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脸红心跳

恰空Chaconne2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小贴士:页面上方临时书架会自动保存您本电脑上的阅读记录,无需注册
    世界在五岁那年开始明亮起来——母亲带回了两架小提琴。
    我的生命里有了第一件大事。
    其实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接触古典音乐。家里就有许多CD,里面不仅有小提琴独奏,还有钢琴和交响乐的录音。我现在都还记得——海顿、莫扎特、维瓦尔第、帕格尼尼、克莱斯勒……
    我躺在床上时,会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那些悠扬的旋律。
    音符在空气中流淌,带走我身上的阵痛。仿佛能化作柔软的海风,送来大洋彼岸的味道;又像是初春的微雨,落在青草上,散发出湿润的清香。我能从旋律里听见四季的变化,感受冬日刺骨的寒风,也能触碰到盛夏灼热的阳光。
    我能感受到,这个世界有多么的精彩。
    家里的大多数CD都不是小提琴独奏,都有钢琴伴奏,或者几个乐器重奏,或是一整个乐团。
    可在所有的专辑里,我最喜欢的却是一首孤零零的小提琴独奏。
    与大多数明快的旋律不同,它的开头沉重得像是从灵魂深处撕裂而出的哀嚎,中段又像是自内心深处蔓延而上的喜悦与反省。
    每次听到那首曲子,我都会莫名地流泪,不是放声大哭的那种,只是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脸颊。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哭。年幼的我无法用语言描述自己的感受,本能地被它揪住心脏,仿佛有什么东西开始转动。
    妈妈觉得奇怪,她不懂我为何对这首曲子反应如此激烈,却又时常缠着她放给我听。
    老师却对她说,你家的孩子很有天赋,或许可以考虑好好培养她。她是个有灵性的孩子,能听懂音乐的语言。
    如她所言,我在经过正式的训练之前,就已经可以感受到琴弦的颤抖与低鸣。在了解音程与和弦之前,就已经听懂了它们蕴含的秘密。
    上天赋予了我能力,我能听得见。我能听得懂。
    我能感受到,来自几百年前的喜与乐,哀愁与悲伤,
    它不像单纯的旋律,而像是一种诉说。
    我闭上眼睛,仿佛听见了一颗孤独的灵魂,从至高无上的巅峰跌入幽深的黑暗。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的存在,那我愿称这首曲子为神的低语。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首恰空,是巴赫写给亡妻的挽歌。
    他未能见她最后一面。
    后来,母亲给我们准备了一整套小提琴教材,我们每周都会去老师那里上课。
    我的第一节课,刚学会如何持弓,便已能拉出简单的旋律。我天生拥有绝对音准,别人或许只能听出音高的变化,而我能精准地指出具体的音,以及琴弦上微小的偏差。
    老师惊叹不已,说我是天生的小提琴家。
    母亲似乎比我还要高兴,她兴奋地和老师聊了好多好多,把妹妹和我赶到门外等着她。
    我们坐在楼下的秋千上,一开始还有许多小朋友围着排队,叽叽喳喳地抢着玩,后来,她们一个个都被家长接走,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到最后,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我们并排在坐秋千上,看着远处的夕阳和落日,天空黄灿灿的一片。
    终于,在天色彻底暗下前,母亲从楼上走了下来。她神色喜悦,牵起我的手,轻轻晃了晃,问我:“喜欢小提琴吗?”
    我点了点头,喜欢。
    “那我们就好好学,好不好?”
    当时的我根本不明白她的话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只要点头,她会很高兴。
    妈妈开心了,我就会开心。
    我用力地点点头,兴奋地扬起手:“好!”
    从那天起,我再没有一天休息过。
    起初是每天练两个小时,上小学后,时间逐渐增加到叁个小时、四个小时……直到五年级备考附中时,我每天的练琴时间差不多每天9到11个小时。
    我的妈妈不懂音乐,但是她信奉时间的力量。
    她执拗的觉得,谁先练到了1万个小时,谁就能成为小提琴家。
    每一天,无论天晴还是下雨,无论我是否生病;即便是大年叁十,我都必须完成当天的练习,才能去拜年。
    客厅里,许念初趴在茶几上写作业,父亲坐在一旁看报纸,母亲带着眼镜,一丝不苟的盯着我练习。
    屋外鞭炮声此起彼伏,热闹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妈妈向来对许念初无所谓,只要她完成学校的作业,就可以出去玩。但我不一样——她为我报了一对一的课,加快了进度,而我所展现出的成果也一次次印证了她的选择无比正确。
    8岁时,我就能拉奏完整的奏鸣曲;
    11岁时,我可以演奏当年从CD里听到的那些乐曲,并且第一次和乐团合作了,维瓦尔蒂的“冬”。
    母亲带着我四处比赛,奖状和奖杯堆满了整个房间。
    我喜欢小提琴,喜欢音乐,喜欢站在舞台上演奏的感觉。
    但我唯独不喜欢比赛。
    被那些带着固有审美的评委评判,让我感到压抑。我不想去讨好任何人,可比赛的核心就是讨好。我要被迫迎合某种风格,被迫演奏我并不喜欢的曲目,被迫塑造成我不愿成为的样子。
    可妈妈并不在意我的喜好,她觉得是我不懂事,小孩子还不知道比赛的“含金量”。
    我曾无数次哭着质问母亲,为什么只有我要练这么多?为什么我就不能出去和小朋友们一起玩?
    每一次都会被她训斥一顿。
    她说,是你自己说喜欢的,是你自己说要好好学的,我们才花了这么大的代价一直支持你。
    你现在却反悔,你知道我们已经为你付出了多少吗,许念安?
    母亲对我的爱开始标上了价格。
    她还是会叫我“宝贝”,还是会把我搂进怀里,可前提是——我必须听她的话。
    我逐渐明白,我所习惯的母爱已不再。
    她无所谓许念初怎么样,依然会给她拥抱,会在她睡前落下一个晚安吻。她依然可以在放学后撒欢跑闹,依然可以无忧无虑地享受童年。
    可是对我,母亲的要求非常严苛。
    她说,你如果今天不能完整的拉下来这首曲子,你就不要睡觉。
    如果这周你得不到表扬,周末就不许出门。
    这一个月做不到每天练五小时琴,我们就不会给你过生日了,只会给你妹妹买蛋糕吃。
    如果你不继续努力,妈妈就不爱你了。
    她说,她是为我好,严师出高徒,慈母多败儿。
    可是,一同学小提琴的朋友,在比赛输掉后,还被妈妈揽在怀里,哄着她说没事的,咱们慢慢来。
    为什么她们都可以轻而易举的得到的妈妈的爱与安慰,而我却要付出才能换来母亲的爱?
    不过,我对一切都接受的很快,因为我还有妹妹爱我。
    许念初,她是我的圣诞老人。
    在她面前,我总是格外爱哭。因为我知道,对她而言,这很有效。
    她总是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抱住我,轻声问:“怎么了?”
    她会偷偷带来我想吃却被禁止的冰棒和小零食,悄悄藏好书店里买来的漫画;她会帮我赶走欺负我的人,会用作业纸迭纸飞机逗我开心。
    她会毫不条件、豪不吝啬地给我一个拥抱,陪伴,
    还有爱。
    我仗着她对我的纵容,哀求她,我想出去玩,求你了,带我去吧。
    她拗不过我,还是冒着被妈妈大骂一顿的风险,还是到车棚,搬出了自己的自行车。
    我坐在她的后座,风拂过脸颊,少女的衣摆翩翩翻飞。
    像是乘着风的感觉。
    她把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身上,自己只穿着一件单薄的T恤。我问她冷不冷,她只是摇摇头,让我再搂得紧一些。
    那是我第一次在没有母亲陪伴的情况下,探索这个世界。
    她带我去了公园,我第一次爬上那么高的滑梯,站在顶端,心脏砰砰的跳动着。
    她则蹲在下面,张开双臂,仰头看着我,笑得自信又笃定。
    我会接住你的,不要害怕。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我闭上眼睛,鼓起勇气滑了下去,
    然后落入她温暖的怀抱。
    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并不长。
    自从我上了五年级,为了备考附中,我就只在学校上半天的课,其他时间都泡在家里练琴。妈妈要比之前更加严厉,每周的课也加到了两节。
    我开始恐惧小提琴,恐惧每一次上课。因为如果老师的反应不好,我一定会被狠狠的骂一顿。
    我已经习惯了母亲的话术,只是麻木地拽着衣角。
    噩梦终究还是成真了,十岁那年,我输掉了一场比赛。
    那是一场半决赛,母亲带着我开车去了省会。如果能赢,我就能去首都参加全国决赛。而这样的比赛,母亲一向极为看重。
    但我失误了。
    指尖滑弦的瞬间,冷汗从后背涌出,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节奏乱了,指法也开始错位。
    不要……
    我慌了神,心跳快得几乎要撕裂我的胸腔。
    不能错,不能再错了……!
    可恐惧如同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我,拖拽着我一路跌向深渊。越害怕,越混乱,越混乱,越无法控制。
    等我演奏完毕,台下寂静了几秒,才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我深深鞠了一躬,强忍住眼泪走下台。
    我不敢去看母亲的脸。
    不出所料,刚回到后台,她便猛地拽住我的胳膊,“你是怎么回事?”
    我低着头,双手死死攥紧琴盒的背带,嗓子哽住了,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我早就说过,你自己一直偷懒,不练足时间,就会有今天的结果。”她压低声音,语速越来越快,“你看看你自己,不自律,这次比赛输掉了,多么好的机会?!你是不是觉得爸爸妈妈赚钱很容易,出一趟门,酒店,油钱,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为了你花了多少心血?!”
    她越说越激动,周围的孩子和家长纷纷投来探查的目光,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丢在人群中央,羞耻得无处躲藏。
    泪水止不住的涌出,我只能一遍遍地小声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妈妈……我下次一定不会了……”
    可是她根本没有理会我,只是背上自己的包,转身朝外走去。
    我愣住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她头也不回地上了车,甩下了一句:“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然后,油门轰响,车子扬长而去。
    我背着琴盒,手里拎着书包,哭喊着追在汽车后面。
    母亲没有停车,我跑得太急,狼狈的摔倒在水泥地上,膝盖瞬间破了皮。
    妈妈,求你了,不要抛弃我…
    我会努力的,妈妈。
    求你了……
    我呆呆的站起来,鲜血顺着我的小腿染红了脚上的短袜。
    四周的人纷纷窃窃私语,有好心的家长看到我,急忙帮我消毒伤口,又帮我联系上了母亲。
    电话那头,她依旧歇斯底里,着她为我付出了多少多少。几个家长好言相劝着,先把孩子带回家再说,孩子现在受伤了。
    我站在一旁,其实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也感受不到泪水的温度。
    妈妈,我该怎么让你记得,在你第一次抱起瘦弱的我的时候,你所希望的,不过是我的一生平安幸福。
    念安,念安,念尔一生平安。
    我该怎么让你记起?妈妈。
    如果许念初在就好了。
    她一定会护着我,会抱着我,替我擦掉眼泪。
    她一定会告诉我,不用怕,没关系。
    可她不在。
    我好想她。
    我坐在台阶上,眼泪无声的滑落。
    我好想她。
    几年后,我在自己的手臂上刻下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如果我死了,许念初,你能不能为我作一首恰空。
上一页        返回目录        下一页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