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
累,全身上下都好累,沉重的下坠感像被鱼咬死的钩线,眼皮疯狂阖闭,挣扎不开。
一捧热水掬泼上胸骨。
詹知哆嗦了下,颤开眼睫。
白瓷墙面被灯泡照得明亮,身体浸在半池浴水中,背靠某个温热坚硬的东西,湿暖的皮肉触感,像是谁的……胸膛?
她一激灵坐起来,光圈在水面哗啦碎掉,身后泛起低笑。
“不继续睡吗?”
下身光溜溜躺在浴缸里,坦诚赤裸的感觉让她恼红了脸:“我的衣服呢?”
段钰濡坐后边,单手虚抱她腰,闻言疑惑:“知知要穿着衣服泡澡吗?”
捕捉到关键词,她更气:“为什么我要和你一起洗?”
“因为我是伤员。”段钰濡扬了扬搭在浴缸边的左手,无名指的位置重新包扎过了,没有血渗出,隐隐可以看清纱布下皮肤肿胀,像青蛙鼓红的腹。
好丑。
她突然笑出声。
“这么开心?”段钰濡的手指贴在她腰侧按了按,把人搂进臂弯,“那知知可以帮我清洗一下吗?毕竟是你把我弄伤的呀。”
詹知反驳:“又不是我想做的!”
“所以我在请求你。”段钰濡贴贴她耳朵,用女孩后颈湿漉漉的水沾湿自己的唇,“帮帮我吧宝宝。”
拒绝的话条件反射卡喉管里,她顺了会儿气:“我不会伺候人。”
瘦削下巴核懒懒蹭了她肩,段钰濡答得随意:“不是伺候,是帮助,知知是心地善良的好孩子,所以能帮我吗?”
室内安静了一秒。
久没等到回答,他轻抬眼皮,睨过女孩光裸细瘦的肩骨,上滑到颌线,半张脸正对前方,看不清表情。
“我不是很喜欢…好孩子这种称呼。”
在意这个?
他微挑眉。
“我好困了,想去睡觉。”闷声闷气说完,詹知撑着浴缸沿往外去,顺道扒拉掉腰上的手,段钰濡倒是没拦,就这么盯她背影。
冰花一样白皙生涩的身体、脊瘦的肩胛和腰腹全被浴巾胡乱包裹隔绝窥视。
在她要踏出门的前一秒,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不喜欢那个称呼?
搭在门把上的手停顿,迟疑。
记忆里奶奶去世前,紧握着她的手不放,冰凉和此刻一样,浑浊枯萎的眼珠看着她,说,小知,去了别人家里要听话、要懂事、要做个好孩子。
明明她做到了。
可还是什么都没得到。
好孩子、乖孩子、听话、懂事全是为了驯化而存在的。
她拒绝。
“就是不喜欢。”
女孩赌气般说完这么一句就出去,把门关得磅响,段钰濡收回视线,遗憾盯住碎光晃荡的水面。
仅剩一只手做事确实困难,好在开始前洗过澡,简单冲洗换好全新的家居服出去,床头灯仍亮着。床上隆着一团被子山包,听到动静挣扎蠕动起来,下一瞬短毛从中炸开,詹知乱蓬蓬看过来,瞪他。
段钰濡迟缓想起,门锁上了,她没出得去。
“我要回去睡觉。”
“就在这儿睡。”
男人趿着拖鞋踱到床边儿坐下,捏了捏她缩在被子里的脸,“和我一起睡。”
詹知一下躲开,抿唇,自知没有什么反抗的必要,卷着被子咕噜滚到另一边,爬爬虫一样把自己的手脚放去该待的位置,安详躺好。
一绺头发粘在嘴唇上,被她呼地吹走。
段钰濡目睹一切,失笑地坐过去,拍拍她搭在被子外的手:“分我一点,知知。”
詹知睁开眼,往侧边转脑袋:“你卧室只有这一床被子吗?”
她在学校里都有两床,上次都是各盖各的。
“嗯。”
没办法了。
她不情不愿摊开怀里卷抱的一团白棉花,像分蛋糕饮料,给了他。
“谢谢。”
段钰濡清淡落声,关掉床头灯,在旁边躺下。
詹知闭眼。
下一秒,小腹贴上一只手,她被拉进温热怀抱,浓烈木香缠绕上来,扑得她清醒几分,伸手阻在他肩膀。
“干嘛?”
“明天我有行程,飞去纽约。”她像棉花玩偶抱枕被掖紧在臂弯,段钰濡又在蹭她发顶,声音就这么飘下来。
“哦,那跟我…”
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后腰被轻拍,他慢慢和她说话,“你有什么需要、遇到什么麻烦就联系陈助理,等我回来…”
声音轻顿一秒,詹知的心突然加快一拍。
“就把你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你。”
她要他帮忙查的事儿。
安静两息,她绞着手指头,犹犹豫豫缩进他怀里,把脸闷进去,企图闷死在冷淡萦绕的香味中,语气乖下来软下来:“好。”
-
运动会结束就是月考,讲完试卷,时间紧锣密鼓地过去一阵,就来到六月,高考即将开始。
叁中是考点,高考后就是中考,学生要清理桌洞书本,贴盖掉教室里所有文字,然后放九天的假。
詹知选择将所有东西往储物柜塞,实在塞不下的就抱去宿舍,成妍欢天喜地地将自己书一起抱去她宿舍,毕竟如果背那么重一肩膀书回家,身体又能痛上两叁天。
周一下午,全校都在做着放假前最后的收尾工作,詹知看着空荡荡的桌洞,拉上装满作业的书包链,招呼正锁柜门的成妍:“走吧。”
她被热情邀请到朋友家小住。
起因是詹知不想九天都待在被警戒线围起来的高考考场里的宿舍,但又不想去段钰濡那儿,即使他人还在美国。
成妍不知道这些,只当她为难是因为不想回舅妈家,当即提议:“那来我家住吧!”
“你家?”
“嗯嗯。”成妍狂点头,“我爸妈可喜欢你啦,知道你成绩好又漂亮,让我多和你学习呢!来我家嘛,反正他们工作忙经常不着家嘿嘿。”
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詹知想了想:“那我请你吃火锅,今晚,去不去?”
“好呀!谢谢詹老板请客!”
两个女孩子打打闹闹出了教室门,詹知边笑边回头和她说话,一下撞到别人身上,几个人同时惊呼。
她揉着胳膊转头:“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扎着高马尾的女生正皱眉按肩。
陈嘉柠。
她是班长,有义务留下来锁门关窗,这时候还在这儿也情有可原。
“没事。”
她矜持地抿了唇没多言语,下巴轻扬,脸上总带着股淡淡的傲气,独属于漂亮又优秀女生的小骄傲。
詹知和她相处不来,点了头就拉着成妍要走,陈嘉柠又犹豫开口:“诶,詹…同学你等一下,我想和你说句话。”
詹知疑惑:“什么话?”
陈嘉柠看了眼她和成妍拉在一团的手,瞥开眼:“我单独和你说。”
成妍呆了两秒,突然警惕抱紧詹知胳膊,像守护伙伴的炸毛小狮子:“你要干嘛?我俩是好朋友,四舍五入就是一体的,有什么话是她能听我不能听的?”
好幼稚好像小学生。
陈嘉柠有点无语,脸上的嫌弃之色快溢出来,在她的认知里,一个成熟且理智的高中生是不该做出这样的举动的。
淡淡的尴尬漂浮在空气中,詹知控制了下表情,拍成妍的手:“没事,估计是有什么关于我的事吧,你先下楼,我等会儿就来。”
主人公都这么说了。
成妍悻悻松手,老母鸡望崽一样一步叁回头,依依不舍走了。
教室后门就剩她们两个人了。
“你想说什么?”
陈嘉柠家里也挺有钱,在学校独来独往惯了,没什么特别好的朋友,和自己更是没任何交集,詹知想不到她要说的话。
李子树下,斑斓光影晃荡,漂亮的女生直视她,还是那副清丽骄矜的神情:“其实你很优秀。”
“……?”
专门为了夸她一句?
“呃…谢谢?”
这句道谢一出,陈嘉柠表情多了几分古怪:“我不是在夸你。”
……好吧。
“我是想说。”女生正色,“你很优秀,完全靠自己也可以做得很好,不用找一些旁门左道,对大家都不好。”
詹知的脸刷地白掉。
被光片烘暖的手背迅疾凉下去,恐怖的可能性在脑子里腾升:“你…”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可惜,陈嘉柠并没有想继续深入交流的意思,“也只会说这些,希望你自己好好想想,你走吧。”
她说完就绕过詹知进了教室,有条不紊地开始检查门窗器材。
要再进去吗?问清楚?
矗立良久,詹知缓慢抬起低垂的颈骨,听见它在身体里咔吧响动,两条腿僵麻,后背一片冷汗。
还是算了。
她似乎真的只是在好心提醒她,如果再上去把一切都撕破,只会更难看。
走吧。
打定主意,忽视身后不时的响声,詹知扭头往楼梯的方向去,步伐沉重拖拉,像墙壁折角长长的晕影。
成妍还在一楼等她,焦急迎上来,绕着问了一圈“怎么样”、“没事吧”,得到安心的回答后才松了一口气。
詹知观察对面人的神情。
担心和关怀都是真的。
但如果她也知道了那些事儿呢?对于十几岁的高中生来说,好像有点过于虚幻、遥远,和肮脏。
是呀,肮脏。
炽目阳光下,成妍被团团笼住,詹知站在墙柱阴影里,感觉有铡刀从头顶砍下,劈开她们脚尖中央的砖石地,残忍分割。
混乱和无序的沼雾冲上来,包裹、侵吞、咽下她。
快要窒息。
她想把脖子撕开,让血管呼吸。
然后,
“小知,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成妍一把拉住她手,惊讶一瞬:“啊!你的手好冰。”
詹知迷糊:“嗯……”
“刚刚陈嘉柠真的没骂你吗?”女生目露护犊子的凶光,严肃盘问。
“真的没有啦,她骂我干嘛…”
成妍板着脸细细盯看她,像要看出一点撒谎和心虚的痕迹,詹知越来越控制不住表情,快要破功。
“哼,算了。”不过一秒,她的手臂就又被亲密挽住,这人死命贴上来摇晃,“反正你要记住,我和你天下第一好!”
詹知脑子里的废水污泥被晃出去了个干净。
脚尖被阳光照热了一点,她挪腿,和身上的狗皮膏药一起进到灿烂日光下,长舒一口气。
“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