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因为虫族战争的缘故, 人类在夜晚会尽量避免发出声音和光线，因此不过晚上十一点钟，除了巡逻和值守的人之外，蓝星基地里的人已经基本都陷入了沉睡。
    燕行归却睡不着, 她背靠着窗台的墙壁坐着, 身体蜷缩成一团, 不是她喜欢这个姿势，而是因为空间实在是太狭窄了。
    和新星历的学校宿舍相比，旧星历的住宿条件实在是太过简陋，以燕行归的身份, 也只不过分了个七八平方米的小单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和充当了柜子功能的桌子。现在她正蜷缩在床和桌子中间的缝隙里, 头顶的窗户开着, 冷风飕飕地吹着她的头顶，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冷静一些。
    就在这时, 燕行归听到了身后的墙壁似乎传来了很轻的振动。
    她的呼吸频率都没有任何变化, 只是手腕一抖，一把雪亮的匕首已经出现在掌心，她不动声色地更贴紧了墙壁，然后就看到了一只手从下面伸了上来, 抓住了窗台。
    明亮的月光下, 那只手的骨节修长, 一层巧克力色的肌肤薄薄一层贴在漂亮的骨架上，食指第三节 指节处有一个燕行归非常熟悉的伤疤。
    燕行归的动作停了下来，匕首又悄悄收回到衣袖里。
    路德维希单手用力, 从下面轻轻跳了上来, 然后无声而敏捷地翻进了房间里。
    ——或者说, 他本应该无声而敏捷地跳进来的。
    路德维希太熟悉燕行归的房间了，他闭着眼睛都知道哪里有落脚的地方。可他没想到燕行归会蹲在窗台下面，饶是他反应再迅速，也在躲闪的时候被床头柱绊了一下，然后整个人就好像在空中被射落的鸟一样，一百多斤的精壮汉子猪一样倒下来，把燕行归完整地压在了下面。
    “嗷——”
    两个人同时发出下意识压低的惨叫声，路德维希是因为惊慌，燕行归是因为懊悔——她到底为什么要抱着吓路德维希一跳的心思不出声呢？现在倒霉的还不是她自己！
    床头的台灯摇晃了两下，砰地一声又砸到了路德维希刚想要爬起来的后脑勺上。他再次发出一声惨叫，又被重重击倒，这次彻底趴在了燕行归身上不再动弹。
    “别嚎了……你是不是先起来？”燕行归戳了戳他的后背。
    “我不起来！”路德维希委屈又愤怒，“你明明就醒着！为什么不提醒我？都怪你！”
    燕行归冷笑一声：“我为什么要提醒你？你是不是大半夜爬我窗户上瘾了？上次就算了，这次还来？”
    她以为路德维希至少会心虚一下的，可没想到他不但没有心虚，反而更加理直气壮：“谁让你不来找我？我只能来找你了啊。”
    “我为什么要去找你？”
    “上次在战场上你说的啊！你说等回来之后，要找个不是半空中的地方，然后我们……”他的话没说完，可那欲言又止的暧昧语气和直勾勾的眼神却明显地表达了他的意思。
    燕行归：“……”
    这个连早饭吃了什么都不记得的货为什么在这种事情上记忆力特别好？！
    “抱歉，我今天真的很累。”燕行归抬手捂住了额头，像是一个逃避交公粮的社畜，并且赶在路德维希炸毛之前赶快说出了后面的话，“我白天见到了星河，然后我们聊了一会儿。”
    她从战场上进入星际博物馆开始说起，说到她的两次穿越和跟老年冉星河的重聚，她说得很慢，到最后，语气里不由自主带上了刚才一直没有散去的沉郁。
    “是我太自私了。”燕行归略带苦涩地说道，“我用对待凡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却用对待圣人的标准要求冉星河……是我对不起他。”
    路德维希不说话的时候，那双翠绿的眼睛就像是漂亮的猫眼石。他一直安静地听着，一直当听到燕行归说到这里，才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你哪里对不起他了？每个人都有提出自己要求的权力啊，要是不满意对方的要求，大可以放弃嘛。”
    “不，我是突然发现，其实我也和冉星河一样天真。要什么永不分离的人，其实根本不可能有人做到的。”
    “谁说的？”路德维希突然大声说道，“谁说没人能做到？我就可以！”
    “……你？你知不知道，就在不久前，历史上的你还是死于3287年，死于……”
    “我知道，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路德维希坚定地说道，“以前我死了，那是因为我不想再活着。我不希望你看到我变得太难看的样子，是我自己选择了死亡。可是现在，我的基因已经不会再崩溃，所以，我当然不会再那样死了啊！”
    他说得骄傲又自信，就像是站在空调顶端宣布下面整个房间都是它的江山的猫，让燕行归看了只觉得憋不住想笑。
    “你现在才多大？”燕行归友善地提醒道，“你怎么会知道十几年后的自己会做什么选择？人是会变化的，现在的你永远不会知道未来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不管我怎么变，喜欢你这件事情是不会变的。”路德维希继续自信地说，“我比那些死去的人都要强，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才不管星盟会怎么样呢。在战场上，我唯一想着的就是活下去。能杀就杀，不能杀就躲，总之，我一定会成为活到最后的那个人！”
    燕行归：“……”
    她还是头一次看到把贪生怕死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你说你不想看到离别，那我就一定会死在你后面。你不是说过未来世界有机械义体吗？如果我生病了，我就学那个殷天阔，把身上的器官全部替换掉也可以，我就能一直陪着你了。”
    路德维希看着她的目光有种像是要燃烧起来的疯狂，那无比的专注让燕行归意识到他是认真这么想的，而且也会真的这样做。
    “你不用这样……”燕行归无意识地喃喃出声，“没有必要为了我做到这一步，你有你自己的生活，你应该选择让自己快乐的方式……”
    “我的快乐，就是和你在一起。”路德维希认真地说道，“燕燕，我喜欢你，特别非常极其喜欢你。我的生命都是因为你而存在的，要怎么样你才会相信呢？”
    他的眼睛纯净而赤诚，装满了酝酿了多年的炽烈情感。像是把一颗心都完全剖了出来，赤.裸裸坦在她面前，让燕行归一瞬间有些不敢和他对视。
    “你……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以前一直都不知道……”
    路德维希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似乎是有些怀念地笑了起来。
    “不记得了，可能是很久了吧。我记性不太好，你知道的。”
    他们相识了二十多年，有太多心动的机会，可能是某个战场上并肩厮杀的瞬间，可能是某个夜晚月光下的一个回眸，也可能是更早，在他沉默而阴沉地面对着一群人类小孩的欺辱，而她像是孩子王一样从天而降站在了他身边的时候，他的生命就已经和她纠缠在了一起。
    是传说中的爱情也好，是他身体里属于虫族对雌性强者的刻在基因里的臣服也罢，路德维希简单的大脑里只确定了一件事——他离不开她，只要她喜欢，他可以变成任何她需要的样子。
    “……见了个鬼的。”燕行归沉默了很久，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你们怎么搞的……我也喜欢你，但很明显，我之前只是把你当好朋友的。”燕行归诚实地说道，“你和封宙航都这么搞，我以后要怎么跟你们处？”
    ……对哦，还有封宙航。
    “你以后不要理他！”路德维希瞬间又炸毛，“这个骗子以前一直骗我！而且他还在你面前装无辜！他……”
    燕行归轻飘飘看了他一眼：“我们都是一个阵营的，你觉得可能吗？”
    不可能。
    封宙航是第一军团长，燕行归现在是军部炙手可热的重要人物，这两个人之间必然会有很多交集，这是大势所趋，更何况，他自己连个名分都没有，根本没有干涉她的社交圈的权力。
    路德维希的头发又耷拉了下去，他看上去纠结又痛苦，脸上闪过愤怒、嫉妒和怨忿，到最后也只能委屈地看着燕行归。
    “好吧……那就封宙航，我警告你，我只能忍受他一个！你可别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给我往回带，那个季星什么的，绝对不行！长得就一副不正经的样子，一副小白脸的德行，知道你是比他大好几百岁的人也能动心思，你要是把他也带过来，以后我们就不要合作了！”路德维希撒泼打滚怨毒地怒吼。
    燕行归：“……”
    她觉得自己好不容易酝酿的一点哀伤的情绪全被路德维希折腾没了。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路德维希作天作地闹了一通，那颗存储容量只有核桃仁大的脑袋瓜子经历了新的风暴，也把最开始的事情给忘记了。
    燕行归打发走了路德维希，筋疲力竭地爬上了床，睁眼看着低矮的屋顶。她仍然睡不着，只是这次脑袋里蹦跶的人从少年冉星河变成了路德维希。
    从幼年，到少年，再到成年和之前看过的中年。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又捋了一遍大纲，应该是快要完结了。
    我会努力多更新的，感谢追更读者的支持！特别爱你们！
    第230章
    燕行归和路德维希认识的时间可以推到两人还挂着鼻涕的时候。
    两人是同一年被捡来的弃婴, 很小的时候也都展现出了优秀的资质，可因为身份的不同，两人受到的待遇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燕行归的领养人是徐嘉荣，虽然那时候徐嘉荣仍然是不怎么管她的放养状态, 可有这么个不好惹的监护人名头在, 就没什么人敢找她的麻烦。加上燕行归本人也是个又虎又能打的刺头, 很快她就在基地的同龄人里面拉起了一大帮小伙伴，打着惩恶扬善的旗号每天招猫逗狗。
    而路德维希的经历则是完全不同，他被捡回基地后，没多久领他回来的士兵就战死在外, 只给他留了一个名字和一个来不及掩盖的混血身份。那时候正是虫族战争最混乱的时候，秩序未定之下, 人命滥如草芥, 或许基地对未成年人会有更多一点的保护，可也仅限于不闹出人命来。欺辱霸凌这种事情是没人管的。
    因此, 那时候一些孩子就把对虫族的极端憎恨就转移到了没什么反抗能力的幼儿身上。路德维希的幼年饱受歧视和欺辱, 他没有朋友，因为缺乏营养长得又黑又瘦，小小的孩子睁着一双和虫族很像的翠色竖瞳，冷冷地盯着那群朝他扔石头的人。
    燕行归就是在路德维希被六七个人围殴的时候出现的。她如同英雄天降一样率领着一帮小弟大吼一声冲过来, 二三十个熊孩子连打带踢, 咋呼退了那群稍大点的欺凌者们。燕行归的小弟排在两边, 她大摇大摆走过去，同样瘦巴巴的手把脸上还带着血的路德维希拉起来，大义凛然地拍了拍小孩的肩膀, 说道：“放心, 以后跟着我混, 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了。”
    那是至今想起来仍然会让燕行归尴尬到在被窝里缩成一团的回忆。
    因为那实在算不上什么见义勇为英雄救美，六七岁的小屁孩懂什么善恶？只不过是因为那时候的她看了一些影视作品，单纯觉得在这种场合摆这种谱说这种台词特别帅而已。那只是燕行归自我满足的一场戏，而路德维希和她的那些小弟们没什么区别，只是在这场戏里面扮演了一个稍微有点戏份的角色而已。
    路德维希当然不是个甘心当配角的纸片人，听了燕行归的台词之后他不但没有纳头便拜，反倒是不识好歹地跟他的救命恩人燕行归打了一架，然后凭借着种族优势溜之大吉。
    燕行归开始是有些恼火的，可后来她就惊喜地发现，自己新找到的这个很符合英雄电影小可怜设定的演员，他会自动刷新！
    他总在受欺负！而且没有人帮他！
    这就是先烈们为她安排的表演大舞台啊！
    那段时间的燕行归正是沉迷英雄影片的时候，表演欲非常旺盛的熊孩子从此展开了孜孜不倦追寻她的演员的生活，每当路德维希受欺负的时候，蒙面侠/橘猫超人/午餐肉勇者就会带着她的小弟们从天而降，见义勇为。燕行归的江湖名号每次都在变化，具体视她当天携带的道具种类是咪咪还是午餐肉空罐头确定。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概一年，当整个基地的人都知道了路德维希是燕行归罩着的人的时候，燕行归也玩腻了这个英雄游戏。
    可就在这时，那个被她抛弃的御用演员却主动找上了门。
    他扬着那张因为一年来营养增加而明显好看了很多的小脸，表情仍然带着点桀骜和不甘愿，斜着眼睛说道：“我同意了。”
    燕行归：“什么？”
    “你不是想让我当你小弟吗？我看了看你的诚意，还可以。我答应了。”
    这语气不像是纳头便拜当小弟，倒像是要当她的主子。
    燕行归听着自然是感觉不爽，但是想了下这段时间的经历，不说别的，面前这人确实很能打，长得也不错，带出去当小弟不堕她蓝星基地十岁以下第一人的威名，便也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下来。
    只是后来她才发现路德维希的脑子不太好使，全身上下能拿得出手的大概只有“好看”“能打”两个优点而已，这真的是个很坦诚的人，第一次见面就把他唯二的优点展示了出来。
    两个人一起称霸十岁以下儿童圈，后来又一起开着巡猎机上了战场，参加机甲培训，在太空中争夺功勋……他们长大了，了解了幼年的行为有多羞耻之后，两个人都再也没提过他们相遇时的事情。
    当然，没提过也可能是因为没人再一起追忆当年的傻事了，因为燕行归的那些“小弟”们，在十几年的战争中都已经陆续牺牲，哪怕她想要再过一把武林盟主的瘾，也凑不齐当年的二三十个人摆阵了。
    燕行归睁眼看着黑漆漆的夜色，才恍然意识到，她一直以为自己朋友很多，可陪着她一路走过来的，也只有屈指可数的那么几个而已。
    而现在，其中的一个人走到了她面前，啪叽一声无赖地躺倒露出肚子，然后把自己的心剖给了她。
    他们认识的时间很长，一起经历过太多次同生共死，是在最寒冷的夜里可以为了保持体温用躯体为对方取暖的存在。他们是战友，是亲人，可燕行归却从没想过，他们会是耳鬓厮磨的恋人。
    说一点都不动心？那是不可能的。路德维希的感情就像一把尚未淬火的刀，热烈又直接地塞到她手上，直白地让她感受到他为她而跳动的心脏。没人能拒绝这样全心全意的剖白，更何况这人还是和她认识了多年的好友。
    可越是心动，燕行归就越是害怕。她忍不住想起自己曾经在基地里见过的那些情侣，除了温莎那种走肾不走心的，似乎，大概，好像都没什么好下场。
    总会有人先战死在外面，留下的人有的得知了对方的死讯后精神崩溃，在之后的战斗中一个恍惚死去；有的从此患上了ptsd，告别了前线工作沉默地从事了一辈子艰苦的体力后勤；还有更多的人，他们痛苦了一段时间之后，便又找到了新的爱人，他们还会怀念那个死去的人，可想起来的时候，绝不会再有当初爱的轰轰烈烈了。
    如果她和路德维希成了爱人，会不会也会变成这样？
    她不想体会爱人离开后撕心裂肺的痛苦，也不希望自己先走一步之后折磨别人一辈子或者被人遗忘。她是个很懦弱的人，怕分离怕受伤，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开始。
    都怪路德维希，让她不得不直面自己的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