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6部分阅读
长清宫词 完结版 作者:肉书屋
来。
夜晚故事多多。枭雄的野心就这么轻易让百姓平静生活如这跳入池塘的青蛙激起的浪花一样碎了开来。
我嘱咐如意,明天叫绣娘进府,赶制几件衣服。她声声应下。
韩朗文进我房间的时候我只点着一盏灯在案上描青,一笔一笔都是荷花。他站我身后看了许久,才轻轻咳了咳。我装做惊讶,放下笔,问:“段将军已经回去了吗?妾身没有去相送,真是失了礼节了。”
此时的韩朗文已经收下了酒宴上的庸俗肤浅之态,庄严肃穆的神情给他俊朗的脸上添了几分禀然正气,其中又有几分自信,成了嘴角浅浅的笑。他说:“其实迁到简州一事,我并未想着瞒你,只是打算迟几日说。”
我微笑,“不打紧,妾身明日就亲自打点此事,此行要带的人和物,心中已经有数了。就是不知道皇上是叫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韩朗文早料到我会这么说。他坐了下来,极其温和地劝我:“卿的身体不大好,简州又远比不上京城,旅途奔波,怕夫人吃不消。还是留家的好。”
我无心同他打诨,因为后面还有众多问题要问,干脆明了道:“朗文,你心中知晓的,我必须同你一路去简州。”
他也不急,笑容可掬道:“我心中知晓什么?我只知道我的妻子似乎更听另一个人的话。”
我莞尔,“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阻我?”
他很沉得住气,笑容愈加温和,声音也愈加蛊惑。他走到我的身边,我都可以感受到他身上特有的浅香气息笼罩过来。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何用解释原由呢?根本不为什么,他也不是不明白我嫁他的作用。
“念。”他轻声唤着我的名字,我第一次听他这样叫我。他的手抚上了我的臂膀,结婚数月以来,这是我们第一次如此亲密接触。我看他,他的眼睛里有着月夜静海的深沉,温润清澈,令人安心。
他温柔地问:“念,你不累吗?为什么还如此心甘情愿?”
韩朗文低沉磁性的声音在这妩媚的夜里居然带有一种魔力,混着他的清香气息,催眠一般缠绕着我的神智。窗外的虫鸣逐渐消去。
他的手臂绕到我身后,一带,我就落进他怀里。男人的怀抱总是能带给女人安全感的,我贴着这具温热的躯体,感受到他的双手已经将我禁锢,也不挣扎,反放松了自己,仔细听他说话。
“念,你在听我说话吗?”
“在。”我呢喃,声音似乎只有我自己能听到。
“别跟着去了,好吗?”他的头埋在我颈项,话就响在耳边,“你是我的爱妻,我不忍你吃半点苦。更何况,这些日子来,你是真的累了……”
累了吗?我怔怔想,他看出我的疲倦了?
“答应我好吗?”他的手又搂紧了几分,我的整个人就沉浸在他的气息中。那种温和惬意的芳香,君子的气息,身子,也就不由主地酥软了。
“我……”
“你什么?”他问,“你……平时,是委托如意为你送信的吗?”
送信?是的,我一直和某人有书信来往的。
“妾身,挂念睿儿啊……”
“不。不是你弟弟。”芳香中,韩朗文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上空,“而是将我的一些书信,转誊一遍,送出去。你……是怎么做到的?”
“信?”我喃喃,“妾身……不进办公之地,怎么……誊……”
那个说话的人在轻笑,无奈的,可他的怀抱是那么温柔包容,让我情不自禁闭上眼睛,倾听下去。
毕竟,出去去世的父亲和母亲,已经久无人这样拥抱我了。
“念,我们好好做夫妻好吗?”那个人对我说,“我赏识你,会对你好。等事情结束,我们远走高飞,不离不弃,可好?”
“永远?”
“对!永远。你可相信我?”
“相信……”
“那告诉我,石家堡的地形图,可是在你这?”
“图?……”
“对!你派人自我的探子手中截下来的图!你还没来得及把它递交该那个老太婆吧?”
“可是……我……不可以说……”
那人又无奈地笑了,芳香更加浓郁。
“为什么?究竟用什么法子,你才听我的话呢?”
“方法?”我的声音已经是叹息,“有……”
“什么?”些许激动。
“找个法子……弄死我……”
“陈念!”
韩朗文猛地把我推开,那股芳香也随之减淡去。他的手还箍着我的肩膀,力气不小,“看样子你是想跟我摊牌了!”
“韩大人记性不好啊!”我冷冷迎上他微怒的脸,扬了扬下巴,“妾身以为早在苏姑娘进府那天就已经和您摊了牌了。可惜您好像没有把妾身的话听进脑子里。”
韩朗文气极,不仅仅是因为我的不配合,还因为他对付我失败。夜风吹进窗户,那股芳香也慢慢消散,一如他方才的那番温柔。
“你在怕什么?”我继续说道,“陈念不过是你的妻子,是一个以你为天的女子而已。你若连我也摆不平,如何去摆平天下不平事?”
此时的韩朗文前所未有的陌生,眼神在一瞬间流露出一种不可遏抑的恼怒和杀气。是的!杀气!让他整个人脱胎换骨,高高凌驾在我之上,用主宰者的神态看着一个忤逆者。我只觉得他的衣襟就在那刻隐隐无风自动,前所未有的英俊,以及危险。
然而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下一刻,这股气势如溅起的水珠落回水中,光芒一闪而逝,窗外薄薄的月光也半隐到了云里。
温和下来了的表情是微笑着的,他点着头,伸手拉开了门,打算离去了。我若没看错,他的眼里分明有着欣赏和爱惜。他叹息一声:“陈念,为何你是皇家人?”
“浮生一命,自有天定。”我说。
“好个天定!”韩朗文豪爽一笑,“你是个人物!我算明白为何那老婆子独独挑你嫁我。我若也学你妹夫那样揭杆造反,你是否也会喝下那杯鸩酒?”
冷汗沿着我的发际缓缓流下,湿痒腻滑。我强坚持住,反问:“你作孽,为何反要我死?”
韩朗文低沉的笑声振动着我的耳朵,风从洞开的门吹进来,他最后的一瞥意味无限。
我跌坐在椅子里。如意见韩朗文一走,立刻奔进来,忽然察觉到什么,定在了那里。
“这香味……”她的脸色也变了。
“是‘浮生’。”我疲惫不堪,缓缓闭上眼睛。
如意眼尖发现了我的不对,低呼一声扑了过来,要扳开我的手。一阵钻心刺痛自掌心传来,我不由呵斥她:“轻点!急什么?”
如意已经哽咽,颤抖着手,好半天才把我紧握着的手扳开,随后轻抽一口气,“郡主!”
我叹口气,“你也不是没见过伤,大惊小怪什么?快给我包扎。”
如意含着泪,去拿药。我用另一只完好的手端过烛台,凑着光一看,四个指甲血印,血已经干了,疼却是持续不断。就是这痛,才自我从迷失心志的边缘拉了回来。
风不断地吹进来,“浮生”的气息更加飘渺。浮生若梦,梦中不知身是客,只需把酒尽欢,畅所欲言。想不到韩朗文居然用出了蛊香。
这是南藩特产的迷香,母亲遗留给我的那些玉瓶里,其中一瓶,就会散发这个味道。
盛夏的夜,我的手却是冰冷的。
酷热难耐的季节,惟有山里还保留有春天的清凉,绿荫下碎金点点,花开红树乱莺啼。
睿站在树下出神,见我走过来,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依偎进我怀里。曾经只能搂到我的腰的手臂现在可以搂我的肩膀了,他的头搁在我肩上,男孩子身上特有的汗香和热气不断传来。我贴着他的脸,问:“在想什么?”
“想以后。”他喃喃,很舒服似的闭上眼睛,更搂紧了几分。
静慈庵的颂经声悠悠地响在耳边,衬着这山上的一草一木都仿佛具了灵性,风吹下,在窃窃私语。
我问睿:“和容婶婶过得惯吗?”
“她待我极好,我的衣服都是她亲手缝制的。”
“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她虽不是生母,于你却有养育之恩。一定要孝顺她。”
睿应了一声,问我:“姐,你这次去多久?”
“不知道。”我说,“一年,或许更久。”
“那我怎么办?”
我笑,摸着他的头发,“好好念书,等我回来。”
“姐……”他抬起头看我,眼睛里是浓浓不舍,“你可不可以不走?”
我伸手点点他的鼻子,又把他揽进怀里,“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六年为期,姐姐完成自己的任务回来之际,你也要出落得一表人才。若我们都遵守了约定,姐姐便哪里都不去了,我们就守在一起过日子,好吗?”
睿的眼睛里闪耀着兴奋,“可是,你也说过没有什么人可以陪伴谁过一辈子。”
“所以,必须经历分离啊……”
睿拉紧我的手。他说:“姐,我等你回来!”眼睛里却是有晶莹的液体在滚动了。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我约的这六年,都有点说大话了。心里一阵痛楚,只得把睿搂紧。此去经年,不见他,终牵挂。
“二位施主,这树,还是莫靠近的好。”一个女声忽然响起。
我和睿转过头,见一个容貌甚是美丽的女尼双手合十,恭敬地站在一处。刚才那话,就是她说的。我仔细看,更觉得这张脸是陌生又秀美。她的年纪该不轻了,可保养得很好,那雍容的姿态更是让人肃然起敬。
我问:“师太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那位女尼微笑一下,道,“只是这槐树,还是莫靠近的好。”
我疑惑,“这树有什么不对的吗?”
“施主不知,槐正为鬼木,是由那些超度不了的鬼气凝化而成。本庵这株槐又有百年树龄,其上的鬼气更是沉重。这附在树上的‘木鬼’怨气对人不利,靠近者若体弱,病情易加重;所有心愿者,则遇事不顺。”
睿却问:“静慈庵是佛门之地,为何还有此邪恶的鬼木存在?”
我拉他一下,“既然不吉利,那我们还是走开吧。”
走出一段路,我回头,那位女尼还伫立树旁,含笑看着我们,嘴唇扇动。她的身后翠绿一片,夏日景色非常迷人。
她在说:“后会有期。”
跪在佛前,求了一签,一看,是诗两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心中一颤。
“是什么签?”睿凑过来想看。我迅速收了签在袖子里,“好签,一路平安。”
太后还在避暑未回,我进宫向皇后辞行,正巧话说一半,陈弘和陈焕也结伴来给皇后问安。庄皇后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招呼两个儿子过来,“快多看看你们念儿妹妹,她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得来了。”
陈焕问我:“你还当真要跟着去?简州是战乱之地,稍有变动,你也就会给连累到战火。”
我笑,“夫唱妇随。”
庄皇后满意地点头,“你们姐妹的骨子里都有股豪情。”
陈弘却一直没有说话。
我退下来后并没有急着离去。宫中荷花也开得正好,两个还年幼的小公主正在水榭上嬉戏。我远远看去,只见孩子们个个玉雪可爱,天真浪漫,愉悦的笑声回荡在水面。
记得曾经,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光。
陈弘走了过来。我问他:“我听说南藩国内正加紧练兵,可是真的?”
陈弘苦笑一下,“他们何时不在练兵?”
“可是,这次不同。这一仗,会打很久。”
陈弘却一笑,“不会很久。”
我已经隐隐觉得不妙,“殿下这次是要带兵吧?”
他点点头,踱上通往水榭的九曲桥,“父皇教导,百姓养大,我总得有所作为。何况,那人已经远远超敢在我之前,他还是一届书生呢。”
这样的追赶,用无尽头呵。
我跟在他身后,“那么,江东一带造反,皇上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要徼的。”
“听说这次造反与以往不同,面广且散,打击起来,兵力分散,效果并不明显。再有南藩战事分心,皇上很是恼火。”
“是啊。”陈弘郁郁,“内忧外患。当初你居然一语成识。”
我咬咬牙,问:“殿下,那叛党,可真是……陈显?”
陈弘停下来,转头看我,忽然问:“韩朗文对你可好?”
我苦笑一下,不作答。
“听说韩府里还住着一位貌美姑娘,外面传说她虽出身勾栏,却高洁不染,远把正室那位郡主比了下去。”
我却没什么感触,反而笑起来,讥讽道:“齐人有一妻一妾。”
“三年之痛,七年之痒。你们这算是什么?”
“殿下说笑,我们这七个月还未到……”话停了下来,因为越说越绝望。
陈弘看出我的寂寥和苦闷,叹一口气,“着实委屈你了。”
小公主们看到我们,纷纷跑过来,拉着不放,要我们陪着玩耍。陈弘温和一笑,就随着她们拉走了。和煦阳光中,他的笑脸儒雅俊朗,轻松地仿佛连记忆都没有承担。
他也知道,这样悠闲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动身南下那日,天下着雨,空气清凉。花瓣飘落池水中,点点碎白。
苏心月因有孕在身,路上不便,没有同行。她送我们出来,秀美的脸上有着几分愁容。我拉着她的手笑笑:“你要注意身子。等孩子生下来了,老爷会立刻派人接你们母子过去。”
韩朗文留了好几个麻利的丫头和老妈子给她,我知道他暗地里还派了人保护她。
苏心月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我敬她一分,她报我三分,对我,远比韩朗文对我真诚且尊敬。此刻她眼里也有了泪水,说:“姐姐,你也要保重。”
又不是一去不返,为何伤心成这样?
我登上了车,留韩朗文和她话别。正等着,忽然听到有马蹄声由远至近,停在车跟前。如意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回头对我说:“是信使,在和老爷说话。”
不一会儿,韩朗文也上了车,车夫喝一声,终于出发。
韩朗文的脸色阴翳,我问:“可是简州战事有变?”
他看我一眼,回答:“宵阳王忻统,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了西土的阿布脱王。”
正文 第十章
船行在河中央,两边皆是滚滚绿浪,孩童嬉戏于田坎。夕阳西下时分,见炊烟袅袅,树影剪剪,归鸟欢歌此起彼伏。宽阔处荷塘里,花开正艳,有少女在采莲子,身影窈窕。又起身望向我们这里,手举眉,挡着光线。
远望着,真是一幅画。
橘红的夕阳也映得如意双腮红润,眼睛明亮,活泼的笑容更加清丽了几分。凉爽的风吹过,乌黑的发丝飞扬,她的笑声银铃一般。
我说:“如意,唱首歌吧。”
她很爽快,问:“夫人想听什么?”
“随便。你唱得顺口,应景的。”
如意明眸善睐,嫣然一笑,红唇轻启,那妙曼清亮的声音扬了起来: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登时这天地间就只闻渺渺余音,令人回味无穷。
船夫忍不住探过头来夸:“姑娘好嗓子啊!”
如意得意道:“这算什么?同我家夫人的琴比起来,云泥之别呢!”
“歌和琴只有相辅相承的,怎么比?”我笑。
虽然隐了身份,但船夫大概还是估计八成,对我们非常殷切,茶水点心,照顾周到。
我同他攀家常,问:“这一带可算是当地的鱼米之乡?”
“天子脚下皆净土。”船夫答,“夫人看样子是没出过远门的吧?”
我笑,“师傅也看出来了?也是,只有没出过门的人,才会见到什么都新鲜。又碰上了好时节啊,你看这莺飞草长,稻丰人和,常恨春色如许,一片丹青难描。”
可我的喜悦并没有感染到他。船夫沧桑的脸上浮起忧愁,喃喃着:“莺飞草长,稻丰人和?”
我奇,“师傅有话尽管直说。”
船夫支吾了几声,才说:“夫人不知道吗?去年大旱,南边又打仗,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啊……”
我怔在那里,半晌,才问:“那,没有发放赈灾的粮款吗?”
“粮款?”船夫笑了,“发呀,可是最后是肥了地方官,瘦了苦难的百姓啊!夫人才出门,待多行几日,便可知晓了。”说完对我一揖,“夫人,小的还要催促伙计,告退了。”
我明白,他不想多说。不知道是因为心痛到说不下去,还是认为说给我这样的朱门贵人毫无意义。转过头去,只见韩朗文正依在舱门边,抱胸含笑看我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没过来。他的笑容带着我不会看错的嘲讽。笑我的愚蠢,笑我的愚忠。
夜幕降临,官船泊码头。我从帘子里往外望,韩朗文带着小厮家平正步上岸,要去拜访一个朋友。就那一刻,一群衣衫褴褛的乞儿不知打哪里钻了出来,蜂拥而至,将他们团团围住!
我隔这么远,都可以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大人行好,我们三天没吃的了!您就给点铜板都行啊!”
那些乞儿大都是老弱病残,面黄肌瘦,憔悴不堪。韩朗文对身后的家平一点头,家平立刻取出一把铜钱,分给了这些人。韩朗文自己取出一点碎银,给了一个带着几个小孩子老妪。老妇人一看是银子,感动地要跪下,韩朗文居然不顾脏,硬是把老妪扶住。
他们走后,那群人也散了开去,向别的人行乞去了。
我动容,问如意:“你当初随你父亲周游的时候,也见这么多流浪儿吗?”
如意说:“有固然是有,但是没有这么多。”
我叹气,“看到那个带弟弟的女孩子了吗?叫船上伙计送点银子过去吧。”
放下帘子,心神不宁。桌上还摆放着精致的点心,酥藕桂糕,八宝莲子,一壶铁观音烟气淼淼。
韩朗文笑得没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丝竹声中唱太平,却道秋风百花残。
我和他,都各自为了什么而在拼搏?
韩朗文久去不归,我也不担心。夜深,岸上灯火已经寥寥,唯有歌女唱着《水仙子》,那凄凄戚戚的颤音反复吟着:“黄花梦,一夜香,过了重阳。”唱到最后触动了伤心事,竟也哽咽了。
我轻轻扣响“正吟”,久违的激|情如潮水一般席卷四肢骨骸,欲罢不能。铮铮琴音一如压抑许久才得以释放的灵魂,扶摇直上,又如佳节点放的烟火,升到最高处,迸了开来,化做五光十色的流萤坠下。
一连弹了数曲才尽兴。吐一口气,看这空荡荡的江面,只觉得天高地大,恨自己女儿身,无法驰骋其中。
“世途旦复旦,人情玄又玄。”我呢喃,那句“何时身化蝶,绕枝笑人间。”却没有出口。终究是太过长远的梦想。
或是,奢望……
身后有点响动,我只当是如意,吩咐她:“去把我那件天蚕披肩拿出来,有点凉。”
下一刻,就有一件温暖的我外衣搭在我肩上。我回过头去,对那人笑笑,“什么时候回来的?妾身都没听到动静。”
“给卿的琴声引来了。”韩朗文道,“我的一个朋友送我到码头,听到琴声,也走不动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后望,帘子外人影卓约,忽然觉得眼熟。眼扫到那人腰间的一块玉佩,脱口而出:“四殿下!”
陈焕呵呵一笑,作揖道:“妹妹好眼力啊!”掀起帘子走了进来。那似笑非笑的眼睛,一身华贵,举手投足都散发浓浓贵公子的气息,不是陈焕是谁?
我本奇怪陈焕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转念想到他正是督修运河之人,改问:“是什么事让殿下深夜还在奔波劳碌?”
“下午方赶到,下榻赵大人家中。那么巧,韩兄去拜访赵大人。听说妹妹也在,就想来看望亲人。”陈焕收起折扇,踱到窗边,“明月江清人,谐风琴渡船。只是念儿妹妹这琴,是更上一层楼了。”
我递去询问的目光。他一笑,道:“以前在宫中几乎日日听你弹,觉得无非也就是那些春花秋月,儿女情长。可方才未到码头,就听出这婉约中隐隐渗透出来的霸气。我从未听哪个女子弹《醉太平_破军》有如此惊鸿的气势。”
我也笑了,赞美之词人人爱听,我为何例外。他那一番话当然令我喜悦。我抱琴在膝,低声说:“原来以前弹了那么多,都是给木头听去了。”
两个男人都笑了。我识趣,寒暄了几句,退了下去。陈焕跟随韩朗文过来,必定还有事要商量。
窗外江水泛着鳞波,树影绰约,我又想起了以前在家中时,荷塘边,月夜下弹曲的情景。其实这曲《醉太平_破军》是专门练了弹给睿听的,专门陪他练剑。
回忆里,那小小少年身影翩翩,手中长剑折射的银光划出优美弧线。一本正经。圆润未见棱角的脸上全是一股专注,一门心思想要变强,一门心思想要长大。
也不知道他此刻,对着这一轮明月,在做什么?
皇上曾对我说,他的心愿也不多,平定南乱,让睿儿认祖归宗。可我却并不乐意。当然我不能说,不可以表示反对。我只能微笑,没发告诉这个习惯了那种生活的男人,我希望弟弟远离政治纷争地生活。
我没有为睿儿做决定的权利。
又乘了几日船,游尽运河,终于转成车。
陈焕也是赶往简州,带着侍卫,轻骑快马,先我们许多。于是吩咐了店家,我们一到,都给予照顾。
只是官道康平,景色也平平,我甚觉无聊,只觉得天气一日热过一日。我看这烈日下的庄稼,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妥,却说不出来。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原来有人昏到路上。我从帘子里望去,只见一个八、九岁大的孩子伏在一个老者身上,放声大哭,一个妇人也喊着爹,好不凄惨。韩朗文跳下马,一手扶起老者,一手接过家平递上的水,给老人家喂了下去。
过了半晌,老者咳了几声,悠悠转醒过来。这时那孩子才收了哭声,叫着爷爷。我也便嘱咐如意拿了点碎银子去给他们。孩子估计没见过大场面,更没见过衣着这样华丽的人,呆呆盯着如意,居然不动了。那妇人千恩万谢地把银子接了过去。
老人家醒了过来,就拉着孩子跪了下来,韩朗文立刻一把把老人扶起。
我隐约听见他说:“拿着给孩子买点吃的……”
有什么东西自眼前飞过,我感觉有东西落在衣服上。低头一看,居然是一只蚱蜢。再一看,还不时有大大小小的蚱蜢飞到车上来。当下一惊,举头四望,路边田中有黑影蠢蠢动动。
电光火石之间我明白了那是什么——蝗灾!
我急忙下了马车。韩朗文也正起身眺望这片农田,眼里深深不见情绪。我举目望去,觉得浑身寒冷,如同跌落冰窟底。
这是噩梦。那盘旋在田间不散的黑云如同一张大口,贪婪吞噬娇弱的绿色。隐隐听到有嗡嗡声回响在耳边,头晕目眩。
如意惨白着脸看向我。我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一张口,才发觉苦涩不堪。
这大旱的天啊!
沧然中,听到老者匍匐在地上喃喃:“逆天之祸啊!天子名不正,言不顺,上苍降罚了啊!”
我还未反应过来,如意已经一把拉住老者,追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天子名不正?”
老者也不慌张,扳开如意的手,慢条斯理地说道:“难道不是吗?前太子死得冤啊……天子非天定,于是有祸降临,大旱,再是大水,人虫之灾!”
如意眉一拧,喝道:“你这老头胡说什么?”
“姑娘,老朽没有胡说啊。”老人忽然大笑起来,“光复正统,以日耀夜!”猛然看向我。
我脚下一步踉跄,一股冷意从脊梁骨窜起,冲上头顶。也就那刹那,老者一改方才的憔悴虚弱,眼中粹然亮起一道狰狞凶光,身影跃起,疾风扑面,人已经欺了近来。
只听韩朗文喝了一声:“小心!”一手拉住我,拽我到他身后。噌地一声,佩剑出鞘,两道银白色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金鸣。剑气迎面扑了过来。
那老者见一击而败,后退避开一剑,摆手横扫。韩朗文伸手搂紧我,一跃而起,退去有五步之遥,落地的同时放开扣在我腰上的手,反手一掌拍在我肩上,将我送出战圈,大喝一声:“回车上!”
我虽不会武,但自由同兄弟玩耍一起,陪他们习武练剑,多少也知道应变,不至于临阵慌乱。如意已经在车上,一把拉我上了车,家丁侍卫们则也拔出刀剑上前护主。那个孩子和妇人也撕下面具,居然是一个年轻妖冶的女子和一个侏儒。女子冷冷一笑,手一扬,数道银光射过来。
如意立刻将我扑倒,耳边只听一阵叮叮地金属作响,那片密雨一般的银针居然没有一支射到我身上。马儿却受惊,急速奔了起来。我们立刻躲进车中。
我只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韩朗文腰身一线,手中长剑一声龙吟,后飞身跃起,直逼刺客而去,快如惊鸿,优美如豹。老者身形也灵活,使出轻功一闪而去,绕到他身后,出剑直指他“华盖”|岤。韩朗文从容后退,一招一招,把老者挡了回去。而那侏儒则招招狠毒,已伤了不少家丁。
马车直冲而去,一个拐弯,将男人们抛在了林子后面。
韩朗文以前游历山水,会武功防身很正常,可他未必敌得过那两个杀手。
究竟是什么人,要来刺杀?
马车突然猛停下来,轰地一声,险些要颠覆。拉车的马倒在地上,浑身抽搐,七窍流血。看来那些给挡下的毒针射在了它的身上,现在发作了。
我刚从凌乱中抬起头,嗅到一股陌生的香气,立刻发觉不对。如意急促地叫了一声,拔出了她随身的短刀,身后一阵冷风袭来,那一剑劈在刀上,剑气却掀得发丝飞动。
我眼在一堆翻倒的器具下瞟到那个檀木箱子,欲抽身,发现脚压在茶几下,似乎还是扭到了。只有伸长手,尽量去摸索。这边那个女子还在同如意纠缠。想不到如意居然也是练家子,狭小的车内,居然也硬是不让那女子近我一分。
无奈,兵器是一分短,一分险。女子的长软剑几次都险些划到我。我的脚又卡住,小小空间里,欲避无处。
七、八招后,女子长软剑一卷,如意手中短刀飞了出去,钉入壁中,短吟一声。我的眼光还未来得及自刀上收回,就看到蛇一般的白光扫向我的颈项。
手,就在这时抓住了那个东西。迅速抽出,迎着白光一挡。
重重力道震得我虎口生痛,冷冷杀气却嘎然而止。
女子一双凤眼此刻瞪得浑圆,视线钉在我手中的刀上,一脸震惊和难以置信。
如意见状,立刻拔出钉在壁上刀,刺向那个女子。女子灵活一挡,扫我一眼,抽身从车窗跃了出去,转眼就不见了。
我低头看手中的刀。
是那个晚上,那个人险些伤了睿,留在我这里的刀。这么多年过去,刀上粹了毒的光芒依旧耀眼,就如同那段记忆一样,把我瞬间拉回多年前的夜。
危险过去,我和如意面面相觑,真正束手无策。如果就此逃去,是不义,回去,只有帮倒忙。尤其是慌山野岭,去哪里搬救兵?
“听。”如意惊喜道,“有马声!”
我一听,果真,人数似乎还不少。匆忙跳下车,一抬头,就看到远处官道上有一队戎装人马疾驰而来,尘土飞扬,声音震撼。
如意叫:“是段将军!”
段康恒跳下马,问的第一句就是:“你怎么样?”他身边的副官一听,怔了怔。
我已经没心思去想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道:“快去救我丈夫!”
段康恒微微一震,脸上闪过一摸复杂的情绪。但那也是瞬间,下一刻,他已经抱拳道:“请韩夫人放心。”翻身上马,率领士兵鞭策而去。
直到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树林中,我才发现脚踝处疼痛不堪,险些站不住。段康恒留下几名侍卫护送我,此时已经重新给马车套上了马,请我上车去。即可起程,片刻都不敢耽搁。
我问:“哪里来的刺客?段将军怎么知道的?”
侍卫答:“我家将军本是跟在楚王后面下简州的,楚王就在前面遇到刺客,所幸只是轻伤。这刺客似乎是冲着朝廷命官而来,楚王担心韩大人的安全,就派段将军来接韩大人。”他口里的楚王正是陈焕,没想他也遇袭。
后方忽然一声悠长哨响,侍卫笑道:“韩大人已经没事了。”
我这才放下心来。头一转,看到如意也坐一旁,看到我,居然有些局促。我知道那是为什么。她一时还想不好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何会武。因为她了解我,知道普通的理由是诓不过我的。
我淡淡道:“这功夫,可是令尊教的?”
她点点头,“一直没告诉夫人,是怕夫人想多了……”
我握住她的手,“是你想多了。你当初跟随父亲浪迹天涯,没有点拳脚工夫防身怎么行。这次若不是有你,我怕早已人死尸凉了。”一番话未完,如意两眼已经酝出晶莹泪水。
方才的惊险还未完全褪去,我的手有些发抖不稳,正如如意的身子一样,在为着什么事而颤抖。我没有多问她什么。我相信任何人都有过去,都有无法启口的故事。等到她愿意的时候,她自然会说。
比如韩朗文,不知道他何时愿意和我说他的故事。
我给直接接去陈焕的府邸。说是他的府邸也不大正确,这座气派的朱门大院本是地方富商的房产,主人一心想巴结权贵,一见他四皇子莅临,双手让出了地方,全家搬到城西的另一出宅子居住了。
我看着院子里团团牡丹花,西湖石垒的假山,别致是别致,就是脱不去一股子俗气。仿佛披上宫装的井市女子,终究不是富贵人。
“我知道妹妹在笑什么。”陈焕不知什么时候踱到我身后,“反正是暂时的居所,也就由着它去吧。”
我转过身去,看他手上正脱着个鸟笼,笑意加深。有伤在身也不忘玩鸟,正是他的性情。没有谁比他更会享受生活,常听他念叨的就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伸手逗着鸟,边问:“殿下的伤怎么样了?”
“小小皮肉伤而已。”他说。
“查出是何人指使了吗?”
“让刺客跑了。”
“我只是不明白。”我收回手,严肃道,“我不明白,韩朗文有什么刺杀的价值?”
陈焕讪笑起来,孩子气道:“念儿,你这话,我就活该给刺客戳刀子?”
我憋不住,笑起来,“楚王何等尊贵,牵一发而动全局。高处不胜寒,遇到个把刺客,也该是正常。”
陈焕一怔,收起笑容,讥讽道:“牵一发而动全局?那恐怕不是我,而是带兵的太子殿下吧!我这给打发到边远地方督修运河的皇子该还不在他们考虑的范围之内。”话一出口,他也察觉失态。这话里的埋怨这么明显,不用脑子也可以听出来。
我立刻转了话题,“听那刺客说的话,似乎是冲着天子之位而来的。目的,似乎是为了复辟。”
“复辟?”陈焕剑眉一皱,“你怎么知道是复辟?”
“那个老者说过‘光复正统,以日耀夜’的话。”
他怒道:“这话荒谬!照他这么说,现在的天子是篡位之人咯?”
我道:“我一路思索过来,倒是想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也明白了他说这话的理由。”
“说来听听。”
“焕哥哥,这‘以日耀夜’的夜,不是黑夜的夜,是事业的业。”我凝视他,“这‘以日耀业’,上日下业,正是个显字啊!”
陈焕注视我,紧锁的眉是皱得更紧,手下握着鸟笼钩子力道估计也在加大——因为我听到关节发出的声响。我不明白他的激动,那场变故的时候他也该有十五了,莫非是知道什么。
他缓了一口气,背过身去,说:“韩朗文此次来简州,远不止修运河这么简单。此等人才,修个运河实在大材小用。父皇的意思是,要他兼研制兵器军火。”
昏暗的庭院里,我微微打了个冷战。这事我并不知道。不是我消息闭塞,而是未有人告诉我。
韩朗文安然无恙地回来,虽然疲惫且有点狼狈,但始终是有股正气荡漾眉宇间,沐浴之后,更是神清气爽。那种畅快,有种棋逢对手,撕杀尽兴。
没见哪个人险些丧命还如此高兴,这人若不是有事瞒着我,必是神经出了错。回忆他今日挺身救我先走的情景,我还真是感激。想道谢,没想他却抢先说:“夫人不必多问,韩某也不知今天的刺客与我有什么过结。”
我反笑道:“你算半个江湖人,有对头也是正常。妾身嫁鸡随鸡,自是认命了。我只是想谢谢你今日护我脱险罢了。”
“夫人真见外,韩某今日所作所为,不过是保护妇孺,乃是男子的职责。”
我和他的对话,从来不像是发生在夫妻之间的。
我笑着说:“那是那是!韩大人侠骨鹤风,欲平天下不平事。”话里揶揄不须掩饰。见外?
韩朗文扫我一眼,依旧温和地笑,并不与我计较。人家是策划天下之人,不是我这等女子可以理解的。
简州的夜非常宁静。长期历战的百姓都养成了谨慎戒备的生活习惯,早早就睡下了。月下,只隐隐听到夜巡的士兵的靴子踏在石板路上的响声,颇为沉重。
灯下,那把没有刀鞘的刀静静躺在桌子上,却掩不住那冰凉的杀气。可我知道,白日里的那个女子并不是畏惧这杀气才抽身离去的,她看到的是刀上的花纹,那别有意义的花纹是她的忌讳。
这象征王室的花纹。它的主人此时应该已经部署好兵队,对着一方图纸指点江山了吧?
敢问哪个男人没有野心?
若没有这颗不知满足,坚定执著的心,那男人,也大概不是男人了。
次日,我们离开楚王府,去临时的官邸。方一进厅堂,就见一个翩翩身影。那个温文儒雅的清俊男子和蔼一笑,抱拳道:“韩大人,韩夫人,杨某有失远迎,特命人收拾了这座宅子来赔罪了。”
我和他算熟人,相视而笑。未语,算是自笑间问过好了。杨家丫墒觳簧伲槔赖溃烊鞔蠓健i硇伪纫郧昂袷盗说悖逡哺油x保谰擅嫒艄谟瘢袂蹇⌒悖θ荽阜趾19悠牒饰亩曰氨缁湓蛏714还亲拥木笄俊?br />
在房内远远听他们谈笑风生,我似乎又像起那年的中秋,水榭上的琵琶,奏的是悠悠岁月的曲,翻的是山雨欲来的弦。
恍如隔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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