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书
“爸爸,妈妈为什么不起床啊?”
“因为妈妈的好朋友在医院,妈妈不开心,你要乖乖的,不要去打扰妈妈,好不好?”
“是米婷阿姨生病了吗?”
“是的。”
“那我不去烦她,她会开心吗?”
“会的——噢!”
男人一边跟小儿子说话,一边手忙脚乱做早饭,手碰到滚烫的锅边,手上皮肤起了一个大泡,他发出杀猪一样的叫,甩飞平底锅。
小儿子一脸懵地看着他的手舞足蹈,“爸爸......我们是不是没饭吃了?”
他也不好发作,只能大致收拾了厨房残局,起身时又看了一眼卧室方向。
“乖,爸爸让人送现成的吃。”
房门外,交谈声若有似无地传进卧室。
“你别拦着我!都躺了叁天了,她家里人说她爹去世都没搞成这样......当初你俩结婚她可答应过我,要做个好妻子。”
“妈!”
“你现在可是国家栋梁,连包都有专人给你拿,你怎么能做家务?你喜欢她,我不好说什么,可你也不能事事都顺着.......”
“妈,暂时的,很快就能解决的,你要相信你儿子,家务事这点小事,你儿子前十年就想到办法了。”
笼在被子里的人并没有睡着,露出的半张脸神情阴鸷。
过了会儿,她起身梳头,换上一套家居服,以及截然不同的表情,打开门。
门外两个人顿时住嘴。
“起来了?刚好,妈过来看咱们。”沉晏向自己妻子解释,因为他知道,妻子并不喜欢别人进自己的家,尤其是自己母亲。
却不想叁天都没出房门也没说过一句话的妻子,面带笑容,轻言细语地和母亲打招呼,并且拉着母亲去客厅坐下。
即便母亲要求去厨房练习厨艺,她也没有抗拒,顺从地跟在母亲的后面。
沉晏无形中松了口气,不禁多看了几眼厨房里正虚心聆听母亲教诲的妻子。
有时候,她会呈现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大多时候,她是平静的,不太爱社交的,甚至有些木讷,但此时,她显然是另一种性格状态,和善,宽容,非常乐于与人交流,整个人都笼罩着闪闪发光的魅力,就像回到结婚前,他所仰视的那个妻子。
像个大男孩一样的她。
“你要管我?你想管我?”
记得同她在一起的那一天,他追在她后面,询问她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安排。
那时候能跟她吃上一顿饭,简直让他伤透脑筋,她的行踪总是飘忽不定,即便加了她所有联系方式,甚至定位追踪过她的行程,也还是难得见上一面。
他已经坚持不住了。
所以询问只是客套,就是夜晚送女人回家的客套。
也许是他总问她这个问题,他以为她又要露出那种不耐烦的表情的时候,她却回过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问出上面那个问题。
她好像走失了方向,急需要一个停泊的港湾。
于是他们正式走到一起。
两年前,妻子拿出积蓄,和老同学合伙做生意。
一年前,公司被骗,虽然没伤到筋骨,但老同学米婷的态度令妻子不满。
他对妻子的生意并不关心,再加上自己手上的项目需要他全身心投入,他只隐约听到过一点,是妻子不满老同学仗着家庭富裕,对生意上的损失丝毫不在乎,仿佛婚后做事业,只是打发时间调剂生活的游戏,还反过来安慰妻子,钱迟早还会有的。
他当时失笑,妻子嫁给他,他的家庭状况怎么都强过上一代白手起家的商人家庭,妻子犯不着嫉妒别人。
妻子听了他的话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日后再也没提合伙人以及生意上的事。
直到叁天前,妻子被通知去了医院,她的合伙人躺在病床上成了一个靠呼吸机维持生命的废人,而下手的人,是合伙人的枕边人。
听完妻子对日后的工作安排,她要把行画公司转为工作室,沉晏说:“夫妻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的关系,为什么总想着证明你比男性更厉害呢?”
“就算你什么都不做,就在家呆着,也不用你带孩子,我也不会有意见的。”
小孩抬头,看着亲自来接自己放学的母上,那凌厉的五官,比父亲更难以亲近,但他还是发现了她的情绪。
“妈妈,你不开心吗?”
到了家门口,小孩告诉她:“爸爸会送一个礼物给你,你一定会开心的!”
然后别墅的外门在他们眼前自动打开,一路畅行无阻,最后到了家门口,门口的台阶下,立着一个并非丈夫的男人。
穿高级洋装的女人松开手,小孩像离弦的箭奔跑过去,在男人四周盘旋,打量。
隔着几米的碎石子路,两人相望。
男人笑容和熙,有一股融化冰雪的真诚,穿的是庄严场合才会穿的西装,那种周正并非客人,也并非主人。
“夫人,欢迎回家。”
沉晏从后面出现,面带骄傲,踮起脚指了指男人肩头,对她做口型:“满意吗?”
这是新来的管家。
因为应用到沉晏工作领域的最新技术,新管家住进家里半年了,丈夫还时不时问她:“满意吗?”
那样子,像一个等着她用崇拜眼神跪下唱《征服》的幼稚男生。
家里很大,她常常和管家面都碰不上,同时她也喜欢对自己的事亲力亲为,不假他人之手,种种迹象表明,她并不太在意这个新管家。
她只问过沉晏:“为什么要把他做成这副模样?”
沉晏这时候就会打哈哈,说这是曾经市面上的爆款,那个时候他们这年龄的人都知道这个外形的存在,还以为她也会喜欢。
而且管家的内核,依然是这个家里居家智能系统的优化升级版,只是换了一个人形外表而已,她迟早会适应的。
.......
渐渐地,在新管家身上,丈夫和她所表现出的雇主态度,越趋于两极分化。
丈夫特别喜欢和管家相处,大大小小的事都爱请管家参与。
丈夫是一名人工智能领域的杰出工作者,所以也能理解他对仿生人管家进行的各种测试。
而她的态度,就不敢恭维了。
有一次下雨,她突发奇想去学校接小孩,而接小孩上下学已成为新管家的任务,没等到小主人出来,也没接到主人通知,管家就一直在学校外面淋雨。
那次事故造成的损害让管家经历了第一次大维修。
她这个女主人的态度却连问都没问一句,好像是个无关紧要的机器返厂修理。
砰!
穿制服手持托盘的男人摔了个人仰马翻。
罪魁祸首是地板上泼洒的颜料。
握着画笔的女人从窗边愕然转头,见到一地狼狈,唯一的反应,是被人打扰的不愉。
“妈妈!”小孩都看不下去了,提醒她。
她才发现全家人都盯着她。
管家正拿着吸尘器,站在她所坐的沙发背后,已经站了二十分钟了,所有人都配合完毕,让管家顺利清洗了自己的区域,只有她岿然不动,无视别人的存在。
........
还有好几次,管家陪同女主人出去,最后就像一只狗一样,被她遗忘在各种地方,每次都是自己启动地图,按图索骥地走回来。
为了保障家里的秩序不再出乱子,沉晏干脆就给管家加了条命令,但凡是家里女主人的活动领域,管家一律止步,换成扫地机器人,或者通知外面的服务人员来,都可以,就是不能靠她太近。
大概是为了保护公司的最新研究成果吧。
她对家庭重要成员的漠然,曾经一度是小孩的噩梦。
小孩对她毫不掩饰担忧,担忧有一天她会让管家叔叔莫名其妙地人间蒸发。
“不要再来学校接我了,我要叔叔来接我,叔叔是最新款的仿生人,走丢了就很容易就被人卖到黑市去了。”
她答应了,从此没再主动去过小孩的学校。
总是有人天生就抵触类人的东西,也有人生来就是人工智能的克星,她就是这两大群体的交集。在智能产品上,她总是像小白一样传统,能不接触就不接触,她常常心无旁骛地陷在自己的绘画世界里,即便需要跟人联络,也使用的原始通讯工具——在这个家里,也只有她使用手机了。
随着家里的小孩逐渐长大,外出念书,仿生人管家普及进许多富裕家庭,也说明了沉晏事业上的成功。
只不过在和专业领域上的同事与朋友相聚时,他又会表达出不满。
“我沉晏实力,可不是创造这种干家务活机器人的。”
聚会上的人纷纷附和,但都知道,人工智能领域早已尘埃落定,从业者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创造现实世界的工具人,要么进入脑电领域去写代码。
在多年以前,沉晏就输了,输给了以人工智能开发虚拟世界的那家公司。
这也是他气不过,要把自己家里的使唤管家做成现在的外形——那个人工智能的版权外形相似度极高样貌的原因,幸好只有他自家使用,不然官司早找上门来了。
沉晏的妻子从楼上下来,试图加入他们的谈话。
可没待一会儿,沉晏就让自己的妻子去做别的事。
待人走开,他就对自己的同行说:“她不懂这一行,我这管家使用说明书到现在她都还没搞懂,让她在这儿,我们没法畅快聊。”
仰沉晏鼻息的那些人闻言,纷纷点头。
有一个人除外。
那人顶了顶鼻梁上的眼镜,用一贯的刁钻态度发问:“可我听说了,您的夫人就是那家公司的员工。”
沉晏并不惊讶,当年妻子在广告里一闪而过的面孔,专注又惊艳,在事业上有掌控力的女性,通常容易给男人留下深刻印象。
“以前是,那公司的市场开发部一个小头目。”
众人恍然大悟,“难怪你爱人看上去不一般,说实话,她那气势......有时被盯上一眼,我一个男人都觉得头皮一紧,相当有女中豪杰的风范嘛!”
“对的对的,第一次见到嫂子,还以为嫂子以前是模特儿。”
同侪的恭维,令沉晏脸上的满意之色达到空前高度。
妻子又无声息地坐进交谈的人群中。
沉晏惊讶地抬头:“你不画画在这儿听什么?”
“我也想听一下你们的专业......”
“你听不懂的。”沉晏想也不想就打断她,“你想加入我们,不如先搞懂咱们的管家工作原理,我可不想让他第二次进厂返修。”
尽管她的脸色刹那间变得不好看,但沉晏仍然很坚持:“你一个女的在这儿,我们也不好谈论事情。”
其他人出来打圆场:“沉晏,你好歹也是归国人士,看不出你还思想保守啊。”
“就是,弟妹,没关系的,我还想欣赏欣赏你的画,我认识一家出版社,正好在找插画师......”
她走了没多久,楼下的交谈又回到脑电的话题上,有人在极力游说沉晏将工作上载进虚拟世界。
沉晏一直在维持一条泾渭分明的产品界限,无论别人怎么说,都不为所动。
后面她就没再听了。
黑暗中,她睡着了。
老同学在病床上躺了六个年头,家人终于同意拔管。
她去参加了那场秘密的告别仪式。
回来后,她在没有开灯的家里坐了很久。
沙发区域还残留沉晏和朋友开“座谈会”的狼藉,此时他们应该出去了,去续场,又或者看最新科技产品。
尽管大部分人都会选择进入虚拟世界去选购。
她在梦中感到一阵冷,但她咬牙不肯醒来,仿佛怕见到睁眼的黑暗。
直到一层绒毛毯掉落自己身上。
她睁眼,仍然面对的一室黑暗,搓着那柔顺的绒毯,感受无处不在的温暖,她内心一动,朝着黑暗说:“出来。”
沙发背后的阴影里,一个身影走出,止步在沙发靠背处。
从女主人回来坐上沙发区那刻起,他就在后面等着。
她坐起身,衣服全皱了,盘起的头发也散了一肩膀,女士跟鞋尖头朝外整齐摆放在沙发边,而她躺下时,连鞋都没脱。
左手按在沙发靠背上,指尖轻点,她双眼绽出幽幽的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夫人,我是来清洁的。”
“不急。”
黑暗中便一片静谧。
“能陪我看电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