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插柳 作者: 公叔度 第52部分阅读
无心插柳 作者: 公叔度 作者:肉书屋
等!
“你把钱给我,我就走。”
秦煜想,用几个拉箱子的力夫,请走这尊瘟神,值!
于是谢源非常痛快地埋伏在小半山上,像一只蜘蛛一样,铺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来个狙击。
那个契机来得十分之快,鉴于西凉城的财政几乎处于一团乱麻的状态(以及穷得精光),龙夜吟很快就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他付不起这个月的军饷。
军饷素来有两种支付方式。一种是米粮,一种是钱币。众所周知米粮全给了老百姓,那么剩下的,就只有钱了。如果龙夜吟的存粮在应对过春荒之后,可以用一穷二白来形容,那么就完全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他的金库。活得糊里糊涂的人永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穷,以及那么穷……究竟是为什么。
你不能要求一个会打仗的也会处理后方事物。这种人非常少,少到足可以做皇帝。龙夜吟显然不是那一茬的。他如果能做皇帝,那谢源简直都会爱上他了。这句话的意思是,除非谢源爱上了他,那么他大概没有机会做傀儡皇帝。
现下,他做君侯都做得焦头烂额,何况是皇帝。他纪律严明、如臂指手的军队,不知为何有了悉悉索索的声音。龙夜吟就像一个优异的工程师,单凭这点声音就明白,他的武装机器大概是出了点问题。他经验丰富,但是理论缺失,于是又跑到了他的内廷那里,寻求一点深层次的指导。
经验和理论强有力地结合了三次,达到了灵魂出窍的境界,于是软绵绵地卧倒在他身下回答:给他们钱。
龙夜吟想了一会儿:“我没有钱。我看你当初印过一种纸……”
谢源心下大叫,你居然开窍了,嘴上却说:“不不不,这个还是算了。西凉不适合这种情况。西凉不行。”
龙夜吟言听计从,只一味抚摸着他,像是在摩擦阿拉丁神灯。神灯总会有主意的,谢源也一样。你要等待的就是他们平复下来,然后抚摸。
谢源果然在不久以后有了灵感:“重新铸币。”
龙夜吟对听到新事物见怪不怪,赤裸地跳起来,没有一点羞耻地房里走来走去,寻找能用的纸笔。谢源就露着一方脊背,给予最直接的建议:“你可以发给他们新筑的钱币,里面少掺点黄金。”
龙夜吟思考了一两秒钟,觉得这个主意简单易行,显然在最根本处解决了问题,于是又奖赏了他一打龙子龙孙。他一边抱着谢源百般温存,一边情意绵绵地叹气:“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谢源承受着不太合心的奖赏,突然对龙骑军有了非常强烈的同意——如果他辛苦干事还得到了……诸如龙子龙孙这样的报酬,他也绝对会想造反。
何况他们还吃不饱。
在床上勾结的这一码子事,恰到好处地绕过了国相,直接交给了司空。司空的意思是司工,换句话说,他是个正宗的工程师,一般人称将作,俗语曰铁匠。西凉人不多,按照概率,人才就不多,有时候得凑合凑合用。这个司空对于黄金里头该掺多少其他金属,显然也很凑合,以至于城中驻扎着的龙骑军当月领到的月俸,塞进嘴里嘎嘣一咬,都软绵绵的。
他们都没有想到,和他们一道在西域的风沙下熬过头的龙头头,答应要带领着他们打到世界尽头的龙头头,曾经和他们一同在数九寒天啃牛肉干的龙头头,会用假币来打发他们。显然他没有出现的这几个月里,有什么改变了他,也让他们变得心灰意冷,以及狐疑。
而对于新兵蛋子来说,连这份熬过风沙的情意都没有,所有的只是愤怒而已。很可惜的,新兵营并没有独立,他们像沙子一样漏进了龙骑军的营盘,比例是完美的二比一,于是悲伤在愤怒的传染下,稀释了。百夫长四处奔马,想要弹压这种没规没矩的愤怒,但更可惜,他发现他的同事大多没有这个热情——他们刚从西府军调过来,从他们身上往往可以看到楼琛的影子。比如说,对龙骑军保持着一定程度的疏远,敌意,以及,幸灾乐祸。
于是龙夜吟上班去的时候,被声势浩大的围堵所震惊,就在白峰码头的广场上。他以一个将军特有的狡诈脱身,一路往回跑,在山脚下遇到了谢源。谢源满脸惶急,正在扇守卫的耳光:“你再不放我去,就晚了!君侯怎么办?”看到他,则立马换上了泫然欲泣的表情,两个人简直可以称得上鹊桥相会。如果氛围再好一些,地点适宜,也许还能金风玉露一相逢什么什么的。
“你刚走,秦煜就过来说出事了……”
龙夜吟捂住了他的嘴,在这一刻,他觉得出事也没有什么关系,大不了一走了之。倒是谢源在担心自己,这个认知比什么都来得重要,于是狠狠地箍紧了他。他认为在这一刻死了也没有什么关系。军人的理想永远是在赢的那一刻死去,这样的辉煌在情场上也如出一辙。
当谢源听闻他私奔的打算时,表现出了极大的愤怒:“你不能一走了之!”他攥着拳头,“我不容许那帮末人踩在你的头顶!污蔑你!那些泥腿子,不体面的人!我有办法……我在钱庄里还有一些钱,是你当初让我掌管市舶司的时候,替你积下来的,现在正好用得上。我已经让秦煜去取了。你先去白峰码头上等着,我随后就来。”
龙夜吟简直要飘起来了。
“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可算是对谢源说尽了一世的软话。
谢源搂着他的脖子,含蓄内敛地一笑,非常贤惠。
待到龙夜吟被内廷充足了气,在几个亲兵的陪同下杀回去时,秦煜终于呼哧呼哧地从小半山上下来,身后跟着一辆大马车。“这钱,窝,泥……”
“我懂你的意思,这种时候君侯为大。”谢源笼着袖子,长发松松地用一枚古环扣着,垂在右肩上。看起来柔弱且坚定。“我们走吧。”
秦煜扶着车架觉得十分危险。他的钱今天早上运到,结果出了这样的事,当然很想用来充公。谢源居然在他还没有说话的时候,就表示了赞同,让他觉得这事儿太好了一点,好得有点像阴谋。他只能理解为,谢源对西凉的感情远甚于君侯,否则他会发疯的。
他在这段时间内一直处于濒临发疯状态,看他们亲热,千方百计劝诱谢源出走,提点君侯小心,再没有人比他的立场更混乱。秦煜不止一次希望自己高壮,武功高强,这样可以直接把龙夜吟按倒,囚禁,省得挂心。但是自己豆芽菜似的身板,除了发疯无能为力。
一九五、治世之能臣乱世之j妃(下)
当谢源和秦煜到达白峰码头的时候,龙夜吟正站在一辆战车的车辕上,还戴着诸侯的冠冕,让谢源腹诽了好一阵。亲兵勉强维持着秩序,但显然不太中用。龙头头看着广场上愤怒无序的兵马,也觉得很愤怒,他虽然闷,脾气却不算太好,当即就大骂起来,觉得底下的人忘恩负义。很明显,对方跟他有着相同的见解,于是在推搡中,龙头头的车架被推翻了。
秦煜哎呀一声,像个瘦皮老鼠似的扎进人堆里,往龙夜吟的方向钻。谢源站在人群外头,四处一望,叹了口气爬上了车架。
“都别吵。”他说。
没有人听他。自从他做了禁脔,一身神功就很不愿意与他为伍,再也没有发动的意思,自然不能达到火烧全场的效果。他清了清嗓,又喊了好几句,没有结果。于是他直接打开了车厢,往外头撒钱。
这一点,陆家人做起来得心应手,大概是得了楼琛真传。
喧哗的龙骑军突然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砸了,当他正打算把靴子砸出去的时候。他不禁咂舌龙头头的准头和反应,不愧是上峰。但随后他就发觉,那是黄金,整块整块、不那么柔软的黄金!
紧绷到极点的气氛瞬刹松弛下来,如果有什么可以比喻,就是打仗打到一半,大家决定一起过个好年什么的。龙头头站起来,看着对面车辕上神情漠然却骄傲的谢源,连拍灰都来不及拍,自然感觉不到替他拍灰的国相。他只觉得谢源美丽又强大,一颗心柔软成了蜜糖之类,大可以甜腻死整个龙骑军。
然后,美丽又强大的谢源从袖管里抽出精致的卷轴,哗啦一声响,拉开,清了清嗓,“把龙夜吟捉起来。”
这个过程伴随着他一字一句念着的《讨龙夜吟檄》,日后经常在龙头头的梦里出现,让他搞不清到底是醒是梦。混乱的白峰码头,意志坚定的讨罪诏,四处殴打的亲兵与新兵,穿越不过的人群。他搞不清,这些还有之后十几年的四处征战构成了现实,还是春花秋月里那一杆象牙白的烟枪,那个笑容如雾、却温软如春日的人。
他分不清。
在龙夜吟遭受了人生中最巨大的背叛之时,新任武林盟主正在西凉公干。西凉这里没有什么有名的武林门派,不过丐帮在这里生存得挺顽强。丐帮总在混乱的地方活得好,据说是因为没有城管。
新任武林盟主年方二十——武林中盛传这是虚报,他可能才十八岁——长得很温和,脾气倒不怎么样,看起来总像在跟你生闷气。有些人很吃这一套,总想摸摸他的头,但这是极少数,其他人看到他这幅样子,不太愿意与他打交道。其实他挺好打交道,家里养过动物的人都能够对付他。
他的武功的确很好,但这不是他成为武林盟主的理由。他会得此殊荣只是因为,他最强劲的对手,也是他的师兄,被查出来与魔教千绝宫有千丝万缕的勾结。否则无法解释人家为什么给他送钱,送得还挺隐晦。这个隐晦恰恰压了红线,在别人能够查出来的范围之内,于是这个鹤七眉的小弟子发觉,他只要等着别人打上来,然后把他打输就够了。这方面他简直出类拔萃。而且他不知为何,发觉自己的招式与段数都比记忆里的牛掰许多,还换了武器。总之等他发觉不对劲的时候,他已经被拉去加冕了一下——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
于是他就稀里糊涂做了武林盟主,满地图到处跑,主持正义什么的。他今年才十八岁,你期望他明白什么正义呢?骡子都知道这世界上不止有黑白,可咱们的武林盟主还停留在好人、坏人的区分上,不可自拔。
比如说他看到白峰码头上的混乱,就摇了摇头,轻叱一声活该。武林的意愿永远是大多数人的意愿,只要大多数人有了意见,那么遭致讨伐的必然是个坏人。这么想准没错。人多嘛,总不会查到你头上来。如果陆铭不是在公干,他保准凑上去,横插一脚,狠狠的。
但鉴于他身旁有个老乞丐,他不得不跟着他拐了个巷子,走进丐帮的总基地。丐帮的基地总是贫穷,脏乱,臭气熏天的,总基地势必要在这几项上登峰造极,把它们都比下去。下水道溢出,黑水浓稠到静止,散发出让人终生难忘的气息,除此之外,就是一个个热情却病弱的丐帮弟子,看起来不怀好意极了,还有传染病。陆铭只能自掏腰包,资助了他们一番,免得他们扑上来,把某些不太健康的生物释放到他身上。他还顺道把丐帮长老的偷袭挡回去,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武林盟主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谁在十年的任期内干掉他,谁就可以提前召开武林大会,再搞一次。而武林盟主除了被干掉,就是原谅他们。
陆铭已经很习惯了。他捡了处比较干净的石阶坐下,淋着露天的洗脚水,有口无心地询问了丐帮近期的发展状况,试图在丐帮与巫山派之间达成某种调停。武林盟主一边说着大话,一边在脑袋里搞出一连串的问号,比如说:“丐帮为什么会和巫山派有瓜葛?差了三千里地不是么?丐帮在巫山派的地盘上讨饭,还是巫山派在丐帮的地盘上讨饭?巫山派不是邪教么?他们从来都不交会费!说起来丐帮也不交!所以为什么要调停巫山派和丐帮?这一路能报销么?我已经淋了三盆洗脚水了,能不能跟长老提个醒,换个位置?……”之类的。处久了,你会发觉武林盟主挺实际,天真又充满童趣,总在等着什么人把他领回家,好好养大。
丐帮长老咳嗽了两声,装出老于世故的模样,提醒他:“陆大侠心不在焉?”
陆大侠恨不能转移个话题,而且他被丐帮长老精于世故的模样震慑,觉得很能与这个长辈讨论一些个人问题。“我记性不太好。”他谦虚地说,“所以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丐帮长老表现出很有门道的模样:“这很正常。对我这个年纪。你总也记不清你的地盘在哪儿。还有你的袋子……”他沉默了一会儿,“我刚才说过我的袋子了么?”
“也不是……”陆铭对于过滤别人的话很拿手。他眨眨眼睛,仔细诉说了他的困境。
比如说他每天上床之前总要削个苹果,但削完了,自己又不吃。他的理智告诉他这很浪费,但是理智很难让他不去考虑,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床上是不是少了个什么人?
他总得检查个半个时辰才确定,那里的确是空的,并且用“少了一半”这种很居家的词语来形容这种情况,而不是,耶,没有遭到偷袭。
再比如说,他总是自言自语。他很难像其他人解释这种情况,而且看起来,其他人都觉得这挺正常,不需要他解释什么。但他自己知道,他并没有在自言自语,他是在跟什么人说话,语气时而轻佻,时而邪恶,时而猥琐,时而下流,总之不太像是他自己,他自己对生理学并没有这么高深的造诣,他确定自己是个未经世事的雏,只跟右手打交道。
以他的武功他是明白那里没什么人的。
另外,他对他的未婚妻有很严重的挑剔,到了变态的地步。比如说,他总觉得她不能往脸上擦粉。姑娘曾经以为他关注自然美,但不久以后就发觉,这并不是因为他担心化妆品的质量。
“你本来就应该很白。”陆铭眯着左眼,偏着脑袋,看上去像个品花鉴玉的登徒子,“你……你本来就应该很白。”
姑娘含蓄说,她可能一出生就是这种颜色,但是她很愿意为了武林盟主擦粉。
武林盟主摇摇头,还是坚持这不太对:“你应该很白,不是擦白的。”说这话的时候他内心深处气愤极了,好像被骗了一样。此外,他还觉得她胸太大,天知道她因为一马平川已经错过了嫁人的好时机。对于她年纪大这一点,陆铭倒显示出了很相悖的欢心。但这点欢心,因为她喜欢吃西红柿而不是香蕉,立马湮灭在他熊熊的挑剔之中。
“除了我之外,其他人好像觉得这挺正常。”陆铭说。
老乞丐道:“这听起来像某种怪癖。”
陆铭愁苦道,“所有的直觉都告诉我,好像有哪里不对,我丢了什么东西。但是所有的人都告诉我,要努力克制。你有没有觉得这像是个阴谋?”
老乞丐思考了一会儿。作为一个乞丐,他离阴谋这个词很远。如果他能跟那玩意儿打交道的话,他大概就不会只是个丐帮长老?背着八个破袋子,唔……他有拿自己的袋子么?
当老年人不能回答年轻人的问题时,他们常常感到被冒犯,所以处心积虑把年轻人赶走。但是陆铭的怪癖又犯了,他赖着不肯走。
“我……”他张了张嘴,无法告诉别人,他一想到要走,简直要哭出来了。
一九六、没有我,你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老乞丐觉得这年轻人莫不是要改弦易辙,加入他们丐帮了吧?这可真是……不太好。他这副相貌,一出去讨饭,大概就会被哪个富贵人家拉去做护院,顺道把女儿也交给他。
“这里有点乱……”老长老朝着巷子外头望去,刚好望到白衣飘飘的车架被人抬去新建的王宫中,于是找到了个很好的由头,提醒他,“要变天了。”
陆铭却神情讶异地望着出口,停下了倒靴子的动作:“他……他是谁?”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冲出去,绕着那个陌生人的脚边打几个圈,追着自己的短尾巴咬。他甚至还没看清楚那人长什么样来着。
不过鉴于他知道自己有点不正常,所以很能容忍自己的不正常,眼见它们被克制,然后溜走。
“唔……那个是……那个以前是君侯的禁脔,男宠那一类的……现在可说不准了。”老乞丐看到车马后拖着的君侯,适时地加上一句。
“哦!”陆铭倒吸一口凉气,居然有灵台清明之感,“那他岂不是……死断袖!”
他一路念叨着死断袖,死断袖,十分满足地骑着马出了城,觉得他终于明白他丢了个什么人。他从此以后继续削苹果,自言自语,挑剔女朋友,并在最后加上一个甜蜜的后缀:死断袖!死断袖!死断袖!一念叨,就觉得无比之充实满意,直想追着自己的尾巴原地兜圈。但是这份快乐维持了不到半个月,就宣告终结。这预示着,陆铭那略显修长的神经终于反应过来:
“死断袖……那他妈是谁?”
而在这半个月里,死断袖的本体做了许多事情。
第一桩,他办了龙夜吟。
这个办说起来,并不那么清晰,因为知情的人不多,而且他们的嘴都跟上了锁的箱子一样严。龙夜吟自己是不会说的,他分不清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假,自然不会妄加评论,更何况他的嘴巴本来就很严。而谢源,他并不认为那是办。
那天谢源终于反败为胜,把枷锁上在了龙夜吟的身上,抽了好几袋菸果才驱散那股狂烈的躁动。现在终于轮到他思考怎么办才好了。他轻车熟架地来到了崭新的王宫中,王宫里等着楼琛。两个人一见面,都各自摸出烟杆,吞云吐雾一番,权当此时无声胜有声。谢源还穿着惯常的睡袍,一看就是刚从床上滚下来,没来得及为他的新身份准备一套体面的行头。楼琛自然是不会对这个狐朋狗友有所指摘的。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你清减了。”
“你也是啊。”
问候完毕,楼琛轻飘飘地添上一句,“因为缺粮。”
谢源点点头,望着不知名的方向,“这个不是问题。”他抽了口菸,浮起一丝微笑。“这都不是问题。”
“你打算拿龙将军怎么办?”楼琛将大氅脱下来递给他,顾自走到栏杆边上,动作带着一贯的熟实。宫殿造得很快,自然也很粗疏,红栏杆上的油漆都还没有干透,也没有什么风景可看。但是扑面而来的风,已经带上了一种未卜先知的紧张。
这是大殿的阁楼,它们都还没有名字。总之原本就该很气派,很高贵的地方,俯览一切。
“他是个军人。”谢源裹了他的大氅,席地而坐。地上还有未扫尽的脚印,但是与他看来,这些东西都相当难能可贵,且可怜可爱。他过去的几个月里过得足够精致雍容,是时候体会一下普通的生活。
“他是个军人。”谢源再次喃喃,长指夹着一管烟,“他应该死在战场上,不是床上。”
楼琛拿捏不准。他拿捏不准那话里透出的是恶毒的报复,还是真诚的体谅。谢源对上他探究的眼神,挑了一下眉毛——在他抽菸抽到舒坦的时候,他的五官总是生动跳脱。“你说,我该把龙骑军的兵权交给你么?”
楼琛考虑了一会儿,“我大概没有什么用。我不能为你征战沙场。西府军是……”
谢源抬手,像个乐队指挥一样,捏住了话音的尾巴,宣告他应该就此闭嘴:“可以,可以。我等会儿再跟你谈这件事。我等会儿再跟你谈。龙夜吟在哪儿?”
“在底下。”楼琛好意地提醒,“我们刚从底下上来。他还在那边跪着。”
谢源哦了一声。他刚刚还能听到他大喊大叫。龙夜吟跟大喊大叫这个词隔得很远,十七八代那么远。他还想象不到有什么事情会让这个素来冷静的将军失控。他后来想起来,他前段日子一直都挺失控的,特别是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于是默然起了一股致命的惆怅。这种惆怅告诉他,他已经决定,以后都不可能会跟龙夜吟再有什么瓜葛。这个决定甚至不是他自己做出来的。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对他人生最荒诞的经历挥手告别,顺便把那个人也埋葬起来。
谢源打定主意的时候是可以很狠的。他几乎没花什么功夫就让所有人不寒而栗。他披着大氅从楼梯上走下来,神情冷漠,无视龙夜吟痛楚又炽烈的眼神。他表现出相当程度的无动于衷,就像他生来没有腺体。
“你不适合这身打扮。”他对着龙夜吟抬了下下巴,然后觉得神经紧张,便猛抽了一口菸。那绯色的眼示意押着他的、也不知道是四个什么人——看上去很像农夫,正应了他那句不体面的末人——把他腰上的玉印和虎符全都解下来。整个过程中气氛都很凝滞,龙夜吟因为方才的大喊大叫已经哑得不能出声,他只是眼睁睁看着,不能动弹。旁人以为他是在尽力克制,只有那四个人按着他的肩胛骨,感觉到了隔上一层衣料的震颤。那种震颤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通常发生在火山爆发之前的酝酿。
而面对抱着胸抽菸的谢源,谁也不敢保证自己敢弄出些许动静来。
谢源没有看玉印。他取了虎符,蹲下身来,与他平齐。
龙夜吟张嘴,虚虚地叫他,他没有爆发,他的情绪被酝酿得一塌糊涂。
然后他滚下眼泪来。
那是一瞬间的事情,一瞬间溢满,一瞬间滚落,干脆利落得就像他偷来的一个春天。时间和眼泪都是不能回流的东西,落地就蒸发,无影无踪。
“没有我,”谢源一字一顿道,“你就什么都没有。”
他伸手,把虎符递到他面前,然后不堪重负似地,任它从指间掉落,扣碎在他膝盖前。
“这次该记住了。”
龙夜吟低下头去,他的肩膀微微颤动,却没有出声。他抬不起头来。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他怀里尚有皇室的诏书,宣告一场不体面又得不到祝福的结合,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可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人离天堂最近的时候,往往一步落下了地狱。毫无征兆,措手不及。
谢源补上一口烟,静静地说我不会再见你了,然后转身离开。这一次,他聪明地在龙夜吟的心上印了个很全的脚印,还碾了几下,保准他一辈子都能看到伤疤。
一旁沉默的秦煜在这时候跳上去,狠狠扇了他一耳光,说你这个贱人,发音居然字正腔圆,但是映衬着发红的眼眶和披头散发,很有些未开化的狞利。谢源连捂脸都懒得捂,只是淡淡地看着不知哪里。
“你让我离你们远远的。我允了。我保证不会再见你们,我也会做到。你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秦煜哭道这不公平。若不是楼琛道好了好了,他大概会把谢源整个撕成碎片。
“一样的。”谢源道,“你们走的远远的就是。我不会来为难你们。”
秦煜陷入了一个僵死的局。那里头谢源没有触犯任何律法,也不必承担道德的审判。他完全想不出来该有什么理由唾骂,所以只能呸一声,继续“贱人”二字。因为秦煜的不可接受,心绪不宁的他和心如死灰的龙夜吟都被关进簇新的监牢里,等待一个更完满点的结果。
“这些可能会很有用。”楼琛将一叠宗卷交到他手里,谢源徐徐一翻,“我们的秦相果真很有问题。”
楼琛漠不关心地点点头。
“你监视他?”谢源饶有兴趣,“为什么?”
楼琛比了比烟杆,微微笑起来:“我在野。”
谢源道,这是我讨厌在野党的理由。
“其他……我想你会愿意见一见盗兄?”
谢源表现出了不符这个消息的惊讶——事实上,他只是略微一点头,表示预料之中:“他被龙夜吟关起来了?”
“两个多月。”楼琛顿了顿,“我把他安置在你吩咐的那个监牢里。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我暗示多少遍,都不能理解那个门是可以从里头开的。他挺沮丧。”说着,挺轻快地补上一句,跟他喝酒感觉还不错。
“我想我暂时不能见他。”谢源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管往外头一丢,尽可能远。但因为膂力的问题,看上去是一道病恹恹的抛物线。“给我备些热水。如果可以的话守个门,大概三四天。”
“戒这个会出人命的,年轻人。”
谢源恹恹地按着额角:“不戒也会。如果我死了,你大可以窃国,就当是下半辈子请你的酒钱。”
楼琛短促地一笑,然后摇了摇头。
“那你就快去烧香拜佛,”谢源大言不惭地吩咐着,脱掉大氅进了里间,“祈求我不要死得太早。”
一九七、小谢收买老楼
不知是不是楼琛求神拜佛的缘故,谢源活了下来。
他从房里走出来已经是半个月后,形销骨立,原本一副倾国倾城的皮囊,现在皮囊被扒了一样,完全可以去做死神。谢源觉得自己就差一副黑斗篷,然后一柄镰刀。
不过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艳阳高照,连带胡吃海喝了好几日。于是那皮囊又被慢慢被充了起来。楼琛眼见他大起大落,之后做了好几天的噩梦,总梦到小时候听说过的民间鬼神。谢源听说后哦了一声,道你说画皮啊。
身体稍好一些,他就去见了盗曳。盗曳还被关在那监牢里。谢源没把他放出来。有些事情,不单不足为外人道,也不好与自己人说。倒不是怕丢人……丢人也是有一点的,但更主要的原因……反正这么丢人的事情他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
盗曳看到老大,那跟条老狗似的,热情激动,冲上来就要抱个满怀,一边泪眼汪汪一边摇屁股,人也瘦得脱型,要是谢源真是死神,就拉他做学徒。盗曳自然问东问西啊,谢源把带来的吃食往桌子上一放,只招呼他吃饭。
“还待在这儿做啥呀?看到这儿我这心里就渗得慌!”说吧,盗曳心有余悸地看着那扇门。
谢源望去。半人高的齿轮,门闩,铰链,锁,扣……几乎把铁制门板给遮得严严实实。
谢源决定还是不要告诉他了。
盗曳嘴停不下来,谢源只水来土掩,说和龙夜吟政见不合。盗曳一脸狐疑:“龙头头有啥政见?”
谢源胡编乱造:“他要打仗去,我不给他打。”
“随他打呗。”
谢源哦了一声,有了主意:“这我不随他了么……然后就被放出来了。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盗曳唉声叹气,停下了筷子眼泪汪汪的:“老大,我在这儿一直想来着,如果你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我……那我这心里……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我就跟着你去了!”说到动情处,饭也不吃了,搂着他的腰就嚎啕大哭起来。
谢源看着那扇门,心说,你这厮儿还想得挺长远的。不过……怎么不往近的想想?
把盗头头放出来之后,谢源就让他去千绝宫接人,盗曳问接谁啊,谢源说,把所有人都接出来呗,还有前夫床底下的钱。盗曳自然不愿意啊:“写封信不就行了嘛!我一走,你在这里多不安全,要是再被关个两三个月,他们来了也没有用啊!”
谢源心里还是计较着:万一盗曳知道了的话……“两个大肚皮上路,还有小五和他娘,三个漂亮女人一个未成年男人,要是遇上什么马贼,怎么想都不安全……”
“本来我是放心不下我老婆的。”盗曳缓缓道,“但是……你知道,嘤嘤再加上五百个刺客……遇上龙骑军也能轮上好几回。再说,龙骑军从良了,朔北就没什么需要担心的马贼了。”
谢源只能默默地回头找楼琛,让他把底下人的嘴都收紧了。还把小督找来,让他暂时看管一下龙骑军,收束收束底下人——手和嘴——叫说龙头头不日便归来了。
龙骑军正陷入无政府主义状态,自然很怀念一人一票的时代。一人,龙夜吟一个人;一票,龙夜吟一票。虽然他后来变成了个不知道什么玩意儿,那也比没玩意儿好。所以小督暂时还可以弹压一会儿。此外,谢源还仰仗他一件事,让他大吃一惊。
这件事,谢源也猜到个七八分,但是被盗曳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老大!你的气海!被毁掉了!”
谢源喝了口茶水:“好好说话。”
盗曳叹气:“那可是整整四代教主……天下第一的绵长内劲……”
谢源也有点惋惜。倒不是因为用不了,说实话姬叔夜传给他之后,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微波炉来着,还是开放式的,总担心一做梦就犯下杀孽,也很担心:日后跟小鹿的床事咋整?情绪一波动就烤十分熟,这个做寡妇的几率也太高了一点。
所以他一直想有个机会,直接把这身神功分给一些人,然后再让他们传给小五来着。
现在倒好,龙头头直接把他的气海给毁了。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啊,一下手就是……就是大事。
盗曳看他若有所思,尽力安慰着,与他一碰酒杯:“老大,也没事儿!这大不了就是一辈子没内功嘛!我看你也不怎么用。”
“用不用和有没有,还是两码事。”任何东西得而复失,都会生出佳人再难得的况味,何苦是天下第一这个名头。“而且……怎么说也是叔夜传给我的,我这还没有传给小五,心里很过意不去嘛。”
“唔……”盗曳心想,原来咱们左使大人还是对教主余情未了,滋着老酒啧啧作响,“这倒没啥关系!气海嘛,不能汇拢真气发功而已,气还是在的,上上下下都有!以后小五自己出息了,你让他来你身上取不就完了!真气就算不能用,也还是挺不错的东西……”
对着谢源灼灼的求知目光,他想了想,勉强想出个挺不错的理由:“冬暖夏凉诶!”
“冬暖夏凉啊!”
谢源挺高兴。
不过经此一役,他毕竟是对武学认真起来。要想,他如果能像陆铭姬叔夜盗曳楼琛那样,能把酒从指间逼出来,还会着了龙头头的道么?就算会点牛逼的拳脚,也能自保一番嘛。所以他非常严肃认真地提出,要与楼琛学武。楼琛非常严肃认真地拒绝了他,说收这么个徒弟,有碍自己声名。于是转手又把他交给了小督。小督失了君侯,每日泪汪汪的,又怕自保不及,对他自然是委委屈屈地殷勤着。只是谢源事务繁忙,最近又忙着组阁,武功始终维持在自保不及的地步。
有一天,小督终于忍不住问,“……谢大人,你是要拿将军怎么办呢?”像将军这种人,军队哗变,受了牢狱之灾,还是爱得死去活来的人亲手送他入地狱……
谢源刚练完一套拳法,身着亵衣,自顾自拨着橘子:“你说呢?”
“将军是王域册封的君侯,秦大人也是王域任命的国相……”
谢源哈了一声,“王域。”说完又哈了一声。
随后,就挥挥手让他离开,骑了匹马和盗曳一起去酒肆拜访楼琛。
“老楼!”
楼琛正弹箜篌弹得起劲,没空理他,等到与酒娘调完情,才优哉游哉地晃过来,“哟,小谢啊。”
盗曳流着哈喇子坐下,二话不说抢他的鱼头汤,吃得稀里哗啦:“你们什么时候都老楼小谢了?唔……有问题有问题!”
谢源使了个眼色,把楼琛拉到桌子边上,“你就打算一辈子这么弹弹琴、喝喝酒?”
“不好么?”楼琛反问,还搓着手指上的脂粉香,一脸留恋。
谢源思考片刻:“好是挺好……不过你就没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么?”
“哪里?”
“楼琛,”谢源看着他的眼睛,“你愿意与世无争,你保证,西府军麾下的所有将士都愿意与世无争么?吃不了多少饱饭,养不起婆娘,等着可能永远也不可能进犯的敌人。”
楼琛笑起来,说打仗可是要死人的。
“他们就是想来找死的,楼琛,如果找死可以换来荣誉,他们是愿意的。军人的唯一指望就是军功,为了一点点的希望,他们都愿意赴死沙场。这也是门行当。一头是死,一头是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不是我说,很多人都可以做将军,只要活得够久。你就打算一辈子护着他们,也断了他们往上爬的路?你问过他们么?”
盗曳知道他们在谈事情,低下啜汤的声音,一双老鼠眼在两人脸上滑来滑去,最后还是老老实实落在鱼头汤上。楼琛摸出烟杆来,落落大方地打上,深抽了一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当兵?”
谢源表示愿闻其详。
“为了龙家。”楼琛皱起了眉头,“很多男孩听着将血的传奇长大,就这么莽撞地来当了兵。”
“那你呢?”谢源突然问。
楼琛说也是一样的,“但是我已经不信了。龙夜吟不像他的祖先。”
谢源讳莫如深。
“你听说过武帝么?”
楼琛哈哈一笑,“恨不生在那一朝啊。”
“千绝宫是武帝嫡系,他们姓姬。再过几天,你大概可以看见那个孩子。我想让他拜你为师。”
楼琛嘴里的烟杆掉了。
谢源对着盗曳努努嘴:“我就知道,天下当兵的都是这幅德行,哈哈——来来来老楼,让我们来商量一下,王域怎么个打法?”
楼琛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要打王域?”然后恢复了一贯的镇定,说这个有欠妥帖。只是有了个隔了四五代的皇室后裔,就敢打这样的主意,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帝都金城汤池,可号令天下诸侯,他觉得谢源发烧。
“我们快马强兵,还有龙将军和楼将军这样不世出的名将嘛……”谢源哈哈一笑,把他拉过来,附着耳朵道,“你知道现在缺粮缺得紧,我也发不出下月的粮饷,而且……你让我拿龙夜吟怎么办?除了把他放出去打仗,我还有别的法子么?”
一九八、我们打仗嘛
“那也不能打王域,名不顺言不顺,若是皇帝下诏勤王,容易遭致诸侯联军的讨伐。”
谢源蘸了酒水,在桌子上胡乱勾画出一幅沙图,“我想过这件事。听着,拿王域下手最好不过。王域有一个帝都,一个陪都,分别是西岐宗周与成周洛邑,在方向上各镇东西。当初周公为什么会立成周,你知道么?就是因为宗周太过荒僻,无法号令东部诸侯。现在快要立夏,皇帝会摆驾成周行宫,明白么?王域的兵力从最早的成周八师到现在,大多都陈列在东境,西境在帝王缺省的时候,是非常薄弱的!”
“不妥。”楼琛磕磕烟枪,“薄弱那也能调过来。”
“真的么?”谢源莞尔一笑,“真的么?”
他笑着拍拍楼琛的手背,“如果不会有勤王,也不会有成周八师的反扑,你会愿意在龙夜吟走后,南下德水陈兵,保护国境么?”
“……这倒是个好活。”楼琛打着火镰,眼里闪过一丝锋锐的笑意,“不过我不是很可靠,大概。”
谢源大笑起来:“楼将军是可靠的人。楼将军不会因为别人许予高官厚禄而变节。楼将军只要在下体恤将士,按时发饷,这对在下来说已经很难得了。”
楼琛眼光一闪。谢源花了点功夫意识到,他在朝自己眨眼睛。
谢源拍了拍楼琛的肩膀:“好的,好的。我们的先锋将军走了之后,你就是三军都指挥使了。全部的防卫工作都交给你,我是很放心的。把龙骑军和西府军的军官再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