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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郡主便坐姿端正地回道:“我睡不着……”
傅长凛挑了挑烛芯,爆出些微骤明的星火,勉强将寝房映亮半分。
窗外风消雪止,人世间无尽的碎响与嘈杂恍然间退去很远。
傅长凛从来是冷峻寡言的性格,对上她含着一层水光的黑眸时,却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千万心绪蔓延上来。
而今他寡言依旧,却总爱眸色深深地注视着她。
小郡主便总不明所以地与他对望一眼,尔后专心去做自己的事。
傅长凛在少女榻畔无声坐下。
小郡主将自己暖在被窝里的炭炉挖出来,塞进他冰冷的掌心。
温热细嫩的指尖在他虎口处一触即离。
傅长凛想去牵她温软的手,转念却又意识到自己掌心沁骨的寒意,只好打消了念头。
他据守于榻畔,音色暗哑地宽慰道:“外头风雪已歇,天意垂怜,大允必定凯旋,且安心。”
少女银白的贝齿轻咬起一点下唇的软肉,只纠结一瞬,忽然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光影熠熠的玉佩。
是那枚曾因他而碎过的飞仙佩。
云河滚滚,飞仙渺渺。
无尽的碎痕遍布其中,却又被细如发丝的金线灵巧地贯连而起,恍若天穹中照破浓云的霞光。
小郡主思量再三,终还是将其递到男人面前道:“喏,是借予你的。”
她眼睫微颤,音色清寂地补充道:“明日生死一战,愿大允凯旋。”
别再如她的哥哥一样,永眠于幽诛关层泥之下。
她再不想瞧见,这个王朝里任何人因北狄无穷的贪嗔而死。
傅长凛心钟大撞,极郑重地接过了这枚几度蒙尘的玉。
他尚欠她一场真正的道歉。
只是大战近在眼前,今时今刻远非儿女情长的时机,大约小郡主而今亦无心于此。
他握住那枚玉,连同少女纤弱的手一并拢在掌心。
傅长凛温然吻了吻她的腕骨,正色道:“我答应糯糯,必当凯旋。”
小郡主便缩进温热的衾被间,终于安然阖了阖眼。
傅长凛如温驯的巨兽一样,压着衾被,伏于少女榻畔,守着她沉沉睡去。
外头天光再度亮起时,榻侧早已没了男人的踪迹。
小郡主一向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跟来北怆州幽诛关已是极致。
她若跟上战场,大约亦只会拖累傅长凛乃至其背后的十万大军。
少女紧蹙着烟眉,望一眼外头巍峨连绵的山群。
榻畔的矮几上,却赫然多了一枚雕工奇绝的玉扳指。
是傅长凛右手常戴的那枚。
她抬手将扳指拈起,指腹摩挲过表面繁神秘的纹案,尔后深深握进了掌心里。
幽诛关城门微敞,其间忽然闪出一辆特征鲜明的车驾。
勾勒着鹿角图腾的车幔被层层卷起,忽有身披狐裘头戴毛毡的高大男子探出身来,立于车轼之上。
远隔着雾里寒风与重重霜色,全然瞧不清楚他的眼睛。
只依约分辨出他似乎抬起手来,向关外据守的北狄大军做了个极为繁复的手势。
北狄皇室礼节,意为“凯旋,万岁”。
那卷明黄色的大允皇帝圣谕,在无边冷色的霜寒中格外夺目。
十万大军骤然爆出热烈的喝彩声与嗥叫声。
将领一摇旌旗,军队霎时间乱作一团,歌舞欢呼,尔后齐齐跪伏于地,用北狄语高声恭迎这位凯旋的“王子”。
身后本应闭合的城门却霍然大开,两侧六道侧门与之同时开启,千万玄甲如天降神兵一般阵列锐利,直逼北狄大军。
大战爆发。
傅长凛斩下敌将首级,与裴罗的首级一同高悬于大允的旌旗之上。
北狄军阵未摆,又接连折了王室与将领,士气全无,近乎成了这片雪海中任人宰割的羔羊。
十万大军交战,却只用了三日。
第四日天将降亮起时,忽有戍边的将领叩开了小郡主的房门。
他裹挟着满身的冰雪,激动到浑身发颤道:“大军,大军,将要凯旋了!”
小郡主一怔,再顾不上披甚么御寒的斗篷,一路御起轻功飞奔至城门之下。
她墨发高束,身姿轻盈地踏上高筑的城墙,遥遥望见幽诛关外满地疮痍的战场。
傅长凛提剑骑在马上,整肃军阵,指挥所余全部大军,有序地退回城中。
他随于队伍最末,距城关尚有百十里。
小郡主立于最高处极目去望,才勉强分辨出那点芝麻大小的孤影。
人间尽头那高耸入云的雪山忽然裂开深邃的一角。
小郡主面色一变,脑中骤然闪过曾纠缠她无数个日夜的可怖梦境。
雪崩,天罚,无人生还。
她面色煞白,不管不顾地朝百十里外那渺小的孤影喊道:“小心——”
这点微薄的音量决计无法传至男人耳中。
然下一瞬,傅长凛却似有所觉地抬起眼来,朝城楼的方向遥遥投来一望。
连亘不绝的山脉在他身后轰然倾倒,无穷无尽的石砾与乱雪吞没整个战场。
像是碎落的天穹一般,瞬息之间毁灭整个人间。
百十里外那微渺的一点孤影,乍然卷入了冲破洪荒的巨流。
七年里挥之不去的噩梦,毫无预兆地在她眼前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