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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的鸿雁,一掠而过天际,纵然春来它们也不会再归了,赵顼心中明白。
手边堆着王安石请求卸任的奏表,三年前,似是春景未褪时节,欧阳芾对他道,妾身赢过官家一局棋,官家可还承认?
自然承认,他笑。
待妾身编修罢叔父的文章,也要编理夫君的文章,官家答应妾身,至少令国子监刊印万册,作他生辰之礼。
赵顼爽快答应:有何不可。夫人书稿修成之日,记得予朕一份,朕当珍藏馆阁,以诲后世。
官家切莫事先告诉夫君,我想予他惊喜。
不告诉他,他便发现不了么?
他一心扑在国事上,无人告诉他,他才不会发现。
赵顼大笑。
将最后那道劄子再看过一遍,满眼皆是“弱力而重任,薄功而厚享”的虚辞,又作“精神衰耗,体力惫怠”的藉口。
他是心灰意冷了,才决然求退。
是心俱化为了灰烬,才精神衰耗,体力惫怠。
没有预兆么。
一切早有预兆,只他还竭力攥着两端绳索不肯放开,实际早已生出裂痕。
“传诏,”赵顼闭目,疲道,“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昭文馆大学士王安石,罢为镇南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宁府。”
这回他是真的放他离去了。
君臣一梦,千古空名。
熙宁八年九月,欧阳芾逝世于江宁。十月,王安石罢相,出知江宁府。
十一月三日,王安石归乡,返旧居,复见妻所整理文稿,恸绝。
闭门两月,未尝理事,丧事皆由家人持办。
两月后,启门,终日流连郊外,不赴公门。熙宁九年一月,皇帝传旨,命王安石赴任办公,上表力辞,帝无奈,免江宁知府之职,改以使相兼集禧观使。
自此闲挂虚职,远离政务。
同时刻,朝中官员一作改换。
罢练亨甫中书刑房习学公事之职,出任漳州判官。
迁陈州太守吕惠卿出知延州。
迁密州太守苏轼移知河中府,旋迁徐州。
诏令吴充为中书门下平章事。
诏令冯京为枢密使。
诏令李定为御史中丞。
......
密州。
听闻欧阳芾逝世的消息,苏轼足愣了数息,而后默然长叹。
近日天降细雨,密州百姓前来告谢他祈雨之恩,苏轼哭笑,天要降雨,岂是他的功劳。
“为答谢山神赐雨而重修的常山庙已经落成,苏先生何时动身前往祭祀?”
“今日便不去了,改日罢。”
不知为何,苏轼觉得那人是不该死的,那样活泼好动的性子,他想象不出她缠绵病榻的模样。
据闻是沉疴已久,又添忧思伤神。
那人怎可能忧思,可郎中确如此说。
门生道:“夫人离世,王相公便请去职,实脆弱。”
黄庭坚道:“王相但执拗,非怯懦。”
“你们不明白,”苏轼道,“这仅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忆及朝堂上的针锋相对,雪片般弹劾王安石的奏章,贬他通判杭州的那道诏书,他一直以为只他自己备受煎熬,时至今日,苏轼终于承认,那个人的内心也存在着无人体会的煎熬。
如今最后一个可以体会他煎熬的人也不在了。
许为更新气象,次年,皇帝改年号为元丰。
继承了王安石新法的年轻帝王对诸多法令略作调整,大体仍沿袭着师臣的道路,惟集权方面较熙宁年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令人惋惜的是,新的年号未能带予国朝生机,皇帝也非长命的皇帝。
元丰五年,宋夏交战,宋军兵败永乐城,士卒役夫阵亡数万,帝中夜得报,恸哭失声,彻旦不寐。
元丰八年,赵顼逝世,听闻死前曾对身边人呢喃,朕好孤寒。
年仅十岁的延安郡王赵煦即位,高太皇太后垂帘听政。新帝甫一登基,太皇太后立即召回了远在洛阳的司马光。
司马光不负高滔滔厚望,回来后短短数月,将熙宁、元丰年间施行的新法一个不落,尽数废除,熙宁元丰年间任用的新党官员一个不落,尽数罢黜。
据闻当时有个颇负盛名的文人也被从地方召回,结果此人竟不识好歹,跑去当时的宰相司马光面前说募役法对百姓有好处,不当废除,最后把保守派的官员惹烦了,又将他贬黜出京。
自此文人便在地方辗转,写下无数旷古烁今的千古名篇。
再后来司马光去世,年幼的皇帝逐渐长大,继承了自个儿爹对新法的爱好,亲政后又把新法统统捡了回来,新党再度当权。只这时的新党已非熙宁年间的新党,官员相互倾轧,党同伐异,遂成后来党争之祸。
有个叫章惇的人当了宰相,对旧党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清洗,凡此前所罢新法,全部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