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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钟,店里没人,严栩在擦桌子,心里琢磨着厨房先不收拾了,擦完桌子就关店门——他打算去工地一趟。
桌子没擦完,在听到脚步声的同时,一声熟悉的“小栩”也在耳畔荡开。
严栩回头,看到陆秋英站在“欢迎光临”的红色地垫上,右手拢着耳后并不存在的头发。
“还在忙吗?”陆秋英打破沉默,脸上挂着不太自在的笑容。
严栩收起脸上的错愕,继续擦桌子,问道:“你怎么来了?”
“阿铖说你这个点才能闲下来,我过来看看你。”
严栩咬了咬舌尖,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将抹布丢在桌上,说:“坐吧。”他自己则先坐了下来。
陆秋英双手抓着手中小巧的黑色卡包,坐在对面。
严栩垂眼,在桌子底下揉捏自己的手指甲,故意不直视对面,也不主动开口。
默然良久,陆秋英终于按捺不住,率先开口:“妈过来是想找你商量点事。”
严栩抬头,在他妈脸上看到了极为陌生的复杂表情——拘谨中夹杂着一丝厌烦。他也很厌烦,厌烦自己又习惯性地通过表情去揣摩对方心中所想,然后下意识反思自己。
于是便又垂下眼,问道:“什么事?”
陆秋英的身体忍不住前倾了一些,语调也跟着上扬:“严栢跟秀秀决定今年国庆结婚,他前两年投资失败,把原先买那套房子给卖掉还债的事你也知道,这两年情况虽然有些好转,但秀秀想买别墅,对他来说还是有点为难,我跟你方叔叔帮助了一些,但现在还是差那么一点,所以想先问你借一笔钱。”
遮挡在睫毛下的瞳孔不禁收缩,即便早已预料到他妈此行的目的,严栩还是感到不寒而栗。
他不禁回忆起去年年中,他妈第一次踏进这家店的那一幕。那天他妈怒气冲冲地进门,当着众多食客的面,将捆着扎钞纸的五叠红色纸钞扔在了空餐桌上,而后一言不发地扭头而去。
那天他妈是来还钱的。
在此之前严栢的公司遇到资金周转问题,所以他妈问他借钱的时,他毫不迟疑地便借了。他借出去的时候并没有要求什么时候还,但他妈信誓旦旦地说等严栢资金周转过来,最多半年就能还清,他便信了。
此后,过了一年多,再无人提及这笔钱。
去年他有了买房的念头,只得硬着头皮去问他妈,严栢大概什么时候能还钱。他妈当时脸色阴沉,只说“你先等着”,几天之后便有了还钱那一幕。
这也是去年后半年,他和那边断了联系的原因。他在心里美化了这段回忆,将他定义为争吵,但其实他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有了前车之鉴,再加上他妈亲自登门的举动,以及罕见的软语温言,他很难猜不到他妈想干嘛。他只是没想到他妈竟然这么急切,为了严栢的一套婚房,竟然连夜上门来借钱。
被过度蹂躏的指甲泛着粉红的色泽,严栩抬头,表情沉静:“铖哥呢,他不肯借?”
陆秋英面露为难:“他跟严栢毕竟不是亲兄弟,怕你方叔叔介怀,我没跟他提这事,再说了,他也老大不小该成家立业了。”
“啊,是这样——”严栩喃喃自语,缓慢地挺起腰,“要借多少?”
此时,陆秋英终于察觉出严栩的异常,但话已经到了嘴边,她迟疑了一瞬,回答:“二十万就够了。”
“可以,”严栩点头,“但是有三个条件。第一,要写借条,第二,一年后必须还清,第三,按照银行贷款利率给我算利息。”
陆秋英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有种被戏耍了的感觉,她涨红了脸,嗓子尖利起来:“严栢是你亲哥哥,你跟亲兄弟还算计这么多?”
“亲兄弟?”严栩嗤笑一声,“你也知道我跟严栢是亲兄弟?既然我跟他是亲兄弟,为什么他每年都能过生日,而我不能?为什么他总有新衣服,而我只能穿他的旧衣服?为什么他高考那年你每天早、晚去学校给他送营养餐,而我的家长会你却都不愿意来?为什么在你眼里,只有他是你的儿子,只有他能享受你的疼爱,而我不能?你知道我人生中第一笔工资拿来干嘛了吗,我偷偷取了你的头发,拿这笔钱去做了亲子鉴定!我多希望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这样我就至少可以为你的所有冷漠找一个合理的理由!”
陆秋英惊颤了下,僵着半边身子无法动弹,她从没在这个小儿子脸上看到过这种憎恶的表情,下意识地否认:“不,不是……”
严栩深吸了一口气,不想再纠缠过去的种种,一切就到这里结束吧。他闭了闭眼,沉声道:“我已经不奢求从你身上得到爱,但你……但你无论如何也不该为了你另一个儿子来利用我。妈,我们大概是缺少母子缘分,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你——就当没有生过我吧。”
陆秋英也不知是急还是气,胸口剧烈起伏着,她揪住了严栩的袖子:“我生了你,我就是你妈!”
“以后不是了。”严栩抽出了手,语气决绝,“对我来说,亲人、家,就是嘴里的一颗龋齿,我曾经想尽一切办法修补,但都是徒劳,它除了让我疼得钻心,别无用处,只有拔了才痛快。”
陆秋英如遭雷击,呆滞良久后扶着桌角站了起来,强撑出最后一丝无理取闹的倔强,指着严栩,歇斯底里地怒斥:“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在医院把你打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