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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祁双手按住长案,支撑着身体缓慢地站起。脸上的震惊止不住,心中的震撼除不去。
杨清元低下了眉目:“您还记得我去阳城求见您的那回吗?”
“你带了数十灵牌。”
“是的,我说过我不会忘记这些死去的人,也没有忘记祖上的忠勇。我说过,请您信我忠勇杨家。”
“但是你也是岱钦的臣子,你对他亦有忠。”
“当初他救下我,我便做他的臣,是为保命也好是因畏死也罢,都不重要了。一臣不可侍贰主,我一直认定自己对汗王只以“义”字行事,以此聊以□□。但如今忠义两难全,我只能取忠而舍义,因我为周臣,忠字不可违。”
忠义,忠义二字,如此轻,又如此重。
这二字曾在沈祁心中拥有不可撼动的位置,至真至纯,一尘不可染,没有转圜余地。他凭此二字行事,可壮志凌云可气吞山河。
而如今,他听到杨清元口中说的这两个字,却是愈加苦涩难抑。
他问:“但是朝廷曾亏待过你杨家。”
杨清元道:“是,但先父教导过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可负臣但臣不可负君。虽我亦懂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但一边是我同族人,一边却是异族人,骨子里留着中原人的血,纵使君父薄待我,我也不能弃君父不顾。”
苦涩又加重一分,沉重又积压一分。
“你要杀岱钦,朔北人不会放过你。”
“我原本也不打算放过自己。汗王待我不薄,我背弃于他,实在天理不容。不论成功与否,我都会自刎谢罪,绝不会苟活于世。”
杨清元垂下的眼帘重新抬起,有泪水满溢,有泪水夺眶。
沉重便彻底压弯沈祁的脊背,头一次,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问:“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就会令朔北撤兵吗?”
杨清元又低头:“我不知道。或许不会。”
或许只会更激化两国之间的仇恨,将战争推向无可挽回的深渊。
到那时,沈鸢怎么办?阿木斥怎么办?
沈祁站在那里。
过去的一年里,当他踏上失去的土地,这里有许多忠义之士愿意舍生取义,为退守南边的朝廷献身,为中原军效力,前扑后继,络绎不绝。
这便是推着他一再往北的动力,因忠君报国,是天下文人志士的理想。纵朝廷羸弱,纵君父负我,我也愿肝脑涂地,不负君父。
忠国,便是大义。
但走到了这一步,牺牲的已经太多。忠义不再至真至纯,它可陷淤泥可堕渊涯。牺牲的,仍是许多人的生命。
大义终于化作一座大山,沉沉地压在沈祁肩头。
良久,沈祁扶住了杨清元。
“有件事我想问你。”
“请问。”
“依你对岱钦的了解,若他真的统治华北,华北的中原百姓将怎样?”
杨清元没有犹豫:“他会善待百姓。”
会做明君,会做仁君,也会令百姓休养生息。
这便是沈祁听到的答案,也是让重担卸下的唯一答案。
沈祁再次合目,在安静的黑暗中长长地叹息。许久后,他开口。
“不用了。”他说:“不要再牺牲更多的人了。我接受岱钦的条件。”
回到长案边,低头去看地图上已见雏形的分界线,他收归的,尽归他,岱钦征服的,尽归朔北。
如此,已是极致。
如此,重负卸尽,落寞过后,只有释然。
“回去吧。”沈祁道:“回去好好辅佐他,叫我们的百姓不再受苦。”?
第105章 终章
杨清元回去复命了。
然而岱钦却没有多么喜出望外, 好像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一般,他淡然地坐在那里,未露笑意, 只锐利如剑的双目透着无以复加的威严, 在端详底下的人。
“做的不错,我没看错你。”岱钦道:“只有一件事你没做好。”
杨清元问:“是什么?”
岱钦眸中如现深渊, 他字字清晰:“你没来杀我。”
如一道闪电劈裂地面, 瞬间照亮杨清元剧缩的瞳孔,他的表情僵硬住。
岱钦冷笑:“我说错了吗?”
杨清元低低地答:“原来您都知道了。”
岱钦道:“你当我傻吗?你以为我会真的派你一个人去却不找人盯着你?”
杨清元跪下来,膝盖碰撞在坚硬的青砖地上,磕碰出沉闷的响声。
他仰起下颌,脸上已不见往日澹然风流,取而代之的, 是惨淡与羞愧。
他道:“念在臣下侍奉多年的份上, 还请汗王准臣自尽。”
岱钦横眉凝视他, 好像要用帝王威严亲手将他碾碎。但许久后,他却没有唤卫兵拿人, 只是问:“润初, 我很困惑,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润初是杨清元的字,他这样称呼他的时候,杨清元克制的眼泪终于溢了出来。
岱钦道:“我待你不薄, 你也多次帮助过我。但现在,你却愿意为了一个认识没多久的人来杀我…”他沉叹:“难道就因为我是朔北人, 而你是中原人。”
杨清元没有回答, 但答案已不言自明。
还是那句, 道不同。
君臣二人相对无言, 沉默许久。
杨清元终叩首:“臣求一死。”
岱钦却说:“我并不想杀你。”
杨清元不敢置信。
岱钦道:“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我是真心想治好这片疆土。但其中有很多困难,没有人比你更了解。”
他指尖点着身前的案面,上面铺开的地图正是杨清元认真标注的那张。
无论如何,他的确尽了作为臣下应尽的职责,兢兢业业尽职尽责。
“我并不想杀你,我不想杀沈鸢的朋友,也不想杀我自己的朋友。”
杨清元慢慢地从地上抬起身躯。
岱钦道:“我这个人没什么朋友,但是我觉得,你能算一个。”
他屈指在案面上叩了叩:“如果你还愿意留下来,我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你们可以对我有偏见,但我对你们没有偏见。”
最终,殿门敞开,阳光为跪地的杨清元铺开一条生路。
云琦自他回来,已经焦灼地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看到他走进来的身影,倏地站起来。
“你…怎么了?”她看到了他脸上的泪痕。
杨清元道:“没什么。”
却又有晶莹的泪落下。
他喃喃道:“我以怨报德,他却愿以德报怨。”
云琦没有问那个“他”是谁,也没有问“德”与“怨”又是什么,她只微微一笑,点头道:“是呀,要不然公主为什么会青睐他呢?”
她捏起袖口温柔地擦去杨清元的泪,问他:“所以你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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