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3部分阅读
女儿楼之五更钟 作者:肉书屋
,打断了她的话,然后不由分说拽着她就往山下奔。
一提到肚子饿,白三立即闭嘴。
在经过昨夜两人藏身的那片林子时,两人停了下来。
就在不远处的河边,也就是红衣女郎出现的地方,此时聚集了一群人,有隐隐的号哭声从人群中传出来,路上还可见络绎赶去的人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白三一点也不关心,正要打算继续上镇,然而却被树三少硬拉着转了方向。
“婆娘,咱们也去看看。”口中虽然是这样说,但是他却并没给白三拒绝的机会。
白三突然觉得有些头疼,暗忖这人的好奇心怎么这么重,那么他始终缠着自己,恐怕也是因为好奇心作祟吧。思及此,她开了口。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哪里?”又为什么半夜拉她出去。
两人一个是乞丐,一个身上带有分的鬼气,还手牵着手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要不惹人注目实在是难。只是都被白三身上的阴森之气吓住,除了离得远远地偷偷窥视,倒也不敢大声谈论。
闻问,树三少一边伸长了脖子往河边看,一边漫不经心地道:“老子眼睛看见的。”他没解释太多。
原来他比白三先抵达一步,看到镇上人神色惶惶地早早关门,正要去探听原因,不想临时发生了其它事,使得他不得不先离开小镇,在出镇时恰恰看见白三站在客栈门口。会半夜找上她,完全是因为他得到消息:小镇危险。
听出他不想说,白三也就不再追问。此时两人已经走到了河边。
见到两人,又或者应该说是见到白三,人们眼中都露出惧色,下意识地退开了许多,原本围得密密实实的地方立即空出一个大大的缺口来,使得里面的情况一目了然。
河水很清很浅,清浅得能够数得清里面的鹅卵石。而此时,就在河中鹅卵石与河边沙土相接的地方,躺着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死人。
女子,年纪不大,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金步摇,簪着红色的娟花,红衣,红绣鞋,像是新嫁娘的打扮。仰躺着,身体有一半浸入了水中,红色的裙摆被水流冲得轻轻地飘动,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
让人心中冷气直冒的是,在那张经过精心修饰的美丽小脸上,少女一双美目大睁着,瞳孔已然散开,状似惊愕,然而唇角却往上翘着,与瞪着的眼拼出一个极度怪异的微笑。
少女身边隔了好几步的距离瘫跪着一对中年男女,号哭的声音正是由那个中年妇人发出,而那个男人则是在默默地抹着泪。
这么久的时间,没有人为少女收尸,甚至将她从水中拖出也没有。人们围着,悄然谈论着,眼中充满恐惧。
“给老子钱,老子帮你们把这小美人弄回去。”树三少突然阴阳怪气地开了口。
原本还嘈杂哄哄的人们立时安静了下来,人们耳中只听到彼此粗重的呼吸声,以及河水那让人心凉沁沁的流动声。
树三少将少女的尸体面朝下扛在肩上,就这样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往小镇走去,除了白三紧紧跟在他身侧外,即使是那少女的父母亦不敢过于靠近。
尸体尚软,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叫化子背了一个红布袋一样。只是少女的头发因为这样的折腾而散落了下来,红色的绢花摇摇欲坠地挂在如瀑的长发上,有着一种破败的异样娇艳。
“婆娘,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冷?”走着走着,树三少突然低声道。
白三一怔,侧脸看向他,脸上突然浮起一丝怪异。
树三少被她看得心中发毛,正要开口,白三已经抬起手指了指他肩上的尸体。他顺指看去,本来就不干净的脸立时变得更黑了。
“,老子这一身衣服算是完蛋了。老板,老板!”
在树三少毫无形象可言的嚣叫中,那对战战兢兢的中年男女慌忙跑了上来,“怎……怎么了,壮……壮士?”
树三少将肩上尸体放地上一放,指了指自己沾满血污的右半边身子,吊起了眼尾。
“怎、怎么了?你们没长眼睛啊。这件衣服跟了老子二十多年,如今被你们闺女给糟蹋了,你们要老子到哪里去再弄一件像这样的宝贝来?”
二十多年?白三闻言睇了他一眼,暗忖二十多年前你才几岁,能穿得上这身衣服吗?
然而仍沉浸在丧女之痛和恐惧中的两人却心思懵懂,没有察觉到这其中的异常,被树三少质问得一愣一愣的,男人讷讷地问:“那壮士你看要怎么办才好?”
树三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怎么办?老子开始是看着你闺女长得好,又干干净净的才愿意牺牲一下,帮你们做这件触霉头的事,谁想到她竟然……你们自己看,自己看,看看她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他指着面朝上被放在地上的少女,喃喃骂个不停,“竟敢整你爷爷,就算是鬼,老子也要让你没安生日子过!”
此话一出,众人皆寒。与此同时,那个中年妇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当场晕了过去。远远围观的人都涌了过来,被地上的一幕吓得掩面不及,以至于在很多年以后想起仍然背脊发凉。
只见披散的发下,少女原本精心描绘过的秀丽小脸不知在何时变了,七窍都流出了鲜血,衬着她仍然上扬的唇角大睁的双眼,显得狰狞之极。
少女的父亲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指着少女,啊了两声,两眼一翻,也没了意识。
树三少没想到会这样,眼睛往周围一扫,那些原本聚拢来的人立即退出了十步开外,他不由仰天长长吐出一口闷气。
“得,算老子倒霉。本少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一边愤愤地念着,他脱下了沾满血污的上衣,用之将少女的头脸一包,扛起继续上路。
他一将尸体弄走,散开的镇民立时抢上前,将地上晕厥的夫妇扶了起来,由人架着跟在后面。
树三少只穿了一件衣服,此时一脱,脏得发亮却肌肉结实的上半身立时裸露了出来,扛着尸体走动间,稍一使力,便能看到肌肉在光滑皮肤下的滑动,竟然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力的美感。
白三不自觉多看了两眼。被树三少察觉,他不由嘻嘻而笑,往她凑近了少许。
“嘿嘿,婆娘,看看咱这身板……”说着,他拍了拍胸膛,“是不是充满了男子气概?是不是很让女人肖想?”说到此,他语气倏然一转,暧昧兮兮地道:“你以身相许吧!”
白三沉默地收回目光,没理他。
树三少哪里是这样容易放弃的,见她不理自己,扛着尸体就要往她身上蹭,明摆着是故意想找她恶心。
谁想白三突然开了口,“好。”
扑通一声,树三少脚下打滑,连同尸体一起摔倒在地。
白三眼中笑意一闪即逝,在他旁边蹲下身,木无表情地看着那双随着脸一并扬起的漆黑晶亮的双眼,此时其中正充满了不可思议。
“我、我在说笑,你、你不是当真了吧?”树三少结结巴巴地开口,连起身也忘了。
身后的镇民看到这一幕,还以为尸体又起了变化,这一回都远远地便停了下来,没人敢再靠近。
“嗯。”白三不带情绪地应。
树三少只觉额上开始冒冷汗,“那我说,如果说我不想要你以身相许了,行不行?”
“不行。”白三阴森森地道,“你若反悔的话,我会杀了你。”
树三少惊愕地半天合不拢嘴,没想到这次竟然踢到铁板了。
与他对视半晌,除了些许懊恼外,并没在其眼中看到害怕,白三伸出手将他的下巴往上一抬,合上了那大张的嘴。
“开玩笑。”冷冷丢下三个字,她起身率先而行。只兴他捉弄她,就不兴她也捉弄一下他?
开玩笑?树三少愣了愣,只觉一滴冷汗顺着后背缓缓滑下。
“好冷!”搓了搓两臂,他赶紧从地上爬起,一把抱起少女的尸体,就往白三追去,嘴里犹自不知悔改地叫嚷着。
“婆娘,你还是以身相许吧!”
第五章
尸体停放在那家院中,镇长张罗着让人帮忙,赶着在日落前好入殓。
“死得蹊跷,为什么不报官?”树三少逮着少女的父亲,问。
那中年男人像是在一晨之间老了二十岁,眉梢眼尾尽是疲惫悲伤的皱纹以及恐惧的畏缩,听到树三少问,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一个劲地摇手。
“你个乞丐管那么多做什么,拿了钱就走吧。”一个脾气火暴的镇民看到,不高兴地道。
树三少斜眼看向那人,见他身材高大,长得横眉怒目,不由嘿嘿一笑,立时转移目标,踢踢哒哒地走向他,只是还没走出几步,便被白三拿住,一件衣服兜头落下。
“穿上。”
看着他光着上身晃来晃去,实在是碍眼,如果他不是乞丐的话,在场的人恐怕都要骂他有伤风化有碍观瞻了。
白三并没察觉,一向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关心的她正在为一个乞丐而悄然转变。
树三少将衣服从头上扒拉下来,一看是件新的,原本嘻笑的表情顿时一僵,变得愁眉苦脸起来。
“婆娘,穿着这么好的衣服,老子还讨什么饭?”
白三冷冷看他一眼,只是沉默。她早已不信他那些鬼话,敢和阴极皇抬扛,敢向燕槿初求婚的人,怎么可能真的以要饭为生。只是他不说他的身份,她便不问,亦不去查。于她来说,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好,好,本少穿。不过事先说了,要是讨不到饭,你得养本少。”被她冰冷的眼神看得一缩,树三少一脸委屈地妥协,说到让白三养他的时候还拔高了声音,立时招来数道鄙视的目光,他却浑若不觉,一边穿衣服还一边没完没了地嘀咕,“这次亏大了,辛辛苦苦养了几十年的徒子徒孙竟然被一锅端……啊……损失惨重啊!”
“嗯?”白三不解。
见她询问,树三少一下子来了精神,伸手在裤腰的部位摸了半天,然后拇食二字捻着一样东西递到白三面前,“喏,它要承受多少丧亲之痛啊,唉……”他脸上是极度认真的郁闷,还有跟那对死了女儿的中年夫妇相同的悲伤。
是一只跳蚤,正挣扎着试图挣脱那两只黑乎乎手指的钳制。
即使以白三淡漠这次也几乎呆滞,突然觉得浑身都痒了起来,赶紧退开两步。
树三少啧了一声,又将跳蚤放回原处,将衣服穿好,这才看向方才那个男人。此时那人已经走到了院门,不知是有事要去做,还是打算偷溜回家。
树三少暗忖可不能让他溜了,撒开脚丫子就要去追,没想到一激动,脚上破鞋登时飞了一只出去,不偏不倚正砸在那人头上。
白三手指颤了一下,硬生生忍住捂眼的冲动,表情木然地将脸转开。
“娘的,是谁砸你老子!”那边被砸中的男人已经破口大骂,怒火腾腾地在地上寻找证物。
等树三少半跑半跳地奔过去,那人已经用两指拎起了那只破烂不堪的鞋子,一脸嫌恶地提着。
“是你这龟儿……啊呼……”话未说完,他另一只手已经忙不迭地捏住了鼻子,被那一阵臭豆豉味熏得几乎反胃。
树三少赶紧一把抢过鞋子套在脚上,一个劲嘿嘿地陪笑,“对不住,对不住,这鞋没长眼睛,竟然敢这样和大爷你打招呼……失礼失礼……”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对方还是个要饭的,即使那男人心中再窝火,也不好发脾气了,何况还是在新亡之家。愤愤地哼了一声,甩了甩仍沾着臭味的手,他怀揣一口郁气转身走了出去。
树三少狡黠地一笑,随后追了去。白三见状,亦悄然尾随。
那人进了酒肆,在里面独自喝起酒来,树三少也不进去,只蹲在街角等待。白三靠在他的旁边。
“你故意的。”直到此刻,两人才独处,她也才有机会问。
树三少并不正面回答,“婆娘,你看本少什么时候不故意了?”也许是有意,也许是无意,他用着不正经的语调说了一句罕有认真的话。
此话一出,白三心中莫名地一沉,却又马上被忽略掉。
“你是故意去扛尸体。”这一次,她指明。甚至是扛尸体的方式,都是他刻意为之。
树三少乐,蓦然跳了起来,一把抱住白三,“婆娘,你说咱们这算不算心灵相通啊,本少这点伎俩竟然没瞒过你。”
白三不为所动,伸手将他推开,“你打算在这里花多长时间?”这才是她关心的事。
树三少挠头,套了一件新衫却穿着破鞋手脸脏黑的他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然而他对于此似乎并不介意。
“婆娘,你说昨晚咱们看到的那个女人是人是鬼?”他似乎从来不喜欢正面回答别人的问题,不是转移话题,便是插科打诨地糊弄过去。
白三心中自有计较,也不继续追问,淡淡道:“死过的人,活着的鬼。”和她一样。那样的气息,错不了。
树三少闻言,眼中异光一闪,正要说话,眼角余光扫到那个男人从酒肆里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不及思索,拉着白三就跟了上去。
在跟着那人进入一道巷子之后,树三少脸上突然浮起一丝古怪的笑。
“喂,前面的老兄,等等!”他扬声喊,放开白三紧走几步赶上已有醉意的男人。
男人回过头看到是他,眼中浮起深深的厌恶,“又是你这叫花子……”语音未落,但觉颈侧一痛,便软倒在了地上。
“正是老子。”树三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对着昏倒在地的男人慢吞吞地笑道。
暗影幢幢的树林,淡月洒落的苍白光斑,时不时响起的夜枭厉叫,将夜染得阴森之极。
男人醒转,发现自己被绑在树上,只是看了一眼四周,心中便直发毛,连头发根也立了起来。这里正是镇外那片与河靠近的小树林,早上才死过人,叫他怎么能不怕。
一声口哨声在头顶响起,一个黑影突然从上面落了下来,将精神处于高度紧绷状态的男人吓得惊叫出声。
“别怕别怕,老兄,是本少。”树三少笑嘻嘻地拨了拨乱发,拍着男人的胸脯安慰道。
见是他,男人心中稍安,却又立即觉得不对,“你……你要做什么?你快放开老子。”被这样绑着,他再有脾气也发作不出来。
“不急不急。”树三少笑,“等河中那个红衣女人出来后再说。”
“你看到了……”男人先是愕然,虽然有些恐惧,但又忍不住破口骂了起来。“娘的,那不是要等到明年!臭叫花子,快放开你爷爷,不然老子要你好看。”
“明年?哈……哈哈……”树三少疑惑,而后哈哈大笑起来,“正好正好,你们这里林子里的鸟儿一只只饿得没有几两肉,将你绑在这里,正好给它们做过冬的粮食。”
正当男人因这个可能性而浑身发寒的当儿,一个阴森森的女声在树木的阴影中突兀地响起。
“废话恁多!说,那个红衣女人是怎么回事?”白三终于有些不耐。她和树三少恰恰相反,喜欢直接得到答案,而不是享受逼问的过程以及别人的恐惧。
被这么简单就道出意图,树三少抚额,无奈地退到白三的身旁,像没有骨头一样扒在她身上。
“婆娘,你剥夺了我的乐趣,你得补偿我。”
“他再不回答,又或者说谎的话,你可以尽情玩。”白三冷酷地回,末了还加上一句,“你把我的衣服弄脏了。”那是陈述,也是以另一种方式告诉他,两人互不相欠。
“咱们谁跟谁啊,不必算得这么清楚吧。”树三少赖皮地嘀咕,“那我还是希望他不要回答比较好……”说到此,他蓦然扬声。
“喂,老兄,你要是个汉子的话就别这么听女人的话。”这应该叫激将法吧。
那一刻,白三首次产生掐死树三少的冲动。
“我说我说。”不料那个男人不受激,一连声地道,生怕回得慢了,自讨苦吃。“是不是老……我说了,你们就放我回去?”
白三冷冷一哼,没有回答。树三少则啧啧有声,“又不是女人,你想老子养你一辈子老子还不干呢。”
男人只当他的话是耳边风,一边进另一边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整理思路,然后才缓缓将事情原由道来。
“话要从二十年前说起。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白石镇比现在要大许多,也繁华许多。”也许是因为陷入了回忆当中去,男人的脸上不再有恐惧,也没有愤怒。
“就在那一年秋天,有一天傍晚镇上来了一对卖唱的父女。那天天气真好,落山的太阳将镇上的那条大街照得红红的,树叶被风吹得满天飞扬……”他说得极细,显然当时的情景是深深地印在了少年的脑海中。
也许是为故事所吸引,也许是一安静下来夜间慵懒的毛病又犯了,树三少靠在白三身上,不再插话。
“她虽然穿得是粗布衣裙,但是却比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要美丽上百倍千倍。她背着琵琶,用白生生的手掺扶着背着二胡竹笛的老头从镇口走进来……大家都以为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来了。”说到此,男人顿了一下,隐在树影中的脸上浮起梦幻般的微笑。
“仙女……”树三少含糊地嘀咕,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却并没有多言。
“他们父女在镇上租了间房子住下,每日都到酒馆茶楼里去卖唱。她的声音好听极了,比黄莺儿还要动人,加上人又长得好看,请她去唱曲儿的人便有很多。想娶她当妾的男人一堆一堆几乎把她家的门槛踏平,后来连镇长都动了心,派媒人前去说媒,要纳她当第七房小妾。哼!那些人瞧不起她是卖唱的,不愿意让她当正室,可是又贪慕她的美丽。”
“她……她叫玉娘。”说到名字,男人脸红了红,但是因为光线不好,看不出来。“玉、玉娘性子贞烈,哪里肯当人家的妾室,全部回绝了,连镇长那里也不例外。”
“后来便没有再上门求亲,她终于能够过上清静的日子了。”男人长长地吁了口气,但是眉转瞬又皱了起来,皱得死紧,像拧了个疙瘩。“我以为她能过上好日子,她是个好姑娘……可是……”
“可是翻了年,夏天还没结尾的时候,她突然不再出来卖唱,无论出多少钱都见不到她的人影。直到那一天……”
树林里突然安静下来,秋虫的鸣叫声立时变得响亮无比。
隔了好久,男人才再次开口,声音中充满了痛苦。
“那一天……那一天是八月二十。”
八月二十?白三眉头一皱。昨日不正就是八月二十?
“街上到处都是卖桔子的。娘……那时候我娘还在,她从街上称了一大箩筐桔子回来,家里兄弟姐妹多,转眼就能吃得干干净净。我要出去给人做木工,顺手抓了几个带在身上。”说到此,他笑了下,不见重温过去的温馨,只是让人觉得分外的深刻与凄凉。
“做木工那家是在镇南边,她……玉娘家住在西南那角落,我去的时候就顺……顺路……”
“我看是绕道吧。”树三少懒洋洋地插了一句。是人都能看出眼前这个男人对那个玉娘的爱慕了。
“我走的是要经过她家那条路。”没有理会树三少,男人继续道,“我一边吃着桔子,手中还捏着两个,想着如果、如果遇到她,就将剩下的全塞给她,若她能因此跟我说上两句话,我……我便是即刻死了也是快活的……”他的声音越说越低,神情腼腆起来,显然是全身心沉浸进年少时情窦初开的美丽幻想中去了。
树三少啧地一声,举手捂住脸,大大地打了个呵欠,然后咚地一声歪倒在白三腿上。
“婆娘,你说本少是不是抓错人了?”他小小声地嘀咕,很善心地没有大声打断人家美好地回忆。他只是觉得憋屈,深更半夜地不睡觉,来听人家的情史,这不是自找罪受?
知道他晚上精神不佳,白三抬起袖子遮住了他的眼,淡淡道:“睡吧。”对于此事她本来就不是很热心,因此觉得男人的话倒是可听不可听。
树三少又打了个呵欠,没有应,似乎真的睡了。
那边被绑在树上的男人完全沉浸在回忆中,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小插曲。也许是憋在心中太多年,突然有了这么一个机会,被逼开了个头,他便再控制不住全部倾吐出来。
“就在我快要走到玉娘家门前时,里面突然冲出几个人来,最前面那个竟是镇长,而在他后面,在他后面……”男人攫紧了拳头,额上青筋暴涨,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可见当时气得一定不比现在轻。“是几个大男人抬着被绳绑住的玉娘。那样凉的天,她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里衣和亵裤,披散着头发,脸色苍白得吓人。她的肚子……”他停了片刻,像是在蓄积勇气,又像是不愿去说。
“她已怀有身孕,像是要临盆了的样子。娘的,如果让老子知道是哪个没胆的杂种,老子一定要他的命!”说到此处,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只是不知是为了心上人被辱,还是因为不甘。
未婚而孕,一件不为世俗所容的事。像玉娘这般无依无靠的女子若落到有心人手中,必然毫无生路。白三心中已然明了,耳中听到男人继续在往下说,她竟有些许神思恍惚。
“那些人,镇长,那些曾经向玉娘提过亲的男人们,埋怨玉娘勾了自家男人魂的女人们,那些满口仁义的道学先生们……”心中激动,男人一口气将那些自己认定的罪魁祸首们全部说了出来。“就是他们这些人,把一个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的弱女子活活给逼死。玉娘……玉娘她还怀着孩子,一尸两命哪……”痛苦的呜咽声从男人喉中发出,像野兽的低嗥,惊得夜鸟扑哧哧离了枝。
白三不自觉握紧了手,冷冷问:“她是怎么死的?”突然之间,她无比地讨厌起这个故事来。
男人抽泣了半天,才稍稍平静下来。
“他们用尽办法想逼玉娘说出孩子的父亲,可是玉娘就是咬紧牙死活不肯吐出一个字。那天晚上,他们就将她放进竹笼子,然后浸进了河水里。妈的,那个男人由头到尾眼睁睁看着玉娘受辱,竟然忍心不站出来。老子看他娘的良心是被狗吃了!”说着说着,他又激动起来。
“你不是也看着。”白三冷笑。她怎会看不出眼前男人对那个玉娘的心思,看他如今义愤填膺的样子,那么在二十年前,在玉娘被众人侮辱的时候,他是否曾经为她做过什么?
被这样一堵,男人突然沉默下来,并没有为自己辩驳。过了好久,他才又继续说。
“第二天,有人拉起竹笼子,玉娘已经没了气。”顿了顿,他补充道:“河水不深,淹不死人,她是活活冷死的。”
“玉娘的爹早在她被那些人抓走的时候便已经咽了气,没有人给她收尸,镇长也不准人给她收尸,所以让人把她的身体用席子随便一裹,丢到了坟地里。”
“我……我病了一场,等能走路的时候去坟地里找,却只见被撕成碎片的衣服,人、人早已没了。”这里他说得含糊,显然那一场病来得并不单纯。
白三无声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可能误解了他,但是她性情冷漠,也不会再去刻意说些什么。
男人显然也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唇角浮起一丝冷笑,道:“最开始几年,大家过得倒也安稳,至于那个无辜的女子,还有她没出世的孩子早被忘到了干干净净。”他的语气中有着痛恨,还有着淡淡的幸灾乐祸。
“直到十年前。那一年的八月二十,晚上突然响起女人唱歌的声音……昨夜你们一定也听到了,就是那种声音。第二天起来,镇长家的女儿便死在了河中,死状和今天早上死的那个丫头一样。报了官,但是查了很久也找不到原因。”
“从那以后,每年八月二十的晚上都会发生相同的事。所有人都知道是她回来了。”男人突然低笑了两声,森然道:“回来得好啊。玉娘,该讨还的总要讨回来!”
“这是咱们白石镇自己的事,你们这些外来人最好别管闲事。”临走前,那个男人撂下了这么一句隐带威胁的话。
树三少和白三哪里会放进耳中,他一走,白三便悄无声息地遁入了林中,连招呼也没打一声。
“难道是内急?”看出她无意让自己同行,树三少便没跟上,只是有些疑惑地喃喃自语。
他也不急,借着月色寻了一堆干柴,生起火,然后便躺在火边呼呼大睡起来。
东方泛白的时候白三才回来,她坐在仍泛着红光的火堆余烬前面,神色恍惚。连着两夜未睡,她却两眼清明,不见丝毫倦意。
清晨雾浓,残林小道皆没。
树三少睡姿不好,四仰八叉地占着很大一块地方。看到他一个翻身,快要滚到火堆中去,白三悄然挪过去挡住了他。
身为武林中人却这样没有警觉,真不知是他太大胆,还是有恃无恐。或许他扮成乞丐的样子,就是为了能安心睡觉吧。
脑海中飞快地闪过这个无稽的猜测,她的心思又转到了白石镇的事上,神情顿时变得阴郁之极。
一只手突然从后面伸过来,抱住了她的腰,树三少刚睡醒仍带着些微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婆娘……”他仍躺着,蹭啊蹭,蹭啊蹭,又把头蹭到了白三的腿上,看那迷迷糊糊的样子,一时半刻还不打算起身。
白三也不催他,目光看着弥漫天地的白雾,心思便像这白雾一样,茫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人世间的事巧合得太多,如果她只是把白石镇的事当成一个巧合而不予理会的话,那么便不至于心乱。可惜她太冲动,竟然跑去证实这个巧合。
她从小生长在坟地间,不知道坟地外有什么,直到主子带她离开。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的人,更不知道母亲叫什么。她的姓,随的是守坟人。在她的心中,唯有守坟人才是她的亲人。
可是,当想到那个女人有可能是自己母亲的时候,她竟然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激动,以及一种不知是否算是期待的情绪。
昨夜,她去找了那个坟场。
虽然荒草丛生,坟茔破败,较十年前更加荒芜,但那确确实实是她生长的地方。她甚至还能寻着那被茅草湮没的小路,顺利地寻到自己曾躲藏过的坟洞。
只是证明了又如何?证明了又如何……
树三少完全清醒过来时,看到的便是白三矛盾彷徨的神情,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她身上,很不寻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半晌,却没被察觉,他笑开,伸手扯了扯她垂在胸前的长发,将她的注意力引了过来。
“婆娘,别苦着脸,老子这就去给你讨好吃的。”说完,就要坐起来。
白三心神不宁,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嗯了一声,低下头想问他说什么。碰地一下,两人正正撞在一起。
树三少痛呼一声,捂住鼻子,眼泪汪汪地瞪着白三,眼中充满指控和委屈。
白三终于回过神,茫然地摸了摸自己鼻子,然后是下巴,接着是额头,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撞着他了。但是看他的样子,肯定疼得不轻。心中不由歉疚,伸出手想给他揉揉,却又觉得不妥,中途缩了回去。
“我不是有心的。”她轻轻说,有些无措。
树三少没有说话,捂着鼻子缓缓坐起,然后背着她蹲着,肩膀微微抽动着,像是痛得不得了的样子,又像是在生她的闷气。
白三心中着急,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哪里知道,树三少此时正背着她在那里偷乐。
明明是被人家的芳唇碰了鼻子一下,竟然还装得像吃了大亏的样子,恐怕也只有他树三少才能如此厚颜吧。
“喂,你……有没有事?”过了好一会儿,见他一直不肯回过头,白三终究没沉住气,拍了拍他的肩,担忧地问。
“没事。”树三少没回头,闷闷地应。
这样一来,白三更加愧疚,站起身转到他的面前蹲下,“我看看。”说着,就要去拉开他捂着鼻子的手。
树三少见再装不下去,索性乖乖放下手,抬起脸任她检查,嘴里犹自狡辩,“内伤……”
内伤?看着眼前这张看不清本来面目的大花脸,白三有片刻的思路空白。
“婆娘,亲亲,亲亲就不疼了。”树三少趁热打铁,又向前凑近了些许,笑得贼兮兮的。
白三猝不及防,差点被他的鼻子撞个正着,反射性地往后一仰,手上啪地一下打在那挺直的鼻梁上,引来一阵哀号。
第六章
朝阳爬上山坡的时候,雾淡了,只有枝间还缠绕着些许轻白,像薄纱。
白三走在前面,树三少走在后面,还不时拿可怜兮兮的目光直瞟前面垂头踽踽独行仿佛已经将他忘记的女子。他哪里会想到弄假成真啊,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报应?
“婆娘!”他突然大叫。习惯了热闹的人怎么能忍受别人的忽略。
白三回头,不知不觉中已然默认了这个称呼。
“不去白石镇了。”树三少脸上浮起讨好的笑,紧走几步,赶到了她的身边。
白三有些意外,“你不继续查了?”她以为他不会在乎昨夜那个男人的警告。
“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还查什么?”树三少神秘地一笑,道。
白三沉默了下,手无意识地按上自己的肚子。她饿了,昨天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呢。不去白石镇,那吃什么?
树三少很会看眼色,立时明白,一把拉住白三就往河边奔。
“本少给你弄好吃的,保你吃了后就再也舍不得离开本少。”
是死过人的那条河,不过是在上游。这树三少就是个人精,也不见他怎么捣腾,四条鱼就烤了出来,当他敲开裹着鱼的泥壳时,太阳还挂在树梢,雾尚未散尽。
泥壳下面是用一种草叶将鱼隔开,使得皮完好无损,鱼肚子里焖着山药块和相同的草叶,树三少说那是香草。
“来,婆娘,尝尝!”树三少从鱼肚中掏出一块山药吹得稍凉,然后塞进白三的嘴里。看她嚼了几下吞下后,立时谄媚地直问:“好吃吧,好吃吧?”
白三点头,尚未开口,嘴里又被塞了一块冒着热气的鱼肉。
“小心刺。”树三少眉开眼笑,将手中剥了泥壳,去了草叶的鱼递给她,自己则去弄另一条。
白三手中拿着鱼,看着他去了顽皮变得认真的侧脸,胸口仿佛有什么热热的东西在沸动着,想要奔腾而出。
从小到大,没有人这样对过她。即使是女儿楼的姐妹,虽然能毫不犹豫地为彼此付出性命,但绝不会这样亲密。又或者,她从来没让谁这样靠近过她。
心跳失序,她却不甚明白自己的异常。那一刻,她只知道,如果能一直这样看着他的笑脸,必然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事。
察觉到她目光中的火热,树三少抬起眼,脸上的正经像是幻影般消失无踪,又恢复了素日的嘻皮笑脸,“咳,我说,白家小姑娘,你用这样的目光看人,会让人想歪哦。”
“嗯?”白三先是不解,但是听到他的称呼改变,脸却不由一热,微微别开了头,冷冷道:“你的衣服是怎么回事?”话出口,倒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要知她向来直来直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找借口。这次竟然反射性地说了与本心无关的话,这种想遮掩心中真实想法的做法,真真奇怪。
树三少瞟了眼自己身上又皱又脏,还有几处挂破的衣服,嘿嘿笑了两声,毫无愧色地道:“新衣滚三滚,这样穿起来才自在。不然被同行看到,老子哪里还有脸皮在道上混?”
白三一向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是奇怪的,但是现在看来,与眼前的男子比起来,恐怕拍马都不及。她也懒得在这上面与他纠缠,问了一个开始就想问的问题。
“白石镇的事,你真不管了?”
问一个问题两次,这不是白三的作风,因此树三少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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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老子是想捉鬼来的,不是鬼还有什么好玩的?”
“你认为玉娘没死?”白三追问,即使竭力控制,声音仍然有些微颤抖。
“婆娘,是你说的啊。你不是说那个红衣女人跟你一样吗?本少的婆娘怎么会是鬼。至于那个玉娘,老子怎么知道她死没死。”树三少将她的细微神态尽收眼底,故意惊道。直到看她眼中难掩失望之色时,方笑着解释道:“你难道没看出来?那个小美人根本是被一种诡异的功夫震碎内脏经脉而亡。老子就是故意的,故意抵着她胸腹扛她,不然她脏腑的血怎么可能流出来。”
“人们都以为她是被鬼害的,所以表面看不出死因。嘿,要是老子,最开始就把人的肚子给剖开看了。可惜啊可惜,死的第一个是那个狗屁镇长的女儿……”他没说完的话,白三却已明白。死得全尸,镇长怎么可能让人把自己的女儿给切割了,尤其还是在全镇的人都先入为主地以为是鬼魂所做的前提下。
“婆娘,那天晚上红衣女人走过咱们身边的时候,我没喊你。”树三少撂下最后一句话,便不再说下去。“吃吧,吃完好赶路,别落在那个娘娘腔后面了。”
白三心中一寒,突然明白过来。
原来那个女人所发出的吟唱能导致人产生幻觉,如果当时树三少没有捂住她让她应了声,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难怪他会嚷着救了她一命,没想到竟是源至此。
只是,为何他没受到影响?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本少喜欢凑热闹,但是不爱管闲事。
树三少如是说,因此白石镇是不去了。在绕过那镇时,白三突然有一种感觉,似乎她的人生中原来是一直没有过去的。儿时的一切,只是对孤独以及寒冷的记忆而已。
霜叶染红百草衰,时值仲秋,风光甚好。一路翻山越岭,两人并没有找马代步,只是偶尔在路上遇到拉山货的牛马车,便顺风搭上一程。树三少虽然性格跳脱不羁,喜欢折腾人,但是其实细心无比。自从第一夜见白三生过火之后,知她不是怕黑便是怕冷,所以之后但凡在野地中宿夜,他都会先一步将柴草找足,生起火堆,再没让白三动过手。至于三餐,也自是他打理。白三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轻松的旅程。
因为尽捡捷径而走,两人到塞巴时较十天的约定期限早了两日。
塞巴是个由十户人家组成的穷山寨。傍着大山,掩在密林当中,十栋茅草房就这样摇摇欲坠地聚集在那方寸之地,与入云的山峰苍莽的林海相较起来,显得有些可怜兮兮。
当地人裹着极厚的头布,穿靛青色的衣裤,女人穿百褶裙,妆扮很像黑族人,只是却操着一口泠西深山中的俚语,极其难懂。
见到外人,他们并没有表现出过度的好奇,像是已经习惯的样子。只有小孩子光着脚丫子跟前跟后,吵吵嚷嚷的,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婆娘,你是不是觉得这里的人真亲切?”树三少无视寨民透露出防备的眼神,笑嘻嘻地问白三。
白三唇角微微抽搐,冷冷哼了一声。
她怎么不知道他指的是此地寨民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破烂衣衫以及脏污的手脸,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汗臭,还有那裹头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