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时空旅人】17. 没有神的年代
在等待敌人结束搜捕的期间,坐在树尖顶的两个人很自然地聊了起来。(正确的说法是,赫陌思太好奇现下的时空,直缠着艾特罗多说一些,而艾特罗没有拒绝罢了。)只不过,艾特罗口中所描述的奥兰茵,对于赫陌思而言是全然不可想像的。
她说,现在的奥兰茵正处于啟蒙文明阶段,且还在快速发展中。
有多快速呢?
快速到赫陌思瞠目结舌的地步。
奥兰茵从铁器文明进展到铜器文明,只花了三百年不到的时间。而从铜器文明进展到啟蒙文明,也才花了一百多年。照这事态发展下去,奥兰茵很快就要进入白银文明、黄金文明,甚至是光耀文明!这远比潘多拉的文明进程,要快上数百倍不止。
难怪奥兰茵的子民不再相信神。赫陌思自以为是想着。
「不尽然是这样。」彷彿知悉赫陌思所想,艾特罗突然道:「你听说过奥兰茵最伟大的祭司,神官大人阿诺吗?」
「......阿诺。」赫陌思点点头,轻轻跟着重复了一遍。祭司阿诺就跟艾芙娜女神一样,早已为世人所知悉,即使是时空旅人也不例外。而在这轻声重复中,赫陌思觉得他似乎与阿诺更近了一些,彷彿两人熟捻到无须以敬语称呼。
「传说,受到艾芙娜女神荣宠的神官大人,最终进了神的国度。在神官大人之后,再也没有一个子民的敬诚程度能与神官大人时期相比拟,更没有一个人够得上资格承担祭司之职。缺少祭司传达神旨,人们难以理解艰涩难懂的神旨,于是,开始有一些人以代言人自詡,擅自詮释神的旨意,这些虚妄者所传达的旨意内容往往南辕北辙、莫衷一是,偏偏就是有许多人相信他们,还煽动越来越多人背离真正的艾芙娜女神。」
听出艾特罗语气中的不以为然,赫陌思猜想她定是信仰虔诚的信徒。「其实,宗教松绑未必是坏事。你想想,当人民的思想更开放、更不受侷限时,文明发展确实进步得更快,不是吗?」赫陌思是想起潘多拉,很自然说道。正因潘多拉人心中无信仰,从未对自然万物感到一点儿恐惧,才能勇于挑战身而为人的极限、积极投入研究科学的发展,继而充分发挥属于人类的价值。也或许,现在的奥兰茵进步如此神速,正是因为早已摒弃了神呢。
谁知艾特罗听了后脸色很不好,她神色淡淡朝赫陌思瞥了一眼,突然又看着底下地面不发一语。赫陌思尷尬笑道:「噢!你是不是想把我推下去?我知道我刚说的话很不中听。」
很显然艾特罗对于他那试图缓和气氛的笑话并不买单,没有搭话。
但赫陌思总有将所有坏的、负面的,往积极方向推想的能力。「你不回答我,我就当你同意我说的囉。」他相信艾特罗之所以不驳斥他,也是因为看见奥兰茵进入啟蒙文明,容许更多异样意见后,无论是社会阶级的流通、知识的传播,甚至是普罗大眾生活的改善......等等,都有助于各项发展欣欣向荣。
「因为无法让更多人回归女神信仰,所以你才自认为罪人对吗?」收起刚刚的嘻皮笑脸,赫陌思正色道:「身处在一个没有神的年代,你却如此虔诚。艾特罗,我很敬佩你。」
「敬佩?你刚不还口口声声说着,奥兰茵人不需要受到宗教约束。」
「你以为我是在嘲笑你?」赫陌思忽地露出一个古怪笑容:「有人说,时空旅人能够挣脱时间与空间的束缚,这叫做自由。自由,多讽刺啊!你能想像每当我闭上眼睛,下一刻醒来不知道会去哪里、到了哪个年代,完全不受控制吗?有时运气好点,我能在同一个时空待上一年几个月的,更多时候是隔几天就换一个新地方。有一次,我连饭都没吃完,突然发现自己跑到一艘船底破了洞的独木舟上,河里全是对我虎视眈眈的鱷鱼。见鬼的,我都不知道我那时是怎么活下来的。」
想是心有馀悸,赫陌思喘了一口气才又继续说:「我在时空中飘盪,过去对我毫无意义,我对未来没有一丝盼望,我甚至不知道该为什么而努力。所以,能够为一件事而执着的人,我总是佩服的。」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譬如,你是从哪里来的、在哪里出生,难道一点印象都没有?」艾特罗眉心一挑,终于有了点好奇心。
「我总是一个人在时空中穿梭,偶尔才会遇见一两位伙伴,彼此交换讯息,然后又各自分开。」
「什么都不知道的时空旅人,」艾特罗忽然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艾芙娜女神为什么会留下这样的神旨?」
「你说什么?」赫陌思探过身,想要听得更清楚点。
「我说,我们安全了。他们已经撤退了。」艾特罗避重就轻回答,轻轻一笑:「既然你能从鱷鱼嘴下逃过一命,从这儿下来应该也不成问题吧?」就见她手脚併用,很快地从树稍顶一路溜了下去。
「你这是在记仇吗?」赫陌思垮下脸,稍稍活动坐得僵硬的四肢。幸亏,他虽然不如艾特罗灵活轻盈,但还算结实,在身上、掌心被树枝刮出好几道伤痕后,总算也安全抵达地面。
下来得太狼狈,赫陌思满头大汗,才刚问了一句:「你还没告诉我,『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便发现艾特罗身旁聚集了十来个与她一式一样打扮的黑衣人,这一群人正目光谨慎朝他打量着。
听见他问话,艾特罗抬头答道:「异教徒、虚妄者、无神论者,全是心怀鬼胎的傢伙。明明各有各的目的,却因覬覦神圣大殿,才将这些魔鬼聚集起来。」
赫陌思听懂了。
异教徒想佔领神殿,改为侍奉自己的信仰。
虚妄者以代言人自居,自认更有资格入主神殿。
至于无神论者,想必盼着摧毁掉象徵迷信的神殿吧。
黎明来临,双方偃兵息鼓,各自退去。艾特罗会同其馀倖存的伙伴,低声在他们身旁说了几句话。
不知她说了什么,没有人再对赫陌思多看一眼,却在有意无意间将他围拢在眾人中心,守护着他一路前行。
直到进了护卫所后,赫陌思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你们是神僕。」
没有神的年代,神僕依旧坚守岗位,抵御来自各方的侵扰,是艾芙娜女神最忠实的僕人,也是敌人眼中最冥顽不灵的一群人。
不是任何人都能当上神僕。除了信仰忠诚、家世良好外,还需有足以荣耀神的事蹟,并获得国王的允肯。绝大部分的神僕都是由贵族子弟所担当。换言之,神僕的存在与王室体制息息相关,都意味着高高在上的「阶级」。
而阶级,是现下的奥兰茵人所急于打破的。推翻君命神授的王权、推翻代代世袭的贵族......难怪艾特罗刚刚说「不尽然是这样」,这是一场新与旧之间剧烈的衝突战争,赫陌思来得不巧,恰恰适逢其时。
「让我猜猜,你该不会是哪位尊贵的高门子弟?」所有人都穿着黑色劲装,没有足供辨识的徽章记号,但赫陌思留意到,黑衣人对年轻的艾特罗似乎特别敬重,这有些反常。
「时空旅人,你有一双好眼睛吶。分队长艾特罗波斯,是国王最宠爱的小女儿,奥兰茵公主。」一个灰白头发男人,有一双像鹰眼般锐利的眼睛,流星踏步走进来:「赫陌思,欢迎你的到来,我是护卫长达猜。」
「谢谢你们的庇护,让我能顺利走出暗黑森林。」赫陌思压下心中的讶异,对着两人弯腰行了一个隆重的奥兰茵礼节。
「无须如此,这是我们份所当为的。」达猜朝其馀人点点头,除了艾特罗留下以外,其它人依序鱼贯而出。直到眾人退净,达猜才又道:「我想,艾特罗已经告诉过你,现在这儿是什么情况。」
「是的,我大概知道了。只是,你们似乎很瞭解时空旅人?对于我突然出现,一点儿也不吃惊。」
严肃的达猜至此终于露出一抹笑容:「你不是第一个来到此处的时空旅人,在我年轻时,我就曾接待过三位时空旅人,他们的打扮都跟你很类似。只不过,很久没有新的旅人到这里了。」
听来达猜并无恶意,赫陌思稍微放下心。「作为回报,我有什么能为你们效劳的吗?」
达猜朝艾特罗点头示意,就听艾特罗开口唱道:「传说,当日神的儿子阿德烈将黄金宝剑指向人间,当大地之女艾芙娜朝天空射出银色的羽箭,这个世界将成为永恆的乱世纪,他们都是伊底帕斯的诅咒。」
年轻的歌声,沧桑的曲调。
赫陌思真正吃惊了。这是时空旅人之歌,只有在横渡彼岸河时,才以此歌为献,祈求安然横渡满是烈焰的彼岸河。为什么艾特罗会唱这首歌?
「是护卫长遇过的时空旅人教你们的吗?」
「我们如何有那荣幸听闻时空旅人的吟唱。」达猜摇了摇头。他的身材高大,一摇头满头灰白头发如银浪般洒晃起来,很是引人注目。「当年神官大人前往神的国度,守在避静室外的护卫长听见里间传出的歌声,就是这一首时空旅人之歌。我们相信这是艾芙娜女神留下的神旨,预告奥兰茵大地即将迎来无穷无尽的乱世纪。」
「你看看现在的环境,这混乱年代不就证实了女神的预言?」达猜一双利眼直视赫陌思,彷彿想看进他的心底。「所以,我们相信,只有身为伊底帕斯的诅咒的时空旅人,能终止这混乱年代。」
「这,这会不会太牵强了?」赫陌思结结巴巴道。
「一百二十年前,当时的护卫长曾见过一个眼眉有火的少年。」达猜抬起右手,在空中虚按了按,意图安抚他激动的情绪。
赫陌思先是愣了一愣,他无法想像什么叫做眼眉有火的少年。竭尽脑汁想了一会儿,闪动的画面、跳跃的火光,还有一张......看不清面貌的脸。这要如何才能凑成一个眼眉有火的少年?好半天后,他终于放弃道:「然后呢?」
「少年自称博风,来自遥远的国度,说是为我们带来艾芙娜女神的旨意,他将女神的旨意全藏在一个叫做播放机的装置中。」
「你们没有将他当作虚妄者看待吗?」
「如你所说,我们一开始是不相信他的。但他唱了时空旅人之歌,并告诉我们歌中所说的『伊底帕斯的诅咒』指的就是时空旅人,所有的讯息都藏在这首歌中,非常重要。」
赫陌思越听越糊涂。这首歌远在时空旅人出现时就已经存在,要说那时就已经知道现在的奥兰茵争乱不休,还能成为调停奥兰茵的关键,这简直是荒谬极了。
「博风离开了,但他留下了播放机。播放机里有两段讯息,第一段讯息我们姑且称为巴别塔的警示吧,里头是一个寓言故事。第二段讯息,据说只有被选定的时空旅人才能打开它。直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第二段讯息的内容。」
「你的意思是,那第二段讯息的内容,连你曾遇见过的三位时空旅人也没能打开?」
「第一个时空旅人,才刚听完播放机中的第一段讯息就消失了。第二个时空旅人倒是曾试着打开第二段讯息,但他没能成功。第三个时空旅人,连护卫所都没能走进来就被异教徒捉走,很遗憾,我们也不知道他后来是否成功逃走了。」
换句话说,神僕们依旧在等待合适的时空旅人出现。这也说明了艾特罗见到他后,为什么愿意出死力保护一个陌生人。
只不过,赫陌思果真是被选定的人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