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袋】8.叛逆期(苏南瑾)
苏南瑾后来知道,她属于所谓的“高敏感孩子”。
外界环境发生变化,哭,离开她超过十分钟,哭,听到不喜欢的声音,哭,除了他怀里,没有任何能让她感到安心的所在。
她会说话,却不常说,尤其是在回答“为什么”时,哪怕苏南瑾自认为语气足够耐心,她依旧捂住耳朵,眼睛红红的,像个即将被野兽吃掉的哑巴,恐惧又发不出声音。
这种情况在逃亡前很少发生,花园风清日朗,住所温暖舒适,目之所及的每一处都铺上了毛绒软垫,在她面前说话的每个人都轻声细语,如果她哭了,苏南瑾能第一时间找到问题源头并解决。
现在不行。
“哭”是她唯一能表达厌恶、不满与恐惧的方式。
事情转变的契机出现在她五岁时,苏南瑾将其称为她叛逆期的开端,从那之后她再不曾按照任何人的心意走,游离于规则之外,超乎他的认知。
当时,瑾帆会刚刚成立,他为了让这个可怜的帮派能被各方认同,四处奔波,将她扔给会里的几个女人照顾。
他风尘仆仆回来的那天,迫不及待想要抱一抱她,让她在他脸颊上亲两下,听她喊哥哥,陪她吃饭,陪她看动画片,温馨快乐地度过一下午。
她前段时间可能会有点难过,不过既然已经回来了,她应该惊喜的。
然而当他走进房间,一只盛过饭的白瓷碗不偏不倚地砸到他头上,他毫无防备,被砸了个正着,额头很快渗出血,但这都无关紧要,他只在意一件事。
碗是她扔出来的。
不是意外,这是她想做的事。
他试探着上前一步,两根筷子又朝他飞过来,轻飘飘的打在他身上。
他简直比发现新大陆更兴奋。
“小煜在生哥哥的气。”
她没有哭,而是把手边的东西朝他丢。
她开始以攻击他人作为宣泄情感的手段。
“小煜为什么生哥哥的气呢……是担心哥哥会在外面受伤吗?”
她没反应,这是猜错了的意思。
“那,是以为哥哥死掉了?”
她依旧没反应。
“哥哥没有不告而别,哥哥跟小煜说过的,小煜还记得吗?”
没反应。
苏南瑾没有丝毫不耐烦,他每猜错一次,眼中光芒愈盛。
她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她有他求而不得的东西。
“小煜可以告诉哥哥吗,哥哥想不到了,可是哥哥不知道,下次又会惹小煜不开心。”
“我没有允许。”
稚嫩的童声突兀地响起,这是她在他回来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你告诉我你要出门半个月,我没有允许。”
怕苏南瑾不理解似的,她又重复了一遍。
他想起来了,她当时一言未发,显然不开心,他把那当做是小孩子闹脾气。
她说“允许”。
“如果哥哥以后还是做了小煜不允许的事情,小煜要怎么办?”
他问。
她坦然迎上他探究的目光,随后看向他流血的额头——“惩罚。”
而后苏南瑾明白,她“醒”了。
他鼓励她肆意妄为,哪怕是伤害他,哪怕会招惹麻烦,他会在那之前讲清楚后果,他知道她听得懂。
庆功宴上,劝他多喝一杯酒的人,被她捏着下巴灌了一整瓶酒精,大吐特吐惨叫连连。
试图把手搭在她肩上的人,被她指使顾泽剁了手掌。
她生气的标准依旧叫人摸不到规律。
他杀人、乃至杀了和她亲近的几个人,她不在乎,他忘记给她带回城东的包子,则令她相当不满,那天但凡他盛好饭,就会被她打翻到他身上去。
她像极了母亲。
好在,她还会喊他哥哥,她全心信任并敬爱着他,那些所谓的“惩罚”不过是在表达情绪,就像解决了源头她的哭声会立马停止一样。
她稍大些,大约九岁的时候,他开始力不从心,他的谎言会被她拆穿,他的表演会被她揭露,她疯狂吸纳从外界获取的一切信息,保留着诞生之初敏锐的情感,让他惊讶,让他害怕。
她分得清控制与爱。
可谁说他不是真心?
他偶尔会想起她出生时的情景。
大哥家世不俗,三弟讨母亲欢心,他始终是不受宠爱的那个,是个隐形人。
母亲生产结束,三人轮流上前看眼睛刚睁开一条缝的女婴。
他是最后上前去的,洙说他会给小妹带来晦气,拦着不让,母亲抬抬手,说离半米远见一面吧,终究是兄妹。
他靠近,女婴哇的一下咧嘴笑起来。
母亲特别准许他抱起女婴试试。
他照做。
奇迹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女婴咯咯笑着,未能完全张开的小手扯住了他领口的飘带。
洙不信邪,也吵着要抱,洙刚一碰到女婴,女婴就张口大哭。
他们都知道女婴的尊贵,母亲一定会把继承权交与她。
他则是最卑微的。
怎么会呢,偏有一束阳光照进角落。
母亲把女婴交给他照顾,他终于真正拥有了和大哥、和洙同等的地位。
他该爱吗,还是该憎恨。
这问题折磨他许多年。
她蹦蹦跳跳,从训练场跑回来,一夏天在外面疯有点晒黑了,进门脆生生地喊“哥”。
“哥,我刚刚又刷新记录啦!等我长大了肯定比顾泽厉害很多。早上医生喊我去下棋我没去,无聊死了,哥你帮我应付一下。哦对,我假期作业没写,拜托拜托……”
“……”
他有点无奈又有点头疼,一项项应下来。
“知道,小煜很棒;我去和医生说,不过你没事也要多去找他说说话;作业写不完就不写了,班主任有意见让他叫家长……”
她“吧唧”一口亲在他脸上。
“哥你晚上想不想吃糖醋排骨,我喊顾泽做!”
又跑了。
没过多久吧,医生走到他身后,他想起她的话,道:“别总找她下棋,她该怕你了。”
医生对此并未发表意见,“我是来找你的。”
他淡笑,“我又有什么事劳你操心了?”
医生敲了敲沙发扶手,“你看起来快死了。”
“哪就那么快。”
他时常感受到生命在流逝。
并不因为任何病痛,他对任何身体上的损伤习以为常,这具身体早就破烂的不像个人样。
他尝试给自己注射毒品,但除了让他更加痛苦毫无用处,甚至化学分子在血液里蔓延的时候,他也无法获得欢愉。
他半夜惊醒,会悄悄站在她门外。
她总是睡得很晚,屋里有时候很安静,有时候是两个人在吵闹或者说笑。
“瑾,你不该是这样。”
他惊异地看着医生,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原来你的关心也会分给我吗?”
医生把他的阴阳怪气当作耳旁风。
“江宁不是适合你的土壤,你注定要回去的,赢了输了,都要回去。”
他懒散地倚着沙发,柔软的黑发搭在颈边,最长部分的延伸到背上,发根露出一点怪异的金色。
“哦,我回去了,她呢?”
“别摆出架子来教训我,求你了,这可是我的地盘,我也不是什么——精神稳定的人。”
医生将一个全新的药瓶摆在他手边。
他想,她的叛逆期来得太早,而他来得太晚。
他学会反抗,学会愤怒,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他从未表现出愤怒,可假如他不愤怒,在这片土地上肆意作恶又是为什么。
她拥有全部的幸运,而他被不幸拥抱,为什么不幸者反要向幸运者献出一切。
可他爱她,他不忍她也不幸。
她无辜,又为什么他的不幸全都与她相关。
头开始痛了。
他拧开药瓶,白色的药片有的在舌下化开,有的在齿间被碾碎。
医生走的时候说:“也许你认为我不公,认为我在你遭受不公时没有爱护你,都可以,但你不要做出蠢事,她是个孩子,从始至终一无所知的孩子。”
哦。
他撩起一缕头发,发质很差,是常年漂染成黑色的缘故。
他看见她满怀爱意地扑向他,亲吻他。
也看见她在阴暗无光之处被绞成鲜血淋漓的碎片。
“妹妹应该要一直爱着哥哥吧。”
“不然哥哥会拉妹妹一起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