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是在进行某种不算成功的模仿，一会儿将自己的身子弯曲如虾，一会儿将自己的腰板无声停止，再一瞬间垮下。脚上的步伐也在频频改变，从大步流星到小碎步，每走两步就会切换一种步形。双手也在空中不停地比划着。
    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在做这些动作的同时，嘴唇还在快速地翕动着，声音或急或缓，忽高忽低，但无一例外都是一些令人无法理解的破碎词语。
    他的这种动作简直和中邪无异！
    此时已是初夏，但三人透过门缝看见宋书文这边的动静，却都齐齐地感到身上发冷。
    张洋导演这下是真的急了，他不清楚现在宋书文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在他看来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将宋书文从这个昏暗逼仄的小房间里拖出来，带着他去医院好好看看。
    他这会儿是真的发愁，自己这边刚解决了资金和演员的问题，甚至比之前的情况还好上不少。但没等张洋能够送上一口气，转眼间最重要的主演又出了这么一档子邪性的事情。
    但这一次，却是黎宇青拉住了他，低声说道：咱们先别打扰他，让他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黎宇青见到宋书文的状态，脑海里想到的是新年晚上那天，他在家里给自己讲一个演员如何用形态去演绎好一个角色。
    那时的宋书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姿态雀跃又自信，在狭小的客厅里迈步前行。
    他给自己讲：
    高兴愉悦时步伐要轻快！
    怀揣心事时步伐要迟沉！
    胆怯犹豫时步伐要慎重！
    而如今虽然地点变了，可在黎宇青的眼中，宋书文依旧步步生姿。
    有了黎宇青的这句话兜底，大家也都跟着放下点心。
    虽然还不清楚黎宇青和宋书文具体是什么关系，但光是看黎宇青在知道宋书文出事儿后那紧张的模样就清楚，他俩的关系一定极好，而黎宇青也一定是在场几人中对宋书文了解最深的那个。
    所以最理解宋书文的黎宇青隐约知道，虎子的事对大家都是一次巨大的冲击，但这种冲击对于宋书文来说却格外不同。其他人悲伤过后已经能够收拾好心情，将一切继续下去。但宋书文却用情绪给自己打造了一层厚厚的茧，整个人就待在茧里，似乎在寻找一个破茧而出的契机。
    黎宇青不知道之前宋书文的演技是如何提升的，在遇到类似的情况下又是如何自我解脱的。
    但这一次他能够跟宋书文待在一起，在最近的位置，一点点观察他的蜕变。
    宋书文没当演员之前就听过一句话，叫戏比天大。
    而这句话之于他来说，便是他很爱看那种极度考验演员演技的影视剧或电影，哪怕平时再怎么勤俭度日，也会定期花钱去看话剧，去那种表演培训班接收培训。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觉得黎宇青可以成为一名明星，而自己只会是一名演员。
    因为他觉得自己是热爱表演的。
    但也正是这份热爱，让宋书文的演技一直没能得到很大的提升。
    因为热爱让他变得骄傲，变得很难再容得下其他事情。他会暗地里瞧不起演技稀烂的陈风林，给当时演技尚且稚嫩的黎宇青用炫技式的方式讲什么是演员的形体，甚至在拍《我们俩》的时候，觉得自己这演技和这剧本，拉到国外去妥妥地能够获奖。
    这种潜在性的骄傲，其实从《江城码头》到胎死腹中的《我们俩》，再到现在的《恶人》都一以贯之，让他陷入一种虚伪的，幼稚的自得意满中故步自封。
    就像他从来没有想过，作为顶级流量的陈风林在演绎自己的人设时，只会比自己扮演的更为全情投入，因为自己出错了最多换来一句停，而陈风林在现实中演绎失败的话，换来的只能是一个糊。
    如果没有《恶人》，宋书文可能会继续浑浑噩噩下去，稀里糊涂地拍一部别的电影，捞到奖项后开始无限自我膨胀，捞不到奖就一边假装大度，一边在心里那点阴暗面中腹诽，评委就是没眼光。
    好在宋书文最后还是遇到了《恶人》。
    在《恶人》里，虎子用他的一条命，彻底粉碎了宋书文这点虚伪的骄傲。
    而粉碎这种骄傲的契机非常简单，就是宋书文的脑海中突兀地生出了一个念头：如果自己来演虎子，能演好吗？
    如果是平时，他当然觉得就这么一个小角色，以他的水平肯定能轻松地演绎出来，甚至比虎子本人还要更像他。
    但是自己最多只能学个三分形似，而那最关键的神似呢？
    虎子对朋友的态度，对暗恋的姑娘的态度，这些或深沉或炽烈的情绪，自己真能演绎出来吗？
    正是想到了这一点，宋书文才觉得自己之前究竟是多么浅薄无知，尤其是在接了《我们俩》的本子之后，他竟然还大言不惭地跟黎宇青说，自己这部戏是有希望能拿奖的。
    可真想演好一场戏哪有那么简单。
    演好一场戏，演好一个角色，不是我写个几十万字的人物小传，平时和工人们同吃同住，让自己变得邋遢不堪，不洗脸不洗澡再剪短头发就是一个好演员。
    这些都只不过是一个演员的基本功，做到了这些根本不是值得宣扬的事情，任何一个演员都必须做好这些。
    那什么又是好的表演，好的演员？
    宋书文又想起了最早的时候，表演培训班的老师给自己讲过的三要素，相信、体验、想象。
    自己作为一个演员，要做的不是将他们演绎得活灵活现就完了，让别人夸你两句演技炸裂就算了，而是要踏踏实实地把这三要素就做好了，让别人看上一眼就知道你这是个什么角色。
    所以自己演徐春树，那就得让别人看到就知道这是个一直希望和江路一起去看海的浪漫主义者。
    演都市剧，就必须得让人相信他就是个伶牙俐齿，智商高超的精英人才。
    演《诗意不死》，就必须要让人相信诗意还以某种方式，某种特质而流动着，传承着。
    宋书文想明白了这些，第一件事就是拿起剧本，根本不知道黎宇青放下了《镇魂令》，为了自己千里迢迢地跑到了这边。
    因此当黎宇青推开房门准备进屋时，他一眼见到的不是宋书文，而是那个戏中眼神阴狠的何建民！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忙活到凌晨才有时间写文，一写就到凌晨两点的日子。。。。感谢在20210416 16:05:57~20210419 02:03: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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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恶人（7）
    剧组终于又能开机拍摄了。
    虽然这几天宋书文一直有黎宇青陪着，而且宋书文也说过自己的状态没什么问题，但张洋导演看着宋书文就打心里担心，而且不仅是他，作为主摄影师的程秋见到宋书文时也觉得一阵阵别扭。
    眼前的宋书文虽然还是那个好几天没洗过澡收拾过外表的邋遢样子，衣服妆容也都没有改变。而且平时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举动，没有他的戏份时就往黎宇青那边位置一坐，几乎没有多余的动作神情。可任谁看了宋书文都会觉得，他这是变了一个人。
    张洋导演之前是拍纪录片的，第一次见到一个演员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他倒是想跟其他导演取取经学学经验，看看这样的演员该怎么带。
    结果等到他费尽力气找到白锦辉的联系方式，跟他咨询的时候，对面却直接说了一句你等着瞧好就行。
    说这话的时候白锦辉还砸了咂嘴，颇有些遗憾不能亲自到场观看的意味。
    时间来到下午，剧组在工地旁边摆好了机器，准备拍摄宋书文见到罗青山带着黎宇青进工地的戏。
    现在的张洋导演终于不用亲身上阵，只要坐在监视器后面调度就行。
    开拍！
    宋书文戴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棒球帽，身上裹着件瞧不出颜色的衬衫，蹲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手里夹着一根快烧到尾巴还舍不得扔掉的烟，眯缝着眼睛。他嘴里还时不时会发出一阵令人生厌的呼噜声，将一个生活在底层，常年抽劣质香烟的人演绎得淋漓尽致。
    程秋还操控着机器给了宋书文一个面部特写，那双原本清澈温和的眼睛此时变得浑浊不堪，隐约间透着股阴狠的戾气。
    另一边，罗青山带着黎宇青走了过来，后者同样被造型师打扮得灰头土脸，穿的衣服也是土里土气的运动服，但他的身形和长相放在这里，依然让人能够感受到一种少年独有的清澈纯粹。
    这啥情况？
    宋书文的声音十分粗粝，偏偏还压着嗓子，像是嗓子眼里被堵着点东西，让人听着就觉得本能地不舒服。
    罗青山听得一愣，没想到宋书文有这么大的变化，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路上碰着个老乡，俺带他过来打工。
    老乡是他们之间的暗号，指的就是准备害了去换钱的人。
    宋书文扔了烟，直接开骂：工地去人，你他么带个学生过来弄啥？
    你骂个几把，他家穷，没钱读书了，就准备到工地找个活。罗青山解释了一句，又转头拍了一巴掌黎宇青：叫哥！
    哥！黎宇青憨憨地叫了声。
    之前宋书文说过，他也有个弟弟，这会儿被叫了声哥，浑身都透着股不自在的劲头，本来浑浊暗黄的眼睛里戾气散去了一些，但却变得更加冰冷。
    黎宇青第一次被宋书文盯得浑身发毛，他觉得宋书文的气质和眼神都令他异常的陌生，对方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宋书文，而是一个把他看成待宰的羊羔，心里琢磨着能剃下来几斤肉的屠夫。
    咳，呸！
    宋书文咳了口痰，但说起话时那种嗓子被东西堵住的感觉更加明显。他问道：多大了？
    十十八。
    扯几把淡，面这么嫩，最多十六。你家里还有谁？
    还有俺哥。黎宇青感觉自己被宋书文身上的劲儿压住了，那种慌乱不只是演出来的。
    你哥咋几把整的，学费挣不出来？
    黎宇青的声音慌得带上了哭腔，透着股委屈的意味：俺哥说出去打工挣钱了，可学校要交钱了都没信！
    草！
    宋书文又骂了一句，转头对上罗青山：这他么的，就他？
    罗青山跟着劝道：我看这伢怪可怜的，你弟不跟他差不多大？咱给他办个假身份，让他当你弟不就完了？
    草！
    宋书文被罗青山的话勾得想起了自己的弟弟，愈发的糟心，伸手一把揪住了罗青山，把他往旁边一掼。
    他低低地喊道：你想干几把啥的你不知道？！咱为了搞钱，整死个大人俺屁都不放一个，但整个孩子也太特么损了！
    停！
    张洋导演叫了停，但半天没说过还是没过，只是坐在监视器后面皱着眉头。
    刚才宋书文、黎宇青和罗青山的表演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无论是宋书文内心的纠结，罗青山的狠毒还是黎宇青那懵懂的劲头，都比他想象得还要完美，而且宋书文和罗青山之间的冲突，也为后面的剧情埋下了伏笔。
    但问题是，这三个人的表演都和张洋原本的剧本设定存在些偏差，这让张洋导演觉得，一切似乎都因为宋书文的突变而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他现在算是明白，白锦辉说让自己瞧好吧是什么意思。
    因此张洋这会儿只能抿着嘴，犹豫着要不要按照自己原本的剧本重来。
    但他犹豫到最后，还是说道：这一场过了！大家休息一会儿准备下一场！
    宋书文平时在组里的人缘极好，他没事儿的时候时常过来帮大家收拾设备，而大家也乐意跟他凑在一起侃大山聊天。
    但这会儿他身边却是空空荡荡的，谁靠近他都本能地觉得有些不舒服。下一场是罗青山和宋书文的对手戏，按平常的习惯，罗青山应该和宋书文过来提前对对戏的，但这会儿罗青山也下意识地和宋书文保持了距离。
    只有黎宇青还悍不畏死地坚持坐在宋书文旁边。
    他本来是想跟宋书文聊聊天的，但他也知道宋书文此时的状态极为难得，生怕自己影响到他。于是黎宇青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在宋书文旁边，眼珠不错地看着他，像是要将宋书文整个人都看进眼睛里再装进心里。
    宋书文和罗青山的对手戏开拍了。
    只见罗青山在被宋书文掼了一下后，强拽着宋书文走到一边，怒道：你咋了？傻了？你装的还是真不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