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北王府第1部分阅读
筑北王府 作者:肉书屋
《筑北王府》作者:抽烟的兔子【完结】
☆、第一章
黎明时分,天边刚见一线晨光。厚重的城门吱嘎嘎开启,有士兵列队而出,用长枪不耐烦的驱赶着拥挤在门口等待进城的人们。
监门官打着哈欠在案桌后落座,立刻有差役奉上一碗热茶。在他身后跟了两名文书,一位翻开进出城登名册,另一位执着块木板,上头厚厚一叠盖了印章的通城票。
彼时还乱糟糟的人群自发排列成行。
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儿难搪,想进巴雅城的,除了有腰牌的官家人,其余不论身份都得规规矩矩的排着领通城票。
这在其它地方很是少见,但在这里却是历来的老规矩了。
这个规矩也是有起因的。
与巴雅城仅有一脉崇山峻岭之隔便是与之战火不断的琉国,纵有天险相助,无奈琉国人精于战事,强兵良将辈出,慎防谨守是其一。
其二,虽曾大小战事不停,但两国之间在经济上又是极尽互通往来,于是便形成了现如今互相敌视又互相依赖的矛盾局面。
按理说巴雅城所在的位置正是风口浪尖,民众哪里还敢求什么太平?但万幸的就是他们有一位筑北王。
这又要提一提举国上下仅有两位的外姓藩王了。
庆南筑北,曾追随太祖平定江山,立下汗马功劳是必然。让历代君王为之欣慰的是,这一南一北的两大宗族在建国之后各自退居原地,不居功不骄躁,除了领兵打仗,更能各有所长。
南域富足,第一代庆南王放下长弓之后竟把这全国税赋重地经营得有声有色,于是子子孙孙便慢慢脱离了武将之本,全心经济。
而北疆寒苦,多战乱,历任筑北王却也除了骁勇善战更能安平一方。
文武全才?未必。说是时事造人倒还中肯些。
于是乎历朝历代无不是被猜忌排挤乃至过河拆桥走狗烹的外姓藩王,在当下却是君王心中两根铁柱,支撑半壁江山。
言归正传。
有了这些过往,筑北王府所在的巴雅城非但是军事重地,更是震慑北疆安宁太平的一方基石,也就不奇怪进个城都如此曲折了。
一匹老马拉着架满载的货车慢吞吞的跟在车把式身后,那赶车的中年汉子冲监门官恭恭敬敬的一揖,未语先笑,话里透着熟稔:“三爷近来可好?”
案桌之后的官吏一挑眼皮,也笑,“很好。算着日子你也该来了,我们庄子上的人倒比你勤快些。你这滑头,一年比一年不像样,怕是欺我表舅母家的女人们拿不住你吧?”
汉子赶紧又行了礼,“三爷这话可说重了。老爷去了夫人还在,纵是只余小姐一个,也是主子。您要是玩笑话说说也罢了,传出去可叫我的老脸往哪儿搁呢?”
那官吏只是冷笑,也不答他,挥手让文书派给他一张通城票,“赶紧去吧!看看你那肚子,哪里还像个庄户上的人?搭眼一瞧还以为你是老爷呢,好气派!”
说罢眼皮子一耷拉不再言语,眼珠子倒是扫了扫那车上的货物。心里粗略一估已有了大概,几样米粮,几样果蔬,几样干鲜鱼肉。
表舅母家的庄子照说不算小,却因为家里没了男人,年年都要被这些狡诈农户欺瞒。
但,这也不关他的事儿,现在不比从前,各家顾各家吧。
却说这边进城层层关卡,过了外城门,还有瓮城门闸处审票的兵将,再进去才是真正的巴雅城内城。
此时城里的店铺已陆续开门做买卖,一时间街市上充满了伙计拆卸门板的声音以及招呼客人的吆喝声。
这便是集中了巴雅城大部分商号老店的西城了。
城里讲究东贵西富,一般有身份的人家是断然不会住在这边的。
但那所谓的身份又能值几个钱?西城的商贾们往往在天儿好的时候,于自家院子里一坐,高高的翘着脚,吃香喝辣顺便鄙薄挖苦一番“那些穷酸”。
而东城一些没落氏族的遗老遗少也难免经常摆弄着自家辉煌时留下的老玩意儿,给儿孙讲古张嘴便是:想当年你太爷爷如何如何。
车把式赶着老马呱嗒呱嗒的穿过热闹的西城,一路走着,慢慢的,街市上的人就少了。
代替那些繁华商铺的是一座座气派规整的大宅院。行至东城,向南拐入一条宽巷子,走上一半再向东,这便到了。
将车马停在一座看起来颇有年头的宅院门前,已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仆人等在那儿,“可算来了,路上还好走?”
中年汉子跳下车拱了拱手,“老管家身体还硬朗?”
那老仆笑着点头,也回了礼,“托福。”
一个做小厮打扮的青年从门里跑出来,伸手就去搬那车上的货。
老仆呵斥一声,“也不叫人!没规矩!”
青年一愣,憨憨的一揖到地,“赵庄头好。”
中年汉子眼睛滴溜溜一转,笑道:“好。这是您的儿子吧?已经这么大了。果真一表人才,一看便是靠得住的。”
老仆抬抬手,把赵庄头往院子里让,“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让庄头见笑。快屋里去,喝碗热茶。”
及至把人请进门房旁边的小偏厅,又招呼人端些糕饼茶食,“怕是没吃早点,先用些点心吧。”
赵庄头由怀里掏出张叠了三折的纸,“这是今年的货单子。”
老仆接了,“劳庄头稍等,我先回了夫人去。”
等这老总管走了,先前端来吃食茶水的小丫头立刻飞起眼梢儿,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今年这么晚?”
赵庄头先上前几步向门外张了张,反手把门板掩上一扇,这才猴儿急的回身一把抱住那丫头,“庄上有些杂事耽搁住了,想我了没有?我可想死你了!”
那小丫头看去不过十七八岁,被男人抱在怀里眉眼间却透着股老成风流,一边任那男人在自己身上瞎摸乱揉,一边伸出手指点在他胸口一戳,“就跟我嘴儿上甜,一年见不得几回,怕是你的心早就野到旁的女人身上去了。”
赵庄头立刻指天发誓,赌咒变心不得好死,又伸着嘴去亲。
小丫头也不避,顺着他缠绵了片刻,等男人在她身上乱拱时又一把推开。整一整衣襟,用帕子抹抹嘴角,又是勾着眼梢瞧他笑。
“早晚还不都是你的,可就不知你想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别看她年纪小,早在两年前就与这庄头勾搭上了。亲嘴摸屁股这些甜头是给的,再想别的却又三贞九烈,因她深知只有不让男人得手,他们才能听使唤。
赵庄头原先的老婆五年前就死了,壮年丧妻,虽然是个庄头,又看不上村子里那些粗鄙的农妇。自两年前偶然与这小丫头穗儿一番逗笑,不成想如此娇嫩可爱的少女竟能上手,这可让他心痒得恨不得立刻把姑娘弄到家里去。
“怎能说是我想不想,只是因着你年纪小,到岁数夫人自然是要放你的。没有主子发话,我突然提起来也不合规矩。”
说着又上来抱着,别看那庄户人的手又粗又大,钻起姑娘的衣襟子可顺溜得很。
穗儿也有点儿动了情,面上飞起红云,眼睛水汪汪的眨了眨,“还规矩呢!这家里依我看也撑不住多久,你迟迟不肯提,回头夫人一发话把我配给管家那个傻儿子可怎么办?”
哎哟!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赵庄头一震。掌心里又圆又软的一团直惹得他一股血冲上了头,“那今儿我就跟夫人提!”
穗儿心中暗喜,愈发放软了身子在男人怀里偎蹭,“我是真心想跟你过好日子呢。”随即又贴在汉子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什么。
赵庄头猛的一低头,嘬着姑娘的小嘴儿狠亲一轮,更是拍着胸脯打包票,“你放心!豁出去了也要带你走。”
有这句话穗儿就安心了,更加浪起来,俩人退到墙角又磨又抱的纠缠在一起。
门外有人影一闪,悄然溜回了内院。
老管家恭恭敬敬的垂手站在堂中,上首坐了两个女人,一位是夫人,一位是小姐。
章夫人看过单子递给旁边的女儿,径自跟管家询问一些琐碎杂事,听一会儿才发现这夫人说话温温柔柔,却是一件也问不到点子上。
章家的小姐也只是低头看着那货单不言不语。
有小丫头端着两盅茶进来。
小姐接了一盅先递给母亲,才拿起自己的茶慢慢抿了一口。抬眼一扫,发现端茶来的小丫头叶儿一双眼贼不溜丢的乱转。章小姐垂首继续去瞧货单,权当没看见。
夫人絮叨够了,觉得该问的也都问了,便眉舒目展的一笑,“行了,你就好生招呼赵庄头吧。”
及至总管退了出去,又让叶儿也下去,母女俩相视一笑。
夫人面色慈祥,带着点儿满足,“静言,你看今年收成还不错。”
章静言点头,“是。娘劳累了一早,还是回屋去歇着吧,外头有我和嫂子照看。”
夫人身体一直不好,上了秋就咳喘的厉害。好在今年天气不错,虽临近初秋,倒不像往年那般冷。
“娘,大夫给您开的顺平汤不多了,我寻思着您近来颇有起色,想必大好了,应该再找大夫来给看看,换个方子吧。”
夫人想了想,“这……也好。”
章静言笑着说:“我先扶您回房。”
安顿好母亲,章静言轻轻退了出来。
合拢房门,在外头又站了片刻,对着院子里的月季发了会儿呆。母亲的迟疑她是懂的,请一次大夫少说要二百钱,换方子再去抓药又是一笔。
老早她就觉得惯常给家里人看病的大夫不太好,母亲又是一味节省克扣自己的性子,所以她才借着这回庄子上的人送米粮银钱的机会提起。
以前父亲活着,家里还好些,自从她七岁上父亲去了就全指望大哥。
大哥是个顶门立户的,虽被父亲管教得死读书,但总还是个男人,可以出外跑跑,监管着庄户上的人。
可她十岁时大哥也一场暴病,年纪轻轻,丢下嫂子和两岁的儿子也去了。
可怜母亲一辈子规规矩矩的书香闺秀竟也要站出来支撑这个家。个中艰难不必说,偏偏还是个不会算计的。
不忍心儿孙受苦,吃穿上难免没打算,往往月初吃着细皮点心喝酽酽的好茶,到月末慢说是点心,茶也换成粗的,于是就克扣自己。
这还多亏了祖上留下的好规矩,一年的银钱分成月,按月花销,不然更是无法想象日子会过成什么样了。
章静言攥着货单子想了一下,往嫂子居住的跨院走去。转过墙角,迎面碰上了小丫头叶儿。想起适才的光景,就叫住她问:“你刚才在前头瞧见什么了?”
叶儿一愣,期期艾艾的,“没、没什么。”
章静言略一停顿,放轻了声音说:“是不是看见庄子上送来的好吃的,嘴馋了?想吃什么果子告诉我,赏你些就是了。”
叶儿的脸红起来,咬着嘴唇扭捏一番,先叫一声:“小姐。”然后左右看了看才小声说:“奴婢怎会那么嘴馋呢?”
一看她这神态就知道必然还有事儿瞒着,章静言也不着急,温吞吞的慢声细语。说今年收成好,说缴上来的银钱宽裕,说家里这两个丫头苦了许久,应该给她们裁件新衣,说她们年纪也大了,想送她们些胭脂水粉开开脸……
叶儿的脸更红起来,等小姐说完,也顾不得礼数,上前一步挨得近近的:“我适才去端茶,路过前头偏厅,看见穗儿姐姐和赵庄头在里头又亲又抱,羞死人了!”
章静言抬了抬眉毛,尴尬万分。
☆、第二章
家里的丫头偷情?这事儿还真是头一遭遇见。
章静言就如她的名字,平日里话少,但心里都明白得很。
就像年年庄上送来的供奉,按她从别家亲戚处打听来的消息推算,哪一次不是被那黑心庄户贪了两三成?
现在赵庄头又干出这种事!
让叶儿去忙她的活计,静言独自站在院墙旁出神。
若要提出换庄头,只怕免不了族人非议她们太过计较银钱,对下人苛责,不念旧情,更甚者兴许指责她们辱没门楣,失了风范。
不是她多想,是有过前车之鉴。两年前与她家有表亲的小叔叔只因去行商,背地里多少人嘀咕指摘?
书香门第。
如果是不守规矩,立刻便有人跳出来指指点点。但她家没男人只有两个寡妇和一个姑娘,饿死了,被人欺诈了,又不会有人来管。
这是麻烦,谁愿意沾惹呢?
章静言不止一次的想,如果无需维持什么世家体面,他们便能少用几个仆人。
吃的穿的哪一样都要用银子,太刻苦了还会有七大姨八大婶的来嚼舌根。可现如今剪一块像样的料子,置一身衣裳要花费的银钱对她家都是个数目,偏还使着两个小丫头。
如此,若是赵庄头要走一个,也算是好事儿了。
怕就怕穗儿年纪还小,平白吃了亏还不自知。
“怎么站在外头也不进来?”一个圆脸少妇挑着门帘招呼她。
静言低头一笑,“嫂子,刚天上飞过一群大雁,我看呆了。”
卢氏走上来两步拉起她的手说:“到底是小姑娘家心性,看个鸟儿啊雀儿啊还能发呆。快进来吧,北边起了云,怕是晌午过了要起风。”
静言与她嫂子很亲厚。
卢氏虽然也是出身书香之家,但本性泼辣有担当。大哥活着的时候曾给她起了个歪名,叫“刺儿”,静言那时还小,缠着哥哥问,大哥就跟她说:“但凡有刺的花都是又美又香,像玫瑰和蔷薇,看着好,攥紧了就扎你的手。”
当时嫂子羞红了脸,果然艳如玫瑰。
进屋上小炕,静言摸了摸不算太厚密的毡子说:“嫂子,现在早晚天气凉了,把炕烧上吧,别冻坏了冕儿。”
卢氏只一笑,并不答,径自上炕从小炕柜里拿出一个彩漆八宝攒盒,“这是前儿我娘家人捎过来的。”说着往她手边一推。
静言掀开盖子瞧了一眼,都是上好的蜜饯果仁儿。
“留给冕儿吃吧,我如今大了,也不那么爱这些东西。”
卢氏扑哧一笑,抬手去戳她的脑门子,“哪有女孩儿家不爱吃零嘴儿的?知道你疼你侄儿,但咱们家还不至如此。别跟娘学的什么都省着扣着,日子想过得好也不光一味靠节俭。”
静言也笑了,“是,是,嫂子说的是,静言受教了。”说着便拈起一颗松仁扔进嘴里,捻捻手指,“行了,我这也吃过了,确实不爱吃,油油的吃多还恶心,不喜欢。”
卢氏笑着作势要掐她,但这笑容慢慢就僵了,放下手,头也垂了下去。
静言陪她静了一会儿,想是嫂子翻起的心事差不多沉下去了,才拿手里的货单拍了一下她的手腕,“看看吧,今年的收成不错。”
卢氏扭头去摸炕上的毡子,扒拉一下炕柜的铜环,胡乱摆弄一气才又转回身说:“姑娘别笑话我,只因你刚才那样子像极了你哥。他也总是这般惦记我和孩子,嘴上浑说,心里有。”
眼看嫂子眼圈又要红起来,静言赶紧岔开,“想必我哥也是极不爱那些诗词歌赋,和我一般每天只抠抠算算账面的银钱,钻进去三头牛也拉不回来。”
卢氏知道她在逗自己开心,不再矫情,大喇喇抹了抹脸,一把从静言手中抽出货单子展开看,“哟,果然比去年多了好些东西!”
停了一停,点着其中几项说:“早先我让管家给赵庄头带的话,让他们多养些鸡鸭,就是想多得些鸡蛋鸭蛋。先前听你大哥说过,咱们的庄子连着一片湖,左近都是沼泽地,种不出东西,年年只产些小鱼小虾。我一寻思,与其让它空着,不如养这些带毛儿的,最多不过贴补些米糠,回头收了鸡蛋上来,母亲胃口不好,时不时炖一个倒是最滋养。鸭蛋腌起来,早点配粥,咸咸的很不错。”
又絮絮的说了她今年想的新主意,怎么使那片林子,田里是种高粱还是种麦子,一样样考虑得周全,章静言单手托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
末了,卢氏轻叹一声,“也不知咱们这庄头是否不擅经营,总觉着按你哥哥先前跟我讲的,咱们庄上不能年年只得这些银子。”
静言抿了抿嘴角,“终归是一直侍奉的,这么些年了,一代代传下来。”
卢氏点点头,知道她的意思,但还是没忍住小声嘀咕:“每年就一张单子,也没见账册拿上来,谁知道他们……”
“嫂子!”静言一按她的手腕,笑着说:“你何时变得与我一样也钻进那四方孔里了?”
卢氏顿觉自己失言。虽不是名门闺秀,但女人去参合庄户的事总是不像样的。
静言怕她尴尬,故作俏皮,“难道嫂子这就要给冕儿攒家资说媳妇了么?”
“呸!姑娘家说这个也不害羞!”卢氏掐了她脸蛋一把,向前倾过来压着声音说:“我是惦记给你攒嫁妆呢!”
饶是章静言温吞惯了,脸上也难免有些挂不住,“嫂子又犯毛病了!”
“哎哟哟,我们姑娘脸红了。”
“那是被你掐的!”
“好冤枉,我明明只掐了一边。”
“哎,外面起风了。”
卢氏抿着嘴笑,不理她。
静言假装看了一会儿窗外,回过头故作镇定,闲闲的又说:“起风了。”
卢氏在她另一边脸上又掐了一把,“这下才匀称。”姑嫂两人笑成一团。
正闹着,叶儿跑进来回:“大奶奶,小姐,姑奶奶来了。”
二人赶忙起身往前院去,刚进堂屋就听见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说:“姑娘来了,快让我瞅瞅。”
静言规规矩矩的行了礼,“姑姑安好。”抬头时,先看见满眼的绫罗,珠光宝气。
来人正是章静言的亲姑姑。
他们这一脉只有她爹和姑姑兄妹二人。姑姑长得好,机缘也好,虽是没落氏族家的女儿,却高攀的嫁给了城中望族潘家做儿媳。
说起潘家,原本也不过是普通氏族,只因二十多年前家里出了位艳冠北疆的姑娘。而这姑娘自去山神庙上香被筑北王惊鸿一瞥,就让王爷闹下了相思病。于是潘家出了位王妃,那筑北王又是百般宠千般爱,一家人,一个氏族从此风生水起,鸡犬升天。
章静言的姑姑便是嫁给了王妃的一母胞弟,自有享不尽的富贵。
她姑姑是个明白人,所以太明白以自己的家世能嫁进潘家免不得有人说她高攀。而且自从潘氏一族倚靠着筑北王兴旺起来,打秋风的亲戚多如牛毛。
怕那些出身尊贵的妯娌和族亲笑话她,这姑奶奶非但从不主动提拔兄弟,几次自家爷们想帮衬一下她娘家人竟也被她一力拦着推脱了,那做派真是坦荡!
嫁过去十几年,儿子闺女都生养齐全,三奶奶的位置坐得稳稳当当,与那些嫂子小姑处得和和睦睦,孝顺公婆,人人都夸她好,花了多少心思经营?
母亲柔弱,眼看着小姑这般行事也从不说什么,但静言心里却一直颇有微词。
谁家没几门穷亲戚呢?何必这么防她们跟防着狼似的?
到后来,父亲和大哥相继去了,她这姑姑更是来了个无声无息,年节时不过打发个丫头过来送些窗花对联,糕饼干果。
章家她们这一支唯一的男丁后人冕儿周岁时,姑姑倒是命人送来四样礼。其中有枚荷包,鼓鼓溜溜,往出一倒,半两银子,气得静言恨不得直接砸到院子里去。
“姑娘出落的愈发清秀了。”已经贵为潘家三奶奶的姑姑笑着上下打量她,“身段不错,就是瘦了些。姑娘家不要面目这么呆板,笑一笑才好。牙齿可白净么?张嘴我瞧瞧。”
章静言只觉脑门子上跳起三条筋。一百年不来一回,好容易来了,您挑牲口么?
她真想掀开嘴唇子把牙龇到姑姑脸上去,顺带咬一口,尝尝王妃弟媳妇擦的粉是什么味儿的。抹那么厚也不当事,横横竖竖那些褶子,夏天倒好得很,有蚊蚋便笑一笑,夹死。
“静言。”章夫人轻咳一声,“你姑姑问话呢。”
做什么?不是真让她龇牙吧?
同来的卢氏忙笑着帮她解围,“姑奶奶真会说笑,我们静言最是恬静斯文。现如今长成大姑娘,连零嘴儿都不爱,平日里饮食清清淡淡,惯常晚上喝碗汤就算做一顿饭。”
原本卢氏也是急中生智乱说一气,只为搪开这话茬子。没成想姑奶奶还就追着问起来了,先还听着像是姑姑体恤侄女,到后来问的乱七八糟,不明就里的还以为潘家三奶奶改行做了人牙子,跑娘家贩人来了!
就在静言几乎听不下去要顶嘴的当口,她姑姑忽然神神秘秘的冲她招了招手,又支开所有伺候的人,而后带着股好似要送她们一座金山似的得意神色说:“今儿我来了,可是有一桩天大的好事要告诉你们。”
入夜,一张桌,三个女人围坐。
姑奶奶所谓的天大的好消息:筑北王王妃想找个可心的姑娘帮着料理西院杂事。
静言微微垂着头,盯着眼前的茶碗出神。
姑娘这样不言不语已经许久,章夫人轻叹一声,唤了她一句,“真真。”
静言飞快的抬头看了母亲一眼。这是她小名,自父亲去后再没人这样叫过她。
“你姑姑今天说的……你不愿意也无妨,明日我让管家去回了就是。”
卢氏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只是盯着她看。
“我,”喉咙有些干涩,静言清了清嗓子,“我打算去试试。虽说,我不信这个事儿像姑姑说的那么简单,但家里少我一个人就能省下不少。”
是啊,她不在了,小姐的丫头就不用了。去了那边,吃穿总是少不了她的,更不用说还有月钱。加加减减一算,于家里不无小补。
旋即又想起来一早叶儿跟她说的事儿,问道:“赵庄头可有跟您提起想娶穗儿做填房的事?”
“提了,我已应了他。真真,我知你愿意去是为了家里好,但那个地方,那么高门深院的,进去不知要耽搁多少年。你是姑娘家,你……”
静言一笑,“娘,我听说王妃最是好相与的,脾气温柔秉性忠厚。我倒是觉着这兴许真如姑姑说的是桩天大的好事,您看,我去王府帮着料理后院,能学到多少规矩先不提,等出来时少不了王爷王妃还得派一份丰厚的薪资。万一王妃热心,再替我找个好人家,更是两全其美。”
卢氏噗的一笑,“这话真是只咱们娘儿仨听听,传出去可要笑话死章家大小姐了。”
静言故作害羞,又低下头摆弄着茶碗上的小盖子。
章夫人也笑了,但笑里带着三分无奈。
她糊涂了一辈子,软弱了一辈子,但还是很知道自家闺女是什么心性的。
自小,也不知是她父亲管教得太严厉,还是生来天性。表面上文静,内里可不见得就如此。就是因为这个,老爷才给她起了个小名叫真真,其中含义一目了然。
章夫人牵起姑娘的手慢慢摩挲。恍惚间才发现,原来她的小姑娘已经长这么大了,瘦伶伶的手指竟比她的手长了一节,这倒像她父亲。
无言的沉默多少带着压抑,后来还是卢氏开了话头,把她做闺女时听到的各色关于筑北王府的传闻细细讲来。
王府的大门有多宽,门前的狮子有多大,听说王府里有花园,有水塘,甚至还有一座小山坡,种满了王妃最爱的丁香和玉兰。
据说王府里丫头都是穿绸穿纱,王府的女人们用什么胭脂,擦什么粉,熏的香料全是南域庆南王年年派人专门送来的。
静言慢慢抬起了头,单手撑着下巴。每次听嫂子说话,总能听得津津有味。然而,她很快也听出来嫂子真正知道的甚少,全是听说的,据说的。
嘴角翘起,端起茶碗递过去,“嫂子,润一润吧,嗓子疼么?不去说书真是委屈你了。”
卢氏横她一眼,憋不住笑,“等你过两天进去转一圈回来,看你是不是说得比我还欢实!”
静言伸出手指压在嘴唇上,眼珠儿一转,往旁边打了个眼色。
卢氏立刻闭上嘴不再言语。
原来章夫人已经盹着了,窄窄的肩,垂着头越发显得瘦削,苍老。
静言轻手轻脚的拿来一件斗篷,给母亲披上。
夫人醒了,拉住她的手絮絮的说:“去见王妃总要穿戴体面些。我还有一些首饰,明日选几样让总管拿去当了,怎的也要给你置办一身像样的衣裳。剩下那些送金铺里改一改,东西是好的,只是式样老了,带不出去……”
静言微微一笑,“娘,您糊涂了,今儿庄子上刚送来的银子,家里不短钱使。您那些宝贝可留好了,嫂子眼巴巴等着传给冕儿的媳妇呢。”
卢氏偷偷掐了她一把,静言扶着母亲回房歇息。
屋内一灯如豆,过堂风吹过,忽明忽暗。
☆、第三章
三日为期。
虽说静言一直阻拦,“只是去游园,到底如何的还不知道呢。”但她母亲和嫂子还是忍不住要张罗张罗。
小小的院子,日复一日雷同刻板的生活早让被限在这方小天地里的女人们烦闷了,好容易有件“大事”,必然要倾尽全力。
此番被筑北王王妃请去游园赏秋不过是个说辞,在一众被邀的姑娘中挑个可心的收在身边帮着打理内宅才是真。
章夫人很信大姑子捎来的信儿。进去了就是半个主子,有那么些人伺候着,平日不过帮着传传话,分派分派东西,理一理账目。
满心欢喜。她家静言不爱女红诗书,算账还是很机灵的。
卢氏比她婆婆想得深远些。筑北王虽是藩王,但北疆地域辽阔,又因为邻国人总是不甘,现下固然一片升平,王府却还养着大批兵将。
所以,筑北王府不似京城那些皇族子嗣的府邸受诸多规格限制,亦是家法规矩自成方圆。她曾听娘家一户在王府当过外差的亲戚说,“那金碧辉煌亭台楼阁,那伺候的奴才们,那规矩,哪里还是王府,简直就是个小皇宫。”
小姑虽才十八,在卢氏心里却是个难得的妥当姑娘。家里的光景一日不如一日,守着庄子,年年也就那么点儿东西。
其实她很羡慕静言能有条出路闯一闯,不像她,这辈子只能苦苦的守着儿子。而且……卢氏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毕竟她有儿子。她是母亲,是儿媳,是嫂子。在这个日益破败的家里,三重身份中,她首先还是——母亲。
于是乎,夫人倾尽所有,陪嫁又或私房。挑来选去,想想要去的地方,却是看哪一样都觉得寒酸,心急如焚。卢氏也悄然开了箱笼,一直收着舍不得用的布料,上过一次身儿的好衣裳,一件件铺开来,恨不得都挂在静言身上。
一家三个女人里两个兴头头,而这桩天大的好事的主角却是与平日相同,一切照旧,不见一丝起伏。
但也只是人前。
到了日子,天刚蒙蒙亮,静言就起身准备了。
可惜她从未在修饰外表上下过功夫,一把青丝盘来卷去,只会最寻常的几个发髻,两三支惯用的发簪旁放着昨夜母亲悄悄送过来的一支玛瑙簪。
静言放下举得有些酸的胳膊,拿起簪子,借着微微天光仔细赏玩。
簪子没什么花哨,甚至可说是太简单不过,但静言就喜欢它这般简简单单。尤其是那玉,通透无比,一汪水似的。
默默握着簪子,手心凉浸浸的。
待到天光大亮穿戴齐全,没有置办新衣,只是跟嫂子借了套素雅的衫裙。
王妃邀请游园她要穿素?她有她的道理。
初秋时节,北疆的枫叶艳红一片,银杏胡杨灿烂金黄。她打听过,王府中更有王爷为博王妃一笑种植的各色耐寒花卉。如此花团锦簇,按她家的实力想出彩是难上加难,与其大把花钱孤注一掷,不如穿素,本本分分。
时辰差不多了,姑姑的马车等在外头,出门,临上车前静言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和嫂子站在院门里,她家的院墙和屋顶是灰扑扑的。
城里东贵西富的格局起因就是筑北王府。
许久以前,巴雅城仅是个边陲重镇,自筑北王一族受封退居北疆便把王府建在此处。历经几代,从抗击琉国到安平一方,王府与庞大的驻军使这小镇日益繁荣,而当初的军事要冲也因日后两国愈发密切的通商合作而演变为北疆第一大经济枢纽。
静言和姑姑坐在车中,初出巷口,隐约还能听到走街串巷的货郎叫卖声,到后来便只有轱辘碾着石板路的嘎嘎声。
由她家到王府并不太远。车行一路,姑姑嘴上就没闲下,压着声音絮絮的提点,从王府规矩到举止礼节,真亏了她老人家嘴皮子利落,竟还有闲工夫扯几句王妃和大郡主的穿戴,一脸羡艳。
静言只是抿嘴笑着点头,“是是是。”
潘三奶奶看她这听教听话的样子颇为满意,一时住了话头,眼皮子上下一动翻出眼白,“有几句话姑娘别嫌我说得难听。王妃和大郡主都是极尊贵的身份,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你今日去了只需本色言谈,万万不可装模作样。府里的丫头婆子都是火眼金睛,太造作只怕会坏了事儿。”
静言照旧点头称是。三奶奶还不放心,眼瞅着将到王府,又是几番叮咛。
至角门停了车,自有门上小厮过来牵马搬脚踏。终于下得车来,静言还未及细看就被姑姑挽着手拉进门。
想必潘家三奶奶是常来王府,一应伺候的人都认得她,适才还翻给静言看的眼白不见了,只有眉舒目展一派温和,与个看起来颇有地位的嬷嬷笑着说:“来得晚了,里头到了不少姑娘吧?罪过罪过。”
静言假作整理衫裙抽回手来,只觉得这样被拉着显得她畏畏缩缩。垂着头,余光可见门内一座须弥座花开富贵大影壁,有不少小厮垂首侍立在侧。
不敢东张西望,直至被迎入一间厅堂后才抬头扫了一圈。确实像嫂子家亲戚所言,金碧辉煌。让她稍微宽心的是,厅内中除了她和姑姑,另外还有两个年轻姑娘等着。
静言悄悄打量,其中一位姑娘恰好扭头也看着她。视线相交,两人均是略有尴尬,点头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而这一笑过后,似乎愈发拘谨了。
毕竟,这里不是旁的地方,人人都绷着股劲儿。
潘三奶奶是场面人物,长袖善舞,与那两位姑娘攀谈起来。三言两语便笑着拉起人家的手,“原来是廖家的二小姐……”云云。
有姑姑应酬,厅里四个女人顿时热络起来。
姑娘们互相暗暗打量。毕竟是少女,还没太多复杂心思,平日里也都被拘在自家小院,难得今日见一见外人,新鲜人物又是年龄相仿,很快便气氛融融。
先前看静言的正是廖家二小姐,趁着潘三奶奶忙着应酬另一位姑娘,就冲静言一笑,“妹妹多大了?怎么称呼?”
静言忙回礼答了。
对方笑着点头,“我比你大半岁。”
原来她叫廖清婉。
静言抿嘴一笑,“清婉姐姐。”
两人说话都是轻声慢语,赞几句厅中的摆设,聊两句平日的消遣。读了什么书,扎了什么新花样子,竟然比自家姐妹还谈得来。
三奶奶偶尔插几句话,指点她们现下最时兴的花样或是京城传过来的发饰等等,两位姑娘交换一个眼神,发现对方眼中与自己相同的促狭,更是心生知己之感。
就在此时,忽听有人笑着说了一句:“可是三奶奶来了?”而后,只见一名俏丽的丫鬟由屏风后转出来,与潘三奶奶应酬几句后又笑着向屋里三位姑娘见了礼。
“前几日王妃念叨着今年的花儿开得实在是好,大郡主也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别平白糟蹋了这么好的景色,突然起意邀姑娘们一起瞧瞧。临时冒出来的主意,难免仓促些,再加上这几日我们府里出了点儿小乱子。招呼不周,姑娘们别见怪。”
能看出来这是个极刷利的丫头。说话像蹦豆,声音又脆又甜,竟唬住了静言的姑姑,一阵风似的卷着四人,让她们只有笑着听,跟着走的份儿。
原来这处是王府西院前厅,被大丫头“卷”出来后,静言等人发现已有四顶小轿侯在外头。
这时潘三奶奶终于又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不顾那丫头的礼让,一叠声的催促静言去坐最后一顶轿子,言辞间隐隐透着她们比那两位姑娘与王府更亲厚。
来接人的大丫头心里多少有些嫌恶,嘴上却不再说什么,回头看了静言一眼,只见这姑娘虽神色略有尴尬,面儿上倒还沉稳,顺从的走向最后。
有小厮打起帘子,静言刚要上轿,忽见几名青年男子从角门外拐进来,为首一人身量高大。伺候的小厮和丫头们纷纷行礼,静言一时手足无措,这人是谁?
走在最前头的青年也看过来,眼神锐如鹰隼。静言立刻一提裙摆蹿上轿子,只听之前那大丫头说了句:“大总管。”
男人应了,问:“是王妃和大郡主请来的客人?”
丫头答道:“是,正要去品香苑赏花。”
男人又道:“好生招待。”
看着四顶小轿缓缓离去,适才说话的男人正是筑北王府大总管卫玄。
跟在他身后的一名青年哧的冷笑一声,“看行市,咱们姑奶奶终于肯撒开西院了么?果然对付这种老女人还要大郡主亲自出马,不然老贪货不知还要克扣多少。”
卫玄回头看了说话的人一眼,那人立刻噤若寒蝉,垂首退到旁边。
另一个模样斯文的青年拍了拍他肩头,“算了,六虎说的也是实情。兄弟们早看西院的姑奶奶不顺眼,她也确实做得过了,不然以大郡主的性子未必会有闲心跟她计较。”
卫玄略略点了点头。
他不是很赞同王妃要从外戚家年轻姑娘里挑一个来掌管西院。毕竟那院儿里女眷多,虽王妃和几位侧室夫人秉性温和,但其他那些女人们……
大步走在回廊中,自嘲一笑。其实他也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姑娘才能镇得住西院的女人?罢了,就当看戏吧,反正他们王府西院从来都是闹闹哄哄是非不断,女人嘛。
那名斯文青年上前一步与卫玄并行,“这次选人的事儿依我看是大郡主的主意。”
“必然是了。咱们王妃,厚道。”
“厚道?明明是个不谙世事的……”
一记肘击偷袭,斯文青年吃痛,“哎哟!”
卫玄直呼其名,“言重山,积点儿口德吧,这毕竟是府里。”
“是是,大总管批评得是。”被唤作言重山的青年又变回先前那副斯文嘴脸,恭敬一揖,“如此容小的先行回账房算账去,静等那新来的西院管事姑娘如何料理老女人扔下的烂摊子。”
前一句还像样子,后一句又刻薄起来。
卫玄抬脚作势要踹,言重山一溜烟儿跑了。
西院管事姑娘?这个词儿即便在筑北王府也算是新鲜的。卫玄又想起刚才看到的那名少女,初时还一脸好奇,只他看过去一眼便像只受惊的野兔跳上轿子,很有趣。
言重山转过回廊往东院走去,路经此次招待赏秋的品香苑。
远远看去,衣香鬓影,似是已到了不少人。心中暗笑卫玄太过刻板,他们这王妃明明就是个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