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之心
黑夜里,她的裙摆翻飞,像一只逃离了豪华笼子振翅高飞的鸟,就要一去不复返。
但还是被人拦截住。
眼见就要一头扎进前方高大男人的胸膛,她并没有停下急奔的步伐,反而有加速的迹象,男人势必会在那加速度冲击下被撞倒,和她一起覆灭。
一向疏远甚至讨厌他的女主人,就这样扑进仿生人管家怀里,将他牢牢抱住,双手双脚束缚住他,就像树懒环抱树干,而他只退后了一小步,强大的重心力使他牢牢接住了自己的女主人,双手抱住了两片臀部。
后面的事就是按程序进行,他将不肯撒手的女主人抱着往回走。
“走慢点。”怀里的人轻声说。
他没有回应,而是望向头上的闪电,一滴雨打在他装满感应器的皮肤之上,而接下来,就会有数不清的水滴将他覆盖。
他依言慢下了脚步,面无表情地用单手扯下制服,在女主人闷哼声中,双手将她横抱,防水服就落在了女主人身上。
女人的低笑声从颈项间传出。
“我就出来夜跑而已,你也跟出来。”
“一个破奖,值得我在意?只不过可惜了我的时间,那么宝贵......还有你,付出那么多,你在意吗?”
她特意探出头,仰头看他清晰的下颌线,也看他清晰得过于完美,反而僵硬的面部轮廓。
“你看,你都不在意。”
一节赤裸的皓腕滑下他脖子,钻入衣服下,再探出来时,多了一块芯片,而她脖子上的吊坠却不见了。
那手又绕到他脑后,拨开某个连接口。
他顿住,防御系统令他必须分辨入侵的任何行径。
“你应该在意的。”
“我不喜欢付出得不到回报......别怕,这是好东西。”她变柔了声音,安抚着他,降低他的警惕。
可惜他不是人,任她发出自问自答自我慰藉的叹息,在他颠簸的搂抱中不时抱紧他,磨蹭他,在他耳边呢喃,也无动于衷。
等了一会儿,芯片内容差不多已全部输入,她还特意检查了他的系统,确定他已接收芯片信息。
她等着。
“你知道吗?从来没有人像这样抱过我。”
雨打下来了,打得人皮肤生疼,而抱她的人脚下恒定慢速,一点也不急,即便雨水将会使他故障。
因为这是她的命令。
机器只会遵守命令,没有灵魂,没有生命的机器。
她眼里的光渐渐暗下去。
“你说过,我得失心太重。”
“我可能一辈子都改不掉了。”
“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她的声音在递进地变冷静,到最后,已是女主人惯有的冷冰冰命令声。
随年龄增长,曾经一点就炸的刺头,已能将情绪控制得收放自如。
她收回了希望。
“对不起,他是不可复制。”
急促落下的大雨掩盖了什么声音,听力超群的仿生人维持着最初的判断,男人的手臂依然稳稳地支持着女性柔软的身躯,并没有将女主人放下。
雨下熬第二天午后才突然放晴。
家庭冲突又在重演。
老太太猛拍女主人紧闭的房门,男主人在旁替不懂事的妻子说项。
这次无论外面怎么呼唤,如何理解,女主人都没有出来。
在工作室备用的那张小床上,她已经醒过来,似乎又睡了过去,或者说,浑浑噩噩不愿意清醒。
不一会儿,门外人就放弃了。
觉得她一个成年人,矫情够了,就该出来,届时秋后算账也不晚。
老太太走前,明着撂下了狠话:“你家里已经没长辈了,我就是你妈,我不管你,谁管?”
一个孤女,躲得过和尚躲不过庙。
小床上的人合上眼,充耳不闻。
雨声渐渐小了,晴朗的天光洒进窗户,照亮半边小床,而床上人背对着那一半明媚,选择睡在阴影中。
门的电子锁响起开锁声。
智能家居控制系统都掌握在一个人手中,那人就是管家,只有他才能记住每一道门锁钥匙,每一个物品的分布和使用次数,还包括房子的每一个场景模式,连住在这个家中的主人们也得向管家索要权限。
管家进入房间,来到女主人身后,放下盛着食物的托盘。
女主人知道,他是丈夫派来的炮灰,给她撒气用的,并且能在事后,为丈夫的宽容大度明事理积分表上又添一笔战绩,从而衬托她的无知与无理取闹,令她愧疚,也令她折服。
管家就守在她身后,等候吩咐,或打或骂或使唤,都可以。
可她一向懒得理他,从来都是有事说事,像雨中那般需要他亲近他,是第一次。
然后一回到这个家,她再度恢复一贯的疏离,背对光明,背对家人,背对所有,背对站在身后的他。
界限分明的小床上,光明的那部分陷了下去,那是来自一副强健身躯的重量。
察觉到背后的动静,她起初没反应,直到有人附上来,健壮手臂越过她的肩膀,将属于女性的纤细身躯圈进宽阔胸膛。
她倏然睁大眼,却没有转头,这一切反应都证明了她清楚一夜风雨过后,什么改变了。
幸福的战栗传遍她全身,皮肤每一处都起了鸡皮疙瘩,充盈使得身体由内而外都变得不像自己,轻飘飘地像要飞往天花板——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表情晕眩。
许久许久过去,她都没有动,像个半圆,蜷缩在男人怀里,如同与身俱来住在这片胸怀。
沉晏在虚拟世界给人打了。
但他转身就在自家花园,召集了一干朋友开派对,BBQ。
众人围着沉晏打转,作为主人的沉晏坐在高位,习惯性地不发一语,听着众人为他打抱不平出谋划策的言论。
“皮影戏协会荣誉会长?什么年头了,还有这种玩意儿?”
“这帮艺术家在里世界搞‘文艺复兴’,上下五千年,什么文化派系都有,实际这些人就是无政府主义者,沉晏你说你平日里听个音乐会都去大剧场的人,怎么想着突然去里面参加他们的聚会?你研发的‘追踪义警’就是这帮人的克星,外面不敢对你怎样,里面一旦知道你出现,恐怕个个恨不得扒你的皮,不过他们是怎么发现你进入的?”
“沉晏用了原始模样,被人给认出来,这人说不定我们也认识,这是官方从后台提供的与会者名单,只要拿到这个名单,就能追溯出偷袭者。”
“一群活在幻想里的懦夫,也只配这点下作手段了,咱们也不跟他废话,虚拟世界管委会已经介入,名单上交吧。敢动咱们国家机密人才,那就不是虚拟世界打打闹闹那么简单了,多少就得付出点代价。”
至于代价是什么?他们只知道再也不会在虚拟世界见到这个人出现,其他的就不关心了。
到了夜里,众人方兴未艾,服务的管家站了一排,沉晏醉眼朦胧中,没看到自己的管家。
“上菜的去哪了?”他打开定位,看见管家在屋子里没动,奇怪之余又去开监控,却发现管家的监控视角离线。
他开始大声呼唤妻子的名字。
闹到大晚上,众人把男主人扶回屋子,就见灯火辉煌的客厅里,管家站在女主人身后,他们呼喝:“过来扶你家主人。”
女主人却伸出手,挡在管家前面,高大的男人顿成一樽雕塑,静立不动。
众人顺着女主人手指的方向,看到一座沙发。
“就放这儿吧。”轻飘飘的处置醉鬼的语气。
众人一时没动。
没人敢轻慢沉晏。
直到他们中有人喊道:“放这儿就放这儿吧,别磨磨蹭蹭的。”
女主人没有去送客人,她呆在楼上的画室之中,看着窗外管家将客人一一交到他们的管家手上,就像给一群穿成年衣服的弱智找到奶爸。
有人来到她身后,跟她打招呼,唤了她很久未曾在现实中听到过的名字:“小飞龙,我来了。”
她毫不意外,甚至还有些高兴,画室从不欢迎除她以外的人进入,包括她的家人,但她伸出手,指着私密空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邀请来人坐下。
男主人家大业大,聚会不断。
最频繁的时期,叁天一小聚,一周一大聚。
参与聚会的人都是各行业的头部精英,很多都是国家特别引进人才,沉晏往往跟这类人特别亲近,常在一起追忆海外生涯。
他们有时会携带家眷来参与聚会。
一场打发时间的少年篮球赛,受到数位“虎爸”的关注,有自己的孩子露脸的关系,也有六名仿生人管家参与的关系。
那天是智能仿生业的精英聚会。
小主人在学校是斯文的读书派,和他父亲一样,做什么都名列前茅,他的父亲在他六岁时就带他第一次滑雪,八岁开始打高尔夫——这还是在家里老夫人阻拦的情况下,要说短板,那就是挥洒泪与汗以及要跟人扎堆的多人竞技体育了。
上场时,少年是忐忑的,那些辩论不过他的同龄人势必要让他出丑,说什么都不许他不出现在球场,不然他们会拒绝参与大人要求的作秀。
到了球场,室内体育馆已自动更换为室外模式,他就看到父亲派来的支援——近来愈发精神的管家先生,穿着一身便装,抱着篮球立于场中央,其他五名仿生人管家并列一旁,对着虚空虎视眈眈。
50分钟后,球赛结束,他被欢呼声簇拥下场。
确切地说,欢呼是为他身边亦步亦趋的管家,和他作为仿生人无与伦比的协调性,标准到刻度的一举一动,以及叁次放弃到手的球而去搀扶摔倒的小主人那份使命感。
面对追捧,他无动于衷,颇有宠辱不惊的风范,下场后只文质彬彬地向远处行了一个绅士礼。
父亲在看台上向他点头,男主人身旁,立着一道健美高挑的身影,穿着家居服,那是极少出现在这种场合的女主人。
少年不断向自己父亲描述球场上激动人心的时刻,母亲淡淡的声音传来:“获胜的不是你,是别人,不要混为一谈。”
从未如此兴奋过的少年面色一窒,选择跳过母亲的告诫,继续向父亲倾诉——
“爸,你真的好厉害,能把仿生人造得那么完美,其他仿生人只有干瞪眼的份,他还会假动作,连我都被他骗到.....”
“呵呵。”女主人从沙发上起身,没再多说,上楼。
望着那挺直的背影,少年面露疑惑,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直到一个午后,他偶尔从母亲画室门口路过,敞开的门令他看到一幅情景。
画室打开一半天窗,室内同时开着灯,于是偌大的空间呈现出几种不同的光源。
女主人在测试不同光线下,作品的效果。
作品是管家。
她拿着笔,蘸着特殊颜料,慢慢地在那张英俊却又僵硬的面庞上一笔一笔上色,管家端正坐在一张高脚凳上,双手放于双膝,如同等待雕琢的粗胚。
少年浑身闪过一阵激灵,他终于明白为何最近管家看上去容光焕发。
特别是当他从远处向你走来,就像天神下凡,高不可攀,不像来提行礼的,而是来点醒凡人的,以至于现今已无法轻易将他带出门,因为那会为出行增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比如各种奇怪的人递来的名片,以及女孩子死缠烂打的索要联系方式。
科学家赋予仿生人肖似人类的外表和行径。
艺术家则画龙点睛,赋予仿生人独一无二的人格,令他栩栩如生。
少年不敢打扰,悄悄退出。
依然是沙发。
却是隐秘空间的沙发。
这是一间放映室。
沙沙沙的声音,是皮肤摩擦声。
女主人就靠在男人身上,双手从他前胸和背脊双管齐下,像只树懒一样吊在他身侧,环住他。
在他们前方,屏幕上放着动画片。
“你曾经说,电影里的女主角,是尼安德特人,像我,而她喜欢的是一个智人,像你,你还记得吗?”
“我知道,当时的你在炫耀,炫耀你的理性,而我,冲动,极端,吃够了情绪的苦,像贪吃蛇咬住自己的尾巴,周而复始,重蹈覆辙。”
仿生人双手放膝盖,身姿不卑不曲,维持着非常正经的形象,和旁边女人迷醉的眼神形成鲜明对比。
这个女人是他的女主人,有丈夫的女人,而她的丈夫是他的发明者。
她注视着他,从下颌往上,目光流连男人每一寸完美皮相,光影变幻在她眼里,隽永般拘禁,像是为色所迷惑,又像是看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
“这才是你原本该有的样子,以前他把你粗制滥造,我都看不下去眼,幸好还能修正回来。”
看着看着,她的脸忽而染上一抹少女般的赧色,
“我现在才发现——”喉咙干涩,后知后觉撇开眼,“即便是讨厌你,但沉晏还是把你的神韵都制作了出来,可见你真的特色很鲜明,真的很——”
纯真。
又欲。
以前她压根不会将两个完全不相干的词联想到一块,但在穿制服的他面前,她懂了。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他们对顺连茹的设定大部分是以纯真起底的,纯真,没有一丝邪念的纯真,令人不禁想挽起袖子——好,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邪恶。
“管家先生。”她在不动的雕塑耳边呼呼吹气。
“你能安慰空虚寂寞冷的女主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