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过年还有两周的时候，下了场大雪。
    路上积雪接近十厘米，踩上去吱呀作响。风雪稍停，周宅门口就停下来了一辆车，扫雪的服务员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在来人下车前清理出来一条堪堪能走的小道。
    因为大雪，今天只预订了一桌，还是很少会做的外带单。
    穿着羊绒大衣的年轻男子大步走进了包间，面容冷淡，比冬风更萧肃。
    周跃进入包间后，示意其他人先退下，她亲手给姜呈泡茶。
    香炉里清雅的烟气袅袅而上，周跃听到这位传闻中非常不好相处的大少爷开了口。
    “阿凌前几天又发了一次烧。”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非常明显的不满，“医生说是底子不好，一场病就勾起旧疾。”
    周跃的手微颤，不敢抬头。
    “庄家人把她当奴隶压榨了近十年，前两年还想直接把她卖给别人。”姜呈的声音越说越冷，凝了冰般刺骨。
    “你不会不知道钱压根到不了她手里，你只是假装不知道。”
    年轻的男子眼眸冷厉如刀锋，毫不留情地捅破她的阴暗。
    “阿凌心软，舍不得为难你。”他戴着黑色手套的指间转动着银色的烟杆，冷淡苦涩的烟气在空气之中蔓延，“但我不是。”
    周跃感觉到窒息。
    他身后的助理将两份文件放在了桌子上，一份是放弃抚养证明，另一份是财产赠与证明。
    周跃心中一片涩然，张了张口，目光惶惶从文件上扫过，最终失了气力，苦笑道：“我不会去打扰阿凌的，她到底是我的——”
    “我不信。”他直接也无礼地打断了她的话，幽深的眼眸里尽是毫无动容的冷漠，“你既然有新的家庭，她不是你的唯一，那么，只要有个万一，她依旧是你首要牺牲的选项。”
    他的烟杆敲了敲文件的页面，“我不会让任何隐患留在她的身边。”
    周跃的指尖发凉，知道自己是非签不可。
    有了这两份文件在手，姜家的收养无论是从法律上还是道义上，都立于不败之地，就算她想再认回来，也万万不可能了。
    姜家反手告她一个敲诈勒索也不是不行。
    她不想签。
    那份财产赠与证明上的巨款和资产让她忽然有了一种在卖自己女儿的荒谬感。
    明明……她从来没这么想过。
    她分不清对阿凌的感情。
    憎恶或者爱怜，或许都有，或许都不是。
    她爱她与她血脉相通的聪慧，却厌恶她身上代表着她被禁锢和被伤害的另一份血脉。
    周跃拿起了笔，在姜呈迫人的目光下，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眼眶酸涩，却留不下一滴眼泪。
    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已经抛弃这个女儿了。
    饭食打包好，在姜呈起身离开前一秒，她才忽然如大梦初醒般，急急开了口：“阿凌……不……不是阿凌……”
    她终于抬起头看向站在逆光处、被阴影笼罩的年轻男人。
    她向来长袖善舞，清楚地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姜呈不会喜欢她想说的话，她很清楚，但是还是开了口。
    “您……请您不要伤害她……如果不喜欢她了，我会带她离开——”
    她一句话说得颠叁倒四，勉强说清了自己的意思。
    他似乎看了她一眼，又似乎没有。
    “呵。”
    只有一声浅淡的冷笑，在空气中停留，随着他开门离开的步伐，消失得毫无痕迹。
    庄凌刚醒没多久，姜呈就进来了，还带着人给她摆了一桌的吃的。
    她被他抱着喂饭菜，虽然还是没什么胃口，但是不想他太担心，勉力塞了几口。
    “不是家里做的？”庄凌看到了打包的食盒，却没看到标识。
    “嗯。”姜呈摸了摸她的脖颈，见她没有虚汗，这几天的担忧终于松了不少。
    他没想到她一场病居然缠绵许久，医生找了不少，都说是底子不好，以前看不出来，现在因病全浮上来了。
    他心中厌恶她的那些血脉亲人，却又舍不得让她更加焦心，只能强行压下。
    庄凌握着他的手指，靠在他肩上，“辛苦你了，哥哥。”
    姜呈抚摸着她的脊背，缓声道：“不说这些。”
    他只恨自己没早点遇见她，若是她小的时候，就被他捡回去，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来烦她。
    他眸色微深，又说起其他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过两天伯伯伯母都会回来了，到时候我们带着小的几个出去玩？”
    庄凌这才想起来，现在也快过年……而且姜呈很久以前就说过，过年的时候会把家里人都介绍给她认识。
    她其实看过李家和姜家的家谱，姓姜的这边比较简单，带着姜呈就叁个，一辈一个。
    姓李这边就人比较多了……叁个伯伯，每家有两个孩子。最大的堂哥比姜女士小六岁，最小的堂姐比姜呈大十五岁。侄子侄女十个，最大的是李明宥，最小的去年刚出生。还得加上各家嫁娶的亲家……
    一时半会儿数不完的人。
    偏偏姜呈的叁个伯伯都是实权人物，李家第叁代也是肉眼可见的实权派，过年时候来拜年的人就更多了。
    必要的应酬不会少。
    庄凌想着就想叹气。
    姜呈虽然说着要出去玩，但是这是她第一次踏入社交圈，不可能没压力。
    大概是压力催出来动力，庄凌在距离过年还有一周时，终于恢复了健康。
    姜呈确定她身体没事后，安排了人来帮她试衣服。
    入冬的时候就下订单去做衣服，如果不是她病了一段时间，衣服早该备好了。
    和衣服搭配的珠宝也流水一般送来，庄凌坐在更衣间里，左右都是珠光闪闪，恍惚感觉自己是个盘踞在金山上的恶龙。
    到底是年纪小，她的服饰都更加偏向青春活泼的风格。
    庄凌试衣服试得想罢工，去年这个时候还为一顿饭纠结，万万没想到今年的她居然已经到了看到新衣服觉得麻烦的地步了。
    新衣服在赶工，爷爷奶奶带着年纪小的侄子侄女们回来了。
    庄凌被一口一个小婶婶叫着，被人精似的李家小辈们哄得开心。
    她还在疑惑怎么自己好像什么都没做就获得了这么多的喜爱，隔天就看到姜呈给小辈们一人发了一个大红包。
    庄凌眼神微妙，忽然联想到接小辈们那天，姜呈一人给发了一张购物卡。
    也不知道是惯例还是他特意给的……
    大约是她思考得太认真，姜呈很快就留意到了她在游戏中的出神。
    “累了？”姜呈低声说话时的温热气息让庄凌耳根子一热。
    坐在庄凌另外一边的李明照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挪，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发现，继续和坐在旁边单人沙发上的堂妹李明盈讨论明天去哪里逛街。
    眼见着小叔叔和小婶婶一起去了隔壁房间，李明照和李明盈默契地停了心不在焉的闲聊，两两对视，忽而噗嗤一笑。
    李明照笑道：“舍身饲虎，圣人也。”
    李明盈漂亮的眼眸眨了眨，凑过来跟她一起坐着，笑道：“那老虎可是给了金子，姐姐这么说不太好吧。”
    她一脸调皮，言笑晏晏间，惹得另一边的李明旭看了她一眼，想说点啥，但是迫于两位姐姐的压迫，乖乖闭了嘴。
    他攥着口袋里今早小叔叔才给的提货卡，又想到去往年姜呈那张冷漠的脸，犹豫要不要凑到姜呈面前当一回小人。
    正说着，大姑妈的大女儿王明朝捧着热可可往两姐妹中间一坐，愁眉苦脸道：“我同学托我带个情书。”
    李明照和李明盈猛地扭头瞧她，“给谁带？”
    “给大哥带我就不会这么愁了。”王明朝翻了个白眼。
    李明盈往边上挪了挪，身体力行地表明自己要划清界限，“居然有人敢通过你找小叔叔？”
    李明宥向来八面玲珑，这种事向来处理得漂漂亮亮，哪里用弟弟妹妹们操心。
    “我也不知道啊……”王明朝更加苦瓜脸，“我也没跟人说我和小叔叔认识来着。”
    “这种事哪里用得着你说。”李明照戳戳她的脑袋，“咱家这家谱早就被扒得一干二净了，你干嘛不直接拒绝？”
    王明朝垂头丧气，“人在我面前哭得太可怜了，我脑子一热就答应了……”
    “你就该脑子一热去小叔叔面前送一回死。”李明盈和王明朝一样的十四岁，但是比王明朝机灵多了，绝对不会往这种绝路上走。
    李明照瞧她可怜巴巴的模样，再想到小叔叔对小婶婶说话时那副温柔神情，提议到：“你要不给小婶婶？”
    “啊？”王明朝一脸震惊，“姐，我最近也没得罪你吧？”
    李明盈眼珠一转，也笑道：“这方法有趣，刚好可以看看小婶婶的性格。”
    这个小婶婶来的突然，她们迫于压力不敢乱来，小小试探一下还是可以。
    “要看什么？”阴冷的声音忽然从叁人背后响起。
    叁个刚刚还在密谋的少女脊背一寒，互相攥紧了手，压根不敢转头。
    然后就瞧见脸上挂着笑的李明宥绕到了她们面前。
    李明宥伸手拍了拍李明照的脑袋，笑道：“小叔叔最近脾气可大了，你可别惹他。”
    姜呈也站起了叁人面前，看着可怜巴巴的叁人组，冷道：“你们这两天很闲？”
    李明照不敢说话，她就是忽然起了点试探的心思，怎么立刻就被抓了包？
    她立刻低头，“对不起，小叔叔，我错了，我不应该乱说话。”
    李明盈也诚恳道歉：“小叔叔，我也错了，我不应该参与。”
    左右两边都果断道了歉，王明朝连头也不敢抬，直接闭眼道歉：“小舅舅，对不起，我不应该乱收告白信……”
    姜呈坐在李明旭让出来的单人沙发上，“我是不是说过，别来招惹你们小婶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