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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便有一宫人至,引她到偏厅召见。
朱令月见了她,先俯下身,行长跪之礼,道:“托皇后殿下庇护,我儿得存一命,殿下隆恩,奴婢深铭于心。”
“这是你应得的。”朱晏亭看着地上俯身跪缩成一团的女子,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乌鬓下半埋的残缺耳朵:“你替我做事,你儿身替太子险些送命,自当得报。”
朱令月沉默了须臾,小声反驳道:“我是替我自己做事。”她发委身后,流下肩头,像青青之瀑流泻,额头触地作最温顺臣服的姿势,但声音却透着倔强:“……报复郑家,是我自己的事。我会记得殿下的救命之恩,待我儿通晓人事后,也会令他永远记在心里。”
朱晏亭笑了笑:“但凭你愿。”
朱令月没有抬起头,皇后也没有下令让她走。一阵静默之后,她从地上抬起头来,叫了一声:“长姐。”
朱晏亭怔了一下,面色有些诧异,却没有反驳她这么叫。
“请殿下恕我唐突冒昧,就算是看在曾经一父同养的情分上,也允我这么叫……我想叫一声长姐,因为我已没有别的亲人了。”
她低语轻诉,灯火摇曳,她面上疤痕忽隐忽现:“我想带楼苍回章华,明早就出发。不知此生还能否见,今日特来向长姐辞行。”
朱晏亭望着她的脸,怔了一会儿,方道:“……我会休书给章华郡守王安,请他安顿你们母子。”
朱令月摇了摇头,道:“多谢殿下,但我母有宅,庭前屋后还有桑,我带楼苍回去,缫丝贩布,足以养育此子。若他成器,当命他求取功名。若他不成,就作个田舍翁,平安一世,也很好。”
朱晏亭沉默了很久,唇边一丝笑。
“依你。”
“我今日来,只有一件事,想求长姐。”朱令月重又低下头:“想求殿下,宽饶舞阳长公主一条性命。”
朱晏亭依旧微微笑着:“你为何觉得,我会答应你?”
朱令月道:“郑家要杀我时,她为了救我险些丧命。我如今作了罪证,也有她一分功劳。殿下向来赏罚分明,有过当罚,有功必偿。何况她不过一个草包而已,一己之私,为人所用罢了,杀她无益。”
“齐湄如若知道你这么替她求情,恐怕她巴不得去死。”
“我也只尽我事。”朱令月道:“饶不饶只看殿下,我只是,这辈子再也不愿意欠着谁。”
她这一夜曲意恭顺,态度柔婉,但往昔的脾气还是在这句话里走漏些许。此时,朱晏亭才能眼前的女子和记忆里那个养在楚水苍莽里、明眸如鹿,拉着她要抓青蚨的妹妹联系起来。
她没有出言答应,也没有拒绝,出了一会儿神。
再出口时,眼睛也似穿过她,看向很远的地方。
“嘉树生南国,这个季节,章华的霜橘也成熟了。”
云泽的深秋草木依旧葱茏,但早晨牛乳样浓密的雾气消散过后,会展露大片大片的橘树,洲渚里遍地金黄灿烂。
章华产的霜橘“青黄杂糅,精色内白”,内甜如蜜,每年都在上贡的贡品里。只是运到京师,往往不是已经冻过,便干瘪失丰,远不似她往前看到大片橘林成熟烧成的灿金地色之初,便会惊叹着带露珠摘下来的丰满果实,那般连丝带络、凉沁沁的甜。
她眼神幽渺,似雾气一样,停栖在朱令月眉眼之间,叹息一般轻声嘱咐道:“今年,你替我尝一个吧。”
朱令月深深垂下头,双手在前放低,躬下身,额头放到手背上,行全了一个长跪之礼。
“诺。”
……
朱令月见过皇后退出来时,发现庭里明显寂静下来,丝竹管弦已停罢,适才微喧的人声也闻不着,唯有繁灯如炽,草虫低鸣,清园萧索。
才不过月升时,欢宴为何结束这么早?
虽心有疑问,但脚步未停,宫人引着她向偏径行,要到府门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击掌。
小宫人在她胳膊上一拽,拉到墙根底下阴影里,示意回避。
只听得门外有马蹄和车辙之声,奴仆照引下,一华服男子先入,三十许人,一袭紫袍,姿容英伟,腰挂明月珠,正是尚了同昌长公主的护军将军赵睿。他作接引态,恭敬引入一玉冠玄袍的青年,举止洒然,清雅贵态。
让手握禁军的驸马亲自照引参乘,这青年身份一目了然。
他们走得很快,朱令月和宫人并没有在墙根底下等多久,只见烁目灯移,眼底下烟火飞绽似的,袍裾如掠翅之鸿,转眼,门府黢黑,周遭空寂,已只剩冷月落槛。
宫人向前伸臂:“女郎请。”
其实同昌长公主府的门庭灯火高照,垂花柱上宝光莹莹,燃得榴花一般。却不知为何,在灿烂了一遭后,显得这般凄清。
她迈过门槛,辞别宫人,独捧一灯独步长街。
明熙里朱门栉比,一街之隔就是太傅的府苑,此时也在作宴。
鬼迷心窍,她走到半途又回转,吹熄了手中的灯,站到高栋巍峨墙影下。
不多时,门口又有响动。
他不是来赴宴,竟是专程来接她的。
是她先迈出门,肩上披了氅衣,府门几级缓缓阶梯,身后皇帝便紧两步,托着她手。
她转头同送到门口的同昌长公主齐清说话,低垂着头,轻言细语叮咛。
石榴花一样绯红流丹的灯光照在她倭堕发髻、素淡半面上,与身后安然等待的玄袍俊雅青年浑然一对佳偶。
待她叮嘱罢了,众人都安静下来,默契地看向缄默的玄袍人——他作为当中地位最高的人,理所应当在最后有三言两语的言辞,但他却只是笑,偏了偏头,示意他的妻子已经说过了。
齐清意味深长掩了唇笑,行礼辞别。
皇帝用的御辇候在道畔,双毂涂朱,车壁上云纹倚龙伏虎,旌旗上描绘日月升龙,翠羽为盖,金作华形,茎皆低曲,似一朵巨大的金色昙花,绽开在浓重夜色里。他扶着她肩,引上辇去,在后放下帘幕。便只能看见厚重的锦幕垂落,将凉雾夜风都挡在外。
听到轻轻鸾铃响,车辇不知何时走远了,风里只留下些微香气,冰凌初化一样清冷的味道。
长公主府也关上了正门,两堵高墙深楼危影,月光铺落一道霜地,朱令月方才如梦初醒,从墙根下走出来。
适才一眼如鼻尖冷香叫风吹散,转眼便记不得御辇上的花纹究竟是什么颜色。
眼前幕幕,纷杂交错。
从元初三年,她十五岁及笄那年乍入长安,繁华落眼少女心性任性恣意,被郑太后捧为一颗棋子,长信宫高,高得叫她以为当真天很低,举手即可摘星辰,到如今短短数年,已窥尽海市蜃楼的浮华一梦。
她举着那盏已灭的灯,独行宽阔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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