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3)
慕隐认真地回:还是热。
疏璃:
慕隐忍俊不禁,略略动了一下,半掀开厚厚的斗篷,安慰疏璃道:别太紧张了,不会有事的。
疏璃只得重新坐下,一手牵住慕隐的手指,好第一时间感应到他身上的温度变化。
慕隐任他牵着,继续看手里的书。疏璃则不安分惯了,时不时还要捏一捏他的指尖,或是抠一抠他的手心,这个时候慕隐一般神情不变,眼底却会浮上一点笑意。
书的最后几页被翻完,慕隐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天地澄净,花落与雪落时发出簌簌的声响,他忽然拿出一直带在身边的九曜玄色莲。
曼妙舒展的玄色花瓣亭亭绽于掌心,慕隐静静地看着,不知不觉陷入沉思中。
他曾是凌绝山有史以来最年轻也是最受瞩目的天才。
筑基那年,凌绝山掌门亲自领着他上了凌绝山之巅的凌绝殿。他将手放在殿中的试灵珠上,试灵珠在那一刻骤然亮起,满室生出赫赫的华光。
可修无情道。试灵珠内响起一道苍老空茫的长者声音,含着丝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感慨。
而后他入定三年,意念转过无数个周天,金丹已自行结成,却始终未能入道。
于是他重新登上凌绝山之巅。
眼前长阶浮于云雾中,浩浩渺渺望不到尽头。他一步一步踏过九千级玉阶,来到凌绝殿,跪在殿中问:晚辈为何不能入道?
你所寻谓何?
修道。
你所求谓何?
修道。
你所执谓何?
修道。
接着是极长一段时间的静默。
不对。那道声音说。
他轻声道:晚辈不明白。
那道声音听起来却比他更茫然,更无所适从,我也不明白,我看不清。
他静静地跪着,不发一言。
是我错了,你修不得无情道。
他垂眸重复一遍:我不明白。
老者没有再说话。
他在凌绝殿中跪了一夜,直到老者疲惫开口,缓缓道:你去吧。
他从此弃了无情道,改修斩霜剑法,然后住去了负雪峰。
负雪峰上有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
他自出生起就长在凌绝山,生命中只有修道一事,从未想过其他。所有人都说他心性淡薄、一心向道,最最适修无情道。
可是殿中那人却说,他所寻者、所求者、所执者,皆非是修道。
他不明白。
不能修无情道这件事对他来说无足轻重,但他一直都在想那背后的原因。
他在峰巅练剑,大雪纷扬飘洒,想的是那道声音问他:你所寻谓何?
他在窟中坐道,枯荣流转不绝,想的是那道声音问他:你所求谓何?
他在树下读经,落花寂静无声,想的是那道声音问他:你所执谓何?
他无论如何都参不透,悟不了,放不下。
经年后,已成执念。
所以那次附生心魔可以趁虚而入扰乱他的心智,致使他受伤。而他千方百计取来这朵九曜玄色莲,也不过是想借它凝神静气、参冥悟道的功法,有朝一日解开心底的那一分迷惘。
只是直到现在都没来得及用它。
也是在现在,他觉得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人死如灯灭,等待他的东西不会迟来多久,他平静地接受了,只看朝夕,只待朝夕,自然不会再纠结于往日未解的执念。
又或许他心底产生了更大的一个执念,是更难以割舍的东西,使往日不再足为人道。
那是
慕隐看向一旁正窝在他腿边的魔修。那人长发倾泻、白衣垂落,眼角泪痣如一点桃花,嫣红唇角弯起小小的一个弧度,正津津有味地看一本话本。
他没有想过会碰见这样一个人,像一颗星降落在他的世界,带来他从未见过的绚烂颜色,从此好像再也没有办法忍受曾经的生活。
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疏璃抬头看过来,碰了一下九曜玄色莲的花瓣,问:所以,你当初为什么一定要这朵花?
慕隐微微笑起来,大概是为了遇见你吧。
疏璃弯起眼,这么会说话啊?
慕隐摸了摸他的头。疏璃惯来不束发,一副懒散模样,看着他时眸光却极专注,仿佛眼里只剩下这一个人,被他一心一意收进眼里、放在心上。
是慕隐很习惯的眼神。
于是慕隐停在疏璃发顶的手转了个方向,用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眼睫末梢,没你会说话。
疏璃的睫毛因慕隐的动作而颤了颤,但他没有躲开,而是问道:哦?我说过些什么?
很多。
具体是什么呢?
你忘了?
疏璃耍赖耍得理直气壮,对,我忘了。
慕隐收回手,我也忘了。
告诉我嘛,我是真的忘了,疏璃不依不饶地扒拉他的长袖,一句也行。
慕隐阖起眼,侧脸冰白,神色静淡,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眼角却弯起稍许的弧度来。
真不说?
疏璃威胁道:再不说我就要亲你了。
你说慕隐无可奈何开口,结果才说了两个字,后面的话就猝不及防被堵进疏璃忽然凑过来的亲吻里。
慕隐蓦地睁眼,疏璃的长睫刚好拂过他眼下的肌肤。那人咬了他的唇瓣一口,狡黠地一眨眼,拖出甜软笑意:仙长,晚啦。
天色将暗时两人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去。
慕隐走在前面,疏璃一手拎书一手拎蜜饯跟在他身后,经过殿前的玉槛时眼前人影突然被绊倒,疏璃甚至没能很快反应过来,就听见膝盖落地发出的一声沉闷坠响。
那一瞬他的脑中一片空白,接着才意识到要去扶。他丢了书和蜜饯盒扑上前,握住慕隐的肩想将他扶起来,却使不上丝毫力气,只能跪倒在慕隐面前,同他跌在一处。
两人的黑发和白衣纠缠,慕隐脸上是一闪而过的茫然之色。
慕疏璃哽了哽,几息过后才重新唤他的名字,慕隐
慕隐抬头看向疏璃,墨玉般漂亮的一双眼,眼里空空荡荡。
疏璃攥紧了慕隐的袖子,尽量让声音变得轻松,没有关系慕隐,没有关系,我会一直在这里
没有等疏璃说完,慕隐伸手摸索着碰了碰他的脸,轻声问:哭了吗?
疏璃用力闭了一下眼,仿佛藉此隐去眉目间的脆弱和悲色,没有。
慕隐轻轻摸了一下疏璃的额角,声音很温柔,没有关系,不要怕。顿了顿,不要哭。
慕隐失去视觉后,疏璃便开始读书给他听。他从前最不耐烦看这些枯燥难懂的经书,现在却每天下午都伏在樱树下的躺椅旁,一句一句念出来,语速不疾不徐,嗓音清甜悦耳,认真而专注。
今天读的是一本佛经。
起初对疏璃来说还是晦涩的,直到读到一个故事。
佛言:汝爱阿难何等?女言:我爱阿难眼、爱阿难鼻、爱阿难口不知为何,念到这里时他停了下来。
慕隐倚在躺椅上,浓密的长睫微阖,轻轻接口道:爱阿难耳、爱阿难声、爱阿难行步。
疏璃半晌没有说话,直到慕隐伸手想碰他的脸颊,却被一把握住。
慕隐轻声问:怎么了?
觉得有趣,疏璃的声音里含着笑,若无其事道,我和这故事里的女人有点像。
嗯?
但最后她霍然开悟,爱贪皆消,得证初果。大多数人都会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吗?可是我不喜欢。
我在杂史上看过另一个故事,想听吗?慕隐的眼角弯起柔软弧度,阿难未出家时喜欢过一名女子。
然后呢?
佛祖问阿难,有多喜欢那女子?他说,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经过。
慕隐看着疏璃在的方向,如果他看得见,眼神一定也会是柔软的,静静地问:受一千五百年的造化痛苦,只为见那人一眼,你知道阿难为什么会这样做吗?
疏璃握着慕隐的手有一瞬的松动。
慕隐终于挣开疏璃的手,触到他脸上的黏腻湿意,轻声答道:他心甘情愿,所以不觉痛苦,只觉欢愉。
慕隐的触觉在几天后消失。从此他每一个动作都变得缓慢仔细,连轻触疏璃脸颊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能再做到,因为他控制不了力道,害怕伤到疏璃。
触觉消失的第三天,慕隐失去听觉,他无法听见疏璃说话,也无法作出回应。他终于彻底与外界隔绝开来,修为尽散,五感皆失,如同废人。
这就是天道的惩罚。
慕隐一如既往地平静接受了。
最后一天到来时,负雪峰的天气很好,没有下雪,也没有刮风,反而少见地出现了一点日光。疏璃为了让慕隐晒到太阳,把樱树下的暖棚拆了,抬头就能看到满树盛大烂漫的樱花。
慕隐半倚在躺椅上,没有戴玉冠,而是用一条月白绸带松松半束起长发,鸦黑长睫安安静静地拢在眼睑上。他的唇色浅淡,自宽大袖袍中探出的手指也苍白到几近透明,指尖在一地雪色的照映下生出莹莹微光。
无怪世人所说,月魂雪魄,仙姿玉色。
他近来精神越来越不好,身体越来越孱弱,开始整日整日地昏睡,今天似乎恢复了些,从早上开始就精神不错,可以一直很清醒地同疏璃交代一些事情。
疏璃清楚这代表了什么,但没有戳破。因为他明白,慕隐只会比他更清楚。
终究是我愧对师门。我留了书信,同斩霜剑放在一起,需要你替我把他们交给白怀意,他会知道该如何处理。
疏璃跪坐着伏在慕隐腿边,握着他的手说好。
慕隐分明听不见,却仿佛听见了,继续道:我死之后,将我随便葬在负雪峰上,哪里都可以。之后你便下山。
疏璃答应了。
慕隐轻声问:哭了吗?
疏璃说没有。
从那次读佛经之后,他再也没有哭过。
慕隐的声音越来越轻,修仙界不适于你待,若是愿意的话,就去人界吧。谨记少用灵力,不要做坏事,也不要受人欺负除此之外,你可自由自在地活着。
一片细小的粉色樱花落在慕隐的眼睫之上,随他的声息轻微颤动着,如翩飞的蝶翼,他却无法感觉到。
疏璃倾身过去替他摘去了那片花瓣,依然说好。
你的生命还有很长,我只是其中一个过客你会有足够多的时间忘了我,爱上另一个人。但是不可以再为别人受伤,你永远要最爱自己慕隐的呼吸极浅,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疏璃,把我忘了,和那个人一起好好活着
那一瞬,日光陡然消弥,苍茫大雪从天而至,长风卷起铺天盖地的樱花雨,落了疏璃满头满身。
慕隐搭在疏璃手心的指尖轻轻垂下。
疏璃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才轻声地开口。
他说: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佛言:汝爱阿难何等?女言:我爱阿难眼、爱阿难鼻、爱阿难口、爱阿难耳、爱阿难声、爱阿难行步。《佛说摩登伽女经》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经过。《石桥禅》
结束了,抱抱
第68章 小星星(1)
跳转时空前,亚撒再一次向疏璃确认道:【真的不用休眠一段时间吗?】他这么问是有原因的。
从第五个世界出来时疏璃的精神状态很糟糕,不得不休眠了一段时间来进行调整,才进入的下一个世界。这一次亚撒依然对疏璃有些忧心,害怕他立刻去下一个世界的话不能及时转变心态,会对身心造成很大影响。
疏璃拒绝了,【都最后一个世界了,没什么好休眠的。】笑了笑,他的语调散漫,【况且,你不是说最后一个世界的背景是现代校园吗?听起来会很轻松的样子。】亚撒没有说话。
最后一个世界的攻略任务确实会很轻松。
但对于疏璃来说,难的从来不是攻略任务。
疏璃在做完慕隐吩咐的事情后重新来到负雪峰峰顶。那个人死后,负雪峰接连下了七日的暴雪,人在其中连目视都困难,满目只能见得飘飞的雪花。
疏璃站在崖巅,展开双臂,乌发与白袍被烈风卷起,在空中猎猎而响。一片雪花落在他眉上,额间印有暗红堕印的魔修弯唇一笑,倾身跳下负雪峰。
崖下急速下坠的白影被拉入空间旋涡中,疏璃在那一瞬失去了意识。
怎么有点烫?是发烧了吗?一只纤长细腻的手抚在疏璃额头,女声轻声自言自语着。
疏璃的头昏昏沉沉,无数个细小的记忆碎片在他脑海中闪过,杂乱无章地怎么也无法连成一线。抚摸他额头的触感温热而柔软,无端地让他感到熟悉,他努力想睁眼看一看对方的样子,身体却像泡在温水中,懒洋洋使不出半点力气,眼皮沉重得厉害。
上方传来嘀的一声响,过了一会儿疏璃才判断出这是体温枪的声音。
三十七度八,还好,是低烧。女人走路的声响渐渐远了。
半梦半醒间,疏璃被扶起靠在一个馨香的臂弯中,女人喂他喝完一杯冲剂,再小心翼翼将他放回被窝,严严实实掖好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