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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翊霜就想,薛兰令什么都知道。
若是他看到薛兰令在发呆,只会问薛兰令在想些什么。
却绝对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可薛兰令能猜到。
而且猜出答案之后,只会十分笃定,不会迟疑。
段翊霜抬起眼帘看他。
幽绿的池水摇摇,粼粼波光衬着段翊霜的眼睛,似霜雪化雨,繁星揽尽。
那双眼睛很亮。
段翊霜轻声发问:“你觉得我舍不得什么?”
薛兰令道:“你舍不得很多。”
段翊霜道:“很多又是什么?”
薛兰令却没有回答,只道:“如果你愿意说,我可以听。”
他就看着他。
他在他的脸上,很难看出什么神情。
无论是眼神,还是嘴唇,都让段翊霜看不出个真假深浅。
薛兰令又那么冷。
掌心是冷的,指尖是冷的,声音也会冷。
可他又觉得薛兰令很热。
因为呼吸是热的,呼进耳中的气是热的,落在颈侧的吻也是热的。
一个人何以如此矛盾,又如此的冷,如此的热?
段翊霜不知道。
他顺着薛兰令的话说:“我从前见黎庄主时,并不觉得他会是这么丧心病狂、富有野心的人。”
薛兰令专注地看他,似乎在很认真地听他说话。
段翊霜便继续道:“他更像一个温和的长辈,深爱儿子的父亲。他会因为黎星辰的错误而生气,更多时候却是在自责。他希望我能一直是黎星辰的朋友,他说,这江湖太乱了,总有无数的人想要伤害别人,他总是担心黎星辰会被别人伤害。”
“他又担心自己若是哪天死了,这偌大的白阳山庄交给了黎星辰,却让他失去了快乐,变得孤独、寂寞。他又担心别人借着各种各样的名义设下圈套,布置陷阱,将黎星辰置于危险之中。”
“我见到他的第一次,是在中原,我和黎星辰在画舫里躲雨。”
段翊霜说到这里,眼底也带了几分暖意,“躲着雨,突然有人走上画舫,黎星辰一眼望去,发现是他,吓得不轻。黎星辰还当黎庄主是抓他回去的,结果不是。”
“黎庄主只是想来看看他,想知道他行走江湖过得好不好,又听人说他结交了一个人,却不知道这个结交的人是怎样的人。于是他想来看看。”
段翊霜道:“那个时候黎庄主见到了我,他就对黎星辰说,他交了一个好朋友,他告诉黎星辰,要是哪天他敢不听我的,那他只会觉得是黎星辰做错了事情。”
“黎庄主走后,黎星辰还抱怨,他说他的父亲从来都不相信别人,我是唯一,也是第一个,能被他如此相信的人。所以黎星辰说我绝对是个好人,我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好事,不会有坏事。他要和我一直做朋友。”
静默片晌,段翊霜又道:“可是现在,黎庄主不再是我认识的黎庄主,我也许也不再是他以为的段翊霜。他做出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对不会相信。”
薛兰令抬起手,在他颊侧轻轻抚摸。
段翊霜怔住。
“很多事情,不是亲眼所见,人们都不会相信。可有些事情,见到了,也未必是真的。就像你见到的黎庄主,当你看到他是个温和的长辈时,他是,也不是。当你看到他是个深爱儿子的父亲时,他是,也不是。”薛兰令的声音竟十分温柔。
薛兰令道:“他既可以是长辈、父亲、白阳山庄的庄主,也可以是野心勃勃、丧心病狂的恶人。他有好的时候,也有坏的时候,区别在于你在他的什么时候见到了他。”
“你对他的想法也好,看法也罢,都不是错的,”他听到薛兰令这样说话,如春风轻雨于这秋日里碾入红尘,“所以你不用觉得遗憾。他还是他,他始终没有变过,所以哪怕他再坏,你从前见到的好,也都是真的。”
“这世上的人都不像我,”薛兰令说,“我是真的很坏,我是真的一点儿也不好。”
段翊霜凝望他很久。
他的指尖依旧停在颊侧,摩挲着光滑又白皙的肌肤。
他说得平静自然,好像安慰段翊霜的不是他,说自己很坏的也不是他。
段翊霜睫羽轻颤。
薛兰令的手就顿住了。
因为段翊霜掉了一颗明显的泪珠。
落泪就该是哭了。
可段翊霜的脸上泪痕却很浅很浅。
他甚至连眼眶都没有发红。
他只是这样突然掉下一颗泪,晴日的光照下来,连泪痕都逐渐消失不见。
如果不是薛兰令的目光一直停在他的脸上。
也许他哭过这件事,除了他之外,就不会有人知道。
他也不是没有哭过。
他会在缠绵的时候呜咽掉泪,却从不在清醒时展现脆弱。
他这样掉下一颗泪。
然后他对薛兰令说:“我讨厌你。”
他说:“我讨厌你。”
薛兰令却迟迟没有应他的话语。
薛兰令只是看着他。
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还凝视着他方才现出泪痕的地方。
这是薛兰令第一次见到他这样哭。
哭得甚至不像哭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薛兰令问:“你讨厌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