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欺瞒 第51节
郑夫人心疼她,以为她这是因为黄瑞祥夜不归宿、月兰诞下男婴才憔悴至此,看她仍悉心操持内务,照顾月兰母子,于?是待她愈发用心,替儿子疼她,吩咐厨房三天?两头给她换炖品滋补。
此时冯知玉用完最后一口小盅里的?阿胶乌鸡汤,收起信纸,唤来小厮备车。
群芳馆里,香雪日前收到个匿名的?樟木礼盒,里头是一套贵重头面?。
匣子打开金灿灿晃得她眼?晕,送来礼盒的?龟公说,要是这点薄礼合她心意?,那恩客请她今日秦淮河上游船相会。
香雪见他出手大方?,又约在白天?,能有什么不愿意?的?,早早候在河岸,撑伞四下眺望。
倒没让她久等?,没多时街上抬过来一顶软轿,轿子里的?人必然非富即贵。香雪好不欢心,收起伞正?打算迎上去,却见轿子落停,从里边迈出一只硬底镂花的?绣鞋。
而后走下来个清丽端方?的?女人。
正?以为自己认错了人,那女人却走过来,望着她笑,“真不好意?思,叫你久等?,你就是香雪?我认得你今日戴的?这支掩鬓,是我送给你的?那套头面?里的?,真美,比我戴着好看。”
香雪皱眉,“你是谁?”
“我…”冯知玉想了想,微微一笑,“是今天?与你交易的?客人。”
第49章
游船在秦淮荡漾开去, 白日里?风景不比夜晚,看的是两岸绿茵,水上三两野鸭。
“香雪, 你是几岁入的这行?”冯知玉在香雪对过落座, 亲手燃起小?泥炉, 为二人?烹茶。
香雪眼光探究将对面女人?打量,她是个身量不高甚至有些瘦削的女子, 但她举手投足落落大方, 眼神也鲜少在对视时躲闪。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且从未淡忘。
“夫人?,你就直说吧, 是为哪位老爷寻我的麻烦, 你说了, 给点银子我就晓得?和他疏远, 何必兜这么大的圈子。”
香雪从小?入这行?, 早前跟在花魁身边学?艺,自己登台也有两年, 受人?追捧也有些气性?, “我做妓不假,但也都是为了钱, 从来不图爷们的感情。钱能解决的事,就用钱来解决。”
冯知玉与她笑了笑,茶汤泛起浮沫,她撇了去, “看样子我不是第一个来找你的太太。”
香雪轻哼, “海了去了。”
“你说的对,钱能解决的事就用钱来解决, 既然我求的是事,你要的是钱,那一切都好说。”
话毕,冯知玉有意留出?一段谈话的空隙,舀出?一碗微沸的茶汤,推至香雪手边。
“我有过一个在行?院里?的朋友。”冯知玉缓缓捧起茶盏,“她是被亲爹娘卖进?去的,因?为是家里?长姐,底下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弟弟出?生那一年,她十五岁,进?了行?院。她的第一个客人?,是我给拉去的。”
香雪猛然皱起了眉头。
冯知玉笑道:“我小?时候扮男装讨生活,被我娘当个男孩来养,不知道做女孩子的苦。”
“你……”香雪凛眉瞧冯知玉一身锦绣衣裳,哪里?有她口中半分困苦,“你是什么人??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冯知玉笑一笑,“我和你说这些,是为了和你透个底。我求你做事,自然不能让你对我一无?所知。”
“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是谁。”
“你不知道我是谁才好。”
冯知玉侧目看向身后随她陪嫁进?黄家的丫鬟,那丫鬟端上来一只锦盒,抽开,里?头是一根沉甸甸的金条。
“我只想和你达成一桩交易,不知道我是谁,对你来说未必是件坏事。这是定钱,够你赎身,事成之后我还有重谢,亦或者你想去到哪里?,我也可以让你去个新的地方安身立命。香雪,你愿意帮我吗?”
那根金条诱惑十足,香雪折算不出?自己得?再?在花楼里?苦熬多?少年,才能换来同等的价值。
花楼与她从来对半开账,或许等她人?老珠黄,也还是穷困潦倒。只能指望跟了哪个男人?,做他排行?第十的姨娘,可真到了那时,也不过是从一间花楼,来到了另一间永不能脱身的妓.院。
“……你要我怎么帮你?”
冯知玉扭转身,从船舱外叫进?来个肤白羸弱的小?女子,“我这儿有个姑娘,仰慕黄家二爷已久,想请你带她进?群芳馆,带在身边伺候,若得?机会,撮合一二。”
香雪困惑不已,“你那儿的姑娘?你也是这行?当里?的人??”
再?看那小?女子,大眼睛小?脸盘,柔柔弱弱不大言语,俨然就是黄瑞祥最喜欢的那种女人?。
冯知玉但笑不语,为她添茶,共赏湖光夏景。
但这事属实叫香雪生疑,别人?她不敢说,对着江之衡却敢念叨两句——只因?为江之衡也是个对黄瑞祥有图谋的人?。
香雪揽揽肩头披帛,落了座,“这是怎么了?一个二个都要我多?‘照顾’他,你替他出?钱要我陪他灌他酒,这下又来个人?拿金子要我塞个姑娘在他身边。这黄家二爷到底有什么独到的地方,我陪他这些日子,怎么就没有感受出?来?”
江之衡回到应天府后,还从未与黄瑞祥相约,今日说好上香雪这儿来聚首,因?着下晌无?事,便到得?早了些,听香雪到这儿他还不甚在意。
“你知道是什么人?见你?”
“不知道,就是一个女人?,穿金戴银的,我还以为是哪家夫人?来寻我的仇,说到后来倒像是对家的人?,就不知存了什么心思。”
香雪撇撇嘴,“可我又觉着她未必是冲着撬瑞二爷墙角来的,他就一鸿胪寺家的二公子,哪值那么多?钱。她应当是群芳馆的对家,来找麻烦的。”
“你答应她了?”
香雪手一挥,笑得?开怀,“那是自然,那金子可够我赎身的,何况这地方我也不想待了,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她。她还说能帮我走呢!”
“走?这儿不好吗?走去哪?”
江之衡改换个舒服的姿势,靠着罗汉床饮酒,脸上是懒洋洋愿闻其详的神情。
香雪笑了笑,“瞧,也只有女人?懂女人?,饶是衡二爷你出?手那么大方,也想不到在私下里?拿银子打点我,更?想不到我这会儿即便在笑,也未必开心。”
江之衡扬了扬眉,“你就不怕她塞给你个身上带病的姑娘,借你的手害群芳馆。”
香雪倏地一激灵,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连忙将那姑娘喊进?来,一把将她袖子撸了上去,但见她小?臂内侧果真有块灰褐色的花柳斑……
香雪大惊失色,一连退出?去好几步。
“别慌,你碰她未必染病。”
江之衡听狐朋狗友说起过这病,知道这不是什么同桌吃饭就能染上的死疾。也听闻国子监谁染上过这病,始终拿药治着,且死不掉,只是从此生活天翻地覆,人?嫌狗厌,就连家里?人?都对他退避三舍。
江之衡蹙眉质问那姑娘,“究竟是谁要你这样害人??她给你开价多?少?”
香雪气得?半死,手指着那姑娘道:“好哇,原来你憋着坏要害我呢!这要是叫我也染上了可怎么办?我还怎么活!”
那小?姑娘吓坏了,“她…她…我也不知道她是谁,她只说能拿钱给我治病,还说能出?钱供我弟弟上学?……香雪姑娘,对不起,她要我等和瑞二爷成了事再?告诉你,叫你别和他同房了。”
“她倒想着我!”香雪直拿手掌在脸侧扇风,“衡二爷,你可得?帮帮我,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呐?”
江之衡懒得?掺和这些花楼间的明争暗斗,摆摆手,“送官吧。”
这下倒轮到香雪为难了,那可都是真金白银啊……
江之衡笑了,“你这是舍不得?那块金子?”
香雪吞口唾沫,迟疑片刻,笑起来道:“我这是怕惹麻烦,我瞧那女人?的架势未必惧怕官府,细想起来她还挺奇怪的,从没见过她这样的女人?,身量不高,却很有气势。说话时还爱看着别人?眼睛,此前没听说过这一号人?,我见她也只觉得?像谁家的掌家太太。”
她讪讪开个玩笑,“总不能是瑞二爷家的。”
话毕,江之衡心上咯登一下,猛然举目,眼底的漫不经?心一扫而光。
夏日里?昼长夜短,黄昏最为漫长。
冯知玉回进?府门,影子被拉得?老长。她想起小?时候没进?冯府时的时光,那时跟娘在应天府的日子无?疑最快乐,娘在河边给姑娘们缝补衣裳换钱花,她也走街串巷,装成个小?男人?帮行?院招揽客人?。
娘早前是教坊司的清倌人?,清倌人?只卖艺,她怀了恩客的孩子,不肯供出?那男人?是谁,这才被赶出?去,丢了生计。
不过好在教坊司不守规矩的男人?不止一个,娘在秦淮偶遇冯老爷,就此结束了冯知玉贫贱的童年。
直到后来,她从江宁嫁回应天府,悄悄回到当年的那一间行?院,得?知儿时那几个摸过她脸蛋,给过她赏钱的姐姐,都死的死,走的走。没有一个得?到善终。
老天爷给她这个嫁黄家嫡次子的机会,定然不是为了促成一段美满姻缘。她要掌黄瑞祥的家,从来不是说说而已,可偏偏他是个花花公子,偏她又生不出?孩子。
阻碍重重,但她始终隐忍不发,好在等来今日,黄瑞祥拱手送她一个男婴,又送给她一个得?以大展拳脚扮演贤妇的机会。
她定然不会辜负这份难得?称心的礼物。
既然他喜欢寻花问柳,从来没有担当,那就索性?花柳缠身,从此做个卧床的废人?,这个家,她会替他撑起来。
话虽如此,她对月兰的好也从来没有掺过半分虚假,因?为每当冯知玉看见她憔悴地倚靠床栏,她就仿佛看到了那一个院子的姐姐,后半生凄苦的缩影。
冯家认回茹茹的日子已定,不预备大张旗鼓地操办,只打算叫茹茹给老夫人?和老爷太太磕个头,从此便有了新名字,好写进?冯家族谱。
这个新名字要么冯老爷来想,要么冯俊成来想,但老夫人?让冯老爷不要插手,说俊成学?问不知比他高多?少,就该让俊成自己定一个。
说起老夫人?,青娥对她十分尊敬。这得?说回昨天早上,她照常带茹茹去各个院里?请早安,来到老夫人?院里?,请过安,老夫人?让她和茹茹坐下喝茶吃点心,闲聊说了些日常,又问茹茹的小?狗在哪里?。
青娥担心老夫人?要处置了花将军,只说一直关在笼子里?,不大放出?来。
“不放出?来?那小?狗平日里?多?闷得?慌,茹茹又该多?孤单。”
老夫人?叫人?拿来一段一指粗的彩绳,还坠了小?铃铛,格外有趣,“俊成和我说茹茹最喜欢小?狗了,这段日子只敢将小?狗关在屋子里?玩,怕他跑出?去冲撞了这府里?其他人?。我就替茹茹想了个法?子,不知道茹茹喜不喜欢,你看,这是什么?”
茹茹见老夫人?朝她招手,笑得?那么和蔼,蹭步走上前去,“…是绳子。”
“是牵小?狗的绳子,明天茹茹牵着小?狗来给我请早安,我也看看茹茹的小?狗朋友,好不好?”
“好。”茹茹点点头,接过了那条漂亮的绳子,她张开两条不怎么长的胳膊,抱住了老夫人?的腿,“谢谢老祖宗。”
老祖宗只抱过小?孩子,还没叫小?孩子抱过。愣了愣,而后大喜,吃力地弯下腰去,想碰又怕碰坏了似的,两手拢在茹茹脸边,左看看右看看,好生欢喜。
她抬起脸,对青娥笑道:“俊成给茹茹起名了吗?”
青娥道:“回老祖宗的话,还没有。”
老祖宗直起身来,想了想,“我叫着茹茹这名字真舍不得?,‘含辛茹苦’,寓意也好,我看索性?就将小?字定作茹茹,她也习惯,你也不必改口。”
青娥觉得?这样最好,想回去就问冯俊成的意思,他还从没提起过给茹茹起名的事呢,就怕他忙忘了。
他忙得?不可开交,夜里?为秦府的事写文章,白天地方上都巴望着借冯老爷的光请他一顿饭,江宁谁不晓得?他是吏部官,那可是管升迁的官,就是路过也该拜一拜的。冯俊成碍着冯老爷的面子,不喜酬酢也都只有赴约,忙起来连顿饭都和青娥吃不上。
青娥好容易逮着他,和他提起名这事,哪知他听后一愣,脚步都顿了顿,“上族谱改个姓便是了,何需重新起名?”
青娥急了,站到他跟前去,“冯茹?冯茹可不好听。”
“冯茹还不好听?那叫冯茹茹?”冯俊成笑笑,进?她偏屋,见茹茹不在,知道是让施妈妈带着在外边玩,“冯姓起好听了可难。”
青娥去掣他袖子管,“你那么有能耐,你想个好听的,再?说了,你二姐的名字就好听,冯知玉,你也想个差不多?的不就成了?
“也是知字辈,和我同辈?”他一手倒茶来饮,一手将青娥的拳头裹在掌心,凉凉的,正好解他喝过酒的燥热。
“你在故意闹我!”青娥追上去夺他手上茶盏,“不想出?一个好名字,你就别喝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