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远洋 16.
(2014年7月)
周远洋坐在咖啡店里,面前的冰美式喝了一半。他拿起桌上摆着的黄芥末酱瓶,让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密集的英文字母上。
安霖迟到了,她说家里突然来了客人。自从她考完试,确定被彤北工商录取之后,就一直忙着招待各种亲友。
工商大学不在大学城,新的校区在彤北的最南边。不过他们说好,开学的时候周远洋会载着行李,开车送安霖和安妈妈一起过去。
咖啡店里挤满了人,年轻的男孩和女孩们,对着店内摆放的一隻巨大的泰迪熊拍照片。他们吵吵闹闹,又不时地意识到自己的音量过高,一片「嘘」声加上压低的笑声从他们中间传出来。
他们是那么开朗放肆,有那么一瞬间竟让周远洋觉得自己变老了。
这种想法矫情的令人发笑。
不过自从两个多月前,李泽靖从天街的公寓搬走之后,周远洋的心就像沉在一口井里,泡得发痛发软。等痛得过头了,他开始感觉麻木,好像自己拖着自己的尸体走来走去。他需要集中所有的力气,不让这个面目全非的发泡物烂开。
那天,安霖离家出走,周远洋去彤北车站接她的路上,给伍煒打去一个电话。
「大煒,我能去你卧室睡几天吗,有个朋友要来,我要照顾一下。」
「什么情况?阿靖不是在呢?」
「嗯,他暂时搬回宿舍了。」
「他不是还在赶工?」伍煒停顿了一会儿,「嘿,来的是女生?」
伍煒八卦的劲头让人有点不爽,但周远洋还是有些尷尬地承认道:「是女生。情况有点突然,只能委屈一下他了。」
「不会是女朋友吧?你之前开玩笑说有女友是真的?」
「算是吧。」
「喂,什么情况啊。」伍煒来了兴致,笑嘻嘻地说,「你很可以啊。」
周远洋顿了一下,「什么意思。」
「你和阿靖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拜託,你真的以为我傻到什么都看不出来?你们不是一直都在上床吗?」
这句话像是一块石头,应声击碎了周远洋最后一丝侥倖。他还以为他做的天衣无缝,每一次在人前漠不关心的表情——不去接李泽靖的话,不回头看他的脸,和凑上来的每个女孩调情。
他以为他可以让这些秘密永远待在暗处,直到某一天——或许没有那个某一天,他们可以走向一个说得过去的结局。
但现在他必须亲手毁灭这个结局。
「没有,你想多了,怎么可能啊?」
周远洋大笑起来,他想像着电话对面伍煒莫名其妙的表情。
「你在讲笑话吗?你要把我笑死了。」
他笑得无法停止,用尽力气抹除朋友的疑虑。司机也从后视镜偷偷瞟他几眼,好像坐在后座位的男孩是个发病的疯子。
周远洋一边大笑,也一遍一遍让自己确认自己的谎言——他和李泽靖只是兄弟,朋友,也许有时候亲密过头了,但是他们怎么可能在谈恋爱呢?
「这真的是我听到的最好笑的事了,伍煒,你要把它讲给所有人听。」
他忘了他们是怎么掛掉电话的,也忘了伍煒到底有没有相信他说的谎。但是这些谎言扎了根,在他这里住下了。他知道他和李泽靖不可能回到之前了。
……
「你怎么了?」安霖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
「喔,你到了,没看到你进门。」
周远洋回过神来,放下那瓶被他盯伤的芥末瓶。他伸展着自己面部扭了结的肌肉,把自己从痛苦的记忆里拉出来。
安霖坐下,捋了捋裙摆,谨慎地看着他。
「你没事吧?哪里不舒服?」
「没有没有,昨晚没睡好,我看电影看到太晚。」
「哦?看什么电影,去影院了吗?」
「没有,我在家。」
不知道为什么,周远洋讲起「迷失东京」来,他说他放着那部电影,只看了二十分鐘,画面就被掐断了。
那部和李泽靖一起看过的影片,他没有删掉,反而时不时拿出来放一下。
一边打鼓一边唱歌的稲垣润一,像一个谜语,如果一个人是自己的反义词,那么他究竟会散发出怎样的能量来?
周远洋又开始练琴了。
一开始他的手指好像失忆了,但很快它们又恢復灵活。他开始尝试练一点爵士,一点流行曲,他觉得这些音乐比古典篇章更容易叫人开心。
重新拾起钢琴的衝动是在他和李泽靖那晚的谈话里生出来的。李泽靖说,那个影片里有周远洋的影子,问他为什么不尝试去做音乐。
倒不是自己从来没想过走音乐的路,而是想过了,权衡了,他向一个规划完善的未来做出了妥协。
小时候成绩不算太好,算是个非常内向的小孩。他喜欢钢琴,唯独坐在琴凳上,他的小脑袋才会活泼地摇动。小小的他叮叮咚咚,赢得其馀人的讚叹和欣赏,唯独父亲对此兴致不大。
也许作为交警队长的父亲,更愿意自己的儿子活跃刚毅,而不是总把时间浪费在唱歌弹琴上。
不过后来,周远洋也喜欢上了足球,因为能和父亲在一起,分享着父亲为数不多的空馀时间。他看着父亲高大的身影在球场上带球狂奔,进球后转头寻找周远洋的位置,亮出两隻大拇指,露出灿烂的笑。
父亲很少那样笑。
在家里,他有点端着架子,好像把工作中需要保持的威严带了回来。他对周远洋也很严厉,曾因为周远洋考试失利而痛駡儿子,「你只需要好好学习,好好搞运动,又不需要你赚钱,也不需要你担心家里的事,这么简单的要求,你都做不到吗?」
你都做不到吗?
也许正是因为自己做不到,父母离婚的时候,父亲完全没有争取抚养权。他很快成立另外一个家庭,生下了另外一个也许会让他满意的儿子。
「爸,我考了年级第一哦。」
「爸,我当上足球队的队长了。」
「爸,我们比赛拿了冠军喔。」
这些话他想对父亲讲。
自从他们的家分崩离析后,周远洋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成了班里的「积极分子」。最有意思的是,一向害羞内向的他,要从主动给陌生人打招呼学起。
考完了钢琴的业馀八级后,他就放弃了钢琴课,把所有的时间交给了学业和足球。父亲偶尔打电话来,他就兴冲冲地告诉父亲他近期得到的成就。不过大多数时间,父亲也只是简单地夸奖他几句,嘱咐他保重身体,好好学习,其次就再也没有什么了。
没有预想中的,父亲回来的身影。
而这种奢望的实现,随着父母各自组建新的家庭,也越来越无可能了。
他的努力来的太晚了。
……
「帮我拍几张照片吧!」
安霖理了理头发,对着手机萤幕照了照自己的脸,然后把手机递给周远洋。他在那隻巨大的公仔前,帮安霖按下快门。
小的时候,安霖就是那群孩子里最活泼开朗的,她是大家的中心,一个稚嫩却美丽的女王。她有点要强,又有点多愁善感,一副敢爱敢恨的样子,周远洋觉得周围的男孩子都在偷偷喜欢着她。
他当然也喜欢她。但那种喜欢是淡淡的,快乐的——不是颶风来袭,要把自己摔得粉碎,不会提心吊胆,好像晃晃荡荡,要躲避一颗朝着心脏开来的子弹。
此刻,她看起来那么单纯明朗,而那天他去彤北车站接她,她哭花了脸,言词坚决地告诉周远洋,她不想高考了,万一再失败一次,怎么办?
他真的很羡慕安霖可以直接的表达。原来一个人无畏地展露喜怒哀乐,也一样可以被周围的人关爱着。
「怕什么,阿姨不是会供你出国读书,考不上就不考了,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周远洋安慰她。
「那可不行,那样会很丢脸。」
一时间,她又倔强起来。她在彤北住了三天,睡在周远洋的房间里。安霖一直告诉其他人,要不是周远洋一夜一夜不睡,陪着她,安抚了她的情绪,她可能没有勇气回来继续唸书。
周远洋苦笑。其实他整夜地坐在房间里,盯着电脑屏幕发呆,其实是因为他睡不着。
这个夏天,各种主题的咖啡馆在溪城冒出,争先恐后的开起来。自从他和安霖正式在一起,每天做的事情好像就是待在不同的店里。他永远在喝美式,手边放着他的耳机和书,就像去年泡在「白驹」的日子从来没有走过。
他总是在吃过晚饭后准时送安霖回家,然后漫步到停车场。路过「白驹」时,他会朝那扇温黄的玻璃看上几眼。
李泽靖搬离的时候情境难堪,什么解释和谈话都无效了。暑假开始,李泽靖也没有回溪城,他找了个藉口,待在彤北继续打工。这样也好,周远洋也不必在家人面前装腔,也不必因为安霖的事情再徒增一层尷尬。
安霖考完试后,约周远洋出来,他知道那个时间到了,他要给安霖一个解释。
周远洋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和安霖坦白。他想告诉安霖他真心的爱着另外一个人,爱到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他想明天就返回彤北去找那个人,向他道歉。他希望能叫停这个荒唐的错误。甚至有了决心坦白他喜欢的其实是李泽靖。
但安霖一见到他就扑进他的怀里,给他一个又深又暖的拥抱。
「我们终于可以好好在一起了。」安霖说。
他僵硬地站着,那些该说的话,一句一句从他的体内漏掉,消失。
玻璃上映出自己虚偽的脸,一副徒有其表的皮囊,塞满了装腔作势和谎言。
周远洋看到「白驹」那个乾瘦的男经理,他总上晚班,在吧台进进出出,客人被分流之后,这里的生意冷清了一些,但靠窗的这个位置总有人坐。
之前周远洋总是坐在那里,他之所以喜欢那个位置,是因为那里既能看到吧台,也能从玻璃的倒影里看到其他的地方。所以无论李泽靖走到哪儿,他都不会让自己的眼睛跟丢。
頎长的身形,清澈的眼睛,在倾听时总微微地探身,脸上有那么靦腆知足的微笑,彷彿世界上所有的痛苦都可以被他温柔地承接。
周远洋才意识到,那个时候自己就已经深深地喜欢着他。
原来一见钟情的理论并不那么有效——因为有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欢上了另一个人。
路过后巷,周远洋也总会想起那个莫名其妙但註定会发生的吻。
有天大雨倾盆,他和安霖被困在日料店里。他们没有伞,在门外驻足,水柱连绵不断地从屋簷坠落,遮住旖旎的街景。
周远洋能感觉到安霖并不想马上回家,她靠着他,拉住他的手。
实际上他可以带她去任何地方,一间旅馆,或者他的房间。双方父母都知道他们正在交往,也给予他们绝对的自由,不过这份自由包含在未来的契约之内。
「今天去我家吗?」安霖果然问他,「我爸妈去短途旅行,探一位朋友,后天才回来。」
好像很多拒绝的理由都已经用过了,周远洋没有说话。
「还要我讲的更露骨吗?」安霖笑起来,「我有点搞不懂啊,你是在害羞,还是对我没那个兴趣。」
「我是怕你觉得我不尊重你而已。」
「但你都没问过我要不要做啊。」
「嗯......所以,你要吗?」
安霖垫起脚尖吻他,他躲不及,也无法躲藏。
不远处,有人朝他们吹口哨。
那一晚,周远洋可耻地承认,安霖也一样可以挑起他的慾望。他想到「忠诚」,想到李泽靖拿给他看的一本书里提到——人的内在、生命、人格的「一致性」愈高,就愈能真实地、诚信地活在这样的默契里。这种「一致性」太低,就会不断地去对他人犯错,内在產生混乱,或是不得不完全封闭自己的精神。
他没有这种忠诚,没有这种一致性,在他进入安霖身体的那一刻,他认为自己只是一头被慾望牵走的怪兽。
男人。女人。慾望。契约。爱情。
他身体里奇怪的、对两个性别都动容的怪东西。
「忠诚不是被动、消极的守门姿势」。
他默念着,文字在他脑中闪动。到底是哪一本书,什么时候读的?——周远洋已全然忘记,他只记得递他书籍的那双手,曾经也这样掐痛他的后背——
直到最后,安霖错愕地唤醒他。
「你怎么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冷汗涟涟,蜷缩在床上。
那是他第一次恐慌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