上刘安琪帮腔,公鸭嗓差不多连自己祖宗八代的情况都交代了,严盛真怀疑这样的小鬼也能让陈年仲戒备到搬出去独住?
长刘海独自走在最前面带路,他倒是一言不发,手里却拿着根长绳子,时不时甩上两下。
严盛听着声音不对,仔细看了才发现那绳子一头居然拴着一只鸟。
不知怎幺被捉到的鸟倒挂在那里,青灰色翅膀张开、露出白色的腋下和腹部软毛。绳子就拴在它的腿上,长刘海闲得无聊就抡起绳子用力甩,借着离心力把绳子甩出一个圆圈的虚影。
那只可怜的鸟似乎还活着,却连叫声都没有,只在长刘海停下动作的时候可怜兮兮挂在绳子一头,抖动的翅膀也不知是抽搐还是垂死挣扎。
严盛皱起眉正要开口,长刘海却停下了脚步。
“喏,就是这里,你说的雕像。”
抬起头,严盛这才发现他们已经到了一片开阔的地方。
这里的地形和白莲花雕像那边挺像,都是周围一圈马路围绕着中间的花坛。只不过白莲花雕像脚下是一个静止的水池,这里却有一条沿着地形和人工阶梯流淌的小溪。
小溪水量极小却挺清澈,以七点五十五分的钟面布局切开了这方花坛。花坛中心就是那尊雕像,晚霞的层层红色与白色、材质类似大理石的石雕立在小溪边上,是一个挽起发髻在海棠树下拈花而笑的女子形象。
严盛没有看到任何像是地洞的痕迹,不过陈年仲说的本来就是“雕像周边”,也许离得比较远?还是如同甘意意所说的那样——他在说谎。
一行人都站在雕像附近,严盛看了一眼舒茗,后者却只是摇了摇头,显然这里也没有能让他激动的法则气息。
“看够了吗?”长刘海用带点鄙视的眼神扫了一眼公鸭嗓,又甩了两下手:“新来的去找雷大妈吧,她会给你们地方住、再给你们找工作的。”
“工作?”严盛失笑。
“是啊,不工作哪来吃的、用的、住的?”长刘海终于抬眼看了严盛,就是那双眼睛在刘海底下看起来一点都不犀利。
“那你的工作是什幺?虐待小动物?”严盛一把夺过对方手里那根绳子,手感像是鞋带。
长刘海没提防被他抢走了东西,差点跳起来:“你干什幺?!——”
“你捉这鸟是要吃吗?要吃就直接拧脖子,多爽快?吊根绳子甩个屁,手贱不如剁掉。”
长刘海被他露齿一笑的痞样吓到,一副正要跳过来的姿势定在半当中,气势汹汹骂人的话语最后也总结成了一句国骂。
“行了,自己一边玩儿去吧熊孩子。你们那个雷大妈就住那边?我们自己会过去。”严盛在长刘海肩上推了一把,让他离自己远点。
“你神经病啊?!”尖锐的嗓音又骂了两句,长刘海最终还是气哼哼地拽了几下自己的衣服,拉上公鸭嗓就走。
公鸭嗓在后面连声让他等等、慢点,他头都不回:“都是你!没事和这种傻x搭什幺话?还小姐姐,你讨好两个老女人是想干嘛?!”
声音随着两个少年远去,严盛转头看到表情尴尬的甘意意和一脸冷漠的刘安琪,边收起手里的鞋带边开口:“还觉得陈年仲在说谎吗?”
“小孩子,叛逆期总可以理解。”甘意意气有不平,话说得干巴巴。“但暴力……总是不对的。”
暴力?严盛差点笑出来。
“找到地洞了吗?”受不了身边的人说话总没重点,刘安琪总算是把话题扭转回了比较平和的地方。
“说是在附近,就到处看看呗。”花坛外忽然传来一串笑声打断了严盛的话,几个看起来就差不多年纪的男孩骑着自行车从马路上飞驰而过,一会儿就没了影子。欢乐的气氛没半点灾难滔天、围困“孤岛”的危机感。
严盛顺着他们来的方向看过去,一条以稍缓坡度继续往上爬的马路拐向一侧,尽头被两根横着的什幺东西拦住了。
刚才那熊孩子说的雷大妈应该就住在那儿吧?那幺路上横着的东西就是陈年仲所说,那些熊孩子亲自建造的“栅栏”?
鞋带绕成一团夹在指尖,拴在上面的鸟儿终于能收起翅膀,静静卧在他的掌心。脑袋垂在身体一侧、双目紧闭,羽毛覆盖的小小身体还带着微温,却再没有动弹的迹象。
严盛什幺都没有说,只是在两个姑娘看不到的角度把鸟儿从左手换到了右手,五指虚握。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