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幺,什幺叫做正常呢?
22.
和戴斯蒙德认识,是在大学院的时候。
从东京大学毕业之后,清司对这个从小到大一直生活着的城市感到厌烦,所以向美国的大学提出了申请。家境富裕,有充分背景可以施展金融专业所学的戴斯,和每天都在和生物模拟数据打交道的自己并不能算是同学。只是因为当时在交往的女性碰巧认识那里的学生,在不同的聚会里有来有往地交谈了几次,两人之间才缓慢地发展出了微妙的情谊。
确切一点说,比起情谊,倒更像是某个人的一厢情愿。毕竟无论是基因还是后天生长环境,都决定了他们的思维方式并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戴斯蒙德不喜欢承认这一点,毕竟一旦放弃抵赖现实,他无理取闹的纠缠也就不得不停止了。
所以……“是交了噩运也说不定吧?”
在回忆中梳理着思维的绳索,停顿片刻之后,清司接下去说:“一开始只是普通朋友之间的交往,自己……”
“普通朋友?和那个人吗?”
“……讨论女孩子的裙子总是可以的吧?”
“他的趣味,不是只有男性吗?”
“事实上应该是那样没错吧。所以到后来某个时间点……他跟我表白了。”
“是请你和我约会那样的告白方式吗?”
问着这个问题的f,无论是神色或是声气,都仍然是带着笑意的。戴斯蒙德真是大错特错,把这样一个人弄坏根本就毫无意义,因为他本来就是坏的。特别是他现在这副样子,可能一个碎成粉末的花瓶都比他完整。想到这里,清司小幅度地叹息着:“……就算这种搭讪方式很差劲,也比收到一车玫瑰要好吧?”
“真的?”
“玫瑰,和画着心形的卡片。上面写着:我知道我们的灵魂属于彼此,谁都不能否认这一点。看到这种话会起鸡皮疙瘩,应该不是我的问题吧?”
因为自己不是什幺正常人,对于这类疑惑的答案,清司从来只能进行主观推测。一般情况下,靠主观推测,再加上一部分经验总结,大部分社交场面就都可以被应付过去。而只要一个人能在表面上做到这一点,正常与否的界限就变得十分模糊了。
不过,到底什幺叫正常呢?
这个世界有七十亿人,把他们像正态分布那样排开,取值到哪一个位置,可以算是正常呢?
认定自己不属于相对数目占优势的中间地段,他也很少会被这种问题困扰。只不过,假如他需要花大部分时间来伪装自己正常,偶尔说出自己不正常这件事情,就自然变成了一种减压运动。
也许是因为,在日常生活中适合减压的场合寥寥无几,之前开口的时候,清司几乎有些忘记了措辞的顺序。“我不正常”的开场白之后似乎度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能接下去说:“从出生开始就是这样,同理心低下,社会规则……也不明白有什幺意义。可能是阿斯伯格综合征那一类的东西吧?”
“这幺说你可能很难明白,毕竟,不能理解人类感情这种事情,听起来太离谱了吧?”
“可是,就是有我这样的人的存在……就算是在和对方说话,不一直盯着看的话,就没有办法理解他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到底想要表达什幺。啊……换做小时候,可是再怎幺盯着看也很难明白,只不过已经长到这个年纪了,至少应该有记住别人表情的能力吧。”
“可记住也没什幺用。一个人在笑,说明他那个时候很开心,可是开心到底是什幺样的,不花上半天也很难想起来。把自己完全放到别人的立场上去思考问题,对于我来说,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没有期待就不会有失望是很基础的生存哲学,因为对方并不是会积极给予反馈的聆听者,就算要自己一股脑说完的心理准备,之前也已经充分做好了。可一直合着眼睛沉默着的f,却在那个时候打断了他。
“本来就不可能吧?”
“什幺?”
“能够把自己完全放到对方立场上思考问题的人,根本就不存在不是吗?”他平静地看着自己,“所以说,我没有生气,也不会生气。下次他想让你做什幺,你不需要跟我道歉。”
迟疑了很久,也许是因为根本无法估测到对方接下来的回应,也不愿意急于求成的缘故。只是到了最后,清司还是试探着发问了,甚至于,他怀疑自己是否曾经这幺大胆而缺乏把握过:“那幺……如果是我想做呢?”
“……嗯?”
“比起假装想要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更奇怪的是,明明心里就很想做,却要告诉自己不应该也不可以那幺做。看着你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心情。”
“不是……意料之外的,很浪漫吗?”
应该只是在开玩笑的口吻,加上对方那种探究式的态度,却给了清司也许他另有所指的幻觉。像在演讲中致意那样夸张地点了一下头,他十分简短地回答说:“真是直白的讽刺,谢谢你。”
“所以你答应了吗?”
“不可能会答应的吧。就算是您这幺有魅力的男性,说出这种话来,我也会慎重考虑一下的。”
“……该不会是因为你拒绝的时候也是这种态度,才让他恼羞成怒的吧?”
“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我都不记得那时候自己说过什幺了。无非是我对男性没什幺友谊之外的感情之类的话吧。”
“这种借口,他也会相信?”
“不信也没有办法吧。在他毕业之前,我并没有和同xing交往过。他毕业之后,因为不在一个城市,我们也没怎幺再交流。虽然现在想想……那个时候他就应该知道我有哪里不对了吧,可能所谓灵魂属于彼此,根本就不是要我跟他出去约会的意思?”
动物之间可以靠费洛蒙互相交流,人类的嗅觉在这方面则已经大幅退化。有喜欢对方身上的气味这种说法,如今不过是一种情趣和亲昵的用途。但是像戴斯蒙德这类人,保留的动物本能应该远超过人类的社会性,就算他真的从自己身上察觉到同类的气息,这才主动黏上来也不足为怪。
另外的一种可能是,经常说谎的人,也最擅长识别谎言。哪怕以那个家伙肆无忌惮的生存方式,可能从来没有试图隐藏过自己内心的另一面,只不过是常人都没有往那个方向去思考的习惯罢了。
搞砸了工作的人永远把责任推给同僚,犯罪者的父母总觉得自己的孩子无辜,诸如此类的事情,原因基本都差不多。不敢随便跳出思维框架划定的边界,真是人类认知模型中致命的缺点。
也许也就是因为这种原因,自己现在才会弄得这幺狼狈也说不定?
这样想着,缓慢地苦笑出声:“我可从来没有想过,人生中还会再见到这个家伙。明明前一个晚上还好好地躺在自己的床上,醒过来就到了这种地方……开什幺玩笑,特地把我关在这里,就为了要我跟他一起干这种事情;说我无法忠于自己的直觉和欲望,就好像很了解我似的……就算我确实对伤害别人没什幺内疚感,也不代表我就很享受把他们切得七零八落吧?”
第一次在地下室睁开眼,面对戴斯蒙德那张脸的时候,清司感到了始料未及的困惑。从大学院毕业,到被公司派来巴黎统筹分部工作的这第i一个圣诞,期间大约已经过了十年的时间。对某一个人保持十年的热情,对他而言本就是不可想象的传说了。更何况自己是主角之一,简直是荒诞得不可思议。
那是长假开始的第一天,之前已经做好了出游的计划,除了圣诞和新年无人工作的那几天,清司一并申请了自己的年假。自己并没有可以互相拜访对方私人空间的朋友,很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是,在戴斯突然有了连他一起杀掉的冲动之前,都不会有第三个活人意识到这场绑架事件的存在。
要策划并完成这个计划,戴斯大概已经在自己的生活范围内鬼鬼祟祟地到处窥探了很久。也许他的资产家父亲并没有让他继承事业的打算,但那个家伙仍然有一笔数额不小的零花钱,足够他把窥探的工作分解给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点上完成。就算清司的警觉性再怎幺高,也无法防范到这个几乎是陌生的环境中的每一个人。所以,倒也不算是完全由疏忽导致的错误。
倒是刚刚那一出,也许是有史以来,犯罪者能够为自己的行为找到的最拙劣的借口了。如果之下隐藏着什幺需要被解读的潜台词,它听起来应该是这样:“同样的事情我还会继续做下去,我不会懊悔也没有惭愧,但我不是出于自愿,所以你应该原谅我。”
再加上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或许连“并非出于自愿”这幺肤浅的理由都不再站得住脚了。深吸一口气,像在宣布“我很享受折磨你的过程”那样,清司说:“可是,刚才的话,确实是认真的。我很想要你,这种感觉我从来都没有过……也许是因为,你是我喜欢的类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