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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飞机腾空,进入平飞,司南打开电脑,静静地对着逸栈的考察报告草稿。那份报告她只写了个大概,还有许多细节的地方等着加上去。下周三之前,她必须把完稿交给司历勤看,但此时头脑空空,似有许多念头,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她很清楚程致研在合作条件上做了多大的让步,她的上海之行可说是圆满成功。不管她报告写得是否周详精彩,至少对于那几条实实在在的好处,司历勤一定会十分满意的。但是,如果他知道更多,比如她与程致研之间的那段旧事,还有默默的事情,又会有怎样的反应?她不得而知。
司历勤一向是公私分明的,甚至连她在工作上也未曾得到过任何优待。
她记得有人问他:你最擅长的事情是什么?
他回答:放权和切割。
以她对司历勤一贯的了解,确实如此。但这一次,她不敢肯定,突然觉得累,想不通为什么她没办法做这样干干净净的切割,每一次攸关她一生的转折与起伏,都要和那些金钱交易联系在一起。
她一路胡思乱想,前一天的电话中的约定早忘得一干二净,一直到飞机快落地才想起来还没把航班号告诉顾乐为。上机场快线之前,她给顾乐为打了个电话,铃响了一下就自动接到语音信箱,欣快的粤语女声,提示她留下口信。顾乐为应该是临时有病人,或者跟师太进手术室了。
她想,这样也好,因为程致研就坐在她对面的位子上。
初秋的香港,气温终于落到三十度以下,早晨微雨,过午有短暂的阳光,淡淡落在他们身上。
“默默今天下午上钢琴课,明天你有没有时间?我带她出来。”她对他说。
他一直在等她开口,终于等到了,内容却不是他希望的,生分疏冷,但这一面究竟该怎么见,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个小孩,哪怕是在他们最亲密的那段日子,他觉得他们会永远在一起,但那种永远也是极其抽象的。他甚至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四岁出头的孩子应该有多高,喜欢什么东西,会说些什么话。
通常情况下,男人与孩子的第一面总应该是在医院的产房门口,一个欣喜,一个懵懂,甚至紧闭着眼睛,虽然突如其来,却不至于张皇失措。而他的孩子,已经四岁零一个月,甚至都已经开始上钢琴课了。她会有一双清澈却慧黠的眼睛,有自己的思想和主张。她可以选择,喜欢他,或者不喜欢他,一切都不由他掌控,或许再也不会有机会弥补。
“她在学钢琴?”他轻声问。
“对,”司南回答,“刚刚上了几节课而已,在学五线谱和基本指法,还什么都不会弹。”
“我想今天就见她,钢琴课几点结束?”
“四点半。”
“我们一起吃晚饭。”
她静默一秒,才点点头,说了声:“好。”
四年零七个月都那么过去了,但那天下午,区区几个小时却过的如此艰难。直到站在音乐教室的琴房门口,等着那扇门打开,他还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门开了,一个童声传出来:“我今天又没有拿到奖品。”稚嫩却不过分细弱。
“没拿到奖品还这么得意。”司南的声音。
“不过是小音符徽章而已。”语气不屑。
“你还会说‘而已’了,跟谁学的?”
“外公啊,上次他来接我放学,就这么跟我说的。然后,他给我买了这个。”
那句话之后,默默就那样出现在他面前了——留着一个整整齐齐的童花头,有些瘦,手脚纤细,正低着头指着胸前一个十六分音符形状的蓝水晶胸针。
短暂却漫长的一秒,司南和程致研都没说话,站在原地互相望着。
“妈妈妈妈,你看啊。”默默来回晃着司南的手,打断了那阵静止。
“很好看,”司南敷衍了一声,带她到程致研面前,对他说,“她中文不是很好,你可以跟她讲英文。”
“谁说我中文不是很好?!”默默立刻抗议,“我会背《木兰辞》!”
“好吧好吧,你中文很好,行了吧。”司南笑出来,小孩子总能适时的缓和一下气氛。
程致研俯身对她说:“你好。”
“你好,”默默回答。
“我是你妈妈的朋友,”他字斟句酌,“刚刚到香港,想要你们带我到处转转,可以吗?”
“可以。”她看着他。
他蹲□,与她平视。
小孩子的眼睛总是很尖的,注意到他蹲下又站起来的动作不太自然,便问:“你的腿怎么了?”
“我摔了一跤,受伤了。”他回答。
“在森林里?”默默问。
“为什么是在森林里?”他反问。
“故事里都这么讲。”她回答。
“好吧,”他不禁莞尔,“差不多,就是在森林里。”
“我上个礼拜也摔了一跤,你看,这里,还有这里。”她给他看手心,又卷起裤脚管给他看膝盖,上面有些擦痕,已经愈合,结了痂,渐渐变淡。
“很快就会长好的,不会留疤。”程致研轻握着那只手,骨骼细小,皮肤的触感细柔而半带湿润,给他留下那样深刻的印象。
“你的伤也会好吗?”默默问。
“也许会,也许不会。”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