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脸红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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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不语 作者:眉如黛

    第六章

    魏晴岚听了这话,长舒了一口气,扬著眉毛,挑衅似的瞪了常洪嘉一眼,旋而又去骂那和尚:“你自然是真的!雨都停了,你还撑什麽伞,真是和尚梳头,多此一举。”

    “今日要讲的,正是这白伞。”和尚笑著,一字一字缓缓道来,声音如静水流深。仿佛迎面一股柔韧气劲缓缓推来。

    “释家把白伞奉为五佛顶,有遮蔽魔障,庇佑佛法之意。我佛慈悲,传大白伞盖神咒於婆娑世界。常诵此咒,能免除诸难、诸病,驱散一切邪魔。”他撑著伞,在细雨初霁的竹林里,徐徐讲了一阵何为莲上伞,何为五佛顶,又说起菩萨愿以白净慈悲之伞庇护众生的大誓大愿,听他说佛,恍如一阵涤尘细雨,从从容容地落了下来。

    和尚说到晦涩处,见魏晴岚心不在焉,一笑了之,朝上指了一指不曾散去的雨云:“蛇妖,今夜暴雨将至,你若肯随我诵读白伞盖佛咒,我便把伞借你。”

    魏晴岚哼了一声,气还未消,把头扭到一边。那和尚一手竖在x前,低低念道:“唵,阿那隶,毗舍提,鞞罗跋闍罗陀唎。”

    魏晴岚拧紧了眉,只听见和尚一个人诵经的声音:“盘陀盘陀你,跋闍罗谤尼泮,虎吽都嚧甕泮,莎婆诃。”

    撑伞的手忽然一张,那柄旧伞浮在半空,滴溜溜地打转,慢慢化作一顶通体雪白的九层罗盖。

    那和尚的笑声似乎又低沈了些:“果真不愿?”

    魏晴岚干瞪著眼睛,突然用腹语飞快地跟著他念了一遍。

    和尚眼中不由多了些模糊的笑意,手轻轻一摆,那柄罗盖伞便移到魏晴岚头顶,白色佛光萦绕不散,把他团团罩在伞下。

    和尚拎著食盒,转身走了两三步,忽然又停了下来,回头看著魏晴岚,眼睛虽是沈静,却笑意隐隐:“我愿你得佛祖庇佑,能免诸难诸病,不惧刀兵水火,一切疾病、饥馑、牢狱、心魔皆得免除。”

    “最终遮蔽魔障,成就佛法。”

    说著,仍是单掌竖在x前,笑著,微微一颔首。

    魏晴岚一时脸涨得通红,明知他意指白伞,心中却莫名一动,仓促别过脸。

    那和尚提著食盒,直行到常洪嘉身旁,这才停下,把食盒双手递过,淡淡笑道:“蛇妖日食八两,还请施主代劳了。”

    常洪嘉慌忙接了,等和尚去远,方才回神。

    “你看,哪里假了!”魏晴岚显然对他怒气未平,趾高气扬地瞪了他一眼:“哪里来的三千年後,哪有什麽撒手归去……”

    常洪嘉默然站著,伸手把食盒一层一层打开,拿起瓷碗筷著,似乎要喂,忽然又住了手。

    “那谷主为何只敢用腹语?”

    魏晴岚仿佛被踩了尾巴,沈著脸答:“我变化不全,天生哑疾,那又如何?”

    常洪嘉踟蹰了一会,终究还是拿去竹筷,夹一筷素菜恭恭敬敬送到他嘴边,看著他吃完,才低声笑了笑:“谷主从未得过哑疾,只是修了闭口禅。沈迷幻境,仍唯恐破戒。”

    魏晴岚只顾著吃,也许是做饭的人不同,让这吃的人这般狼吞虎咽。常洪嘉慢慢喂他吃完,收捡起食盒,扶著树站了一会,呆看著那人出神,忽的又笑了:“谷主为谁在修闭口禅?”

    魏晴岚骤然生出几分真怒。原本水清竹碧人如朗月的美景,竟随著他的喜怒飒飒刮起风来,常洪嘉看了看天色,平平淡淡地笑著问:“谷主又为谁而抟转?”

    他虽然在问,却不是真想知道。

    魏晴岚正要反唇相讥,常洪嘉先行了一礼,拾起竹枝,依旧往草丛深处走去。他拿竹枝来回拨著,翻来覆去地找,却始终不见草木丰饶处藏了什麽黑蛇。转瞬之间,林中天色已经彻底y沈了下来,雨云越聚越多,风从竹林间穿过,带出呼啸之声。

    常洪嘉仍无动於衷地往竹林深处走去,头顶天幕深如墨色,渐渐有零落稀疏的雨点砸下来。魏晴岚得一伞遮身,倒不怎麽担心,在树上稍稍动了动,换了个不费劲的姿势,饶有兴致地赏起雨来。

    雨帘中,略有些掉漆的食盒上慢慢滚满了水珠子,松软的泥土间有新笋破土而出,偶有倒向一侧的成竹,断裂的竹节中被无g水注满,满山春意将尽,只有这一片竹林,犹在妆点春色。初下时,这阵夜雨并非声色俱厉,它随风而来,断断续续地下著,刮一阵风,落一阵歪歪斜斜的雨。又过了片刻,才开始变得密集,灰蒙蒙的雨线,从九霄而上,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漫天都是凄迷的雨势。

    搁在食盒上的瓷碗被雨水敲得叮咚作响,不一会积水就从碗里溢了出来。魏晴岚看著夜中竹影,在四面来风、泼天雨幕间,一身瘦骨劲节越发潇潇洒洒,浑如水墨丹青一般,不由眯起了眼睛。孰料不到半个时辰,夜色又深了几分,雨越下越大,再不见什麽诗情画意。

    一片漆黑中,簇簇竹叶低垂著头,雨水接连不断地顺著叶尖淌下来,斜飞的雨丝甚至连伞下也不能幸免。魏晴岚仰头看了一会,见这阵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不知想起什麽,忽的皱起眉头。

    常洪嘉仍没有回来。

    那妖怪不安地等了一阵,他还没有回来。

    直到後半夜,竹林间才响起常洪嘉沈重迟疑的脚步声。

    魏晴岚吃力地往後看,望见常洪嘉远远地扶著竹干,狼狈地站在雨中,从头到脚都在往下滴水,一张脸冻得发白,却没有什麽表情。大雨倾盆,只有白伞下还留著一方晴空,把潇潇雨声都隔绝在外。

    常洪嘉视若无睹,在远处站了一会,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时不时用已经湿透的袖角把脸上的水细细揩去。

    魏晴岚偏过头,又装作饶有兴致地赏起雨景,只是视线有意无意地总往後掠去,没等多久,看常洪嘉仍不肯靠过来,就忍不住暴跳如雷:“这里不是有伞吗?”

    常洪嘉正擦著脸,闻言呆了一呆,忽然笑了。

    仿佛是初见那年,这人从火海那头走来,脸上虽是不耐,眼底却藏了不忍。只是不忍和动心,未免差得太远。

    魏晴岚见他不动,气得双唇紧抿,一个劲地用眼睛凶狠地瞪他。

    常洪嘉这才起身,一边拍著泥水草屑,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他不敢凑到伞下,而是隔了一步,在那株辛夷下避雨。

    越来越大的雨,浇得衣衫冰冷如铁。

    受不住风雨的辛夷花簌簌落下来,积水渐涨。

    树下避雨的两个人,渐渐被一汪绿水环绕。

    常洪嘉听见自己冻得不轻的chu喘声,忽然低笑说:“说不定,这是洪嘉自己的梦。”

    一抬头,才发现那妖怪紧锁著眉,不悦地看著他。

    常洪嘉笑著问:“这究竟是谷主的梦,还是我的梦?”

    第七章

    拂晓时分,这场急雨方停了。

    常洪嘉自去水边捶洗外袍,洗漱後,拿著外袍回来,在辛夷树下挑了一g枝杈晾好。还在摊扯衣物的时候,突然听见那妖怪重重地哼了一声,原来衣袍还未拧干,水滴滴答答落在魏晴岚右肩。

    常洪嘉并不如何害怕,只把外袍往外又挪了挪。

    待到和尚来取伞的时候,常洪嘉借口离开。一场大雨过後,竹林中湿气重重,平地几成河泽,丛丛青草东倒西斜地泡在水里,晨岚渐起,金光洒落,远远听见那两人说经论法的声音,和这雨後竹林浑融一体,心中倏的一空,久久不能释怀。

    常洪嘉便这样漫无目的地且停且走,看著种种清幽美景,仿佛没看到一般。鹤返谷已经是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幻境中更如黄帝华胥之梦,无数忧愁烦恼皆得偿所愿。

    人人皆得偿所愿,只有他心事重重。

    每到静谧无声时,便总想起那妖怪的话来。

    “和尚要是死了,我一个人威风……”

    那一刻落寞神情,仿佛真是三千年後,谷主所说。

    他在林中兜兜转转绕了一圈,等回到原处,竟看见和尚把魏晴岚从树上解了下来。那妖怪在树下一个劲地摩拳擦掌,抡转手臂,摆出一副比武的架势。

    和尚听见脚步声,冲他微微颔首,淡笑道:“蛇妖与我见解不同,孰是孰非,理应见个真章。”那妖怪用手揉了揉後颈,明明被捆了好几日,桀骜不驯的脾气倒越来越大,闻言左右掌心一抵,突然挟一阵妖风扑了上来。

    和尚仍是沈静如水,直到魏晴岚近了,才一撩僧摆下摆,右脚踏在一g杯口chu细的碧竹上,左脚随即往左一蹬,借著竹枝的韧劲,兔起鹘落间往上窜了丈许,声音从上方悠悠传来:“施主,烦请後退五步。”

    常洪嘉呆看著魏晴岚也朝上一跃,等到真要退了,头顶已簌簌落了一阵竹叶细雨,每一片叶子都通体碧绿,仿佛有一注沸水,泡得茶叶沈浮舒卷,从高处盘旋而下,把视线遮了七八分。

    他一手去挡落叶,一手扶著竹枝,只听见和尚在半空悠然道:“蛇妖,助人者自助。”另一头却是魏晴岚听不出抑扬顿挫的腹语声:“红尘便是苦海,那麽多人,哪里助得过来?”

    对答之间,只听见风声飒飒,人影分合,手上已过了四五招。和尚声音平和,依然是娓娓道来:“我辈虽以度众生为愿,但落到小处,助相遇之人,不过举手之劳。对你而言,又有何难?”

    那妖怪嗤了一声,举手如风,依稀看见他墨绿色的衣影一掠:“明明是你说的,富贵贫贱都是自身果报,自己不消受,还要我去助,难道不是违了你的佛法?”

    和尚从容避开,右手攀住青竹,脚在竹枝上一点,腾跃间又避过魏晴岚的扫腿:“你若真助得了他,说明他冥冥之中该有此善报。心怀慈悲,总不为过。”

    “要是他们反咬你一口呢?要是他们恩将仇报?”

    “助人怎能求报。”

    常洪嘉在竹下见他们各执己见,人影乍分乍合,已看不真切,急急劝了几句,却无人肯听。此时忽听和尚温声道:“既然如此,还像过去那样,登顶即是我对。”

    “落地即是我对。”

    常洪嘉怔然立在竹下,看见魏晴岚双腿绞著一g细竹停在半空,额角出汗,x口起伏,明明落了败象,眼睛却湛然发光,眼底有一抹藏得极深的喜色,种种悲痛眷恋失而复得酣醉沈迷,都在那双深绿如墨的眼眸中,再想细看的时候,那妖怪已转过身去,跟著那和尚向上振臂一跃。

    僧袍被风鼓满、念珠劈啪作响间,和尚往上又攀了两丈,眼看著碧竹顶端近在咫尺,魏晴岚猛地伸手去拽,仍差著数寸,晃了两下竹干,也於事无补,无计可施之下,一掌将翠竹劈折。

    那和尚这才直直往下坠去,到在半空中方身形一转,僧袍下摆一扬,人已攀住另一g竹枝,再次往上攀爬。魏晴岚已觅得诀窍,瞅个空档,手肘一拐,将翠竹击折,待和尚上了第三g竹子,复伸手一拧,轻易将竹干拧裂,一gg竹片纵向断开,哗的一声向一旁倒去。

    只是这一次,和尚还顺著碧绿竹干向前疾步而行。倒下的竹身很快撞在了亭亭而生的另外几株成竹上,群竹簌簌摇摆,竟把这坠落之势缓了一缓,断竹紧接著又是一偏,倒在辛夷树树干上,恰好卡进繁茂的枝杈。

    那和尚僧袖向後一甩,竟是负著双手,脚下不停,片刻之间便站在了那株翠竹尽头。四面八方,都是葳蕤葱茏的凤尾竹,比肩而生,聚而成林。他就这样静静站了一会,才淡笑著回过头来,视线落在那妖怪脸上。

    他果然仍是愤愤不平,横眉竖目,输得不情不愿。

    和尚看了几眼,笑意似乎浓了几分,温声道:“孤竹虽断,所扶者众,故能不倒。”

    “蛇妖,助人者自助,我为助众生,自有众生助我。我向四面八方而倒,四面八方皆有助我之人。你难道不想生在这样的承平盛世?”

    魏晴岚一脸不屑一顾,大步走到辛夷树下,将双手往前一伸:“若是盛世,怎会生妖怪。你赢了!捆起来吧。”和尚只是微笑,祭起念珠,把他重新捆好。

    竹林间正好一场岚雾刮过,常洪嘉绕过一地竹叶、四五株断竹,慢慢朝辛夷树下走去。

    自入幻境起,许多事情都露出冰山一角,看那人此时张狂,想他来年落寞,见他如何装作混不在意,来年又如何行善助人,不由暗自替他感伤。等到常洪嘉走近了,雾气中才渐渐露出那两人一怒一笑的身影。

    他那位谷主一身墨绿锦衣,眉目极年轻,郁郁生气遮也遮不住,仿佛刚从青青碧碧的草木间幻化成人,和尚倒是一身洗得发白的僧袍,袍上斑斑露水,目光柔和,身形沈稳。

    两人站在一块,恰如一副出尘的画卷,无关情天恨海,更像是骑鹿走到雪顶,发现能尽览山川;在东海之滨对弈,看棋友落下妙子;身处茶庐,炉上水正沸、烟正起、茶香正溢;又如孤舟画舫轻擦而过,萍水相逢之人遥遥举杯。

    那妖怪听见脚步声,朝常洪嘉的方向看了一眼,很快又去盯那和尚,眼睛咕噜噜转了几圈,突然笑了:“和尚,我来考你一题。若是你答不上来,是不是也该向我认输?”

    和尚淡笑道:“正当如此。”

    常洪嘉走到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才停下,却不知道自己该站在何处,只是木愣愣地听著两人问答。魏晴岚问得洋洋得意,仿佛已胜券在握:“你既然总说佛法无边,有大法力、大智慧,是否能举出一桩比佛法更大的事来?”

    常洪嘉在一旁听得抿嘴一笑。若是这和尚答不上来,自然是输了,若是他答了上来,之前说的那些“佛法无边”也不免成了笑谈。

    第八章

    魏晴岚似乎也觉得自己问得极妙,脸上神采飞扬。那和尚听了,仍是笑:“你学会问,已经了不得了。”

    那妖怪自觉受了嘲弄,愤然道:“究竟有没有?”

    “自然有,”和尚答得断然:“众生的业力。”

    他见魏晴岚愣在那里,缓缓道:“一行一言,心中一念,这都是业。y欲、杀生、偷盗,此乃身三恶业;妄语、两舌、恶口、绮语,此乃口四恶业;贪、嗔、痴,则为意三恶业。众生的身业、口业、意业左右诸人轮回命数、所得因果。这因果业力,远大於佛法。”

    和尚见魏晴岚还是不解,轻声道:“我曾提起过地藏王菩萨。”

    魏晴岚点了点头:“我记得,那人满口大话,说不把地狱里的恶鬼渡空,就不成佛。”

    和尚不以为忤,淡笑说:“你也觉得此事艰难,不是吗?地藏王菩萨虽佛法无边,但和恶鬼所犯的身业、口业、意业之力相比,犹有不足。”

    那妖怪这才应了一声,原本是想著考倒这和尚,不由自主便又听他说起佛来,半天才重拾斗志,扬眉道:“那你说说,还有比业力更大的东西吗?”

    “有啊,”和尚眼里笑意未减:“众生的愿力。”

    “j诚所至,金石为开。所以我辈听闻地藏菩萨立下大愿,只觉钦佩,不觉荒诞。”

    和尚说到这里,看魏晴岚已经扭过头去,不肯再听,似是无奈,笑著摇了摇头,目光间黑白分明,却极温和。

    常洪嘉等和尚从身旁走过,才低声问:“大师可听过闭口禅?

    他讪讪笑著说:“适才听闻大师说起身、口、意三业,忽然想起此事……”

    恰逢一阵清风吹过,把落叶卷起,那和尚静静看著满地竹叶或落进清澈水洼,或隐进草丛,温声道:“是佛家一种修行法门,施主从何得知?”

    “是我一位恩人,修了多年的闭口禅……”

    和尚淡淡笑了:“不错,闭口禅正是为减少口业而来。也有不少信众为了心愿得偿,发愿後便禁语,经年累月,也是常事。”

    常洪嘉不知想起什麽,眼睛一涩,颤声道:“闭口不言……未免太不人道。”

    和尚听他说完,才轻轻笑答:“和x居、食秽、行、倒立、瀑下冥想、自残其身相比,闭口禅并不算得最苦。”

    常洪嘉不由看了魏晴岚一眼。那人捆在树上,一番争斗後长发散了一肩,虽也在听这边的问答,眼睛四处顾盼,心神不知飞到了何处。他这才低声问:“大师,禁语多年,真会灵验吗?”

    见和尚不答,常洪嘉苦笑著又加了一句:“我在山下呆了数年,也曾翻过不少古籍,曾听闻禁语数千年,年限一满,将心愿说出……可使大愿得偿。”

    和尚静静站著,许久才缓缓笑说:“我辈自是活不到数千年,真伪也无从得见。话虽如此,数千年苦禅,定然能学会不少神通,偿愿想必不难。”

    “若是活死人、r白骨,改轮回命数、救魂飞魄散之人呢?”

    和尚听了这话,沈吟道:“或许是假的,凭空捏造一个慰藉,让人多活几年。”

    常洪嘉一时面无血色,半晌复看了一眼魏晴岚。“就是说,是假的?”

    和尚温声笑道:“或许是真的。”

    常洪嘉低头想了一阵,才苦笑道:“也对,大师方才说过,愿力。”

    那和尚竖著右掌,慢慢念了声佛号。

    等和尚走远了,常洪嘉一个人回到辛夷树下,把已经晾得半干的外袍取下,抖了两抖,静静穿过身上。原本垂著眼睛的魏晴岚见他过来,眼睛睁开一条缝,眯著眼睛抱怨:“那和尚烦人得紧吧?”

    常洪嘉正低头整理衣袍,闻言嘲道:“那谷主倒是回去啊?鹤返谷中,一年四季耳g清净。”

    魏晴岚不明不白地碰了个软钉子,愕然良久,才用腹语愤愤道:“你和他一样,都莫名其妙,我不同你说话。”两人默然以对了一阵,那妖怪突然反应过来,迟疑地问:“你这人,先前明明对我恭恭敬敬的,怎麽越来越凶?”

    常洪嘉被他点醒,讷讷半晌,才涨红了脸说:“等谷主醒了,自会赔罪。”说著,看了那人一眼,虽是容貌酷似,但谷主恍如谪仙,这人连做人也做得懵懂。心念一转,便觉得稍有不敬重也情有可原。

    魏晴岚哼了一声,以为他悔改了:“你刚才说的什麽恩人,也跟我说说看。”

    常洪嘉怔了怔,目光这才柔和起来,手无意识地扶著树,低声说:“他很好。”

    那妖怪忽然闭口不语。

    常洪嘉又说了一遍:“他很好。他是天底下最至情至x之人。”

    魏晴岚似乎在洗耳恭听,眼神却是冰冷的。常洪嘉仍在出神:“他一直禁语,我原以为是为了修道,现在想想,也许是为了再见故友一面。”

    “你是在可怜他?”

    常洪嘉骤听到这句,面色一凛,慌忙否认:“万万不敢。”

    魏晴岚混不在意地笑了一下,将目光移开,仿佛没有什麽值得他定定看上许久:“既然如此,为修道也罢,为故友也罢,与你何干呢?”

    常洪嘉被他戳到痛处,木然站著,半天才轻声争辩:“他与我有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魏晴岚仰著头,看著被竹叶遮去大半的碧青天幕:“他恐怕不在乎你报不报恩,甚至不记得何时救了你,是你自寻烦恼。”

    常洪嘉面色惨白,独自站了一会,嘴里反反复复只是一句:“谷主与我有救命之恩。”

    魏晴岚双眼一闭,再不愿搭理他。就这样囫囵睡了一觉,睡醒之後,天色已暗,常洪嘉还站在原地,扶著树,衣衫单薄。

    那妖怪看了他几眼,又去看头顶明月。常洪嘉似乎也在观月,一听见衣衫摩挲的声音,就匆匆回过身,行了一礼:“谷主。”

    魏晴岚歪著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你不用吃饭,也不用睡觉,当真古怪。”

    常洪嘉正要含笑作答,魏晴岚已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重新合拢了双眼:“你也歇歇。”

    常洪嘉明知那人看不见,还是点点头,选了一g横在半空的断竹坐下。头顶月华满天,照得竹林空幽,草覆银霜。不远处,魏晴岚安安静静地闭著眼,每一g发丝上都泛著光泽,清隽出尘之处像极了谷主,仿佛三千年只是一弹指,狂傲不逊都被滔滔逝水筛尽,多看几眼,便舍不得睡下。

    “洪嘉大概能陪谷主三日。”

    他没头没尾地挑起话头,却许久没有下文。

    幻境中纵饱餐一顿,豪饮一通,都作不得真。不吃不睡,只能熬过三日。

    魏晴岚垂著眼睑,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常洪嘉等了又等,直到一夜将尽了,才低声续道:“明天再逗留一日,也该够了。过完这十二个时辰,谷主就随洪嘉回去吧。”

    第九章

    那妖怪睁开眼睛,视线从他身上掠过,兴致缺缺地晃晃脑袋,松了松双肩後颈的筋骨:“我在这里有吃有喝,逍遥自在,就算要去别的地方,也得是我大胜一场、打得他鼻青脸肿的时候。”

    常洪嘉拘束地坐著,一颗心沈在谷底,连笑容也显得黯淡:“一动不能动,还说什麽逍遥自在。”

    魏晴岚大怒起来:“我说是就是。我饿了,自有人把饭送到嘴边,想吃粥吃面,自有人去做,无论如何破口大骂,第二天又会来陪我说话解闷,就算被缚方寸之间,也能称心如意,难道不算是逍遥自在?”

    他愤然说完,又加上一句:“你说的三千年後,桃源胜地,可有一个能陪我说话解闷的人?”

    常洪嘉听得瞠目结舌,嚅嗫良久,才颤声笑道:“生在尘世,自然比不过活在梦中。只是一真一假……”他说到此处,忽然顿了一顿,这幻境中所见的一景一物,故人音容,曾经统统是真的。

    曾经是真,须臾成幻,得而复失,才入梦中寻梦。

    常洪嘉半晌才收敛心神:“与其要假的,何不把真的找回来?”

    魏晴岚疑惑地望著他,一脸茫然。常洪嘉只得一一明说:“谷主已修了数千年的闭口禅,此时放弃,岂不是功亏一篑?不若离开此处,待禁语的年限一满,再将这些年所求的经口说出,到那时,大师活生生的……”

    他说到此处,突然口讷起来:“再叙旧……也……”常洪嘉张著嘴,“也”了许久,终究化成艰难一笑。魏晴岚薄唇紧抿,眉宇间拧成一个川字,并未应允,也不曾否决。

    常洪嘉垂著双手,静静等他答复,久候不得,便不由不暗自思忖,修了数千年,仿佛乘云直上,明月仅隔数尺,伸手一揽便可入怀,何以忽然怯了?

    想到这里,心中不免生出些忐忑不安,正待再劝,那妖怪已皱著眉,用腹语闷声道:“我不信你。”

    “我一句话,也不信你。”

    常洪嘉仿佛被人用重拳猛击了一下x口,一时间呼吸艰难,双耳轰鸣,明知道他与故人相去甚远,又觉得这话,真是由故人亲口说出。明明双眼酸涩,脸上却不由自主泛起笑容:“洪嘉当真是……一心为谷主著想。”

    那妖怪细细看了一阵,不但未妥协,眼中慢慢浮起敌意,一字一字道:“这里才是真的。”

    常洪嘉一鞠至地,颤声笑说:“请谷主信我一回。”

    那妖怪脸上多有不耐:“是你不信我,不信便走,我看著烦心。” 他顿了顿,才低声道:“信就留著,了不起我把斋饭也分你一份,让你在树下睡,入夜後多的是虎豹豺狼,有我在,就用不著怕。”

    他忽然笑了一下:“你信不信我?”

    常洪嘉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木然听著,眼睛越发酸胀。不知想到什麽,竟是快步走到几g断竹前,勉力拾起一g轻的,去头断尾,用力折去枝叶,只留下光秃秃的一节。

    魏晴岚吃了一惊,用腹语问:“你做什麽?”说话间,常洪嘉已把那节断竹举了起来,苦笑道:“谷主请看,若这是真的,洪嘉便活不成,若是假的,便死不了!”

    魏晴岚眉头紧锁,见他语无伦次,正要出声嘲讽几句,突然看见常洪嘉双手都握在竹身上,将尖锐的断口转向腹部,猛地捅了进去。

    那妖怪吓得瞪大了眼睛,骤然挣扎了起来,喉咙中呵呵有声,真以为他要死了。再细看时,却发现常洪嘉手持断竹,摇摇晃晃的却没有倒,挣扎半晌,又自己握紧竹节,慢慢从体内拔了出来。创口虽是血如泉涌,片刻後,就渐渐止了血。

    两人之中,仍是常洪嘉先定下神。他仿佛了却了心头一桩大事,随意擦去额上冷汗,轻轻笑说:“谷主,你看,此处真是幻境。”

    魏晴岚这才吐出一口凉气,惊疑不定地看著他,一出声,说的却是:“你用的是什麽妖术?”

    常洪嘉如遭雷殛一般,眼睛呆呆看著那人,一丝疲惫之色藏也藏不住。不多时,那和尚拎著食盒来了,见他二人遥遥对峙,各怀心思,只是笑了笑,立在树下,神态悠然地和魏晴岚论起佛法来。常洪嘉往後退了四五步,无一人朝这边望来,当年一景一物历历重现,圆融一体,都似真的,只有他硬闯进来,像是鱼入沙。

    他一路满无目的地往前直走,从竹枝掩映的无路处硬穿过去,寂寂竹林中,只听见他一个人疲乏欲死,气喘嘘嘘,拨开竹叶的声音。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日头微微西斜,常洪嘉突然停住脚步。这片竹林竟被他走到末路,翠绿竹林如同被大斧硬生生削去,呈一字断开,再往前数步,探头看去,下方是无底渊,头顶万丈天幕至此而终,仿佛站在了天地尽头。

    常洪嘉呆立良久,才猛然醒悟,这里便是魏晴岚幻境未编造到的地方。

    若是能带他,到此处看一眼……

    一念转过,便只想早一步回到那株辛夷树下,将魏晴岚哄骗到此地。

    孰料未走出两三步,腰间突然一紧,人仿佛被绳索拖拽,头重脚轻地往後倒退了两步,没等回过神来,就被一股气劲直直地拖向地底。

    原本坚实的地面,被绳索拽行的时候,竟如同虚设,顷刻间土已没过腰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常洪嘉陡然醒悟,这分明是沙池外的人没到三日便拽动了绳索。

    好一个扑朔颠倒的幻境!连天地之经纬都与外界相背,沙池上的平地,在幻境中倒成了或登天或隧地的歧路,若不是有人以绳相拽,凡人断然出去不得,这样一想,不由心惊胆寒。

    然而转念的功夫,常洪嘉便忆起魏晴岚,只差一步就能带他出去,无论如何不愿就此作罢,血气上涌间,竟是索著去解腰间绳索,一时解不开,用力一扯,硬生生将绳索撕作两截,被人拖拽的去势这才止了。

    常洪嘉手脚并用,从土里挣出来,用力拍去土灰。想了想,又在附近的竹身上刻下一道半寸深的刻痕,每走几步,便再刻下一道,等望见那株辛夷时,红日只余一线。

    魏晴岚低著头,不知道在烦恼什麽,听见他脚步声才抬起头来,眼睛似乎亮了一下。

    和尚负手站著,见他来了,笑著道了一声施主。常洪嘉胡乱回了一礼,大步走到树下,想冲魏晴岚说些什麽,话到嘴巴却噤了声,转去求那和尚:“大师,我想带他四处走一圈,他被捆得久了,只怕伤及筋骨。”

    第十章

    那和尚静静地看著他,淡笑道:“他皮chur厚,并不会……”他说到这里,见常洪嘉脸色淡如金纸,眼睛里尽是乞求之色,便轻轻转了口风:“如此也好。”

    说著,僧袍一卷,把佛珠收回身上,一千零八十颗檀木佛珠从浆洗得灰白的僧领垂到下摆,最後又在手肘间绕了两圈。魏晴岚单膝落地,人还有些莫名其妙,一边伸著懒腰一边站直了,还没回过神,常洪嘉已伸手拉住他,朝和尚匆匆又行了一礼,往前就走。

    魏晴岚正要挣脱,忽然看见常洪嘉趔趄了一下,若非他拽著自己,恐怕真要摔倒了。稍一权衡,便这样任他拉著。常洪嘉虽极力加快脚程,仍比魏晴岚慢了不少。

    那妖怪步履轻快,总是几步跨出,发现常洪嘉落到後面,又停起来捋发整衫负手观花,就这样反反复复。等常洪嘉冷静下来,发现还牵著那人的手,一时间面红耳赤,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

    魏晴岚却是无动於衷,只是偶然会问:“究竟要去哪里?”

    常洪嘉想到即将做成的事,嘴角不由翘了一下,轻声应著:“去了就知。”走时留下的印记都在原处。常洪嘉慢慢辨识的时候,那妖怪就扬眉看著,等到天色昏沈的时候,标记越来越密,常洪嘉竟是掩不住的喜上眉梢,原本已疲惫不堪的脚步又快了两三分。

    眼看将望见幻境的尽头,突然听见那妖怪说:“再往前不远处,就是那和尚的破草庐了。”

    常洪嘉仍笑笑的,只顾著走,并未听清他在说些什麽。

    魏晴岚侧过脸来瞥了他一眼:“那人穷得叮当响,我带你去看。”说著,脚下飞快,竟是反拖起常洪嘉,迈力地在前面引路。常洪嘉还在找最後的那个标记,被拖出几步後,突然看见不远处的竹身清清楚楚地留有一道半寸深的刻痕,一时惊呼起来:“到了。”

    魏晴岚恰好也在此时出声:“到了。”等常洪嘉往前看去的时候,才发现眼前并没有什麽断崖,竹林渐渐稀疏,最远处只剩下寥寥几株翠竹。越过那道刻痕,天幕依然绵延万里,在视线尽处与青山相接。

    魏晴岚用手往前一指:“你看,顺著这条破石头路,走几步就是了。”他拖著常洪嘉,大步往前迈去,脚下果真出现了石子路,将薄薄一层鞋底咯得生疼。

    “和尚那间破屋,连片瓦都没有,只铺了茅草,劈好的柴就堆在门口……”随著他的话,一座草庐也渐渐变得清晰,茅草屋顶,竹篱下垒著一捆捆扎好的木柴,劈好的柴块散乱堆在一旁。木门半掩著,许是主人吃素的缘故,并没有养家禽。

    “这麽寒酸的地方,若是平时,我连看都不愿看……”他正要推门而入,突然发现常洪嘉的手冷得出奇,还微微发著抖,只有被他拖著的时候,那人才会踉跄走上几步,不由回头多看了一眼。

    常洪嘉面色惨白,木然立著,被他瞪了良久,方勉强笑了一笑:“我先前,在竹身上做了标记,再往前便是天地尽头,才想著带谷主来……”

    魏晴岚满脸不屑:“哼,这天地哪有什麽尽头。”

    “原本有的,只怪洪嘉愚钝,忘了幻境因谷主而生……”他也是刚刚才参透。这幻境因魏晴岚而来,因魏晴岚而y晴云雨,独自一人时,就算能找到尽头,可只要拉上那妖怪,两人一面走,妖怪一面想著曾经种种,幻境一一重现。走到何处,何处就有新幻象幻化而生,这便是没有尽头的梦了。

    只怪他愚钝,自以为耿耿忠心,能胜得过……谷主一场梦。

    魏晴岚用腹语愤愤道:“又是幻境!”他松开常洪嘉,大步跨过门槛,看见米缸,把木盖板掀开,瞪著里面的半缸糙米,片刻後转去抖榻上那床靛蓝棉布缝制的被套,直到把屋子翻了一遍,才一屁股坐在被他踢倒的木凳凳腿上,气喘吁吁地用腹语骂了句:“你自己去看!米里还掺著谷壳,被面上有针脚,幻境……哪里会这麽真。”

    常洪嘉不知何时,有些昏昏沈沈起来。窗外天已黑了大半,他索著走到桌前,找到没被怒火波及的火石和灯台,把灯芯挑高了一些,然後点著了火,由於没有风,烛焰伸得笔直。

    魏晴岚被昏黄的火光一照,和普天下道行不深的山妖狐怪一样,吓得挪开了半步。等常洪嘉转过脸时,又强作镇定地负著手。常洪嘉顿了顿,轻笑说:“正因是幻境,谷主才会在此时知道大师的住处。”

    “原本谷主与大师斗法,被捆在树上数月,直到强行雷解,被大师带回草庐,才知道大师住在何处,”他虽然在笑,脸上却极难看,与其说是在劝魏晴岚,不如说是劝解自己:“若是真的,何以没受雷解便知道了,何苦自己把自己蒙在鼓里?”

    魏晴岚y沈著脸色,忽然用腹语嚷嚷起来:“我们相识,是因为我遇上天雷受了伤,和尚救我回去!後来他见我不肯学他一样剔个秃瓢,这才把我捆起来!他住在何处,我自然知道!”

    常洪嘉心知肚明,这草庐分明是刚刚才幻化出来。眼看著重重谎话堆叠,只因这人深信不疑。他深信不疑,在幻境中,谎话便统统得以成真。

    这样一想,不禁轻轻笑了:“果然还是不行。”

    魏晴岚抱著胳膊愤然坐著,隔一阵便看他一眼,几眼过後,忽然犹豫著问:“你究竟怎麽了?”

    常洪嘉静静站著,半晌才说:“洪嘉曾说过,只能陪谷主三日。”

    魏晴岚满脸不悦:“你要走?”

    常洪嘉摇了摇头,面色灰败,竟是又笑了一下:“正因为走不了了,才要向谷主作别。”先前百般自负,莽撞解了绳索,事到如今,悔又如何,不悔又如何。

    魏晴岚一时哑然,视线中,那人虽然在笑,却眼眶微红,轮廓身影都淡淡的,他揉了揉眼睛,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除去烛火啪啪的轻响,四周竟是落针可闻。

    一片死寂中,忽然听见那人笑著说:“若是常洪嘉不在了,谷主偶然、偶然想起有这麽一个人。”

    “请不要弄出什麽假人来,多想想真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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