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欢
平昌公主嫁来贺公府时,檀檀还是个女娃娃的年纪,傻里傻气的,鹦鹉学舌的音调都能让她笑半天。平昌公主常怀疑,她究竟懂不懂亡国奴是什么。
她课业不好,背不好论语,她的母亲就会用戒尺打她手心。于是平昌公主常常见到她缠着贺公府的小公子,让他盯自己背《论语》。
她观察了檀檀很久。
不论是她被母亲责罚了,还是被府里的下人欺负,都是笑嘻嘻的模样。
她们真正交会的那天,平昌公主刚与贺时渡吵了一架,贺时渡出身贵胄,又有赫赫战功,所有的事都顺遂他心,所有人都顺遂他意,他自然瞧不起她这个宫里送来的公主。那日他说了许多讽刺的话,平昌公主被气哭了,她想要回宫去,却又心里清楚,若见她回宫,父皇肯定会责骂她不懂事。她没有去处。
她躲在小花园,一整天没人来找她,到了傍晚时饥肠辘辘,却又拉不下脸回去。
假山后冒出一个小脑袋,两个羊角辫一晃一晃,好奇的大眼睛打量着自己:“你在这里呆了一天了,不饿吗?”
“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回去呀。”
她原以为不过是个傻兮兮的小姑娘,没想到被她一语中的。
“你送我去我娘那里吧,这样,别人就不会觉得是你躲起来了。”
平昌公主也不是不同变通之人,只是每当想起自己还要一个小丫头搭台阶下,懊恼的同时还对她另眼相看。
自那以后,平昌公主就接替了时复盯她背《论语》的任务。
她不仅仅盯她背论语,还教她诗文,教她乐律。
檀檀,是她看着长大的女孩儿。纵是她接近檀檀目的不纯粹,可人与人之间,哪有无暇的情感呢。
...
平昌公主得见贺时渡,已经过了傍晚。拜过堂的夫妻,还不如陌生人亲近。平昌公主一开始就不喜欢他身上的骄纵劲,这些年增添的,只有绝望。
“大司马,我是为父皇来说情的。”
三年夫妻,情分着实无几。平昌公主硬着头皮来求他,只为了打发宫里头的人,对上贺时渡这样的笑里藏刀,她心里已经升起几分恼怒了。
“我替太子的鲁莽给你道歉。”
贺时渡抻了抻腰身,哂笑起来:“太子何罪之有呢?”
“太子经验尚浅,哪能担得起邺城宿卫之责?大司马还是快些回朝,我会说服太子放弃执着此事的。”
“谁的经验不是历练出来的,依我看,此事你就放任太子去做,陛下身体抱恙,太子也该独当一面了。”
平昌公主不禁毛骨悚然,他的威胁、讽刺,就只差用最直接的语言表露出来。
贺时渡从不给别人迂回的余地。
平昌公主知道自己无法劝贺时渡去上朝,宫里人对她又会多以抱怨,她索性一病不起,但凡宫里来的人,或者传的旨,一律不闻不问。
檀檀牵挂平昌公主的病情,于是趁贺时渡外出时求时复带自己去见平昌公主。小半月时间,平昌公主瘦成了一副枯柴,檀檀心疼道:“你的父亲和弟弟只是利用你,你为什么还要帮他们?”
平昌公主面容展露一丝苦笑:“若你是我,会有别的选择吗?”
檀檀静默了。
平昌公主只是没有别的选择。
“人怎么都活得这样累呢...许多事明明不想做,又不得不做。”
“檀檀不想做什么?”平昌公主打趣道,“阿瑾听南池的丫鬟说,你与大司马夜夜春宵,既然是夜夜,你也有欢喜的吧。”
檀檀恼羞成怒:“你知道的,我并不愿意!”
“那夜我在南池外面可都看见了。”
“他是你丈夫。”
“我不认可,他就不是我丈夫。”
檀檀说不过平昌公主,她一时只想与平昌公主争个高低,索性也口不择言:“那你这辈子也不会有其他丈夫了。”
檀檀一着急,就像炸毛的猫。
平昌公主气定神闲地喝了口去药味的蜜糖水,“那你呢?怕是天底下除了你自己,还有你死去的爹娘,谁都知道燕国的公主是秦国大司马豢养的金丝雀,杀他?依你这点本事,还是想想怎么在他玩厌了你处理掉你之后,保护好自己这条小命。”
檀檀与平昌公主不欢而散,回到南池没有任何兴致。若只是寻常的拌嘴倒也罢,可平昌公主的话,句句都是为她量身定制的刀子,她心口插着这么多把刀,还能有什么兴致呢?
贺时渡让她背的棋谱她一个字也背不进去,他外出回来后检查,檀檀咬着唇,一双眼写满了倔强。
“你又不是我的先生,我为什么要背?”
檀檀和平昌公主吵架的事并不是私密,贺时渡一回来就从时复那里得知了。他们谁都不会当檀檀是一只温顺没脾气的小白兔,恰恰相反,她是那么容易发脾气。
他揽住檀檀的腰,让她坐入怀中,“这么不听话的东西,我要怎么教训你呢?”
他的手沿着檀檀裙摆的缝隙伸了进去,刀枪剑戟磨砺过的粗粝指纹寸寸抚过檀檀大腿上的肌肤,最后落在花户外层绵软一瓣上。
檀檀阻止住他的手:“我不想。”
“何时由你做主了?”
他虽如此说,但见今日的檀檀尤其可爱,手便退了出来,勾起的食指顺带刮了把檀檀的鼻尖,“你这不省心的玩意儿,教你下棋不会,教你杀人也不会,就单单这副身子动人些,还不叫弄。”
檀檀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平昌公主如一滩死水的眼光。
她一点都不像活在这世上的人,檀檀留在这深宅里,好歹还有个目标,而平昌公主这辈子已经不会再有其它企盼了。
“我若能下棋赢你,你就会答应我一件事吗?”
“嗯哼。”他轻轻一哼,若不是与檀檀下过一盘棋,他还不至于如此轻敌。
檀檀却对自己很有信心,她不是学不会,只是不愿意去背棋谱。
“你是大司马,不能说话不算数的。”
贺时渡眯眼笑了,他这个大司马最喜欢的就是出尔反尔。他敲了一把檀檀的额头,言之凿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还能骗你这小女子不成?”
檀檀见他笃信的样子,决心更坚定了。
贺时渡出门五日,正好给了她背棋谱的空档,檀檀留在南池,欲勤学苦练,活学活用,只是整个南池没有会下棋的下人,她苦于无人陪她,这时阿欢阿愉姐妹中有一人却自告奋勇来陪她下棋。
阿欢阿愉样貌很相似,衣着也永远相同,就像彼此互为影子。檀檀并未近处打量过她们,所以分不清楚来的人是阿欢还是阿愉。
阿欢很耐心地跟她解释:“我是阿欢,姑娘若见到我和阿愉,总是走在前面的便是我。”
阿欢陪檀檀学了一天棋艺,檀檀即便清楚她来的目的并不是那么单纯,却也心怀感激。她见阿欢待自己甚亲切,于是便敞开心怀,将自己的问题一股脑兜了出来:“那你与阿愉是双生姐妹吗?”
阿欢一愣,卖艺人之间哪有真正的亲眷关系呢?随即她弯眉笑道:“自然不是的,大家都是无家之人凑在一块,自己认了兄弟姐妹。我与阿愉年纪相当,只是比她略长了几月,就当她姐姐了。”
见檀檀一脸仔细地听着,阿欢又有了倾诉的欲望,她接着道:“其实我和阿愉长得并不像,只是脸型相似,姑娘若近看,会发现我是丹凤眼,而阿愉是一双杏仁眼,她嘴唇丰厚,我嘴唇略薄,没有丝毫像姐妹的地方。”
檀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等下次有了机会,我可得好好观察一下了。”
关于檀檀,阿欢却没什么想要问的。她的一切都几乎是透明的,养在秦国大司马身边的燕国小公主,看到她一生的开头,就能猜到结尾了。
亡国公主,在文献记载中大致就两种结局,一是依附权贵,郁郁苟活,而是红颜薄命,至于死法就各异了。
不论是死还是生,刻在她们生命中的最清晰的那个字是相同的——辱。
世上女人谁不受辱?可没法子呀,除了极少数有超群心智的,剩下大多数都是君权、父权、夫权下的菟丝草,在这个只论门第与武功的世代,没有女子能成全自己的。
阿欢明白这一点,平昌公主明白这一点,檀檀明白这一点...贺公府上每个女人都明白这一点,或说世上的女子都会或早或晚明白这一点。
几日趁贺时渡不在,檀檀都会去找阿欢下棋,只是怕阿欢不愿陪她,檀檀便每次都会状作无意地透漏给她一些贺时渡的生活习惯。
她是粗心大意的人,不会去特地留意另外一个人的习惯,可两个人相处久了,有些事会在不知不觉中渗入自己的生活里。
譬如贺时渡有早起的习惯,可若是他头一日晚上饮酒了,便会放纵睡到日上三竿时。
譬如他可以用左手写得一笔好字,射箭也是百发百中,就算扔纸团,也每次都正中目标。
就连他欢好时的习性檀檀都记得,譬如他通常弄多少下时会开始喘息,譬如他在换好后沐浴时,不喜欢下人伺候。
檀檀不用把话说得很明白,只是列举一些很小的细节,阿欢就能明白。
所有有着同一个目标的人,都是心照不宣的。
檀檀只希望她能尽可能帮助阿欢,这样的话,就算她未能成功,也不必舍身成仁。
时复先于兄长一日回府,听过了檀檀和阿欢这几日一同下棋的消息,他立马去南池揪出檀檀。
檀檀正在看棋谱,见到时复严肃着脸,比他兄长还可怕,她胆怯地合上书,强行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一点:“时复,你怎么来找我了?”
她天生不会骗人,不会掩藏心事。
“阿欢是什么人?官窑里出来的下九流货色,你也与她来往,真不怕辱没了你燕国公主的声誉。”
“我被逐出贺公府的那一年,与许多贫民都有往来,而且...当初你也不曾在意过我是战败国的俘虏。”
她因为有底气,渐渐没那么胆怯了。
“但凡是和宫里有关的人,都心怀鬼胎,檀檀,你若想安稳留在贺公府就离他们远一些。”时复对她到底还是有情义在,说罢又补充了句:“至少在你达成目的之前。”
“可是我也有鬼胎...时复,我要杀你哥哥。只是他们的鬼胎被他们想办法掩藏,我却没有掩藏,不论有没有藏好,你们都知道的,不是吗?”
时复也不想和这榆木疙瘩计较了,便直接丢下一句话,“阿欢是宫里找来的杀手,这事我没法替你瞒着兄长,能给你提前提个醒儿,也是仁至义尽。”
时复与他的兄长很不相同。
时复是嘴硬心软,面冷心热,而贺时渡,则是春风笑面,绵里藏刀。
所以时复无论怎么斥责她,檀檀都是开心的,而贺时渡怎么笑,笑得多动人,她都会怕。
檀檀等着更声,终于等到了贺时渡回南池。
然而她满怀心思迎接到的,并不是那个时刻得意自在的美郎君,而是一头被关在笼子里张牙舞爪的大黑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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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天没有杀10°
p.ss今天留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