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
今晚孟家这顿饭,可能是因为招待赵一如的缘故,还破例邀请了唐霜。
赵一如一生中怕是也没有面临过如此困局——一整顿饭,全家的焦点都在她身上,唐霜兴致勃勃地和她聊天,孟笃宣不断抛梗打趣她,孟老爷子和宋明珠对她露出难得的笑脸,孟笃安也时不时握她的手、抚她的腰,一个家庭能给予的所有温情与爱意汇聚一堂,只有她,要拿出全部的虚情假意来应和。
一顿饭结束,她已经疲惫不堪。但回到小楼里那个房间,她迟迟不肯上床。
孟笃安也不说话——他是何等心细如发之人,怎么会察觉不到她的异样。
“笃安”,末了,她终于还是开口了,“我们去屋外走走吧”。
他们又来到了上次那片草地上,赵一如想起就在这里,她对他说过:从今天起,我会珍惜每一个靠近你的机会。
她以为那已经快是终曲了,她已经差不多接近他了。没想到变奏又起,一切重回混沌。
她开门见山:“今天一蒙姐和宋之洵来找过我”。
“嗯”,孟笃安听起来还算镇定。
他当然镇定,宋之洵已经告诉赵一如,他今天去,就是为了让他和赵一蒙闭嘴。
“我不能冤枉你,所以这次我要问清楚”,她决心一定要给他明明白白的判决,不再临阵脱逃,“去年秋天,到底发生过什么?”
孟笃安突然沉默了一阵。
她可以想见,现在的他应该正在调动自己所有的心智,试图找到一条破局之路。
放在以前,她是敬佩他这样的理智的。但是她今晚厌倦了——事实就是事实,何必搜肠刮肚、机关算尽,就为了让错误的事情更正确一些呢?这件事情不存在破局的,她发现的那一刻,就没什么出路留给他了。
“还是这样吧,我来说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对不对”,她不想再给他拖延的机会,“不说话就代表默认”。
“你认识宋之洵,甚至在澳洲的时候你就认识”。
沉默。
“去年秋天,你知道他不在袭击现场”。
沉默。
“他后来进了监狱,向你和宋之沛求救,你们没有救他,他直到今年大赦才被放出来”。
沉默。
“你今天去找过他们,确保他和一蒙姐不会对我说实话”。
沉默。
宋之洵告诉她的时候,是很平静的。在监狱的半年,他没有挨过刑罚,没有短缺过食物,在那个地方性的小监狱里,这是堪比狱警的待遇。他虽然开朗,但是并不大条,这一切他不难猜到缘由。
“你给他们开了什么封口条件?”说完她又觉得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你也可以不回答”。
孟笃安还想说点什么,但是她闪着精光和怒火的双眼怎么也避不开。
“一如,我没有给他们开条件,我只是告诉他们,现在我们生活的很平静,你也快要当妈妈了,那些事情的真相不是最重要的……”
赵一如转头就走。
果然,“木已成舟”,是他最好的借口。
“今晚还在家里,有什么事情我们回去再说”,孟笃安拉住她。
“我知道这是在家里,所以我已经配合了你整个晚上”,赵一如自认已经尽到了本分,“我真的没办法再继续面对你了”。
孟笃安依然死死拉住她的手不放。
“一如…”他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他知道她冲动之下的能量,“答应我,无论如何不要迁怒我们的孩子”。
赵一如笑了。原来他到现在,第一个想到的,是孩子。
“可惜决定权在我,你也要试着学会接受‘木已成舟’”。
她甩开他的手,穿上鞋,一路向孟家大门走去,直到身影沉入夜色之中。
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她现在只能回自己的房子。
洗完澡洗衣服,她才发现,下身隐隐有血丝渗出。
怀孕的前叁个月,孩子是很不稳定的,哪怕只是情绪上的波动都可以会很巨大的影响。
孩子。是啊,他们还有一个孩子。
她知道孟笃安有多期待这个孩子,她也不再是那个随时可以狠心抛下一切的赵一如。理智依然占据着她的头脑,所以她决定,明天先去看医生,然后约唐霜见个面。
毕竟唐霜,是这个世界上,最支持她对孟笃安臣服的人了。
早上七点,赵一如还没睡醒,就听见楼下的门铃在响。
顶着闷胀的脑袋去开门,却发现外面站着的是唐霜。
“唐霜?你?”她一时恍惚了,以为是自己的问题,“我跟你约错时间了?”
唐霜叹了口气:“你这个事情,我真的不敢做主接下”。
说完,她往旁边欠了欠身。
孟笃安从门前台阶上走来,他神情疲惫焦急,但因为怕惊着她,还是维持着冷静的笑意,眼中试探着对她发出疑问:
“一如,你还好吗?昨晚一直担心你,有没有不舒服?”
其实这个问题是多余的,她就算在生气,也没有能力在半夜找地方把孩子拿掉。他也知道这一点,但他不敢确定。因为这一次,她的怒火没有如惊雷一般平地炸开,让他一下子方寸大乱——她不是这样的个性,当她沉默以对的时候,一定在计划些什么。
“我没事”,赵一如看了看时间,医生的预约怕是要作废了。
孟笃安和唐霜交换了一下眼神,被她看在眼里——哪里是从昨晚一直在担心她,分明是他俩昨晚就已经通了气,商量好了今天上门的对策。
“听说你跟二哥闹了点矛盾,心想我来的话,说不定面子大一点”,唐霜来之前就跟自己说,要冷静,少搀合,让他们俩自己解决问题,她只负责在关键时刻主持秩序。
“是吗?”赵一如木然转头坐在一楼的沙发上,“他干的事情都告诉你了?”
唐霜不说话。
“一如,你理智地想一想”,孟笃安小心翼翼地接近她,一点点试图触碰她的手臂,“现在的生活,你也是喜欢的,是不是?我们还有感情、还有幸福的机会。”
“我没有刻意伤害过他,他在监狱的时候我托人保护过他,现在军政府已经推翻,他也不会留下任何犯罪记录”。
”你也说了,透过问题看本质,本质就是你和他还没有开始,你和我也没有真正结束,我还一直在等你。请你想一想,我也是人啊,也会着急,也会自私,在那种时候,加害者又不是我,我真的做不到送他来你身边、连这个顺水推舟的努力都不试试,对不对?“
他的语气已近乎恳求,通红的眼眶积蓄着无法压抑的懊恼和错愕。他是真的不明白,自己还能怎么做?大方成全她?眼睁睁看着她永远消失在自己生活中吗?
“好,如果你不顺水推舟,我来告诉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忍着憋闷的胸口,努力保持语气的冷静,“以他的背景,他会安全回来。如果他告诉我他是谁,这种家世和你一样复杂的男人我不会要的。如果他继续隐瞒他的身份,那就算我和他在一起,但凡有一天我知道,我也不可能接受。”
刚走出和孟笃安的纠缠,她不会再不知好歹地接近任何一位世家子弟了。事实上,选择宋之洵,就是因为他看起来普通又正常。
“那结局不都一…”孟笃安实在不解,既然她和宋之洵注定没有结果,他不知道还有什么结局,会比现在的更圆满、更合理。
“怎么会一样?我自己选的,和你们蒙骗我选的,凭什么会一样?!”
她吼出这一句,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涌,顿时头痛欲裂,脸颊滚烫,恨不得立刻坐在地上顺气。
为什么他们总是觉得,只要结局一样,其他都一样?人生不是只有首尾两端的,一个人本应该经历的生活,就不重要吗?
如果她注定会和孟笃安在一起,那宋之洵的存在根本不重要。只要她真的在乎,夜闯毘沙门她会去、认错求婚她会做、耐心洗刷他心中其他女人的痕迹她心甘情愿、甚至为他留在这个伤害过她的家也毫无怨言。但凡她动情的时候,就没有怕过,为什么就连追寻路上的这么一点自由,他们都怕她拥有?
“你自己也是被人强行改变过命运的,我不相信你不明白这其中的体会!”
不知怎么的,听到这些话的孟笃安,整个人松垮了下来,不再是之前时刻严阵以待的样子。他肩头微曲,嘴角开始渗出苦涩。
“操!我听不下去了!”唐霜觉得这个女人真的无可救药了。原本今天这一出,还夹杂着在准大伯子面前邀功的心思,现在她完全把它往自己心里去了
“你哪根筋不对啊?好好的日子不过?!意思是什么都要顺你的心你才满意吗?!”
“我不用任何人顺我的心,我只是不想被迫顺别人的心。我可以躲的远一点、过得差一点…”
“你那向下的自由算什么狗屁自由啊?!”唐霜时隔五年再听这话,不禁火冒叁丈——自己辛辛苦苦读书工作、人生路上不曾行差踏错半步,也不过换来在这个家里当个边缘人物。竟然有人手握特权、却说出自愿向下的鬼话!
“你真的觉得人有向上的自由吗?”,赵一如反唇相讥,“你向上的哪一步不是屁滚尿流、龇牙咧嘴?你真的自由吗?我不想骗自己、我只想自由落体滑行,不行吗?!”
“天呐你还真以为你向下兼容人畜无害了是吗?”唐霜没想到平常不对她评头论足的赵一如,也会说出这么尖锐的话来,“我向上姿态是不好看,你向下就好看吗?”
“你自由落体?那是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趁着你滑下去的时候高攀一把,这些人姿态好看吗?
啊,也对,你才不会在乎这些人呢,但你也总该了解自己吧?就你这个能力,滑到哪儿是个头?滑到谷底了你怎么办?学你妈再抄捷径去当小叁吗?!”
“唐霜…”孟笃安看赵一如脸色不对,示意她不要再说了。他知道赵一如的脾气,但凡牵涉到她对自我边界的划定,几乎不要有人想在侵犯之后全身而退。
“闭嘴!”唐霜和赵一如同时吼向他,但却是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唐霜是觉得这个男人太窝囊,赵一如太放肆,忍不住要出这口恶气;赵一如则是觉得他惺惺作态,这个时候让唐霜收敛,早干嘛去了?还不是因为她现在怀着孩子,在他眼中比平时“贵重”一些。
“你TM以为你谁啊?”唐霜想起了“东洲明珠”一路走来,赵一如的种种荒谬言行——当初孟笃安送衣服送首饰,她的反应只是一句“会找到合适的渠道表示感谢”——她真以为其他人缺的是这份礼节吗?当然不是!这个“渠道”才是唐霜永远追不上的,给其他人一样的渠道,早就没有她赵一如什么事了。
“你也不想想,你哪儿来的向下的自由?是你自己挣的吗?说的还挺骄傲,要是没有你爸,你连给他孟笃安当小叁的机会都没有!”
“就你会假设?”赵一如毫不示弱,“孟笃安要是没有这样的爷爷,他在你眼里又算什么东西?给你当小白脸你都嫌老吧?有的东西命中注定,我还能怎么办?我也不想啊!难道我还要为自己的出身赎罪吗?!”
“对!就是命中注定!”唐霜找到了逻辑闭环的抓手,“现在是谁不认命?!”
“我没有不认命,我只是不认其他人操纵的命!”
“放屁吧你!!”唐霜急的简直要摔东西,但又不知道这个房子里到底什么能摔什么不能,只好原地扯了几下自己的头发,“谁的命不是其他人决定的?你以为他的、我的,都没有人在暗中牵动吗?做什么大头梦!”
这么一说,赵一如有了一刻沉默。
确实,没有人能说得清楚,自己经历的人生背后,到底有多少双手在干预。孟笃安这次出手是明显了些,但她真的没有被更微妙却更强大的力量操纵过吗?
话说到这一步,孟笃安知道今天事情是解决不了了,他起身准备拉着唐霜走。
但是唐霜一来在赵一如面前恣意惯了,二来今天真的被气得不轻,临走之前,还重重来了一句:
“我今天把话撂这儿——别扯什么命中注定,就算孟笃安没有他爷爷,以他的能力和心智,八成是年薪百万的命,你也够呛配得上!”
赵一如没有说话,她只是死死盯住唐霜,仿佛她只要再往前一步、多说一句,就会被她的眼神射穿。
她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这套“谁优秀谁有理”的逻辑,在她20多年的人生里神出鬼没、延绵不绝,让她既不敢放肆爱他、又不忍心把他匆匆丢下——对着一个世俗意义上这么好的男人,即使是她也会下意识收敛自己的任性;可是一旦在他身边,她就得接受理所当然的预设,失去身为个体的自由。
她当然不甘接受,但她能有什么话语权呢?平庸渺小如她,最大的力量也不过是让孟笃安尝到了一点投资不顺的苦头。几乎所有人,在梳理他们的关系时,都不会考虑,她能有什么不愿意。
几乎所有人,但不包括她。
她不富有,不聪明,算不上绝顶美貌或勤奋,但这不代表,当她想要的生活和大多数人不一样时,一定是她的问题。
在唐霜面前,这个道理是说不明白了。
于是目光渐渐软化,她的头轻轻垂下去。
“是的,是我配不上”,她语气生冷,“请两位离开我家,马上”。
两人走后,她紧紧攥着拳头,久久不愿松开。
等到松开时,右手的掌心已经湿透。
但这不是因为气愤,而是因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