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6)
在他身后,窸窣的脚步声和法器相击的乒乓声渐渐传来。
顾灵翰解开身上的红色法袍,胸口的皮肤裸露在空气之中。
在一众虎视眈眈的修行者的目光前,他竟缓缓地勾起唇角。
他举起手中的羽剑滑上自己的胸口,锐利的剑锋划过皮肤,仿佛下一瞬就要破开一个口子。
顾灵翰抬起眼眸,眸光分外平静,他缓缓开口,开口时语调轻柔平缓,竟然丝毫不像刚经历过一番激战一般,你们如此大动干戈,想要的就只是这个?
一众修行者面面相觑,不知道顾灵翰到底想做些什么。
在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面前,顾灵翰举起剑,决然地剜向自己的胸口。
山顶上的画面刺激着幻境另一头顾离琛的双眼,他目眦尽裂看着这一切。
师尊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隐约从风中传来,本尊的东西,你们谁也别想得到。
这就是朱雀的心头之血,你们为了它,可以不顾天下生灵死活,可以违背天下之道,既然如此,就让它消失于世吧!
滚烫鲜红的血液从他胸口的破洞中汩汩涌出,随着列列呼啸的风飘洒在了非峰之顶,将他脚边的一块石头染成了红色。
顾灵翰垂眸看去,忽然笑了出来。
小石头,当年因为你生的好看,我从蓬莱的登仙台上将你衔了回来,放在巢穴中,擅自做主,将你据为己有。
朱雀血得之而飞升,不是说说而已。顾灵翰俯下身子,伸出两根手指,敷在石头上,今天这心头血,一滴不剩全撒在了你身上,就算作是还我当年擅自将你据为己有的赔礼。能不能生灵开智,剩下的,就全看你的造化了。
但我大概看不见你化成人形的那天了。对不起,我陪不了你了。
顾灵翰轻轻摩挲了几下身下的石头,就想在他的寝宫中常做的那般,随后便松开了手,直起身子,站了起来。
他又换回了朱雀的样子,胸口沾染的血色血色和他身上的赤红火羽融为一体,显得他的羽毛愈发鲜艳。
他从山崖上一跃而起,费力地扑闪了几下翅膀,但还是支撑不住急速下坠的身体,终究还是脱力。
顾离琛看着眼前的画面,即便内心知道那只是幻境,都是虚影,但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内心想要冲上去将师尊护在身后的想法。
他强忍住朝着那道急速坠落的身影掠去的心情。
顾离琛这才明白,为什么师尊幻境中的心魔竟然是自己的样子,为什么自己一块顽固的石头,竟然偏偏生灵开智,天生法力无边,用之不竭。
恐怕眼前的场景,才是最根本的原因所在。
顾离琛一边努力护住怀中的师尊,一边咬破舌尖警告自己清醒,不要给旁边虎视眈眈的心魔留下可乘之机。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一旁向来没安好心的心魔竟然放弃了和他抢夺怀里的师尊。心魔向前一步跨了出去,纵身跃向那师尊虚影所在的地方。
顾离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十分吃惊,毕竟从心魔伪装成真正的自己那一刻,他就明白了,心魔幻境除了受心魔主人的影响,还会受到幻境主人的控制。
幻境主人可以操纵幻境,使之改变。
没想到心魔竟然真的会去救师尊的那抹虚影。
心魔跃上半空,盘旋半圈,竟然真的能接住了虚影中顾灵翰的身体。
他认真地看着师尊的那双紧闭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认真开口,我顾离琛能开智起灵皆因师尊所赐的心头血而起,而今世间走了一遭,是该归还的时候了。
你的心魔是我,但你不知道吧,我的心魔也是你,你是心魔的心魔.....
心魔说完这句话,远远看向了离琛这边。
顾离琛看着那张同自己一样冷硬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有温度的笑,眼睁睁地看着他右手成爪,捣向自己的胸膛。
顾离琛将视线移回了师尊身上,心魔已经自行陨落,过不了多久,幻境就会全面坍塌。
顾灵翰在他怀中一直双目紧闭,却十分不安稳,恐怕他现在也在经历幻境中的一切。
他声音颤抖道,原来原来我的一切都是因你而起,所以见你第一眼,我便会那么喜欢你。他伸出右指,拂过顾灵翰的鬓间的头发,揉开他紧皱的眉心。
只是我不知,我之所以能开灵智,皆是因为师尊以心头血相赠。多谢师尊,让徒儿这块不知五感,不得移动的石头修成了人形,如今,就让徒儿将这份至宝归还。
天幕崩现如蛛网般的巨大裂痕,顾离琛抬头看向天边,喃喃道,心魔自戕,幻境不久便要坍塌。
他垂下头,贪恋地看着顾灵翰逐渐恢复平静的睡颜,灵翰,原谅我不能护你走出这幻境。
顾离琛俯下身子,隐隐与顾灵翰的鼻尖相触。
师尊颈间温暖柔和的气息卷进他的呼吸之中,让他又怀念起刚化形时,仗着自己体型小,每天厚着脸皮赖在师尊怀中的日子。
那双微凉的唇终究没有落下,片刻后,顾离琛将顾灵翰身体摆正,右手成爪,捣向自己的丹田。
饶是早有准备,但他的喉间还是压抑不住地溢出一丝闷哼。
但他丝毫没有停顿,五指穿透交缠的血肉,不断向前。
片刻后,一颗血红色的珠子出现在了顾离琛的手中。
他看着这枚珠子,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身为一块无经无络的石头,还能修炼的原因。
当年在非峰之上,师尊的心头血撒在了自己身上。
自己吸收了这些血液,于体内凝成了一颗血珠,这颗血珠悬在了他的体内,可以吐纳储存灵气,发挥了妖丹的作用。
顾离琛想要将血丹送入师尊口中,但师尊双唇紧闭,他只剩下一只手。
无奈之下,他将血珠含在口中,用舌尖撬开了师尊禁闭的牙关,将血珠渡了过去。
即将离开的时候,顾离琛终究还是没有忍住自己满心的不舍,唇下用力,狠狠地碾在师尊的唇上。
幻境逐渐破碎湮灭,人影消散,只剩顾灵翰一人在空荡的天地间紧闭着双眼,尚未知晓任何。
第52章 缘起
顾灵翰不由自主抬手敷上了自己的胸口,那里不同往日般空荡,变得沉甸甸的。
这次,不用拿灵力试探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里鼓鼓胀胀,血液四处奔涌,冲击着他的关窍。
温暖又充实。
他向领口的衣襟里探去,里面静静地躺着一颗缺了一块角的小石头,即便在自己的怀里揣了许久,但摸上去,还是冰冰凉凉的触感。
这块石头再也不会像小时候还未化形那般在他手心里发烫,也不会再发光。
缺了块角的石头在他的手心中玲珑剔透,不再是初见时那般血红色,在阳光的照射下,石体流转着五彩的光。
再抬头时,顾灵翰已经泪流满面,师兄,我为什么什么都不记得呢?
仪羽叹了口气,安慰地抚上他的发顶,解释道,生灵皆有三魂七魄,三魂在两肩和头顶,主修行和生气;魄分布在身体各处,各司其职。
心脏处的魄名曰非毒,司记忆,你失了心头血,自然可能会忘了些什么。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我不记得他了
顾灵翰在原地呆愣着,良久才长呼出一口气,我.......我都想起来了
很久以前,师兄弟几人还安稳地生活在九重天上。。
一日,顾灵翰为了逃避师尊的训练,偷偷跑了出来,想要溜到下界。
他变成雀形四处翱翔,扇着翅膀,漫无目的地飞着,没多一会儿就从南方飞到了东方。
宽广的海域上,一根参天石柱在海平面上拔地而起,柱底隐于海面之上,没在缭绕的云雾之中。
看着眼前的石柱,顾灵翰忽然想起师尊曾和他说过的话,东海外有山曰天台,有登天之梯,有登仙之台,乃羽人所居。此山由神鳌所负,于海外浮游,故仙山无根无着。①传说,若是凡人登上登仙台后,便会羽化而成仙。
顾灵翰不屑地摆了摆头,他对师尊这话嗤之以鼻,什么仙山,什么神鳌,什么羽人所居之处,这山看起来还没有他用来筑巢的非峰漂亮,怎么会有羽人所居呢?登个山就能羽化成仙,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柱顶直插云霄,顾灵翰无心观赏停留,本欲直接绕过,却在经过的瞬间,被柱顶上的什么东西的闪光晃到了眼。
登仙台上,一颗石头在阳光的照映下熠熠生辉,流淌着五彩流转的光。
朱雀向来自视甚高,自恋非常,却唯独拒绝不了颜色艳丽的石头。一见到花色好看的石头总要想方设法也要搬回自己的巢穴中去。
一见到这块石头,顾灵翰便看直了眼,方才还不愿登台的他径直调转了方向,直接登上了登仙台。
登仙台上空无一物,一块与石柱格格不入的石头正静静地躺在柱顶的平台上。
你是本尊的。朱雀收了翅膀,径直落在了石身上,用赏赐般的语气开口道。
石头被朱雀衔回了巢中,被他珍之重之,日日都要抱着他入睡。
时间就这样平静地流淌,直到桐宫事发那天。
顾灵翰紧紧握着手中已经缺了一角的石头,那日若不是我擅自做主,现在他也不会吃这么多苦头......
我曾还惊奇,为什么毫无血脉的石头都能修炼成形.......如今才得知,这其中缘由。
他对我的那些心思,我不是不知道,但我就是不敢去面对,我们是师徒啊......都怪我,不能早点回应他的心意,如今什么都晚了。
顾灵翰把离琛举至唇边轻吻了一下,随后放回了胸口处,手指却久久地摁在胸口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仪羽不忍再看自己往日天真又不谙世事的小师弟这幅模样,他出言安慰,灵翰,离琛他既然能在登仙台上被你发现,那必然不是凡物,此事或许还有他法可解。
他法.....顾灵翰的眼睛忽然一亮,既然离琛能生灵生智皆由自己的心头血所致,那下次只要自己再把心头血给他,那肯定还可以再次让离琛开灵。
仪羽见自己师弟的表情便知道他心里是在想什么,他挑起眉毛,眼疾手快地从师弟手下的衣襟里将那块石头取了出来,十分严肃地警告道,朱雀,你休想再做自取心头血这种傻事!
顾灵翰疑惑地抬起头,不解地看向自己的师兄,师兄,怎么了?你看我取过一次不也还好好的?
那是因为我....仪羽声音激动地猛然拔高,但瞬间又失言似的,把后半句话收了回去,他努力遮掩道,没什么,这块石头,师兄暂时为你保管,你休想再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师兄,我竟不知我的心魔竟是离琛顾灵翰自嘲地笑了笑,我竟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就走进我的心里去了?
师兄,你的心魔是什么?
听到这句话,仪羽瞳孔微颤了一瞬,方才他的幻境中,他看到了重明。
幻境中,桐宫没有被围剿,师尊没有以死自证,重明没有自剔仙骨,他们师兄弟几人依旧生活在桐宫里,无忧又无虑。
阳光透过开满花的梧桐树,在树下的阴影中打下重重的光斑。
灵翰不小心纵火烧了药炉仙尊的药田,他领师尊之命,要责罚灵翰,灵翰却知重明心软,躲在了他的身后。
重明张开双臂护在灵翰身前,阳光在他温柔娴静的脸上盘桓,他脸上一副气急败坏的严肃表情,但心中不知有多惬意美好。。
心魔幻境的可怕之处,明明知道那是假的,却还是会被那副完美到极点的场景吸引。
仪羽闭上了酸涩的眼睛,若不是幻境自行破裂,他恐怕这辈子再也出不来了。
没什么...你不知道才好。
顾灵翰看得出师兄隐忍的痛苦,没再追问。
却没想到一旁的云镜竟然不怀好意地冷笑了一声,你们二人还真是兄弟情深,那本尊就来给你们添一把火。
出来吧。
云镜话音刚落,他身后的洞口中深处便传来一阵木质轮椅吱吱呀呀的声音。
轮轴摩擦的声音并不刺耳,规律又克制,能听得出来,轮椅的主人一定是个十分有礼貌的谦谦君子。
轮椅逐渐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轮椅上端坐的那人身着一袭黑袍,用手摇着轮子上连接的手摇柄,渐渐地,那人的面容也从阴影中完全透了出来。
看清楚那张脸后,顾灵翰和仪羽呼吸皆是一滞,惊讶到了极点。
二师兄!
顾灵翰看着眼前的身影,不敢置信地开口。这是他早就不知所踪的二师兄,他和大师兄找了许久都了无音讯,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看到他。
仪羽看见眼前心心念念的身影,不由得一阵失神。
......重明。仪羽喃喃开口,声音细微的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
重明的出现让顾灵翰暂时忘记了失去离琛的痛苦,他兴奋又激动地行至重明面前,嘴里一刻不停,努力表达着对他的思念和关怀。
但没发现,重明却一句话都没有回应。
仪羽回过神来,撇去心中的思念和眷恋,重新审视眼前的人,才发现重明看向他们的眼中只有一片敌视和陌生。
他皱起眉心,这才反应过来重明是被云镜这个大魔头唤出来的,他心道不好,警惕地对着顾灵翰道,灵翰,回来,离他远一些!
大师兄!顾灵翰不满仪羽冷硬的语气,他也不是看不出来二师兄身上的陌生感和疏离感,但他还是抵不过这么多年对二师兄的想念。
听见仪羽的话,重明不知为何,心头像被沾满醋汁的针刺了一下,一瞬间又酸又疼。他疑惑地看向仪羽的脸,却对这个人没有任何印象。
恰巧这时,仪羽正看向重明,两人对视一眼,仪羽瞬间明白了重明眼神的含义。
他不记得自己了。
一瞬间,仪羽大脑一片空白,这么多年来,他设想过无数次找到仪羽后的场景。
重明可能会怪自己,怪自己没有护得住他,可能会恨自己,恨自己没有第一时间相信他。但独独没有想到,他会完全忘了自己,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仪羽看向自己的眼神中竟会有那么多的警惕和陌生。
云镜嘴角适时地流出一丝鲜血,他故意咳了两声,摆出一副虚弱至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