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3部分阅读
长清宫词 完结版 作者:肉书屋
父亲乐不可支,举起我转圈,那只小翠鸟在一旁叫:“万岁!万万岁!”
“好一只滑嘴鸟!”父亲不大在意。母亲脸色却一变,“出口不干净,不是只吉利鸟!”
“畜生而已。”
“祸从口出。”
我记得母亲后来拿来了剪子,指使丫鬟们捉住鸟,亲手剪去了鸟儿的一小截舌头。那之后,就再没见鸟儿叫过这句话了。
母亲对我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看这只鸟,如果它再学不乖,待舌头被剪尽,就只剩下一身华丽的羽毛搔首弄姿了。”
我觉得恐怖,更心疼小鸟。我颤抖着问母亲:“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它呢?”
为什么?为什么?宁愿剪了它的舌头也要它活着。
母亲的脸是那么悲伤,“因为生往往不如死。”
我悠悠睁开眼睛,夜,烛火闪烁,空气中有药的苦涩气息。听觉渐渐回归到了我的身体,耳畔传来浅浅的呼吸声。
睿穿着衣服就睡着了,脸靠着我的肩膀,眉头紧锁着。我轻轻抬起手,一旁立刻有了动静。
如意惊喜万分,“郡主……”我立刻意示她噤声。她会意,叫来丫鬟,把睿抱回自己的房里去睡。睿一只手紧拽着我的衣袖,怎么扳都扳不开,我又惟恐吵醒了他,干脆脱下衣服,裹着他,让丫鬟把他抱走了。
我支起酸痛的身子,问:“我昏睡了多久?”
“两天两夜!”
比我计划的时间是要长了一点。我理理长发,呼一口气,大难不死,再世为人的感觉怎是一个畅字了得。
如意含着泪,楚楚可怜地说:“郡主,你可吓死如意了!如意当时还真以为您要死了……您不是说了那药没这么烈的吗?怎么……您不知道你吐了多少血……”
我笑,拍拍她的手,“想要求逼真,当然得下血本。倘若连这的把握都没有,我又怎么会不谨慎到拿自己性命做赌注?倘若输了,阎王爷可不肯送我回来。”
不置于死地,如何后生?
听外面风吹荷叶,哗啦声不绝于耳。如此真切,不是梦境。
梦里,母亲穿着一身奇异却又极美的衣服,带着我站在舅舅的坟前。坟还是新土,我也是个小小孩子。白纱遮着母亲的脸,我看不真切,只听到她在对我说:“永远别想逃离,除非你已经站在这一切的最顶端。”
我一直疑惑,那不是已经走到了尽头,哪里又有路了呢?
“孩子,我的念儿。”母亲的声音逐渐飘远,“如果不想被命运操纵,那就赶在它的前面!”
雨不住下,茫茫黑夜里我找不到母亲的踪影,忽然见一个人站在荷池边上,我急忙奔过去。
“爹!爹!我找不到娘了!”
男子转过身,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冷冷推开我的手,说:
“我不是你爹!”
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睿一大早来给我请安,我微笑着对他伸出手,本以为他会如往常一样扑过来。没想到他站在那里动也不动,表情严肃,举止慎重,已经别有少年风范了。而三天前他还会拽着我的袖子撒娇,会哭鼻子。
我苦笑,“也是,你长大了,是该庄重点了。”
“姐姐是这样想的?”他问,眼神坚定而有力地落在我脸上,虽还掩不住里面的稚气,却也能让人肃然起敬。
我怎么想重要吗?重要的是,他终究要长大,要离我而去,而我用自己生命为他铺的平安路,能供他走到什么时候?所以他必须要让自己强大,不会成为后来人的踏脚石。
而生分,终究不可避免。
“姐姐,以后还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吗?”睿问我。
“我不知道。”我说实话。我即使精通周易,怕也算不出人心。
他走过来,伸手搂住我的脖子,有力的手臂让我忽然感到一阵安心。他在我耳畔,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允许!我绝对不允许!”
当那个妇人跪在我脚下的时候,我是真的感觉到一种悲哀,深刻体会到了奶奶那句“没了娘的孩子”的意义。失去了靠山,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来算计,命顿时贱如泥。
我用虚弱的声音说:“李嬷嬷,算起来,也你跟了先王妃有五年多了。她在世的时候,待你一直不错,睿儿也差不多是由你带大的。可没想到,她走了不足一年,你就生了异心,居然狠心想要毒害我!”
嬷嬷一脸鼻涕泪水,膝行至我脚下,大声呼喊:“郡主,老奴实在冤枉!丽妃娘娘把那药材交给老奴的时候,说的可只是泻药。”
三娘柳眉一竖,骂道:“好你个刁奴,居然栽赃稼祸!”
我头痛,觉得无聊透顶。谁要害我谁没害我已经不重要,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三娘也好,嬷嬷也好,都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我不管能不能还我一个公道,我只想把事情闹大,越大越好!
我喘息着,扶着额头靠在椅子上,弱不胜风的模样。我对父亲说:“一切全听父亲大人做主。”
父亲皱着眉头看这一切,脑子里必定混乱如麻。他自然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无奈我这做女儿的偏偏不配合,非要把这个家搅和得鸡飞狗跳。
想他堂堂一个定安王,平得了天下,却平不了家务事,说出去岂不是笑死人?
我托口病痛,迅速逃离了那混乱的一切。如意附在我耳边问:“郡主,那包换下来的泻药怎么办?”
怎么办?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笑,“三娘院里不是有口井,撒那里不就是了。”
其实三娘绝对不是想杀我,以她的智慧,也不过是想稼祸给六娘罢了。无奈手段愚蠢不说,还不保密,给利用了还不明就里。有脑之人就该想得明白,六娘怎么会那么出风头,处处害我,把箭头指向自己?尤其是,她并没有生儿子。
书房内,睿正在专心温书,我伫立在窗外看他许久他都没发觉。这孩子严肃认真时的表情像极了一个人,尤其是他思考的时候,那皱着眉头抿着嘴的神情,与那个人如出一辙。
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他必出落成一代翩翩佳公子,文韬武略,傲视群雄。而他前面道路,又会有多宽广呢?
如意匆匆赶来,说:“李嬷嬷不认罪,投井了。”
我心虽不惊,可手还了抖了抖,茶水溅了出来。我幽幽叹息,“没想到她这么烈。”
睿来找我,我的双手正浸在铜盆里。他不解,“姐姐,你在做什么?”
我说:“洗手啊。”
他过来看,“姐姐的手是纤纤如玉葱,不见半点瑕疵,为何反复洗呢?”
我把手举眼前端详,微笑起来。
这事惊动了太后亲问。待我身体好了些后,立刻就给召进了宫去。容王妃也在一旁,担心地拉着我的手,问东问西,久久不放。
太后对容王妃道:“这个小十二,我看他长大,居然不知道他这么不爱孩子。看看!这回连毒都用上了!”
我安静站那不说话,低着头,无限谦卑恭顺。容王妃拉我进怀里,叹息一声,“受委屈了……”
睿在太后跟前说那天的事,道:“就见姐姐吃了一口,身子一震,就软下去了,太可怕了!”
我轻喝:“睿儿,别搅了太后清听。”
太后沉吟着。
七夕的夜,月色妩媚地如怀春的姑娘,害羞地在云端露出半边脸,柔柔撒下银光。我点亮了一盏又一盏荷花灯,交到睿手里。他小心翼翼捧着,放入河里。
河水上烛光点点,蜿蜒而下,直至我看不到的尽头。我站在风中,衣抉翻飞,发丝飘动。睿一直注视着我,用我不是很熟悉,却也不再陌生的严肃表情。
他问我:“姐姐,这些灯会漂到哪里?”
一个丫鬟不知礼数插嘴道:“小王爷,这河一直通王宫,大概会漂宫里去吧。”
睿厉声喝:“我问你了吗?”
小丫鬟吓得跪地上。我笑,手轻轻放他肩上,“漂去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母亲会知道我们在想她……”
钟声在林子里回响。河的上游有座尼姑庵,想起来,陈孝帝的皇后欧阳氏在皇帝死后,就是在这座庵里出的家。这座静慈庵也就次声名远扬。
一个大势已去的皇后,一座孤寂的庙宇,还有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水。承载了豪门中多少故事。
这次事件过后,太后更加喜欢把我叫进宫去。她素来比较喜欢我,也许是因为我聪明伶俐,也许是因为我心机重重。
一次进宫陪她说话,张淑妃前来哭诉,原来是和段贵妃争宠时吃了亏,想来太后这里博得一张同情票。打发走张淑妃,太后叹息,“现在的妃子愈加不象话,一点涵养也无,这样哭哭闹闹,成何体统。念儿,你说是不是?”
我奉上热茶,浅笑着说:“宠是要争,可光争宠有什么用?”
太后扫我一眼,她说:“你心里倒是明白。”
我知道她烦恼不少。她和皇后打算将皇后的外甥女宋瑾如嫁给太子做太子妃,太子弘却对这门亲事无动于衷,只管整日和杨荚谝黄鹨谱魇龀觥?br />
太后涵养再好,也忍不住破口大骂杨迹骸澳歉鲅剑苹笕诵模瑴袈页3蛑笔嵌驮偈溃椿傥页锎笠怠!?br />
我急忙说:“太后万不可以这么说。弘哥哥贤明,怎么能和汉朝哀帝相提并论?”
其实我倒觉得那个杨际俏荒训玫募压樱沸愿呓啵呕嵋纾嵘窨⌒悖褂惺槠曰椅饲浊校亢敛患舻墓倭牌1:牒芟不端矶喙媚镆参姆绮啥琶浴?br />
但这些话,我不可以对任何人说。
我尽心伺候太后,使出浑身解数讨她欢心里。太后极信佛,我便日日陪她念经文,她问,懂吗?我笑,逐句解释给她听。她听完了,沉思了片刻,问我:“睿儿多大了?”
我答:“八岁了。”
“师从何人?”
“家里的西宾方先生。”
“怎么不送进来和几个皇子一起读书?”
“弟弟顽皮,怕打搅了几个皇子念书。”其实是母亲的意思,她并不乐意睿和皇子们接触。
太后笑,“八岁的孩子,哪个不皮的?送进来吧,皇上请了翰林学士梁有德给皇子们讲书,又有御林将军段康恒教孩子们拳脚。这梁有德有点法子,课也生动。睿儿该出来见见世面了,成日闷在那院子里,当心闷出病来。”
我急忙谢恩。太后笑着继续说,“天热了,你们天天两头跑也辛苦,反正睿儿也小,就在宫里小住吧。你那父王,成日想着赵氏,也分不出心管你们。你们刚好来给我做个伴。”
我跪了下来。我知道我已经结束了一段路,踏上另一段陌生的征途
正文 第五章
六娘终于给封妃,她生的女儿陈惠还在襁褓中就给封为和平郡主。
那个小小的孩子,对任何人都笑,天真无邪。父亲爱她爱到骨头里,满月时,抱在怀里满场现宝。六娘笑得很端庄,我也笑得很端庄。心,却早就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大家都在说,赵王妃还年轻,定安王又正当壮年,想再要个儿子不难。也有人对着我和睿儿看,然后回头窃窃私语。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
人都是趋炎附势的,今日东风,明日西风,墙头草比比皆是,见怪不怪了。若想堵他们的嘴,唯有让自己强大起来。
睿很快就适应了皇宫里的生活,聪敏的他让梁有德赞不绝口。
他在成长变化,曾经忽闪不定的大眼睛开始变得深沉,曾经单纯直爽的思维也变得复杂。他机灵得连我都觉得惊讶。
太后问他:“愿做霸世英雄,还是愿意做圣人隐者?”
他从容答:“过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睿儿既不想当什么霸世英雄,也不想做什么圣人隐者,只希望能成为君王可以托付重任的左膀右臂,为皇上分劳解忧,为天下百姓请命,为吾朝千秋大业鞠躬尽瘁!”
那一刻我是震惊的,我分明自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看到了赤裸裸的,和他所说不符合的野心。我是他的姐姐,流着和他一样的血,没有人可以比我更加了解他。
野心。是的。一个才九岁的孩子眼里的野心。我早知道睿远比其他同龄人要成熟,现在我也知道,他也比其他同龄人要更加功于权谋。
我在那刻重新审视我的弟弟,这个一度跟在我身后跑,哭鼻子喊我的名字,雷雨夜会摸上我的床,要我哄他睡觉的孩子。在这半年里,已经到我下巴高,曾经圆圆的小脸开始有棱角,不悦的时候喜欢眯着眼睛,像只竖起了羽毛的小雕。
我看到了他那对还没长硬的翅膀,和他已经栩栩如生的架势。
皇上会在每天下午来给太后请安,我总不可避免地和他碰面。我不喜欢他,他太阴郁,过于威严。他也不大喜欢我,看着我就想起了他哥哥那个失踪的儿子。所以我们甚少交谈。
但他时常叫我弹琴。宫中乐师无数,个个技艺高超,他却对我弹的琴偏爱。而我翻来覆去弹的也不过是《长清调》,我弹不厌,他听不倦。
每到那时,这个权高位重的男子都会放松自己靠在椅子里,视线飘去很远很远,远到我常怀疑他是否真的在听我辛苦弹琴。
他从不在我面前提父亲,可我知道父亲和他在政见上逐渐不和。赵王妃又有孕后,父亲连朝也很少上了。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王爷变成一个体家的丈夫。
一次意见不合,进谏未果,父亲干脆称病,一连一个月都没在早朝上出现。其实病也是真的病了,伤风,太医来过,不多久就好了。可好了后却始终不再去上朝。皇上派人催了几次不得,终于不得已,陈焕和刑部侍郎李庭亲自来看。
我给赵妃那房送去了今年的干菊花,折回中庭,看到这两人从长廊那头慢慢踱过来。见到我,停了下来,李庭上前行礼。我一看陈焕,神色有几分沮丧,那李庭也只是苦笑。
“还是不肯?”我笑问。
陈焕道:“好妹妹,你给想想法子。我和李大人好说歹说问了半天,皇叔只是笑,也不给个答复。”
我问:“什么急事吗?”
李庭一揖手道:“事也不大。冠州韩开方造反,郡主想必也听说了。这次,讨论的就是这韩氏小儿子的去留问题。这韩郎文今年二十有四,按照年纪,是该一道论斩的。可他偏偏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才子。不说十岁就悟了缘竹和尚的木鱼禅机,十五岁就指挥修了维芳堤,引维河水灌溉了芳县万亩农田,二十岁又帮朝廷解决了杭渠修筑的大问题,前年更用一首五言诗劝西土阿布脱献城归顺。如此年轻俊彦,真不该死啊,前阵子诸位大臣联名上折子为他请命呢。可这韩开方也实在罪大恶极,即使依照法例,满门抄斩都算轻的了。”
韩郎文这人我早有听闻,是个怪才,不爱功名利禄,一直游山玩水,三次辞官印不拜。若要以造反罪杀了,委实说不通。
“皇上什么意思?”我问。
“皇上也犹豫着,画了一幅画,然后就说了一句话:问十二王爷去。这韩开方造反一事,当初就是安王处理的。”
我笑,皇上正和父亲斗气,拉不下面子,只有变着法子和父亲商量事情。
“那父亲是什么也没说?”
陈焕叹一声,“皇叔把画拿来,添了几笔,又交还给我。”
我起了兴趣:“什么画?”
李庭把那幅画卷给我展开。我一看,只是一幅极普通的山水画,画的是冬日残景,枯树林瑟瑟,未见山却有飞泉直下,河面有人垂钓,和尚在一旁做观。笔墨浓淡有分,力道也不同,是出自两个人的手。
我仔细看了三遍,然后笑了。我问:“李大人,你仔细看这画,圣上的旨意就在这里面。”
陈焕和李庭把画接过去,一边看,我在一边问:“二位可知道,何水无鱼?何山无石?何人无父?何女无夫?何树无枝?何城无市?”
这两人自然都精通佛典,立刻心领神会,“这不正是释迦凡尘语录里的劝修经所道:南水无鱼?无山无石?阿人无父?弥女无夫?陀树无枝?佛城无市?六字乃南无阿弥陀佛!”
我微笑点头。画中暖水,飞泉,垂钓之人,枯树和和尚有都一一对应。
陈焕赞一声:“父皇惜才,菩萨心肠,念儿妹妹也好生聪慧,我等惭愧!”
我依旧微笑。此事,从未在太后面前提起过。
皇宫的夜,风在一栋栋华宇间穿过,我站在高处,望到宫墙外灯光点点,几家欢喜几家愁?睿儿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久久站着,不说话。
我问他:“想家吗?”
他摇头,我虽背着他,但我可以感觉得到。我笑。
“母亲那一池荷花估计也残得差不多了。”
睿儿忽然说:“姐姐,你累了。”
我回过身去。睿儿的脸上有种和年纪不符合的成熟,还有种令人安心的自信。他用他还很稚嫩的声音说:“姐姐可以去休息了。”
我温柔地笑着,把他抱进怀里,如今拥抱他已经不用弯腰了。
我可爱的睿儿,你还太小了,有太多太多事情隐藏在光华的表面背后,你看不到。我休息的时候还远远不到。
雪初融的时候,南藩又来喜报,陈王妃诞下一子,母子平安,宵阳王有嗣了。
同喜报一起呈上的,还有宵阳王派人自南海底采来的一株避邪样子的火红珊瑚树,有两颗龙眼大的珍珠嵌在上面做眼睛。太后颇喜欢,把皇子公主都叫来看。我恰巧也在宫里,奉了太后的旨,去请太子。
乍暖还寒,荷池里的冰雪已融,秃秃的池塘,分外荒凉。水中的倒影,那个华服簇拥的少女有张忧郁的脸,那是我吗?我迷茫,驻足水榭。
远处不知何方有丝竹之声飘来,我仿佛又闻到了淡淡桂花香,风起涟漪,有稚童齐歌,风铃声阵阵。宛如梦中。
“雁南征兮欲寄边心,雁北归兮欲得汉音。雁飞高兮渺难寻,空断肠兮思音音。”
那人潇洒不羁,黑暗中的眸子清亮无比。他说:“我可以放开你,但你若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的刀不长眼睛。”语言霸道狂放,口气却是轻柔的,手上力道也在逐渐放轻。
我他大概也知道我是何人了。住定安王府里的郡主,带个弟弟,那还会有谁?
“念儿。”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回神,见陈焕提着只鸟笼踏上水榭来。他的心情似乎很好,笑容可掬。
“想什么那么出神?”他问我,说话间,笼子里的鸟儿一个劲扑腾。
我笑,“焕哥哥养的这是什么鸟,好烈的性子。”
陈焕立刻来了精神,为我掀开罩子。我一看,笼里只是一只普通至极的黑色鸟儿,绿绿的眼睛,邪气非常。
“哥哥好兴致,这回养起乌鸦来了。”
“看仔细点。”陈焕把鸟送我眼前,“这鸟可有三只爪子!”
我定神一看,果真,是多出了一只脚。我笑吟吟地道万福,“恭喜焕哥哥,这可是只俊鸟儿啊!”
传说当年后弈射日,太阳落在地上,变成了俊乌。就此有了这个说法:神鸟现身的那个朝代,当朝的君王是必是受命于天的真命天子。
陈焕嘴一歪,“先别忙着道喜,这鸟又不是本宫的。昨日国舅爷从蜀中巡道回来,把这东西献进了宫,可是指名了要给太子的,我这也是借花献佛,送鸟过去讨个赏的。”
我一定,转而笑,“原来焕哥哥抢了小太监的活儿。他们平日里讨那点赏也不容易呢。”
陈焕逗着鸟,说:“我早赏过他们了。”鸟儿刁悍,给逗得不耐烦,啄伤了他的指头。陈焕懊恼地丢下了鸟,吮手上的血,我急忙抽出手绢给他包扎上。正忙着几个人从院子的另一头走了过来,看见我们,远远就招呼,“老四这是怎么了?”
正是太子弘本尊。他身边跟着两个人,一个自然是杨公子杨迹律跻拢逖徘逍悖纫徊焦矗担骸笆嵌耗窀牧税桑俊?br />
陈弘笑,“老四又搜集了什么稀奇鸟儿?”
我拣起鸟笼,说:“弘哥哥,是给您的鸟,还是俊鸟呢!”
陈弘一听是俊鸟,好奇地掀开罩子看。可大概是刚才那一摔,鸟笼子的门摔松了,鸟儿劲又大,罩子一掀开就扑了出来,先扑到陈弘面前,飞扑去杨寄抢铮瞽〖伸手一挡脸,也给鸟儿的爪子抓伤了。等我们反应过来,鸟儿早就飞得老远老高了,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我跪了下来,“念儿该死,放走了俊鸟。”
陈弘急忙扶我起来,“什么俊鸟不俊鸟的,大冷天的,地寒,别着凉了。”
我笑,“也是,吾朝国运昌隆,太平盛世,天子若不是真命是什么?”
气氛也就此缓解。也就这时,我才感觉到了那道目光。直直的,不加掩饰的目光,大胆放肆地定在我的身上。
我毅然迎上了那个人的目光。
年轻的将军,有着一张俊美英武的脸,藏青色的锦衣衬得高大的身材愈加挺拔,金边腰带挂着令牌。
他似乎没料到我如此大胆,丝毫不见羞赧,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行礼,道:“下官段康恒见过郡主。”
我自然听过他的名字,他是段贵妃的弟弟,教睿和几个小皇子武功。我说:“段将军多礼,舍弟不敏,劳将军费心了。”
他抬头,深深看我。我熟悉这样的眼神,过去的多少个片刻恍惚中,我都感觉到这眼神在看着我,如同那年的桂花香一样无处不在。如今,换了一个人,目光却丝毫没有变。
一样的坚毅,一样的志在必得。
我对他嫣然一笑,转而对着杨际苌说氖值溃骸把罟邮苌肆耍吭愀猓铱擅欢啻徽排磷印!?br />
众人笑,我也笑。弘接过太监递上的纱布为杨枷感陌艺驹谒巧砗螅芯醯椒缭诖刀业姆7浚哺芯醯侥歉鋈顺彼愕哪抗狻?br />
春浓时最盛大的事,就是太子大婚了。
我同太子妃宋瑾如有过几面之缘。
她是个美丽的少女,与我同岁,温柔且善良,与她对垒,她永远狠不下心吃棋,我往往赢到乏力。她的母亲就是庄皇后的同母妹妹,父亲宋自成是户部尚书。宋千金身份尊贵,自然配得起太子,这段姻缘早在注定之中,陈弘再不满意,也扭转不了局面。
那天,整个京城热闹非凡,花瓣撒落明阳大道,到处一片莺歌燕舞,迎亲的队伍长长看不到尽头。这条红红的道路,引导着这个单纯善良的女子迈进深深禁宫。
我那未满周岁的小妹妹给带来给太后看。呀呀学语的孩子,一放下来就到处爬,天真可爱,我见犹怜。宫里已许久没有新生儿,太后欢喜得慌。她对我说:“念儿,你一生下来,哀家就命人抱进宫来看,可就见你不哭也不笑,一丁点大,却严肃得不得了。哀家还同皇上说,这孩子真特别,这么稳重,将来可以担当大事。”
我陪笑。这时小惠儿爬去了糖果盘旁边,伸手要抓花生。我怕幼儿食了花生噎着,急忙去阻止。还没来得及自小惠儿手里把花生取走,就见赵王妃劈手就把孩子夺了过去,紧抱在怀里,戒备紧张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专偷孩子的黑山老妖,要夺人之爱。
我怔了一怔,太后却已经先发话了:“赵妃,紧张什么?别让孩子那东西吃下去了。”赵王妃这才去看孩子。
太后扫我一眼,我低着头装作没看见。睿却不,他直视赵氏,眼睛里似乎有火焰喷出。我一把拉他回我身边。这里这么多人,绝不可闹笑话出来。人活要脸,树活要皮。
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最大的忌讳,就是让别人看出你在想什么。
但想到这里,我又想起另外一个人。即使宫中人如此众多,我还是可以感受到那股目光停在身上,犹如蝴蝶流连花朵一般。
好个大胆的段康恒,即使其姐身为贵妃,他这一举动也已经大大超了礼数。可他的这种近乎笨拙的固执和不加掩饰的欲望却并不让我觉得不适。他是个强而有力的人,他有能力追求他想要的东西,而我,历来对这样的人另眼相看。
是夜,皇城里礼花齐放,天空顿时五彩斑斓,人群欢呼,真正普天同乐。睿一直在为白天的事耿耿于怀,气我忍气吞声,赖着不肯出来看烟火。我觉得他是给我惯坏了,索性不理,让如意带着他,自己去后花园。
今天这场欢宴势必通宵达旦,太平盛世,皆都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不思蜀。
我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他已经喝得有八分醉了,不过正因为醉,却更加有一份豪放和潇洒,上了头的酒让他脸颊泛红,则是另一番风采。酒,并非只有美人才醉得出娇态;情,并非只能结发才酿得出芬芳。
我夺过他手里的酒,道:“杨公子,过饮伤身。”
这个才高八斗潇洒不羁的少年才子此刻一如闹别扭的孩子。他不满地说:“郡主,请把杯子还给我。”
我偏不理,扬手就把杯子丢到地上,酒水泼洒,青瓷杯顿时碎成万片。杨家汇叮囟ㄊ窃僮硪裁幌氲轿一嵴庋嫘浴?br />
我劝他:“水已覆,杯已碎,伤心无用,何必踯躅?”
他仰头看我,讪笑一声,“郡主是来笑话我的?”
我挑眉,“你现在是草木皆兵,我何必跳出来强出头?”
杨计嗔挂恍Γ盎噬嫌兄迹胰ゼ蛑菸亍k伊炝酥肌!?br />
“那可恭喜杨大人了!”我笑笑。
“郡主认为这是好事?”
我反问:“杨大人认为一直呆在这纸醉金迷的京城是好事?”
杨颊玖似鹄矗∫』位危械阌枳砘颖释磕募苁啤7绶魉掳咨慕跻拢铱此亟笊系奈圩眨浇嗑坏亩鳎饺菀着唷?br />
“纸醉金迷?身似菩提,心如明镜,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我若洁身自爱,纵被污蔑为妖媚臣子,亵渎神明,也不改心意。”
我不以为然,“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镜,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杨大人,若没有心,何来伤心?”
杨伎嘈Γ雷宰抢锵萑氤了肌?闪娜耍ゴ浚不赌财降庋纳畹娜凡皇屎纤?伤攀涤胁呕也蝗陶庋桓鋈司痛艘货瓴徽瘢装自闾a恕?br />
我对他说,杨大人,你若珍惜自己,希望任期满后能在京城再见。届时,念儿还有一事相托。
天空中烟火已经燃尽,未尽兴的人们又回头继续饮宴,春宵苦短。我看着天空,觉得不安起来。
西南方向一颗客星亮得出奇,光芒直逼太微宿,邪气非常。
我在大堂看到父亲,他正和皇上在说话。也时不时笑笑,气氛缓和。
陈焕在一边叫住我,我问:“韩公子的事如何了?”
“已经放了人,不过父皇要他上京。人现在该在路上。”
我沉思一下,本想问南藩,后一扫陈焕千篇一律的笑脸,转去话其他了。
众人都在醉生梦死,唯有我对西南方的那颗星耿耿于怀。难道他们看不到太微宿那飘忽不定的光芒?
身后人有说:“客星盖太微,不是吉象。”
我微笑,坚持了那么久,终于开口了。我转过身,“段将军有何高见?”
段康恒英俊的面孔在这个月色朦胧的夜晚有些模糊,唯有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清澈明了,始终在我身上。他站在原地不动,轻声说:“高见不敢当,只是有个传闻,宵阳王在南藩借挖矿之名,暗中训练兵马,意图不轨。”
我暗笑,这宵阳王忻,何时意图没有不轨过?早就知道他非我族类,更不是善辈,一个“穷兵黩武”是形容不完他的。不过我并不觉得他会在和亲两年后就动乱,如此谨慎的人,是容不下半个瑕疵的。
“郡主笑什么?”那人问我。
我摘了一朵杜鹃花,放在鼻下轻嗅,“将军和我说这些做什么?不论乱世还是盛世,都轮不到女子关心,不论何时,我们都没有办法把握自己的命运。”
段康恒深镇注视我。我想这月色也太朦胧了点,我在他眼里必定有种不真实的美,蛊惑人心。他说:“郡主放心,有我在,你不会再过寄人篱下,颠沛流离的日子。”
我险些大笑起来,听不惯这么赤裸的话。不过我很感激,他是真心关心我,愿意与我分担忧愁和压力。
段康恒走了过来,站在我身旁。他靠得那么近,我都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闻到他身上一股暗香。这是男子的气息。
他在我耳边说:“我知道以我现在的身份,配不起郡主。我已告诉了姐姐,她也有意撮合我们。希望郡主能等我,待段某凭借实力取得功名,必定上门求亲。”
我低头不语。
段康恒说:“请放心,一切有我。”
我没由来地觉得一阵安心。一切有他,我就无须操心,终日惶惶,算计天下。多感人的一句话,虽然说话的人并不知道这一切恐怕不是他能掌控的。
“姐姐!”睿跑了过来。段康恒退了一步,保持距离。夜风清凉,我也清醒了几分。睿过来挽着我的手,眯着眼睛看段康恒,有小太监也跟了过来,对段康恒道:“段将军,可找到你了。堂里在赛酒诗,差你一人,四皇子一直在嚷嚷呢。”
段康恒借此离去。睿一直看他走远了,才问我:“他刚才和姐姐说什么?站得那么近。”
我笑起来,他果真是看到了。我说:“你看错了。”
“这怎么看得错!”睿很不悦,“这段康恒,平日里也是一副正派人的样子,没想到这么虚假,私下马蚤扰姐姐。”
我啼笑皆非,“照你这么说,我可是不可以和所有男子说话了?”
睿帅气的小脸严肃非常,他定定看着我,说:“姐姐,你发过誓永远不离开我的。”
我搂他在怀里,这孩子个头长了不少,再过一年,我怕就不再适合抱他了。到时,他也该有了坚强的肩膀,可以独自承受生活。我于他,应该是可有可无的。他想出人头地,就不该受任何人的羁绊和影响。
七夕又至,静慈庵的钟声如同佛祖的叹息一般,一声一声撞击在我心上。我蹲在河边,灯从手中滑到河里,迅速给水流卷走,转瞬就不见了。一件袍子披在肩上,睿说:“姐姐,今夜有点凉,我们早点回去吧。”
回去?回那里去?定安王府?还是皇宫?何处是我们的家?
段康恒说:“有我在,你不会再过寄人篱下,颠沛流离的日子。”我相信他可以给我美满的生活,可我始终放不下睿。
这相依为命的日子过习惯了,有了更好的选择,往往踯躅了。
我对睿笑,“你长大了。”
我就此疏远段康恒。他怪不得我,他在我心中远没睿儿重要。
太子大婚后,多一个人与我一起陪伴太后。太子妃宋瑾如天天进宫请安,总是坐到下午才离去。这个新婚少妇面容恬静,隐约有笑,看样子陈弘对他很好。
我看着她总想起另一个人,那个七步成诗、出口成章,胸有谋略,高洁俊秀的才子。杨祭刖┑氖焙颍挥形乙桓鋈巳ニ退f呃锿だ铮晕乙臼帧?br />
“蒙承郡主厚爱,杨某感激不尽。他日有缘重逢,杨某定要加倍回报。”
其实我也不曾做什么,不过是劝慰他几句罢了。他是太孤单寂寞,有谁来关心他,都会给他引为知己。一个可怜人。
另一个人也同样可怜。我回去报陈弘,道:“他走了。”他也是怔了许久,才说:“谢谢妹妹,答应你的事,本宫也一定做到。”
他为他做了许多照顾和安排,他都倔强不肯接受,最后只得挂在我的名下,白白让我占了大便宜。陈焕却知道,他笑我:“念儿,你何时神通到认识朝廷百官,沿途给杨大人行方便?”
我只笑不答,反正他求的也不是解释。
中秋那日邪门得很,举头不见明月,却是繁星满天。星星也就罢了,偏偏客星光芒璀璨,居然在太微宿。这是大大的不吉!
皇上本召集亲友一同赏月,没想到看到这一幕凶象,脸色瞬间凝重,让人觉得气温都有下降。众人识趣了悄悄散去,我本同父亲一起回王府,没走多远,就见一个公公赶了过来,请我回去。
那公公汗涔涔道:“郡主请快,皇上想您过去下棋。”
我觉得蹊跷,看着公公的样子,简直是要请我去救命。我回头望一眼,父亲脸色铁青看我。我喊一声:“父亲……”
他粗声粗气道:“去你的。”
这个不祥的夜,一切都怪异非常。我赶到的时候,棋盘已经摆放好了,皇上捻了一颗黑子在把玩。见我来了,只点点头,一指对面,就要开始了。
真不知道这下的是哪路棋。我只有危颤颤地抓了一颗白子。皇上执黑先行,气势汹汹,第二手就反常规地下在左上角,到飞镇攻击的时候,我的白棋已现败势。
我并不计较输赢,这盘棋我不败也得败,但如何能输得精彩,让皇上满意,着实需要技巧。
我无法,只有避开角上利用,让黑棋做活,躲闪迂回,下得含蓄。皇上鼻子里哼了一声,自然是不满意我的萎缩,下手更狠。在我一步硬挡后,黑方在白空中生出一个劫,逼得我差点就要弃子认负。
可偏偏就是这着激起了我的斗志,决定放手一搏。不坚持到最后,怎知鹿死谁手?
当下就执白子靠,缩小距离。黑方吃子,我却落子过去划破黑空。黑方为求安稳妥于尖夹,我接着就拐,让皇上为难了一把。
他迅速抬头扫我一眼,喜怒并未形于色,我更放心大胆玩我的小把戏。他退我贴,他扳我逃,奈何我不得。
正见白棋形势大好,我也不亦乐乎的时候,陈焕来了。他可以说是闯了进来,风风火火,也不通报,直达榻下,并不介意我在场,对皇上说:
“父皇,宵阳王反了!”
我一惊,棋子落回盒里。
皇上抬眼看我,“怎么了,下啊。”
我又拣起棋子,前步黑棋正虎扑而后扳,我本该挖,却因为给刚才的话打乱了方寸,不敢打劫,只好退让,损失两子。就此之后,我便一路拘谨退让,任由皇上追杀大龙。
棋快完时,陈弘也来了,同陈焕站一起,不敢言语。我渐渐回过了神,抓住一个漏洞,吃了一子,可惜方才的失误已经救不会来,再折腾也是垂死挣扎,白棋实空不足,已成败局。
皇上也不见高兴,按部就班,只等我投降。我干脆放手,欲补活大龙。可陈焕却等得不耐烦了,小声说:“父皇,您给个意思啊!”
我正好侥幸吃了一子,皇上一拍,喝:“放肆!”
我立刻下了榻,跪下来,道:“陈念该死!”
皇上和陈焕都怔了一怔。片刻的寂静后,皇上才说:“没事,继续下。”
棋已经没了活路,草草收了尾。
宫女端了茶上来,皇上喝了一口,才有心思同儿子说话。他看了两个儿子一眼,抓了几颗棋子在手里把玩着,问:“怎么样了?”
陈弘说:“孙成来报,方州农民造反,宵阳王见机,立刻鼓动群众,军队也早已有备,于是……”
我坐在那里,本该走,却又想留,十分尴尬。皇上倒似乎忘了我的存在,继续问:“方州太守,我记得是孙福民?”
“正是他。”
“人呢?”
“连夜逃到简州,简州太守杨际樟袅怂!背潞肭嵘怠?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