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与圣僧二三事 第90节
加上甘州民风开放,李安然大力从中原地区引入桑麻、织户、绣娘,甘州在地域上又靠近西域,丝绸作为最受胡商欢迎的商品骤然减少了许多运送的费用,甘州丝很快在胡商之中打出了名号来。
这块土地逐渐因为这些能织擅绣的女子而富裕起来,这些绣娘每年都能向官府缴纳一大笔的税收,自己也能盈余不少收入,以至于绣娘们在甘州是最受追捧的求亲对象,嫁过去以后又在家里极说得上话,大部分都性子爽利泼辣。
那亲兵笑得满脸不好意思,对李安然道:“大殿下不要看她现在羞羞答答的,平日里可泼辣着呢。”
新娘子隔着面纱瞪了他一眼,吓得新郎官立马捂住了嘴。
惹得在座喝多了喜酒,脸上都泛出醺红的汉子们一阵哄堂大笑。
荣枯在边上看着,也被这俗世之中的一点烟火气给逗笑了,掐着佛珠微笑着欣赏这一切。
自从遇到了李安然,他似乎也总是贪恋这一抹属于俗世凡尘的欢愉,也并不觉得这苦了——是啊,为什么要为了修行去否定这凡尘之中的快乐呢?正是因为快乐也是存在的,苦难也是存在的,这不以人的意志所转移,只是就这样存在着罢了。
这凡世是苦海吗?
是的。
只是它也没有完全如洪水猛兽一样让人避之不及。
荣枯看着在那边和仇云喝酒划拳,笑得乐不可支的李安然,最终安静的垂下肩膀站在了一边。
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受了她太多的影响而变了不少。
她却还是当初那副模样。
两人坐着车回到将军府的时候,李安然喝得有些醉了,脸颊醺红,两个眼睛都眯成缝,荣枯只好用自己僧袍裹住手臂才扶着她从后巷下了马车,进入府中。
将军府中伺候的侍女见李安然带着浑身酒气回来,连忙簇拥上前伺候她沐浴就寝,准备醒酒汤,荣枯这才得了摆脱。
只是李安然被诸多侍女簇拥着往浴池的方向走去,似乎还有些不满,侧头瞥了一眼干站着的荣枯,醉眼丝丝,妩媚之中还带着一丝调侃。
荣枯:……
他有些尴尬得用手指抵住了自己有些发痒的鼻子,咳嗽了一声。
“……阿弥陀佛。”
大周天佑六年夏,大周皇帝李昌震怒于丘檀叛将涅乌帕以恶俗辱宁王李安然,许宁王借道高昌,出征丘檀。
第113章 他只觉得……大殿下的嘴,真真……
“公元724年, 也就是我们一般说的大周历天佑六年,这对于整个华国历史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一年,周武帝远征丘檀的行为毋庸置疑的让后世几乎所有的华国封建政权拥有了对西域的诸多个‘自古以来’, 从此开启了西守宁胡走廊,东踞东海, 南抵南州, 北至冰原的大帝国基础版图。而这一场至关重要的战争也为日后文昭帝、孝穆帝两代女帝接力攻打、统治象雄高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周史考》
对于主导了这场战争的李安然来说, 这一年对于她来说也很重要,高昌拒绝了大周借道攻打丘檀的要求,倒也不是因为之前许诺的五万头牛羊没有到账, 而是因为高昌王难得脑筋清醒了一会。
他骤然意识到,大周如今能以送的贡品不恭敬为理由就出兵攻打丘檀,那么打下丘檀之后,高昌就真的是腹背受敌,背面是丘檀,正面是大周,一旦大周动了想要灭高昌的心思,高昌必亡无疑。
但是大周的军队已经是箭在弦上,自然不会因为高昌是否愿意借道就停止攻伐丘檀。
早在魏朝年间, 原本征伐西域就一直是被摆在计划上的事情,但是因为西域地域复杂, 胡汉杂居,也因为魏朝的边疆距离西域太远而导致攻打西域会变成“远行军”, 在粮草补给和大军行程上都有很大的困难。
而李安然第一步灭了西凉, 掌握了河西三州之后,骤然将中原王朝的边疆极大限度地拉进了和西域之间的距离,这让征伐西域变成了一件可能、并且似乎还挺唾手可得的事情。
但是作为一个擅长军事和政事的君主, 李安然比谁都清楚,要打下高昌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同化西域。
于是她用两年的时间对河西三州做了一连串的改革,从婚姻制度到税收调整,多管齐下,终于收获了自己想要看到的“果实”。
河西三州原本就属于汉人多胡人少,自己推行的一系列改革自然比较容易深入民心,而西出甘州之后,就是胡人多汉人少,从风俗到饮食习惯都和中原有着极大的不同,所以想要快速安定西域的民心,首选其实还是结为姻好。
就是她选中的那个对象,身份复杂得让她头疼。
而且逼他还俗也很麻烦。
于是就暂时把他放在一边不去考虑了。
高昌王借口重兵,拒绝了大周借道高昌直接攻打丘檀的要求,对于涅乌帕来说,他短暂松了一口气,只要高昌没有同意借道,他自然暂时就是安全的,更何况他还手握着提婆耆的母亲,哪怕是为了保证母亲的安全,提婆耆那小子也不会随便动手的。
再不行,他就给象雄送去厚礼,经过上次攻打吐谷浑的大战失败,赫也哲的十万大军被大周的军队打回了老家之后,他原本压下去的那一部分旧贵族又在蠢蠢欲动,不服赫也哲的统治。
加上赫也哲这段时间忙着准备迎接来自大周的和亲公主,他在内部借着萨满大巫“占卜错误”导致象雄军队打败于大周这件事大肆清洗旧贵族,更是导致一部分象雄旧贵族逃到了西域和象雄的边界。
这些人都是可以请过来帮忙的。
涅乌帕一开始其实是这样想的。
他命令守城的士兵严加防范,同时又派出使臣前往象雄和西域的边疆去拜访那些被赫也哲赶到边疆的象雄旧贵族,不仅许以重金,还允许他们可以在丘檀境内抢掠。
这件事情百姓们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们受到涅乌帕的残暴统治已经很久了,身心都已经麻木,只想着活一日过一日罢了。
也就是在这样的丘檀,自从初夏开始就在百姓之间渐渐传开了一些奇怪的传闻,说是前朝王孙受了佛祖庇佑,并没有死在涅乌帕的追杀之下,反而来到了遥远的大周,得到了大周皇帝的垂青和怜悯,同意借他军队重归故乡,把故乡的百姓从叛贼手中解救出来。
一来二去,这些传言也传进了被囚禁的星照公主耳朵里。
二十年来星照公主长时间被囚禁在寺庙之中,对于丘檀周围的国家并没有一个非常明确的认知,她不知道“大周”对于丘檀这样的小国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从涅乌帕那严阵以待的惊慌样子看来,这个传闻中愿意借给提婆耆大军,光复丘檀王室的国家一定远比西域任何一个国家都要强大。
而且……这样的传闻能在王都盛行,那一定是因为对方的势力已经把手伸向了丘檀的王都,王都之中,一定有提婆耆的人在。
星照公主的猜测是对的。
早在大军开拔准备远征之前,李安然就排出了细作营的一队斥候扮作买卖胡姬的牙人商贩借道高昌来到传闻中盛产美人的丘檀,为的就是在战争开始之前,先在百姓之中将口舌舆论散播开来,让丘檀的百姓们知道“大周的军队是来光复前王室”的。
之前普赞已经将丘檀目前的情况告知了李安然,她猜测这块地方现在的百姓已经过得相当麻木了,并不在乎统治他们的人是谁,只要有人肯给他们一点金银一点活路,他们就会自己愿意把王都的城门打开。
毕竟,一个国家已经落魄到了提到它的时候只有“美人“,那就意味着它已经除了人之外,在没有任何被榨取的价值。
荣枯也是知道的,所以在听普赞说这些的时候,他只觉得心痛得呼吸不过来。
这一支斥候队伍的任务,就是在大军开拔至丘檀之前,将荣枯的母亲星照公主从王都转移出来,以防涅乌帕狗急跳墙将星照公主当做人质来威胁荣枯退兵。
反正……李安然是不会退兵的,哪怕星照公主被吊在墙头上她也不会退兵的。军队都打到这了,为了一个人质就退兵,将战线拉长她没办法和自己手下的兵交代,她不做这种事情。
所以,提前将星照公主带出来是必须的。
是夜,月黑风高,连夏日的蝉鸣声都忍不住轻了下来,负责看守管被关在寺庙中的星照公主的王宫亲卫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随后跟边上的人抱怨道:“这大半夜的叫我们在这里看守个老尼姑。”
“没办法……听有些老人说,这老尼姑放二十年前可是西域第一的美人啊?”站在他边上的另一个守卫如是调侃道,他语调轻松,完全没有一丝一毫对于星照公主的尊敬。
“呸,第一美人,什么第一美人,又老又丑的尼姑。”开口抱怨的那个侍卫像是要让自己提起精神一样,故意大声嘲笑起来。
虽然丘檀之前有很浓厚的尊佛氛围,但是自从涅乌帕篡位之后,新一代的年轻人里却少有和长辈们一样尊崇佛法的——涅乌帕自己就不尊崇佛法,他觉得佛陀提倡朴素、禁欲的说法实在是太过荒谬了。
人就活一辈子,自然应该肆意的享受,放纵欲望才对。
年轻人们,尤其是作为涅乌帕亲兵的那一批,更是耳濡目染,一个个学得十成十地坏。
如此这般出言讥讽作为比丘尼的前王室公主,自然也不算奇怪了。
毕竟对于他们来说,老王室实在是一个太过遥远的词语了,曾经荣耀而幸福的星照公主,现在也不过是个光头鸡皮,满脸皱纹,瘦骨嶙峋的老尼姑罢了。
下一秒,一左一右两人分别被一只手捂住了嘴,一道寒光在他们的颈项之间划过,顿时血污浸染了破旧的佛寺。
两人吭也来不及吭上一声,便被轻轻放倒在地。
——那动作之轻柔,似乎并不像是在杀人,而是安置熟睡友人的躯体一样。
而后,两人将寺庙的大门打开,不一会便扛着一个黑布袋从寺庙之中出来,不远处负责接应的几人沉默上前,一行人绕过寺庙,再从拐角处出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贴着大胡子,穿着高昌牙人服侍的胡商。
负责守卫王城的卫士此刻也困得很,看到队伍过来,便打开了城门上的小侧门。
为首的胡商赔笑道:“实在是多谢这位大爷了。”原来这些胡商早些时候是来这里买卖可以带回去调教歌舞的胡姬的,等到来了城里才知道要打仗,连忙花了钱打点了负责看守王都城门的卫士,想早点去高昌交差。
虽然最近也有夜禁,但是看守城门的卫士对涅乌帕哪有什么忠诚可言,对方给了一条金灿灿的黄金鱼,够他吃喝玩乐许久了,谁还管什么夜禁不夜禁的。
这些卫士平日里就做这些受贿索贿的事情,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前说会有大周军队来攻打丘檀,说了快两个月了,城里也紧张了快两个多月,这不连个大周人的头发都没见到么?
别说人了,神仙他也不能坚持两个月都绷着呀。
商队带了他们采买的小娘子连夜出了城,只是出了城之后,却没有按照原定的路线往高昌去,而是走远一点之后立刻将三名“货物”松了绑放走,全员换上了快马往祁连山的方向飞驰而去。
此事的祁连山正值深夏,只是山中阴凉,倒也不觉得太热。
星照公主在马上的时候其实已经醒过来了,但是她不知道劫走自己的人到底是谁,她现在也不敢轻举妄动,不管怎么说在这种时候会选择冒险来劫走自己的,无论怎么说都比落在涅乌帕的手中强得多。
随着队伍前行,在浓密的绿茵深处,祁连山沟壑峡谷之中,一座可以容纳万人的军营赫然引入眼帘。
这就是李安然两年以来命令河西三州沿着当年“仁景法难”之中僧人西逃的路线,慢慢开凿、整备出来的军营。
荣枯此刻也在军营内。
他只觉得……大殿下的嘴,真真是这个世上最会骗人的鬼。
——而他偏偏,还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哪怕是被她骗了、耍了、利用了,他也生不起气来。
第114章 ……
当大周的军队突然从祁连山中冲出来, 并且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迅速推平了丘檀王都周围驻扎的军营时,无论是高昌还是和丘檀隔着沙漠的楼兰都感受到了一种从脚底窜起的寒意。
原本楼兰以为高昌不肯借道给大周攻打丘檀,正在观望着这场即将注定西域诸国命运的战争会以什么方式开打的时候, 随着甘州大军直接从东线推进问责高昌不借道之事,高昌自顾不暇, 自然不可能再援护被大周军队奇袭的丘檀。
李安然当然不会让自己的军队处在腹背受敌的境地, 所以在祁连山中整备军营, 运送粮草等待着甘州军围困高昌王都的时刻,才是她这段时间隐忍不发的缘由。
至于象雄,赫也哲刚刚才求得了大周的公主为妻, 自然不会愿意正面和李安然的精锐部队撞上,李安然拍了使臣借道吐谷浑到象雄的边境,将逃走的象雄旧贵族藏在西域和象雄边疆的事情告知,赫也哲自然知道李安然是什么意思,派出了自己的亲兵前去追杀这些在逃的旧贵族。
这些旧贵族被赫也哲的亲兵们追杀奔逃,自然也没有了机会前来援护丘檀。
李安然的军队一路从祁连山借着地势冲下去,很快就杀到了丘檀王都。
原本星照公主被留在王都之中虐待了二十多年,身子骨早就一团糟了,荣枯这段世间一直在细心地照料、侍奉她, 但是听说李安然很快就要发兵攻打丘檀王都,她立刻请求李安然也带上她一起。
李安然原本在主帅营帐中看战报, 看到星照公主被荣枯扶着走进来,便将手上的文书一盖, 站起来道:“公主身体尚未大好, 不宜走动。”
星照推开了荣枯的手,向前走了一步,双手按住胸口对着李安然行了一礼:“大周的王爷, 老妇是前来请求您一件事的。”
李安然上前,扶住星照公主到一边的胡床坐下:“公主可以慢慢同本王说。”
星照公主却不抬头,只是垂眸道:“那涅乌帕是残暴无德之人,王爷将我带出来,但是他手上还有王都诸多百姓,我怕他以王都百姓威胁王爷退兵。”
她刚刚被斥候带回军营的时候,整个人看上去异常憔悴,瘦骨嶙峋,明明是才四十多岁的年纪,牙齿却已经掉得差不多了,脸也变型的厉害,几乎不怎么看得出昔日的容貌来。
荣枯看到她这幅模样,当场就痛苦得涕泣不止,至今寸步不离得侍奉在母亲身边。
李安然原本以为她会提什么“亲自手刃涅乌帕”之类的要求,没有想到她却说自己更担忧残暴的涅乌帕以王都百姓的姓名来威胁李安然退兵。
李安然有些无奈,她笑着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星照公主所言极是。那涅乌帕确实是穷凶极恶之人,会这么做自然也是猜得到的。”
星照公主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只觉得她笑起来眼里没有几分温度,她虽然长时间被关押在寺庙中,却天生带来一份察言观色的能耐,知道李安然这样手握天下权力的人,也不太可能真的担心王都之中的百姓被涅乌帕拿来威胁她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