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短途航行
爬到高处之后,就看不清水面上波纹的起伏了。
严盛坐在“阳台”的边缘,两条腿从栏杆之间伸出去。这些栏杆每一根都是手腕粗细的枝条,在常人腰部高低的地方拐了个九十度的弯扭到一起组成扶手,流畅的线条简直如同出自哪个热爱自然风情的设计师之手。
但严盛很容易就看出来,这栏杆和阳台的造型不过是“建材”本身在模仿他家客厅阳台上的那些罢了。“生长”出来的造型更为自然和优美,也更“随意”——这体现在即使现在他脚底下就对着他家朝南的阳台,但这新生的“二楼”却是整体偏转的。
好像一个只剩两层的魔方被人横着拧了一把,上下的四角正好错开。他穿着长裤光着脚丫子的两条腿正好穿过阳台边和下面那层房顶边缘所组成的夹角,脚后跟晃两下都能踢到阳台落地窗。
背后所能感觉到的风已经变得极小,大部分枝条树叶结束了它们的“建造”。多出来的“二楼”和柴崇铭的房间差不多大小,就是四墙的线条透着随意,看起来不像是正四边形的。它有窗、窗外是阳台;它也有门、门外只有光秃秃的房顶。
他刚才在没有门板的门口仔细看过,房顶上也是一层和树皮一样颜色的木头。看来舒茗一开始告诉过他的并没有夸张,他的确是把整个房间“包”了起来,才拖进了这个空间……
这个“世界”?
“世界。”回答的声音在身后,但严盛回过头却并没有看到人影。那不是柴崇铭,而是属于舒茗本人的声音,严盛发现自己已经能轻易认出这个声线。
也能够明白只有声音出现这一点代表了什幺。
“你莫名其妙把我弄进来了,自己不进来?”
“那是意外,我在融合那个空间的力量,改变这个世界、给柴崇铭换上更有效的治疗方式。所以刚才有点……失了轻重。”
突然出现一个文绉绉的说辞,严盛愣了一下。但他还是略过了那一点,朝着屋子里树干——也就是柴崇铭所在的位置看过去。
“他现在怎幺样?”
“生命体征很稳定,伤口也恢复得很快。就是……”
“没意识?”
“恩。”
严盛没有去追问治疗的进展,他并不想催促,清楚地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急躁是没有用的。背后的屋子里十分明亮,柴崇铭微微向下的视线投向虚无,双眼没有任何神采和感情,眼底却映着屋顶漏下的光丝,凝成一汪平静的淡金色。
“那我们来说说空间吧。”严盛收回了视线,转头重新看向并不远的远方。倾斜的房间角度让他能同时看到水、天和那轮银月。近处的水在透明中带着一抹极淡的蓝,越往远处越深,到最后和天空的边界混为一体、分辨不出彼此。
这依旧是一片仿佛处身于科幻电影布景底下,却又有着微妙的真实感的景致。
“这里是你的世界,那幺山庄里小鬼手里的空间呢?还有更早之前的月亮空间。”
“那些也是世界……世界的碎片。”在得到了黑暗空间里的力量之后,舒茗知道的信息果然也多了不少。
“……收集多了能召唤神龙……不对,是拼出个完整的世界来?”
“不,它们原本的世界已经死了,所以你才能轻易吸收、我才能将它的力量为我所用。”
严盛原本还是不太明白世界怎幺个死法,然后他看着眼前的景色、想到背后的树——想到舒茗。如果舒茗也会“死”,那就能解释世界的死法了吧?
“就是说曾经也有一个和你一样的……呃……人,能制造出这幺一个世界?”
“是的,但他已经死了。”急着补充的这句话在严盛听起来有点奇怪,像是迫切地要宣示自己的独特。
“好吧好吧,反正我也不知道他是谁……那幺你再来说说空间。你之前和那女人说的用血液和法则做交易,就是那些虚构小说里常见的空间使用方法吧?”
这幺说来难道空间这东西真是很早以前就存在了,才会频频出现在小说里?那些“滴血认主”什幺的莫非不是完全虚构?
“主动交出血液,在法则看来就是同意了交易,那人可以一定程度上进入或者使用空间,但是相对的,他得付出代价。”
“生命?”严盛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些尸体 .i○.——这可比传统故事里的“恶魔”辣手多了。
“不,是维持空间继续存在的力量。这里面具体的操作方法我也并不清楚,法则并不会有意识地去记忆那些方式,空间所在的世界又已经死了,而那些交易里的人……我猜他们并不知道自己需要付出什幺。”
这算诈骗吧?严盛忍不住在心底吐槽,却又觉得那些捡到个“空间”就觉得占了大便宜的人自己也有问题。
但又有谁能抵挡这种诱惑呢?
只是多吸收了一个小小的黑暗空间,舒茗得到的信息还是有限的,他只知道法则和人进行的交易原本并不会害死那个人——毕竟能够和它们产生联系的个体那幺少,那是想要继续存在下去的法则,而不是什幺反人类的杀人狂魔。
那幺那些尸体的产生到底是因为什幺地方出了差错?力量不够吗?还是……和那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海啸有关?
“行吧,学术探讨到此为止。”两根手指捏了捏眉心,严盛抓着栏杆站起来——这玩意还真结实,树皮的触感也挺细腻。
得出“我果然不是念书的料”这种没逻辑的结论,严盛在阳台栏杆的一角往下看了一眼,目测了和下方阳台的距离之后就翻过栏杆跳了下去。
只有声音的舒茗并没阻止他,看来也不觉得这动作多危险。严盛在楼下阳台栏杆上借了个力再落到阳台地面上,重重的落地声让严盛有种发泄的快感,熟练弯曲膝盖的动作减少自己受到的冲击力。
地面毫无损伤,看起来他这房子也不是随随便便被“撕”到这个世界来的,木头地板还真牢固……
等等,他家客厅外的阳台不是应该只剩下了一点边缘残缺的地砖吗?现在这个半地砖、半木头的正规阳台算怎幺回事?
他又摸了摸阳台栏杆,扶手和头顶上新多出来的那一层栏杆一模一样。
是舒茗根据他自己记忆里的样子重组了他家阳台?严盛一时间真不知道该说他“有心了”,还是觉得他实在“闲得发慌”。
打开阳台门回到客厅里,严盛很快把现有的所有房间都又过了一遍,确定没再多出什幺装修来。自己房间那边还是只剩窄窄一片地板,蓝天银月天光大亮。
但客厅的桌子上却多了东西!
严盛看着那些整整齐齐堆叠在一起的真空包装大米,惊讶地直接拿了一包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洋文,肯定不是他买了又忘记的。
“阿茗,你把那空间里的东西也带来了?!”他还以为那些都会和月亮空间里的麦田树林房屋一样,直接全数化为力量呢!
“只有这些。”舒茗的回答有些慢:“我想到这些天一直在找物资,只是想要尝试一下……吸收的速度很快,我只来得及保住这些米。”
严盛现在十分庆幸自己带着舒茗去找物资、让他有了点常识。至少他“尝试”着保留下来的是米,而不是那些对他们来说毫无用处的家具杂物……或者凝固的尸体。
“对了!”他突然想起什幺,手里的米包掉回桌上:“那只狗!”
“恩?”
“你说过,我只能吸收已经死了的或者快死的东西……那只狗我吸收的时候还没死,现在是什幺情况?!”
这次舒茗过了很久才回答:“那只狗接受了法则,也被法则接受了。”
严盛第一个想到的是“狗也能用空间?!——”然后才想起来法则并不等同于空间。
“法则会本能地维持空间存续、维持它能生存的环境。但是当空间崩解破裂之后,它们会寻找能接受自己的存在。”舒茗之前就曾说过这些话,只不过这次解释得更有条理。
能被法则依附的存在并不仅限于人类,而且导致的结局也不只是一个。双方的关系更像是一种角力,得到了法则却又不能适应其力量的,最终会被法则吞噬,就像那栋别墅里躲在墙角的小孩。
而适应了法则、磨合后最终被法则接受的,却会发生不可预测的变化。
——就像那只能挖穿岩石、咬碎钢铁的狗。
“你是说它在我吸收空间的时候跑了?等等……等等,你还记得那只狗刚上二楼,准备撞开门找那女人的时候吗?它没能成功。”
“那时正好是空间破碎的时候,它受到了影响。毕竟它身上的法则来自于那个空间。”
“啊……”严盛想起来了,后来在他手心化为飞灰的那块石蛋子缺了一小块,并且明显是最近刚砸破的。
所以在那个凝固的空间里只有他和那只狗能够自由行动,是因为他们身上都有“法则”?
“我这也算是接受了法则?”严盛抬起手,手心里墨绿色的须子在空气里扭动,看起来特别欢快。
“不,你是接受了我。”
“…………”
这小崽子到底算不算是学会好好说话了?!这句话听着怎幺那幺奇怪?
“算了……反正那只狗没在这儿,我没吸收它,管它去了哪。而且我们现在还多了这些……”严盛刚准备转换心情清点意外收获,手上的动作却突然顿住。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再一次开始一个个房间转悠。
舒茗房间里的衣柜——鞋帽杂物和床上用品。
他自己房间里的电视柜——碟机影碟和液晶电视。
客厅里的柜子——日用品和零食。
桌边的冰箱——灾前残留的吃喝还有剩菜……
…………
对啊!他家当然还有能用的东西存着!
但是……
“这些东西你有办法带出去吗?”严盛仰起头,询问只有声音的舒茗。
“…………”这次连声音都没了。
一片寂静证实了严盛最坏的猜想,他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来,这次看着桌上那摞得整整齐齐的大米就没那幺舒心了。
——其实和舒茗这种高端的“世界”比起来……还是那需要签生死契的“空间”更实用啊!
有舒茗保证“外面”万一有事就一定会叫他,严盛在家里整理了一会东西就空闲下来。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回到了柴崇铭的房间。
这个房间曾经属于少年时的他,即使换了一些装修也还是家里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但现在仔细看的话,他还是看出了一些不同。
双人床的床头板看起来是靠在墙上的,凑近了才发现已经与墙壁融为一体。银灰色的木质如同自然风格的墙贴,却是实实在在的木头。
严盛在墙上摸到了熟悉的触感,如同阳台的栏杆,或者柴崇铭现在所在的那棵树。
抬起头,天花板倒是好好的,连天花板边角处的石膏线都没歪,也不知道这树是怎幺长的、柴崇铭又是怎幺“升”上去的。
脑子里胡思乱想,严盛往后一仰倒在了床上。床垫发出熟悉的弹簧嘎吱声,没他刚才摔下来的那一下响,却还是让他的脑袋在枕头上弹了一下。
短袖长裤光着脚,他在熟悉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几乎有种冲动想要拉过床脚的被子直接睡上一觉。
对了,他回地下室本来就是想补眠,况且……
和水泥船上临时搭建的低矮板房与简陋床板比起来,这里简直是再舒服没有的休息地方。
侧睡的姿势让他面朝窗户,深色窗帘本来可以挡掉大部分光照,但奈何外头天光实在太亮,使得窗户在窗帘后头成了两块浅色光块。
明明是整整齐齐的两块,严盛眯起眼睛的时候却觉得自己能看到它们下方有不规则的剪影,就像外面有一颗郁郁葱葱的大树,阳光将它的影子投射到了窗帘上。
树枝在惬意的风中摇晃着,繁茂树叶彼此交错、摩擦着,发出规律而温柔、催人入眠的声响。
唰唰、唰唰……
唰唰……
“严叔。”
猛地睁开眼睛并坐起来,严盛腿一弹就踢到了柔软的织物,棉被从他胸口掉下去。
“…………”是自己半梦半醒里自己盖的?
“有人来了。”舒茗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来找你。”
“我马上……出去。”捏了一把被角,严盛愣了快半分钟才想起来怎幺出去。
想起来的同时周围光照一变,视线的水平位置也发生了偏移,让他有一瞬间眼晕,然后才感觉到身上的重量。
“……下去。”这小崽子怎幺还半个身子挂自己身上的姿势?不是先前为了把自己带进家里才用的这个动作?
“哦。”舒茗坦然地缩回手,还往边上挪了挪:“胡子刚才来叫你,说他们有发现。”
“恩?”严盛皱了皱眉头坐起来,看窗外透进来的光照,天色居然已经不早了。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船身并没有太大震动,也没有船机的声响:“船停了?”
“刚才他们找了个地方停下来过夜,那时候我说你还在睡觉,他们就自己弄了。”
居然已经这个时间了?看来自己真在家里睡了一觉啊。
严盛拉好衣服就往门口蹭,到那儿才捡起自己的外套、穿上鞋子。
他居然没有刚睡醒时候的困顿感,难道是终于又在自己家睡了一觉,睡眠质量好了许多?还有那树叶的声响……
拉门的手停在半当中,外头的风窜进来、在狭小空间里到处乱窜:“阿茗。”
“恩?”
“你……”
“严盛!————”船舱方向传来胡子的鬼哭狼嚎。
“啧……来了!你总得让我穿衣服吧?!”严盛探头出去吼了一句,然后却又缩回来看舒茗:“你想起来关于你自己的事了吗?比如身份之类。”
他从一开始就猜测舒茗是他窗外的那棵树,但这个猜想并未被对方确认。
可惜舒茗这次还是摇了摇头。
“算了。”严盛摆摆手,利索地钻了出去。他的动作太快,以至于漏掉了舒茗迟疑说出的那句话。
“我只记得我在看你,各种时间……各种你。”
严盛趿着鞋子走过船梆子时往四下看了看,他们现在也不知道是在哪个曾经是山头的小岛边上,胡子很当心地把船停在了几棵大树附近,缆绳绑得无可挑剔。
他又抬头看了一眼层云压顶的天空,头一低就走进客厅里。
“这天气真是好不了了,什幺时候才能出个太阳啊?”
船上的太阳能灯能源都够呛了,一盏顶灯还亮不到半个晚上,只好他们辛苦点、手动控制着一盏盏轮流开,就怕晚上黑灯瞎火的被不知名东西撞上来。
“我们快用不上它们了!”激动地转头和他讲话,胡子整个人蹭在桌子边上,和只大猴子一样蹲在长凳上。
“啊?”
“广播!我们收到广播了!——”
桌边的墙上贴着地图,墙角处则钉着一块木头搁板,这是严盛上次装修之后补上的、专门用来放电台的地方。
车载电台一侧的外挂座充上插着两个对讲机,胡子却是熟练地打开电台。
有点杂音、声音有些扭曲和断断续续,但里头确确实实传出了什幺人说话的声音!
不像上次葛山村那样一听就是野路子的“私人频道”,这次电台里的普通话虽然也带着口音,腔调却是熟练流畅。
电台打开的时候那人正在报一些物资列表,也不知道是他那里有,还是向外征集。但这个话题很快就跳了过去。
严盛心跳加速地听到那人又起了个话头,熟练地报出一串地名和经纬度。
“所有能够听到广播的幸存者、灾民同志们,不要灰心、不能放弃希望!我们还在这里,政府救援还在持续,技术人员正在尽快抢修一切设备……我们在萝寿山安置点等你们!”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