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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用每天都听着隔壁传来的咚咚咚敲打声了,就算有也最多不会超过十分钟就会结束,完全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萧迩作为老年人,更是需要清静,最近还兴致勃勃地参与到了云茶村重修学堂的进程中,和村民们的关系一天比一天亲近。乔镜还听到有上山采茶的老人很好奇地问萧迩家里几口人,每年种的粮食收成如何,够不够吃这种问题。
对于这样的疑问,萧迩的回应也很有一代大儒的风范。
他在和茶农聊天时只聊天气、土地和收成,谦虚地说自己家里是做小生意的,茶农不懂这方面,便不会问得太深入;在和家里有外出打工和行商的人交谈时,就主要谈一些大梁对商人的政策,以萧迩的见识,往往能说得人家心服口服,都忘了最开始想打探的目的,不知不觉就被带偏了话题。
不过,能让萧迩这么耐下心来和他们交谈,也证明乡亲们的确是心性纯朴,否则以这位的脾气,恐怕看都不会多看他们一眼。
云茶村这个地方的确风水不错,乔镜想。
但事物总是有利有弊的,尽管村里相对城中要安全许多,但也变相地隔绝了消息。他现在和景星阑的消息已经完全中断了,乔镜曾问过跟在身边的暗卫,但暗卫也不知道城里的情况,只说让乔镜耐心再等一等,不必心急。
大概是看出了乔镜有心事,萧迩还反过来劝他:“晏小友,你要相信陛下和王爷的实力,我觉得要不了多久,你应该就能和王爷团聚了。”
乔镜沉默地点点头,却忍不住想,这话听上去,怎么这么奇怪呢?
但随着断联的日子一天天增加,他的心情也控制不住地变得焦灼起来。
在察觉到自己已经心浮气躁到都快写不下文也看不进去书后,乔镜决定,下一本书就不再想其他题材了,就写一些自己过去亲身经历过的事情,放松一下心情。
他决定,就把这本书命名为《京洛旧事》。
这个世界的大梁有幸避免了那段最为惨痛的百年战乱时光,蒸汽机车的铁轨由南到北,贯穿东西,经济的繁荣和科技的发展推动了文化的传播,大梁城也成为了万国来朝的圣地,人们的脸上没有了对于明天的惶恐与身为黄种人的懦弱自卑,取而代之的,是对于本国文化发自内心的骄傲——
这样很好。
但乔镜依然想告诉他们,没有国家能够永远强大,以及,在这个世界上,落后就要挨打。
陷入金钱陷阱的人们,或许已经不相信世上有所谓抛头颅洒热血的理想主义。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乔镜已经看出了这个盛世王朝的溃败必定始于它自身的根基,但千秋岁月朝代更迭,这也只不过是人类历史上短暂的一篇而已,因此乔镜写作时更多的还是着墨于人物本身,读者能从字里行间中体会到多少他想表达的思想,那就要看个人的缘分了。
在写完标题后,乔镜坐在书桌后,盯着空白的纸张看了很久。
最终,提笔写下了全书的第一句话:
“谨以此书,纪念我与景先生那段在另一个时空中相伴度过的、熠熠闪光的黄金岁月。……”
虽然是回忆录,但乔镜也必须要先写明那个时代的大背景,一步一步将视角推进,从那个国度,到那座城池,再到那所学校中的那些人们。他以为自己需要思考切入点,但那些已经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灰色画面,在他落笔的瞬间便一帧一帧地在眼前回闪而过。
正趴在窗台上打盹的008被一只莽撞的菜粉蝶惊醒了,它张大嘴巴,伸出爪子挥走它,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扭头刚想看看乔镜写多少了,就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原本的困意也瞬间丢掉了九霄云外。
“宿主,你怎么了?”它小心翼翼地问道。
黑发青年安静地坐在书桌后,手里紧握着笔,骨节微微泛白,笔尖轻微地颤抖着。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漆黑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一个方向,似乎是在发呆。
一滴泪水悄无声息地滴落在桌面上,只在脸颊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泪痕。
“……没什么。”
过了很久,乔镜才垂下眼眸,轻声道。
困顿、悲愤、无力、哀痛……直到这时,乔镜才发现,原来那个时代留给他的种种激烈情绪只是被他深埋在了心里,但从未真正消散过。
就连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近代高中历史课本,看完后都足以让人心中郁塞,亲身经历过那段历史的乔镜更是明白,身处于那个时代的人们感受到的屈辱究竟有多么深重。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从那种情绪中剥离出来,站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去书写那段自己曾经亲眼目睹过的荒谬现实。
伦理崩坏,纲常颠覆,那时的他坐在课堂里,听着教授在课上大骂政府无能,又比谁都要期盼上层能够真正觉醒;上百万的流民浩浩荡荡穿过寸草不生的干裂的黄土地,一路上不知有多少人吃人的事情发生;多少年轻义士救国无门死无全尸,靠开妓院和卖大烟的地痞流氓赚得盆满钵满;卖国贼高居庙堂之上,和妄图瓜分这个国家的洋大人们谈笑风生……
但始终有一个地方,是乔镜心中的净土。
这么多年过去,乔镜已经忘了自己第一次上大学时的情形,但肯定没有他初次行走在京洛大学校园中那样的新奇、忐忑和激动。这里是一个崭新国度的初生之地,也是希望的萌芽场所,学生们在这里学习、交流、恋爱、寻找未来一生的志向,是比现代任何大学都要更像是“大学”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