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狼入室的老道
观天观不是一座道观,它是一座山,一个修真门派,一群人,或者……一个老道。
此刻这老道站在台阶上,十余个观天观弟子站在台阶下,个个敛声屏息,成了三排裹着白绸的木头桩子。
老道面前,除了观天观的弟子,还有四位大能,坐在金丝楠木椅上,乍看之下都目光炯炯地盯着那十余弟子,实则无不用眼尾偷偷瞅着玄清老道。
“昨日闯进内库盗窃诛仙剑的贼人已经被陈狮抓住,你们中与那人有关联的,自己站出来吧。”
玄清今日难得穿了一身苍蓝道袍,戴紫金冠,仙风道骨之外,更多了无尽威严。
没有人说话。
细微的衣料摩擦声,呼吸起伏声,牙齿磕碰声,以及……在某些人耳中无比响亮的蛇鳞摩擦声!
玄清冷酷的目光微微一凝,迅速而郑重的报出一连串名字:“清汶、清寒、莫竹,你们认罪吗?”
被他叫到名字的弟子都跪下了,颤抖着,甚至有人红了眼眶。
“师祖……”
修为最高、资历最久的清汶二话不说,连磕九个响头,呜咽道:“弟子心智不坚,受那妖人蛊惑,险些铸成大错,弟子……弟子该死啊!”
有他带头,其余两个强撑着的弟子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嚎啕大哭起来。
能负责看守内库的弟子,都是资质优良,筑基极早的好苗子,在观天观中即使算不上天之骄子,也属人中龙凤。现在不仅前程全无,连能否保住性命也未可知,其中落差,也难怪他们如此悲切。
“把你们知道的都说出来!”不等玄清问询,坐在金丝楠木椅上的陈狮厉声喝道。
他全身裹在一件藏青大氅里,曾经刚毅酷烈不输殷晓龙的面孔干枯蜡黄,眼中血丝密布,眼珠神经质的不停转动,似乎时刻准备着从座位上窜起来。
三个观天观弟子被吓得哭声立止,先抬头看了看祖师爷,见他神色丝毫不动,才由清汶开口道:“弟子是在山中采药时遇见那人的。他自称柳轨,出身勾栏。荷花宗覆灭后,诸多青楼楚馆也受牵累,他走投无路,来观中寻亲。但弟子绝对没有对他说起过诛仙宝剑的事!”
“寻什幺亲?”
清汶苦思片刻,摇了摇头。
身份最低的莫竹这才接上:“回禀前辈,柳轨来找的是一个扫撒的仆役,叫,叫……张二狗子!”
合山见几位大能已经越过玄清真人自行审讯起来,再让师傅插言未免有失身份,上前一步问刑罚弟子道:“这人去查过了?”
刑罚弟子颔首道:“是。张二狗子确实有一个叫柳轨的同乡,但据他所说,柳轨根本没来找过自己,相貌也与这个柳轨不同。弟子已经在张二狗子身上下了追踪符,一旦他有异动,弟子立刻就能知晓。”
陈狮似乎对这柳轨十分紧张:“他可跟你们打听过什幺,或者你们对他说了什幺?”
清汶思索片刻,道:“他除了旁敲侧击内库的机关禁制,就问了些关于小师叔的问题。”
“有一次我和柳轨说起陈狮前辈,然后我就失去意识了!”清寒猛地抬头,大声道,“我确定自己中了法术!他在我失去意识时问了很多,连蜡烛的长短都变了。”
陈狮的身体微微前倾,急道:“你对他说了什幺!?”
清寒那时候失去意识,哪里知道自己胡说八道了什幺。陈狮以身侍妖,铲除荷花宗宗主殷日,明面上大家赞一句深明大义,私底下难免都有些不大好听的言语。
清寒低下头喏喏道:“大概是,大概是您凭陷仙剑力敌群豪,迎娶高小姐的事吧。”
陈狮身子一震,拍着椅子扶手怒道:“胡说八道!”
众人皆感莫名,不说你后来用殷日留下的仙剑赢了高家小姐的比武招亲,名利双收,难道还非要说你与殷日那段苟且不成?
陈狮站起身,快步走到玄清面前,一辑到底:“求玄清真人救命!”
玄清怀抱拂尘,神色冷漠,并未应声。
众人还没从柳轨口中问出主使,但荷花宗、小春蛇、陈狮,以及差点被偷的诛仙剑,都指向持有戮仙剑的殷晓龙。
近百年来,殷晓龙手持戮仙剑在修真界闯下好大的名头,手下群魔残暴较之当年的荷花宗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竟荷花宗功法再出格,依旧是一个专注修炼的普通教派。而殷晓龙九子全部被人杀死后心性大变,愤世嫉俗,残忍嗜杀。前几日玄清还听说他已经达到化神中期,越级斩杀了一位化神后期大能,把那人生生撕成两半,一口一口吃下肚去。如今魔修之中,能与殷晓龙一较高下的,只剩下魔尊,九尾狐妖林点。
但陈狮这幺多年都过来了,平安无事,应当不必如此惶恐才对。
陈狮脸上为难之色一闪而过,咬牙道:“半年前,殷晓龙传信给我,让我交出陷仙剑和殷日的蛇皮。这几个弟子身上都有被采补的痕迹,那柳轨肯定是殷晓龙派来偷诛仙剑的!”
“陷仙剑果然是你从殷日处偷来的。”一个体型圆润的中年人阴测测地道。他是万剑宗宗主,万千军,当年围剿殷日的几人中的一人。
昔日众人围剿蛇妖,翻遍那妖巢穴都没能找到陷仙剑,没想到是让当时全没放在眼中的陈狮偷了去。
陈狮没有否认,只看着玄清真人道:“真人,殷晓龙自从殷日死后就疯了,一旦让他集齐诛仙、陷仙、戮仙、绝仙四剑,展开诛仙剑阵,修真界只怕要面临一场大浩劫啊!”
诛仙剑阵传自通天教主,乃修真界公认的第一杀阵,四把仙剑之下,陨落神魔数以千计。后来整个修真界修士共同定下法则,任何修士不得拥有两把以上仙剑,否则举世生灵都用义务将之斩杀。
玄清仍沉吟不语。毕竟现在殷晓龙手上只有一把戮仙剑。
在座四人中唯一的一位女子突然柔声道:“殷晓龙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好像是叫合德对吧。”
殷日终究作为殷晓龙之子投入玄清门下,得赐道号合德,意为上苍有好生之德。此时正在正中十余弟子之内,静心屏气,尽力遮掩自身气机。
玄清本来准备让与柳轨勾结的弟子自行认罪,突然发现小弟子竟也在当日出现在内库附近的弟子之中,怕他被人认出来,才匆忙改口,直接报出几人名讳。
观天观号称玄门正宗,数千弟子中,只有殷日一个妖类,众人稍加留意就能发觉。
但见那蛟龙之子柳眉杏目,眼尾微现暗红,长发般扎半散,长及腰袢,虽是一身古朴道袍,持身静立亦有无尽风流之意。
“合德见过诸位前辈。”殷日是玄清亲传,对诸位大能只双手合抱行礼,微微躬身,神色坦荡。
那女子的目光在殷日身上转了几圈:“你两个生身之父都精通媚术,法力高强,你投入玄清真人门下已有百年,怎的修为如此低微?”
修真是个境界,筑基、开光、融合、心动、金丹、元婴、出窍、分神、合体、洞虚、大乘、渡劫,殷日历经百年,花费无数天材地宝,至今不过刚刚开光。
他脸颊微红,梗着脖子朗声道:“弟子以妖身修炼观天诀,经脉与人不同,自然缓慢。”
“殷晓龙派柳轨前来盗宝那天,你身为玄清真人亲传弟子,为什幺会在内库附近徘徊?”万千军一拍桌子,厉声问道。
“合德在观中专门负责服侍师傅,前几日师傅见到陈看好看!的小 说 回就来i.com狮前辈身上的氅衣,嘱咐弟子从内库取几件防身宝物。弟子想起家父,经过二师兄处,便多留了几日,询问当年旧事,到达内库,刚巧就是那天了。”殷日说得慢,一句三婉转,如灵蛇吐信,但目光清正,不似说谎。
陈狮拉了拉自己暗青的衣衫,戒备道:“看到我的氅衣,你为什幺要去找防身宝物?”
殷日若有若无瞧他一眼,媚色一闪而过,低声道:“百年前您就得了千年蛇蜕,直到近期才日日以此裹身,定是有强敌将至,不得不以此保命。而您的强敌,头一位便是家父了。”
有理有据,可惜的是,陈狮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合德”的供词上。
他眼前总回放着那短暂的一抬眼,多日来的紧张与恐惧似乎骤然爆发开来,又似乎掺了什幺,抓不住、认不清,销魂蚀骨,食髓知味。
细看之下,“合德”与殷日虽然气质不同,五官身材却足有八成相似。剩下两成,一为眼,殷日前世眼尾上挑,右目旁有一块青红蛇鳞,今生却是人类的桃花杏目,眼尾浅红如同粉敷,清纯稚气;二为口,前世蛇口大而薄,今生或因殷晓龙染了人类情爱,小口一张,能说会道。
生嫩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咳,咳咳,咳咳咳!”
陈狮骤然惊醒,见玄清门下大弟子合山已咳得面红耳赤,二弟子合忧正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其余众人眼中也有嘲讽之意。
他刚才竟看这小妖看呆了!
殷日恰在这时开口:“弟子自入门墙,就一直服侍在师傅身侧,除了几位师兄之外,不见外人。家父就再没联系过弟子了。”
“既然合德是殷晓龙最后一子,他定然不会不管不顾。”万千剑道。
玄清真人突然凌空站起,他肃立于众人之上,苍蓝道袍随风飞扬,似将他这个凝定的老道也带得多了几分凡俗生机,明明未动,在场每个人都感觉到他已蠢蠢欲动。
“殷晓龙所作所为与合德无关。”玄清的声音很淡,淡得无情,也并不大声,只轻飘飘地,“若无证据,再私自牵扯本座门下弟子者,杀无赦。”
众人悚然而惊!
杀无赦。
那美貌女子故意提起殷日,本有以其要挟殷晓龙的意思,没想到常年闭关不理俗事的老道突然发威,立刻就白了脸,望向殷日的目光更加忌惮。
诛仙四剑,诛仙、戮仙、陷仙、绝仙,当年荷花宗宗主区区妖类,执掌戮仙剑后尚且不敢曝光陷仙剑归属,如今殷晓龙以蛟龙之身驱使杀气最大的戮仙剑,若再得一剑,修真界除了玄清真人之外只怕再无敌手。
可偏偏,玄清老道捏着殷晓龙之子这幺好一张保命符不愿放手!
“玄清真人,”一直没有开口的万宝仙犹豫着道,“殷晓龙因丧子之痛入魔,在下绝无他意,只希望……合德道长能对殷晓龙稍加劝阻,不求令其改邪归正,能缓解一二也是功德。”
他说的小心,每句话都仔细斟,配上一张忠厚老实的脸孔,让人发作不出。
“殷晓龙恶否?强否?”玄清一步前踏,手中拂尘白须如烟,剑眉斜飞入鬓,凛然道,“孤寡则恶,为母则强,此间人人可为殷晓龙。尔等之弱,不在修为高低,而在肝胆之衰。区区化神恶蛟,一把戮仙神剑,就要尔等以其幼子相胁,谈何修真?”
他本一身飘逸,此刻骤然一皱眉,一迈步,即使脸上仍无怒色,在众人眼中已是怒极。
在座四人面面相觑,皆是面上无光。几息后,万剑宗宗主万千军愤然离座而起,躬身道:“多谢真人指点,万千军受教了。”说完,驾云而去。
他脾气最爆,今日本是看观天观的笑话来的,没想到反而被玄清这般奚落,下不来台,干脆一走了之。
万千军开了头,那美貌女子多看了殷日与陈狮几眼,也起身道:“妾身门中孩儿不肖,不敢久离,还请真人见谅。”
玄清微微点头,那女子也很快走了。
女子走后,万宝仙也随意找了个借口脱身而去。
只余陈狮,蛇皮大氅裹身,神色间镇定不少,躬身对玄清拜道:“真人,陷仙剑中留有殷日禁制,使在下难以发挥其威能。观天观炼丹房中地心火焰能烧一且法术,在下请求真人允许在下多留半年,解除禁制。”
“随你。”玄清一点头:“合德,跟本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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