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45节
而带她触碰到这个秘密的人,将是她最坚固的盟友,最无间的伙伴。
母亲说,天下没有可称信任的关系,你可以用刀去威胁,用黄金去引诱,用教条去束缚,但不必给予信任,信任对于帝王来说,是种愚蠢的奢侈。
傅蕊不这么觉得,她知道这个少年在抗争着什么,他也知道她在为何而挣扎,他们共享秘密,世间没有比这更牢靠的事。
更何况,到了后面,这些秘密如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再也无法分割收敛。
烛火昏黄。
年轻的帝女垂着脖颈,用镊子拆卸蟹胃和蟹腮,这二者都是极其寒凉之物,常人不能食,尤其是本就身体虚寒之人。
世人知道泾川侯世子于十三岁那年落水,患上虚寒之症,从此足不出户,流传出病鹤的声名。
但傅蕊知道,他那天的确沾了水,却不是御花园中的池水,而是夏日午后倾盆雨水。
少年跪在雨中,身侧是一只断手,一柄断剑,而他脸上的表情也像断了气的绝命之人。
傅蕊第一次看见有人能陷入如此深沉的绝望,他好像经历了足以摧毁一个人的事,因此失去了表达或倾诉的能力。
他只低声说:“求殿下赐罪。”
傅蕊抛开了手中伞:“他要你动手,你何罪之有?”
她平静地问:“他最后说了什么?”
江琮说:“先生说,祝愿殿下平安喜乐。”
雷声轰鸣,闪电映亮了少年的脸,她看见他唇角的血痕,原来人在痛苦到极处的时候,真的会从心底流出血来。
傅蕊说:“你会替代他的位置吗?”
“会。”
“你会像皇姐那样吗?”
“会。”
“母亲太急躁了,如今亲手把棋子变成废子,她一定在后悔,今后不会轻易动你。”
“借殿下吉言。”
他的确安然活到了现在,连同着他的家人。并不是来自于她那两句所谓吉言,而是他日复一日的隐忍,年复一年的沉默。
她以为他会蛰伏更久,作为皇宫和青云会之间制衡的枢纽,母亲在利用他,会主在驱使他,他站在明净透亮的园景中,却如同活在暗无天日的地狱里。
世上最可怕的寂寞,是无人可诉说。傅蕊很怕这种寂寞,但她的友人早已惯于忍受,甚至到了甘之如饴的地步。
傅彬死后的第二天,她对他说:“子璋,我迟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于是这些年我一直在等它到来,如今它终于来了,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她要锤炼我,何苦做到这种地步,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在意的,你呢?”
“你要等到何时?皇姐的身体已经很差,会有药石罔效那一日,到那时,她还有什么理由不除掉你?”
青年微笑着恭敬垂首,他只道:“祝殿下得偿所愿。”
帝女看着他:“你迟早会来找我。”
你迟早会来,因为你一开始,就是会打翻杯盏的人。
最后一缕蟹肉被剔出,置于盘中。
傅蕊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手指,她想了想,又亲手调了碟陈醋。
姜末刚落入碟中,烛火猛然晃动,纱帘漫飞于夜色。
青年已站在她对面。
剑随意挂着,唇边含着笑,身上没有半点血气,袖口衣摆亦干干净净。
这一切衬得他右手提着的头颅,十分格格不入。
他用剥一只蟹的时间,去两个坊以外,杀掉了一个人,并带回对方的首级。
傅蕊瞥了一眼:“这活计我做得实在是不熟练,不算晚。”
她微笑着将盘子推到他面前:“尝尝。”
静夜深沉。
另一处地界。
少女在密道中狂奔。
她身上已经有了不少血痕,细而密,远远不致命,但十分疼痛。
那古怪的铁皮桶,在奔出百步之后,已经增长到五六只之多。每一只都锋利异常,在窄小暗道中如鱼得水,弹动飞窜,比活物更灵敏,让人难以招架。
除此之外,更有无数暗箭毒镖不知在何时会悄然袭来,偃师的建筑,果然机关密布。她咬着牙前行,已经疲惫不堪。
但希望近在咫尺,她能清楚地感受到风流动的凉意。
刀锋劈开迎面袭来的石球,她余光瞥见一堆白骨,那或许来自于之前的探索者,她无暇哀悼或自哀,因为下一瞬,又有呼呼风声从后脑贴近。
弯腰,躬身,刀柄往后一递,刀尖狠狠一顶。
铮然一声响,泠琅忍受着虎口剧痛,继续往前,奔出十步后,她猛然驻足。
眼前是一处明显宽敞许多的石室。
石室中间亮着灯火,灯火下,是一只小小的木匣。
好像明晃晃地写着“此处有诈”,泠琅只迟疑了一瞬,接着猛然朝这个“诈”扑去。
身后那诡异滚动的铁桶,已经团团袭来。
她一把拿过木匣,揣进怀中就地一滚,快得如同一道残影。
果然,那吊挂着的灯火立即爆炸,随着飞溅的石块,铁桶旋转呼啸而至!
泠琅咬牙,手往木匣一探,随即略微一顿——
一个人影俶尔闪到她面前!
高挑,瘦削,出手如电,随着叮叮几声,那些铁桶纷纷落地,再无声响。
泠琅瞪大了双眼,她喘着气往后退,后背还未贴到石墙,那人已经转过身来。
熟悉的沙哑声嗓:“我的徒儿,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样子?”
第121章 交锋时
泠琅心头巨震。
她怀疑自己听错, 可那句话字字分明,她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但那人已经转过身, 居高临下地站在了她跟前。
一身黑衣, 面罩覆了口鼻,只露出双黑而利的眉,和眉下狭长的眼。
对方眼神含了戏谑笑意, 扫过少女震惊的表情,接着是怀中拼命掩护的木匣,最后落到手臂寸寸绽开的伤口。
她简短评价:“丢人。”
泠琅气喘吁吁:“伸手不见五指的,能丢谁的人。”
伶舟辞说:“我难道没教过如何对付这种铁偶?”
她足尖踢起一颗石块, 石块准确地弹落在某只铁桶,发出嗡鸣。
那铁桶骨碌碌滚了数步,挨到墙壁后折返, 竟未停歇, 而是愈滚愈快, 几次碰撞后, 又有了先前的杀人之势。
“中空之偶, 内置一球,球中灌水银,便能有此效果。若要终止它,只需找准圆球与偶身的联结处, 稍稍一击, 像这样——”
伶舟辞一抬臂,袖中不知射出何物击中铁桶, 伴随轻脆的“哒”一声, 铁桶果然歇了气势, 再次一动不动。
泠琅气息稍稍平复,她紧盯着那只铁偶,不说话。
伶舟辞抱着臂转身,再次望向地上的少女:“看明白了?”
“嗯。”
啪一声,另一只铁偶开始转动,泠琅撑起身体,捡起脚边一粒石子,往那偶身上扔。
铁偶应声停下。
伶舟辞说:“不错。”
泠琅喘着气笑:“多谢师父教诲。”
伶舟辞扯下面罩,她很瘦,唇鼻眉眼都是如出一辙的锋利:“你这些天,好像过得不太如意。”
“师父说笑,我还不错。”
“还不错,怎么打听个人还得找上邓铁扇?”
“师父,邓前辈最不喜别人叫他邓铁扇。”
“这不是重点,我的白鹭楼玉牌呢?”
“用了。”
“用了?”
“不太好用,您江湖地位不太高,接待我的线人不靠谱,我差点被他害死几次。”
“所以你的确过得不太好?”
泠琅又笑起来,她胸口很痛,因此每笑一声,喉咙里都会有铁锈般的腥。
她扶着墙慢慢站起,借着躬身的姿势,将手往袖中不动声色地一探。
“同从前没有太大差别,师父,在您身边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伶舟辞淡淡地说:“到哪里都一样,那何苦委屈自己?”
她慢慢走到泠琅跟前,用一种平静而带着些许讥嘲的语调,说:“你杀过众多高手,见识过数不尽的金银,很明白痛快二字——”
“我伶舟辞的徒弟,怎么会甘心委身后宅?”
泠琅说:“我……”
话突兀地止住,一根冰凉细长的手指覆住了少女的唇,女子沙哑笑道:“别拿那些话唬我,只有邓铁扇那种蠢货才会信。”
她看着自己生平最得意的作品,轻声说:“你那个夫君,的确很不简单呐,你知道他多少?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