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临终
正事谈妥便是间话家常,弥七郎发现这对准翁婿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样,两人一直聊到申时又召来诸臣开起宴会,一直吃喝到黄昏,宾主尽欢。
离别之时,道三入道一路把吉法师送到门口,不断说着来日再宴等等的客套话。
「……那可要帮我向令郎引荐一下,也许将来我能帮他牵马呢。」话到半途吉法师开起了玩笑,在场的人欢笑不绝。
「谁知道呢,也许将来是我儿子帮你牵马也说不定。」道三入道说这话似真似假,诸臣稍有迟疑,但也是哈哈带过。
吉法师向道三拜别之后,领着弥七郎等人穿过竹林。向晚的竹林格外清凉,弥七郎却只觉得浑身汗臭、腰酸背痛,心里想着会面谈判比起战场廝杀可要难受多了。
一出竹林,太阳已下山,小平太和野野村正成早已率着眾人列队等候多时。
「呦!看你们各个酒足饭饱的,我们其他人只能在大太阳下啃乾饭呢!」小平太手插在腰上,没好气道。
吉法师让他抱怨几句,领着队伍穿过人潮涌散的富田大街,让野野村牵来几匹马让几个玩伴亲信骑上去,然后往那古野城开拔。
弥七郎和其他人骑在队伍前头,回头看着其他人手上拿得铁桿,犹记得道三入道大人称这玩意是铁炮,还因为吉法师拥有不少这种东西而对他刮目相看,不禁十分好奇。
行出富田,弥七郎看见毛利新助手上正好拿着一把铁炮,便开口向他借用,想不到新助听了,支支吾吾地,死活不肯交出来,让他心里颇为不快。
「喂,弥七!你向他借也没用,新助手上那把是假的。」小平太说着,把自己手上铁炮向弥七郎递了去。
新助彷彿舒了口气,「啊!到这边就可以说了吗?」
「嗯,我看也差不多了,这边离富田又远,附近好像也没有斋藤家的人,对吧,吉哥?」阿狗随意地四处张望,然后用手肘顶了顶吉法师。
吉法师看来心情正好,「哼哼,原本我还担心那么多把假货会不会被斋藤家的人一眼识破,想不到这些人注意力都放在看我耍猴戏上面,原本谈判时那老头压得我一败涂地,想不到最后峰回路转,噱了老蝮蛇一把!哈!」
弥七郎大为惊奇,于是调转马头,向着在队伍中段走着的人把他们手上铁炮一一借来观察,果然都是假货,不过就是铁棒包着外观一样的托把,还有的是拿竹竿漆黑充数。
弥七郎又骑了回来,「这里面到底有多少是真的铁炮?」
「唔…大概十来个吧。」小平太回答道。
「是十一鋌,而且只有一鋌是真货,其他十鋌都是用便宜价钱跟锻冶村买来打坏的铁炮,为此我还特地跑了近江一趟,他们千交代万交代这些铁炮只能看看,不能真的拿来用。」阿狗补充道。
「光是这样也花了快两万贯嘍~~,要是我才捨不得花这笔钱呢。」小平太说道。
「喂!你看这个,」一个马回眾拿了一把炮口开花的铁炮给他看,弥七郎记得此人叫山田冈定,「这玩意爆开的时候我还以为一支耳朵要聋了,幸好没事。」
但是山田冈定说完又在耳边弹了弹指头,似乎对刚刚说的话又没什么把握,「咦?是我耳朵真的坏了?还是有人骑马朝着我们过来?」
大家闻言纷纷停止言语,竖起耳朵细听。吉法师又示意叫队伍停下脚步,保持安静,然而队伍里的人未经训练,又把这趟旅程当成出游,花了一会时间才在马回眾的奔波下安静下来。
若是在战场上,敌军大概早杀上来了吧,弥七郎心里想道。
月色黯淡,只见前方出现一点萤光,伴随着细微的马蹄声逐渐接近。直到那萤光来到近处,果然是有一人提着灯笼骑马而来。
又到那人逐渐接近到可以看出完整人影时,他便勒马止步,一个熟悉的声音朝队伍大喊道:「冒昧打扰,敢问诸位可是织田三郎大人麾下的部队?」
「佐佐大人!?」弥七郎惊叫道。
「准人正,这么晚还跑到郊外来找我,是出了什么事吗?」吉法师衝他喊道。
那人骑马拉近距离,果然是面带一条刀疤的佐佐准人正孙介,「太好了,幸亏你们吵吵闹闹的,不然在这样的夜晚,月色那么暗,尾张又这么大,就算是要找个两百人的队伍也不容易。」
被准人正这么一讲,倒是让弥七郎一行人脸上无光,平日里彼此吹嘘统率可比义经、楠木的牛皮在此刻被毫不留情地戳破。
「准人正,父亲会派你出来找我一定是有急事。怎么了?敌军来袭吗?」吉法师赶忙上前问道。
准人正脸色相当沉重,他上前附耳对着吉法师讲了几句,吉法师听完之后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就策马衝了出去。
眾人被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着,正想追上去时,吉法师又自己骑了回来,只见他眉头深锁,目光在眾人脸上来回移动,心里不知在思量什么。
「阿狗、三十郎、胜三郎,还有…新助!你们几个把大家送回自己的村里,别把人搞丢了!」吉法师朝这几人下令道。
「知道了!」
「弥七、小平太,还有剩下的马回眾都随我来,我们要一路奔到古渡城。准人正,麻烦你领路了!」
「好的,」准人正骑到队伍的最前头,灯笼高举在前,「大家就着我的火光看好路面,别绊着了!」
「出发!」吉法师一声令下,包括弥七郎在内约有十五、六人随他奔驰前行。吉法师骑马的速度很快,其他人得全力奔驰才不致落后,然而准人正却能稳稳地跑在队伍的最前头。
不到两刻鐘的时间,一行人就来到古渡城下,城里城外灯火通明。吉法师朝着守门的士兵吆喝一声就入了城。
一行人穿过城门口的广场,通过蜿蜒的狭道爬上一阶曲轮,然后再往城主曲轮前进。城主曲轮与一阶曲轮间由一道壕沟隔开,彼此只有一条木桥相连,桥口由一整队的士兵把手,戒备程度非比寻常。
负责守备的武将却令人大出意外,竟是林通具全副武装站在入口,手持一把佇立在地上的长枪,只见他远远看见眾人,便伸掌要眾人止步,「停步!现在实施宵禁,间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出。」
「你有没有搞错!?我们可是信秀大人直属的马回,你平常晋见大人还要靠我们放行呢!」马回眾里不知谁这样叫嚣道。
「对啊!而且到底谁让你把守这里的?这边是马回眾的管区!」另一名马回叫道。
「是不是间杂人等由我来认定,我管你是马回还是太上天皇,能不能进去是我说了算!」林通具态度高傲,讲这几句话时似乎还显得格外得意。
「林大人,您认得三郎大人吧?他可不是间杂人等,而且尤其是这种时刻,他不是更得见信秀大人一面吗?」准人正从人群中站出来说话。
「嗯,可以,就他一个人进去,其他人留在这边。」
「其他人都要随我进去。」吉法师向林通具说道。
「不行!最多两个,其他人留在这里,任何武器刀具也一律留在这边,」林通具边说边用长枪敲了几下地板,「你要不就别进去,要不就只带两个人进去,没得多谈了。」
一时气氛僵持,吉法师瞪着林通具看了好一会,弥七郎摸摸腰间长刀,纳闷会不会在此时此地用上。
「小平太、弥七,你们跟我走,其他人在这边等着。」最后吉法师妥协了,交出武士刀和脇差,弥七郎和小平太也一併照办,然后跟在吉法师后面穿过木桥。
城主曲轮上似乎每个转角都有关卡,都是由马回眾把守,弥七郎跟这些其他组的马回即便不太熟识,至少也有个印象,大多数人都没多加阻饶。
然而走进连接城主寝室的最后一条廊道时,弥七郎却发现前方把守的人不是马回眾,而是四个陌生面孔在把守这条通道。这廊道大概可以容纳两人并肩行走,出去就是城主寝室前的庭院,庭院里左转就是城主寝室,寝室内眾臣的影子被烛火照出投射在庭院的地板上,看来眾臣都到齐了。
吉法师正想通过,却被这些守卫拦了下来。
「你们疯了吗?难道不认得我是谁?」吉法师朝他们说道。
为首两个守卫说道,「不认识,也不在乎,你不能进去。」
弥七郎附耳对着信长说道:「阿吉,不用跟他们纠缠,我知道另一条廊道,我们绕过去。」
三人转身正想离开,却发现来路又被另外四个守卫挡住。
弥七郎摸了摸自己腰间,却扑了个空,想起武士刀和脇差都被林通具收缴,心中暗叫不妙。
前后两边守卫都穿着盔甲,去路的守卫为首两人从腰间拔出脇差,步步逼近,另外两个人持枪,好整以暇地守在原地。来路的守卫通通拔出短刀,弥七郎等三人被完全包围。
然后吉法师和小平太都从怀中掏出了短刀。
弥七郎看见这场景愣了一下。
「真是的,都跟着吉哥那么久了,怎么还老老实实地把所有刀子都交出去呢?」小平太调侃了弥七郎一下,然后从腰间又抽出一把脇差给他。
「小平太,后面四个给你,我跟弥七对付前面的。」吉法师下令道。
「嘿!总是给我苦差事。」小平太言谈间却是轻松写意。
吉法师自正德寺离开后,早就把令人满头大汗的直垂上半身脱了下来用袖口绑在腰间,如今似乎觉得碍手碍脚,便在双方对峙时从容不迫地解了下来。
去路面对吉法师的守卫觉得这是大好机会,立刻衝了上来,但吉法师手一挥便把解下的直垂丢在对方脸上,令对方一时手忙脚乱。弥七郎朝自己的对手衝了上去,那人见状受了一惊,手举起来想格挡,腰间却被吉法师踢了一脚,失去平衡撞在墙上。弥七郎如今已几经沙场,自然不会放过这机会,刀尖直往门户洞开的喉部刺去,了结这人。
弥七郎回头一看,发现小平太利用人高脚长的优势,一脚踢倒为首一人,让他和后面两人摔个四脚朝天,然后朝向还站着的那人扑去。
「看自己对手!!」吉法师喝道,弥七郎转过头来,看见那个被吉法师直垂丢在脸上的守卫已被刺倒在地上,再看自己前方,长枪已刺到胸前。
弥七郎赶忙侧身避开,只让枪头侧面在胸口上画出一道火辣辣的伤口,然后立刻把长枪按在墙上,朝对手衝去。
那人也机警地放掉长枪,右手伸去腰左想抽出刀子。
然而弥七郎用左手按住对方手臂,再补上膝盖顶着,让他刀子出不了鞘。右手反持脇差朝对方喉头划去,对方虽用左手抓住弥七郎手腕,然而左右手毕竟力道有差,坚持了一会之后,最终还是让弥七郎划穿喉咙。
弥七郎回头望去,只见另一名长枪守卫躺在地上没了呼吸。而吉法师已经回身去帮忙小平太,两人各解决了一名对手,一支刀子插在小平太大腿上,血流如柱。
弥七郎自己都没想到已方身手如此了得,而对方看来更是吓得不轻,两手握着短刀,双腿抖个不停。另一个人犹豫一会,便狗急跳墙似地朝小平太刺去,但持刀那手被小平太一把抓住。
小平太扳着对方的手让刀尖反转回去,就像当年初见面一样结果了那人性命。
剩下那人刀子一丢,跑了。
「不要追了。」吉法师拦住作势要追的小平太,「你腿还好吧?」
「不碍事,哼嗯…」小平太一使劲,便把刀子拔了出来,随手丢在地上。
廊道上留下七具尸体,站着三个浑身血跡的人,除了弥七郎和小平太外,吉法师脸上及左肩也掛了彩。
两个人扶着小平太一跛一跛地走出通道。
然后在城主寝室前的庭院,遇上更多守卫。
「怎么?刚刚那条走廊没杀成,这次是要在我父亲的寝室前杀我是吗?来啊!!」吉法师朝着那些守卫说道。
其中一人朝着长相最为年长那人望去,对方直摇头表示不可。
「不敢吗?不敢就让我进去!」吉法师说道。
「主公身体微恙,任何人不得进出。」最年长的守卫回道。
「其他人都在里面。」
「任何人不得进出。」守卫毫无感情的复述一遍。
「不跟你们废话,让开!」信长出手推开守卫,但守卫反而一拥而上想把他抓住。
信长出手打了其中一名守卫一拳,弥七郎加入战局,小平太儘管腿上有伤,也还是衝了上去,三人和一群守卫扭打成一块。
弥七郎伸手想抽脇差,却被守卫一把抢走丢在地上。
「我再说一遍,都给我让开,我要见……!」吉法师想张嘴大喊,一个侍卫摀住他嘴巴,两名按住他左右手。弥七郎和小平太在旁也是双拳难敌四手,被紧紧架住,完全帮不上忙。
「咳咳咳咳咳…咳…让他…咳…让他……」寝室内起了一阵骚动,有人想张嘴讲话,却不断被自己的咳嗽打断,室内的眾人开始吵杂了起来,几乎把那人的声音压下去。
「主公不要激动,保重身体,外面的骚动很快就会平息。」烛光透出了个想要起身的影子,但那影子马上就被旁人压回床上。
「咳咳咳…你!咳咳…你、你………不…咳咳…不对…让他进……咳!让他进………咳咳咳咳咳咳咳咳…让他…让他…」弥七郎很确信那是信秀大人的声音,他也被旁人控制住了!弥七郎心底涌起一阵怒火,更加激烈地想要摆脱挣扎。
「哼嗯!」吉法师用力咬了侍卫一口,那守卫吃痛放开。
「放手!让我见他,让我见…让我见…」另一名守卫更加用力地摀住吉法师的嘴,铁了心不放他出声。
吉法师激烈地甩头,死命想挣脱守卫的束缚,却被七、八名守卫联手按在地上。
「先把他们带开,绝不能让他们见到主公!」年长守卫压低声音命令道。
弥七郎见多在战场上的廝杀了,但从来没看过这么无耻的事情,他青筋暴露、泪水从怒目圆睁的眼角漏出,但无奈对方人多势眾,还把他的脸往土里按。
「让我见……………我爹…」吉法师再次甩开守卫们摀住嘴的手。
「爹~~~~~~~~~~~~~~~~~!!!!!」
吉法师那声吶喊回音悠长,直入室内,里面的眾人沉静了一霎。
「是三少爷的声音!还不让他进来!!」那是平手爷的声音。
「平手大人,您疯了吗?」
「这种非常时期,绝对不能让那混混进来捣乱!」
「大老爷身体微恙,见到他会怒急攻心的!」
室内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全都反对让吉法师进去,眾人的反对很快地就再度变成喧哗声,掩没了平手爷的声音。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信秀大人在一片喧闹中无助的咳嗽。
室内室外,父子俩人同样地无助,孤军闇境,悲从中来。
突然背后廊道传来一声大喝。
「你们在对织田家的三少爷做什么!?还不放手!!」坂井政尚一声大喝让喧闹回归平静,他跨过廊道上的尸体走入庭院,愤怒地瞪着那群守卫,身后跟着二十来人,全是马回眾成员。
「我…我…我们收到命令,任何人都不准随意进出……」一个守卫怯懦懦地想出理由。
「大老爷的命令是『间杂人等』不能随意进出,而你们抓住的人,一位是织田信秀大老爷的亲生儿子织田三郎信长大人,另一位是马回眾的同袍兄弟津上长实大人,还有一位是大老爷亲手为他元服的服部春安大人,他们是间杂人等吗?是吗?!」坂井政尚话音落下,没有半个人答得上话。
「还不放手!!」坂井政尚又是一阵暴喝,弥七郎感觉到架住他的手正在轻轻地发抖。
「让信长殿下进来!」平手爷在里面大喊。
守卫们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了手,信长用力一推把他们纷纷推开,弥七郎和小平太也跟着爬了起来。
「弥七。」吉法师向他说道。
「怎么?」
「你有毛巾吗?我想擦下脸。」吉法师满脸血污,不过令人意外的地方在于,一向不拘小节的他如今慎重地注重自己的仪容起来。
是了,今夜可能是他和他父亲的最后一面,哪有不整理乾净的道理?弥七郎想是这么想,可是手边哪有毛巾生出来给他?
「少爷。」坂井政尚从一名马回那边接过毛巾,递来给他。
「谢谢。」吉法师接过毛巾抹去满脸脏污,又从旁人手上接过方才丢在廊道里的直垂,虽然上面血跡斑斑,但一时之间也只能将就了。
拉门推开,室内重臣齐聚,其他兄弟包括广忠、信行,以及吉法师的生母土田御前也都在。
信秀靠着平手搀扶才能勉强坐起身,一看到吉法师,便露出了微笑,连咳嗽也止住了。他开口讲话时,突然声如洪鐘,面色红润,完全看不出行将就木,和刚刚咳嗽不止的病夫判若两人。
「刚打完仗回来?」看着吉法师浑身脏污的模样,信秀大人如此说道,言谈间显露出难得的慈祥。
吉法师也笑了,「打了三场,前两场大胜,最后一场…我像个小孩一样手足无措,最后是靠旁人解救才脱身。」
「回得来就好、回得来就好……」信秀大人直点头道,他要吉法师坐在他身旁,然后把手搭在吉法师肩上。
「既然所有人都到齐了,我也能宣布我的遗嘱了。各位!我宣布织田三郎信长就是我的继承人,将在我死后继承家督之位,所有人都要听从他的命令,不得有异议。」织田信秀身体坐正,从病榻上对着眾人宣布。
「谨遵成命,竭力为少主效命。」平手爷以及一些重臣毫不犹豫地双手扶在地上向吉法师行礼宣誓,然而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数。
「其他心有不甘的人,要不现在就反了吧。」织田信秀浅浅一笑,此时坂井政尚佇立在门外,锐利的目光扫视着眾人,身后的马回眾神情凛然。
林通胜望向信行,两人交换一阵眼神后依序弯腰臣服。
信广和其他兄弟自不用说,连土田御前也向吉法师行礼。
其他重臣彼此面面相覷,一阵犹豫之后,也零零落落、三三两两地俯首称臣。
只剩柴田胜家大人仍然抱着胸口挺立在眾臣之中,双眼直盯着吉法师,反覆估量。
「权六。」信秀大人朝柴田大人喊道,语气之中却是恳求多于威吓。
柴田大人眼神一低,双手自胸口放下伏在地上,庄重地向吉法师行了合手礼。
「很好,从明天开始,就由三郎以他自己的名义替我行文。其他细节我会交办给平手负责,其他人都下去吧。」
信秀大人一声令下,眾臣纷纷离席,许多人在临走前都忍不住对吉法师投以一个怀疑的眼神。
弥七郎跟在眾臣后面步出房门,坂井政尚悄悄地将他拦下,「你也是马回眾的成员,从今天起就要守着主子的秘密了,尤其是你的主子,最好从现在开始习惯。」
弥七郎和坂井组头一起把房门拉上,两个人转身背向房门,严防其他人靠近偷听,其馀马回眾站在庭院里把守外围。
房内鸦雀无声,父子俩人一时无语。弥七郎好奇此时信秀大人究竟是坐是躺,吉法师在一旁有没有搀扶。
「恨我吗?」信秀从室内传来,大概只有站在门口把关的人才能听得那么清楚。弥七郎很好奇坂井组头站在门口听了那么多年的秘密,心里作何感想?
吉法师想了很久,「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以为我想杀了你,但后来我才明白,那不是恨,我是埋怨你不疼我。」
信秀大人顿了一会,弥七郎想像得出他正在点头的模样。
「家里的事情太过复杂,我要是多流露一点对你的关爱,恐怕你也不会在这里了。咳咳…」
吉法师沉默了一会,在见识过刚刚廊道上的激战后,连弥七郎都能体会这句话的意思。
「为什么选择我?」吉法师问道?
「怎么?你不想要?」
「不……只是自小到大,很少有人把这么……重大的东西双手奉上给我,我……不是很习惯。」
「你人生大部分的东西都是靠自己双手奋斗得来的……对吧?虽然这一切还是依赖我封给你的那古野城…还有织田家的招牌才能有个开头,但如果当初我是把那古野城封给勘十郎,他今天拥有的还是只有那古野城。」
弥七郎听着这句话很不明白。
「你想要个能开疆拓土,而不是只会循规蹈矩的人。」不像弥七郎,吉法师似乎听得明白。
「你不了解你的兄弟,如果今天家里需要一个一丝不苟的人来做家督,他是很好的人选,只是这样的人…没办法在当今世道让织田家延续下去,他做不了…………战国大名。」
「战国……?」
这次轮到信秀大人沉默了,他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再度开口。
「在你曾祖父那时代,每个人的阶级身分都是从父祖那边传来,然后再传给自己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永恆不变,一个低阶武士永远是低阶武士,他的子孙亦然。在应仁之乱爆发之前,在那个规矩礼教像铁一样坚固的世界崩坏之前,你绝对想像不到织田家会成为一个能养活上下几千口的大户人家。是这个子杀父、下剋上的乱世给我们机会,这个『战国』向你祖父月巖敞开了门,让他有这个名分打下津岛,从那时候开始,我们织田家每一次的壮大,都是从身份比我们更尊贵的人手上夺来的……就像你一样啊,三郎。」
「但是,有机会就会有危险,在这样的乱世,不只要向上谋夺主君的权位,更要向下压制住臣民的造反,才能让家业保持兴旺。而要做到这点,智谋、仁德、勇敢,都只是其次,你必须……必须在关键时刻容许自己做出『非道』之举,更要成为纯粹的『非人』,不要让感情还有道德阻碍你,要以家业的利益至上。除此之外…我还要传授由你祖父月巖亲传的武器,就是这个!」
信秀大人说完之后,父子俩人沉默了一会,不知大人是拿了什么厉害武器给吉法师看?
「这个……。」吉法师说道。
「你懂吗?」信秀大人问道,弥七郎可以想像出大人手指那件独门武器教导吉法师的画面。
「懂。」吉法师相当肯定,而且意味深远。
「我想也是,你用它的方式虽然还欠纯熟,不过将来自会悟出心得的,要记住,这东西可以兴国、济民,甚至害命,这东西也是为何你祖父拿了个小小津岛就能扭转局势的原因,我靠着它南征北讨,才有了如今成就。要记住,不是要聚敛,而是要控制它的流动。」
「流动…流向,原来如此。」
「看来你比我想像中的还要有心得,这样我…呕噁、咳、咳咳咳…」
「躺着吧,爹。」
「我…咳咳咳…我到头来只给你留下个残局,外有、咳咳、今川,内有…咳咳…内有…咳,他们兄弟俩…咳咳,我没有好好养育你…咳咳,也没来得及帮你打点…咳咳咳…还要你帮忙收拾善后,请你、咳、请你原谅我这个父亲……」
「没这回事,爹!」吉法师相当激动,「我从小看着你的背影长大,观察你为人处事,看着你南征北讨…我,我一直在私下模仿着您,您是我心中的榜样!谢谢你,当我的父亲大人!!」
「如此…最好,」弥七郎一直专心地听着,脑海里不断出现信秀大人嘴角露出微笑的模样,「我已经没有任何牵掛,……记住,你是对的,不要让任何东西束缚住你……不管是礼法…还是舆论,………甚至是为父的成就与失败。不要束缚住你的潜力……你一定能完成下剋上,甚至得到天下……都…都……」
「爹!爹!!」
「织田家就拜託你了……」织田信秀说完他最后的一句话。
拉门被猛然拉开,吉法师探出头来,「叫大夫进来,我爹失去意识了!」
大夫就在庭院等候,他入房把了把脉,对吉法师说道:「大人最好心理有所准备,老爷恐怕不会再醒过来了。」
吉法师听完把脸埋进掌里,「让我和我父亲独处一会。」
于是眾人相继离开,留下弥七郎和坂井组头以及其他三、四人一起站岗。那一晚相当奇妙,弥七郎想着许多事情,竟然没有一点睏意,就这样站到了天明。
信秀大人后来又支持了半个月,除了偶尔的呢喃外没再吐过半句完整的话,最终在某个夜晚溘然离世。
吉法师,也就是织田信长,成为弹正忠织田家的新任家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