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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去了五福弄,记起稍近一些的某个凌晨。他从噩梦中惊醒,发出轻轻的呼喊,压抑着的,却又好像费尽了全部的力气,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她也惊醒,几乎不用任何反应的时间就抱住了他,在他耳边说,只是做了个梦,没关系。以及随之而来的那个早晨,他们在微蓝的光线中对视,她的双眼从迷朦变到狡黠,光脚蹭在他腿上,好奇地琢磨着他身体的变化。
以及血巷,她不开灯,突然来了,把他叫醒。窗外的霓虹灯亮起来,还是那种荧绿与艳粉的光,穿透纱帘,照亮床上纠缠的身体,在两个人的皮肤上流动。
最后的最后,他把车开到业已废弃的太平码头,想起那个春日的傍晚,他对她说过的话:小时候演猴儿戏,自然也做过当盖世英雄的梦……
夜幕已经落下,城市陷入黑暗,他望着漫漫的江水,再一次地想,他这样一个没有信仰的人,竟然也有这一天。
第120章 胜利
那个消息传来的时候,重庆已是盛夏。
电话深夜响起,钟欣愉接了,是秦未平在那边说:“结束了,我们赢了。”
她手握听筒,怔在那里。
秦未平像是能猜到她的反应,又说:“是真的,美国大使馆新闻处刚刚接到电报,日本无条件投降。”
或许是因为他的语气,虽有克制,却也是她从没听到过的兴奋。又或许是因为太长的等待,太多的铺垫,到了当真发生的这一天,反倒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以至于后面老秦说了什么,她好像一句都没听见,只是下意识地答应着:“好,好,我知道了……”
阿渡一向睡得警醒,在隔壁听到电话铃声,已经爬起来,摸黑走到她房间外面敲门,隔着门轻声问:“妈,妈,怎么了”
钟欣愉这才回神,走过去开了门,一把将阿渡抱在怀中。
“结束了,我们赢了。”她也这么说,虽然克制,却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兴奋。
“真的吗日本人输掉了再也不打仗了”阿渡也像她方才一样怔怔地,也许比她更甚。
这个年纪的孩子,几乎从记事起就一直活在战争里,习惯了防空警报,习惯了身边有人突然死去。太平,胜利,他们常常听见大人这么说,却又好像只是一种缥缈虚无的希冀。
时间已经很晚了,窗外一片黑暗,远处什么地方隐约传来欢呼的声音。
钟欣愉实在没办法等到天亮,阿渡也不肯再睡下去。两个人牵着手出门,沿着山城的石阶,一路往那里去。越走,声音越清楚,真的是欢呼。
那一带已经靠近美国大使馆,沿途还有红十字会和美军俱乐部。她们遇到美国人的军用卡车,就是那上面的士兵在用英语呼喊:“It’s official!It’s all over!It’s total victory!”
路上懂英文的也许有限,但几乎所有人都立刻猜到其中的含义,也都奔走起来,跳着,喊着。
防空要求早已经作废,限电也顾不上了,所有的窗户大开,所有的灯都亮起来。凡是有鞭炮的人家都拿出来放,没有的便敲敲打打,脸盆,水桶,炒菜锅。
街边一家酒吧索性大门洞开,把伏特加和啤酒拿出分给路上的人。酒保和老板都在喊:“不要钱!今天统统不要钱!”杯子一眨眼便被抢光了,剩下的人就对着瓶吹,甚至用木头勺子舀着喝。
阿渡也跟着拿了一杯,咂一口,觉得味道怪,整张脸皱起来。钟欣愉看见了,却没阻拦,是因为这一夜不一样,也是因为她在人群里看到了秦未平。
他大概是从大使馆跑着来的,头发乱了,气都没喘匀。她看着他笑起来,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也看着她笑。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他方才在电话最后对她说的是:你等着我,我马上回来。
马路被狂欢的人群拥塞,军用卡车开不动了,美国兵从车上下来,拉着路上的年轻女人亲吻,跳舞。
秦未平抢在他们前面护住她,而后与她紧紧相拥。没有一句话,却又好像一个总在演戏的人难得露出真容。
但她只是在那喧沸中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去上海”
秦未平放开她,静了静才答:“我尽快安排,你放心。”
她点头,道谢,却没办法放心。
过去的几个月里,金术士仍旧有几次情报传来,让她知道他还活着。
但与之前仅限于上海造币厂不同,他了解到的是整个假币谋略工作的架构,甚至还有其他更多信息。
在上海杉机关的更上一层,是日本陆军兵器行政本部下属的第九技术研究所,坐落在神奈川县川崎市明治大学的生田校区,所长篠田镣中将,下属分为三个科室,细菌武器,间谍,以及假币制造。
这是极有价值的情报,比以往任何一次更甚,却也让她愈加担心。
因为此类非常规的研究所显然是保密级别极高的机构,而且地处日本本土,假币谋略又仅隶属于其中的第三科。作为上海造币厂一个负责印刷和鉴别的中国人,林翼是怎么拿到这些信息又为此冒了多大的风险呢
也是在那段时间,美国人几次轰炸东京,运输机已经在往华中运兵,原子弹落到广岛和长崎。
她只能自我安慰地想,也许是因为日本人溃败之前的混乱,让他有了可趁之机。
但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来说,这种混乱也可能是极端的危险。恰如驻扎各地的日军已经开始枪毙囚犯,甚至包括他们自己人中间拒绝死战到底的“造反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