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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长 作者:商厉
第十五章(1)
一切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一切不该发生的都没发生。
越是顺利,沈约心中忧惧越深,谁知道另一只靴子什麽时候会掉下来?维茨使团的例行朝贡更加剧了他的隐忧。虽说使团年年都来,但这是他第一次有资格参加国宴。若是他的相貌真如任炜长所说的那样,与母亲极其相像,就很难避免被发现的可能。白日上朝时他位列最末,倒不如何,可今日夜宴,倘若皇帝让他上前作诗以志盛会又当如何?偏偏父亲已经告病,沈氏一门若是无人赴宴,未免也太不像话。
沈约边这麽想著边浏览维茨使团的人员资料,努力记诵著各人的名字、职位以及派系。看看时辰差不多了,他合上那叠厚厚的卷宗,皱著眉头道:“爹,你就不能学廖相和范大伯那样干脆告老还乡吗?”非要装病赖在京里,给他平添多少麻烦。
“不能。”沈持风靠在太师椅里,享受著妻子力道适中的捶肩,非常爽快地回答道。
沈约叹了口气,“爹,你和任老头到底有什麽深仇大恨?要不是爹你连只都宰不了,我就要怀疑你想亲自动手杀他了。”
“毕生大愿。”沈持风哼了一声,继续闭目养神。沈约叹了口气,知道又一次劝说无果,回房换朝服去了。
是夜,礼乐大作,道旁一侧挂著彩绘g灯,一侧点著chu如儿臂的牛油巨烛, 维茨使团、喀尔喀和南澧的嘉宾以及应国受邀官员经由应国鸿胪寺官员的引导,在明如白昼的煌煌火光与人群簇拥下,络绎不绝地走进皇城外的礼春园。沈约混在人流中,仔细观察著三方代表的表情,觉得极是有趣,看他们样子,似乎这天下正当太平盛世,边界绵延不断的小型战事不过浮云朵朵,早已不萦於怀。出门前沈约拿胶水将眉尾向下粘了些,又稍稍填了下眼眶,让其看起来不那麽深,虽只是小小变化,却巧妙地遮掩了他脸上的异族气息,再往人群中一钻,g本瞧不出具体模样。
宴会设在重霄殿,沈约到时殿前已经名士云集,场面却鸦雀无声,他料想中觥筹交错的场面全未发生。沈约慢慢找著自己的位置,同时装作不经意地观察著周遭情形。对面坐著的是北齐使团与东夷城使团,应国这方主宾中却有许多是沈约都未曾见过的各部主事和王公贵族,沈约一个个看过来,心下颇有几分感怀,他所熟悉的几张年轻面孔大多还没有资格坐在此处,来路上倒是瞧见苏宝生,却是在门口组织保卫工作。
看来想控制应国朝堂,他要走的路还很长,沈约估量著,实权,只有先将实权纳入手中,才能与这些数代权贵相抗衡──什麽时候,他的目的已经从生存变成了权力?沈约暗自警惕,权力是毒药,自古而然,那种c纵和游戏的危险快感,一旦成瘾再难摆脱。
可人总要给自己找点乐子,心思不经意地飘回曾经的那些旖旎幻梦上,沈约眼底深处不禁露出一丝自嘲的凄然。
总得做点什麽,专心做点什麽。
沈约此时是从三品,出去虽然已可唬人了,在这儿却仍算位卑官低,只坐在左手第四排,身旁还都是些上了年纪的高官,此处离维茨人远得很,周围又多是不相识的孱弱文臣,沈约只觉分外地有安全感,也懒得装作恭谨畏惧,从桌上的小碟里拈了花生米无声地嚼著,眼珠四处转悠,想找任晖的所在。正此时却听著旁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彦升给维茨使团里一个武将绊住了,恐怕还有一会儿。”沈约转头一看,不禁笑起来,却是他现在的顶头上司范希诚。
“是哪个这等没眼色?”沈约晓得范希诚此言婉转,什麽“绊住了”,八成是被堵在园子里要求比武,回忆著来之前看过的资料,只有两人会做出此等莽撞之事,他笑问:“靳羽还是冯唐?”范希诚微笑道:“果然是做过功课的,是冯唐。”
沈约暗自为那位骁勇善战的冯副将默哀,任晖自李明丰出事後气到现在,他几次上门赔罪都被打将出来,在这当口向他挑衅,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是什麽後果。他不欲多谈此事,转而问道:“你擅自挪了位置,没问题吗?”范希诚是正三品,理应坐在沈约左前方。
范希诚微微一笑,眼中现出促狭之意:“彦升兄说国宴兹事体大,让我看待著你些,别一会儿御前失仪就不好了。”他只道是任晖对沈约的关爱强迫症发作,沈约却听出话中讥讽之意,只得苦笑道:“他才是,别把人家冯副将打得鼻青脸肿,一会儿陛下问起可就难看了。”
范希诚挑眉微笑,“那也无妨,维茨自两年前飞雉城一败後就再不敢进犯我大应疆域,如今遵从协定年年按时上供,我大应自然也不会骚扰於他,冯唐想报今日之仇的话,只怕要等上不少年。” 同绝大多数应国人一样,范希诚说到炫耀国威之事就分外兴奋,沈约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心下微觉反感,嘿嘿笑道:“万一任晖输了,可也有趣。”
“怎麽可能?”范希诚失笑,“彦升少年英雄,一生决斗百场,向无败绩。”语气无比诚恳自然。沈约更觉有气,哼笑道:“他才几岁,一山更有一山高,莫小瞧了别人才是。”范希诚只当沈约妒意上涌不善掩饰,微笑颔首,不再言语。
就在这个时候,殿後忽而传来琴瑟隐隐,殿中诸人顿时连低声耳语都停下,两侧鼓乐齐鸣後,有太监高声开道:“皇上驾到──”殿前应国群臣立即肃然跪下,高声唱喏:“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使团来宾也躬身行礼。在太子的陪伴下,应国尊贵的皇帝陛下携皇後安然入座,和声道:“众爱卿平身吧。使团远道而来辛苦了,今夜咱们不分尊卑,但求同乐,开宴!”顿时场面一派和谐,双方使团频频致礼,又轮流向皇帝及太子祷祝献礼,若是忽略维茨与喀尔喀使团中偶尔几个不忿的眼神,几有天下大同错觉。
由於师父的缘故,这次沈约倒对南澧来人留了点心,这次国宴规格甚高,南澧作为陪客,也派来了常驻使团的最高代表,也是南澧在应国的人质,魏宁候段远均,沈约算了算,大抵是师父的远方堂孙之类的,看相貌不过二十来岁,应该是顶替父亲或者叔伯的,这种人质在越春的待遇不错,虽不能保持在国内的高贵地位,养尊处优地过日子倒是毫无问题,所以多半养出来些毫无骨气的窝囊废,即使人过中年回到故国,也不可能成为良材。
也不知是师父遗传突变还是这位小侯爷太不中用,沈约暗自皱眉,身疲气虚,眼下还带著两个黑轮,显然是纵欲过度,皇亲贵胄的俊美倒还残留了两分,但也沦於流气。真不想承认他是师父的亲戚,沈约颇感闷气,瞟了一眼高台上的皇帝,心道此人真是将权谋之术玩弄到了极致,连荼毒软化敌国後裔的机会都不放过。
没想到皇帝也正往他这边瞄了一眼,沈约一惊,猛地垂下眼帘埋头吃菜。虽然进过几次g,但久坐龙椅养成的压迫感还是非一般人消受得起。沈约心中纳闷,太子也好,魏宁候也好,父执辈的气势们都继承到哪里去了?
g女换过一轮菜,沈约腹中已是半饱,却不敢再抬头瞎望,於是停箸不食,转而小口啜著酒浆。任晖久久不至,他位子靠前,也不知皇帝发现了没?他正想著,忽听高高龙椅上传来一声询问,皇帝陛下颇有些疑惑地提声问道:“任晖呢?”
整个殿里的人虽各自忙活著,其实都留了大半个耳朵仔细留意龙椅上的动静,生怕一时不察错过了什麽。所以当皇帝陛下发话之後,诺大一座g殿顿时安静了下来。陛下刚刚那句话没有点明对象,也不知是问谁的,因此也没人敢抢先开口。
总不能禀报圣上,您最心爱的臣子在国宴之前跟别国的外交使团成员比武打架去了吧?
终於有了个不识数的大臣站起来,高声禀奏道:“启禀陛下,臣方才见到安和公和维茨冯副将正在切磋武艺。”沈约定睛一看,那答话的大臣是名武将,身高八尺有余,容貌不甚佳,却别有一分chu豪雄奇之气,心中暗暗叫了声好。
“胡闹”,皇帝陛下面有不愉,摇头斥道:“我大应与维茨均是尚武之地,若要比试,在殿上为大家助兴岂不甚好?黎骅闳,去把任晖和冯副将找回来。”
“臣遵旨。”黎骅闳沈稳见礼,领命而去。
“此人是谁?”范希诚皱眉问道,他疏於武事,此时只觉耳熟,一时却是想不起来。沈约低头饮了一口酒,掩饰脸上怪异神情,低声道:“飞雉大捷中,率军屠杀城中七万余众的将领,飞雉城改名安远後便赐给了此人。”
“安远伯,黎骅闳。”
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2)
皇帝陛下此言一出,登时举座皆惊,稳重些的只是眼神变幻,稍微沈不住气一点的则开始窃窃私语。维茨使团和喀尔喀代表更是群情骚动,兴奋者有之,更多的则是满腔激愤──任晖的名号何等响亮?平喀尔喀破飞雉大败维茨军,威名震慑四海,正是此时大应军方第一人!也是背负了两国数万条x命的罪魁祸首之一。应国皇帝此言既出,便算是允了当庭挑战,若能在四国代表之前打败任晖,不仅可报家国之仇,更可在一日之内扬名天下!
莫说维茨武人个个摩拳擦掌,便是秉x温醇的南澧诸人,也有好几个跃跃欲试。魏宁候更是惋惜之色溢於言表,显是後悔今日没带几个高手赴宴。连应国这边也有好几名中年将领眼神发亮。沈约眉头一紧,他就知道皇帝老儿绝对舍不得放弃这种扬我国威的大好机会,便是存著让任晖将对方武人统统折辱一遍的心思。可方才黎骅闳站起身时,维茨使团的眼神就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维茨人对任晖恨之入骨,若是比武时一个不小心闹出血溅国宴,铁定回安和公府的路上就得罩任晖麻袋。
果不其然,皇帝殿下慷慨地把机会给了出来,“今晚乃是宴会,不必拘礼,在场的青年俊彦若有希望切磋武道修为的,大可上前一试,也算是以助酒兴。既然是比武嘛,总不能没点彩头──霍将军,你认为赏点什麽为是?”
这话问的却是维茨使团代表霍山。霍山忽然被点名,倒也不惊,起身行了个礼,平静答道:“霍山一介武夫,所求恐怕唐突,维茨这方若有人侥幸胜了,希望能请安和公做一件事。”
皇帝哈哈大笑,“好胆色!你可别想把朕的大将拐到维茨去,朕可不会答应。”
霍山微微一笑,神色恭谨,“任将军是大应股肱之臣,霍山还不致如此不明事理。”此人大约三十出头,又矮又胖,其貌不扬,沈约虽看过他资料,先前行礼致辞时却几乎没注意到这人,此时见他这一番话不卑不亢,言语间礼数周全,却又未表现出丝毫畏惧,倒不由得颇为讶异。皇帝显然也对他甚是欣赏,高声笑道:“有何要求但说无妨,只要合理,朕无有不允。”
霍山眼神一亮,沈约的眼皮子忽地跳了一跳,只见霍山语气更是谦恭,极其诚恳、极其温和地说道:“维茨若是有人侥幸胜了,霍山斗胆恳请安和公亲自前往应国北疆安远城,为我维茨五万六千三百一十四具平民迁坟!”他顿了一顿,无视周遭哗然之众,忽地一头拜了下去,“身死疆场是军人的光荣,霍山身为军人,早有马革裹尸的准备,可霍山刚刚所道安远五万六千三百一十四人均是手无缚之力的平民百姓,身死归乡乃人之常情,陛下金口玉言,谅来不致不准!”
霍山说完,脖颈一梗,额头重重叩上青石地砖,“砰”地一声闷响,重霄殿上人心一寒!
琴音不绝,兽香不断,席上酒菜微温,可偏偏有那麽一霎,人人都感到那一响叩在了自己颈後,y恻恻、彻骨寒!
不知是谁带头,殿上登时哗啦啦跪下一片,有带翻杯子的,有撞到桌椅的,金属落地瓷器碎裂之声连响,就是无半句人言。
噤若寒蝉!
正当此际,门口忽然传来哭声,一人冲过群臣飞扑到霍山身边跪下,也是一头撞上地砖,“维茨骠骑营副将冯唐,同求陛下!”方才反应不及的殿前侍卫赶上来,却不知是抓好,还是不抓好,再看看身周跪了一地的臣子,只得愣在当场。沈约跪在人群中,听得此人自报家门,心头微微一凛,微微抬头,只见任晖毫无表情地站在殿门处,面色惨白如雪。沈约喉咙一紧,手指抠住地砖缝隙,重又低下了头。
脚步声,一步、两步。任晖落地从来无声,沈约闭了眼,只觉面上抽搐发疼。
一脚重,一脚轻,慢慢经过了他身前。连著下了两天雨,湿气颇重,他膝盖只怕又要酸痛。
袍襟甩动、双膝落地,任晖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轻声道:“臣罪孽深重,恳请圣上责罚,望怜惜霍将军一片赤诚忠心,切勿降罪於他。”
谁也不敢抬头看龙椅上人表情,谁也不知皇帝会如何应对此等有失国体的要求。
开口解围的居然是始终未曾说话的皇後。
“陛下,臣妾以前只知我大应有骁勇善战的沙场良将,却不知维茨也有铁骨铮铮的忠良之臣,今日一见真是好生佩服,您就莫再吓唬他们了。”
皇帝哈哈一笑,“这麽说,朕应当答应他?”皇後不慌不忙地道:“何不问问诸位大臣意见?廖侍郎、范尚书、沈侍郎都是年轻一辈中的俊彦人物,臣妾想听听他们的想法。”
皇後此言一出,殿上剑拔弩张的气氛微有松动,维茨几国的武人虽还在热血沸腾,稍有见识的文臣却都松了一口气,比武是实打实的东西,稍不注意就搅得血r模糊闹大发了,既然转为论战,那不就摆明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嘛。
文人最擅长之事莫过於和稀泥。
“都坐下吧”,皇帝挥挥手,将目光投向沈约这方,“范尚书,你认为霍将军的提议如何?”范希诚刚坐下,赶忙又站起来,他素来言辞便给,也不惊慌,沈声道:“臣以为国体为重,让我大应安和公屈尊为民众迁葬未免有失体统,但霍将军一身肝胆,其忠可敬,安远城百姓不幸被战火波及,其情可悯。所以臣建议派遣安远城守协助维茨户部相关人员迁葬,以显我天朝x怀,安抚两地民心。”说罢退了半步,回身入席。
沈约听得相当佩服,这麽两句话就将话题轻轻扯到天边,提出的解决方案又合情合理,范希诚这厮虽然毛病多多,却果然有几分真本事,无怪乎能在工部扎稳脚跟。再看周围众臣,无一不击节赞叹,均觉范尚书说得极是在理。皇帝微微一笑,“有点见识。沈约,你怎麽看?”
沈约站起身来,刚想开口,却鬼迷心窍地瞥了一眼仍然跪著的三人,他低下头,略一咬牙,躬身道:“范尚书的意见,臣,不敢苟同。”
未完待续
作家的话:
虽然估计没人会注意(= =),还是要说一下哈,虽然在有眼界有见识的内部人士看来任老爷子好怕怕好boss,但在外头人看来无疑是年代比较近鲜血比较赤裸裸的任晖更恐怖一些,所以从理论上来说任老爷子才是枢密使和军中第一人,但大家总会把孙子当代表了~~~
第十五章(3)
他话音刚落,便觉察到周遭惊异视线,众人大多知道任沈两家关系不错,全未料到他会在这当口落井下石。皇帝也是大感兴味,“怎麽说?” 沈约暗自苦笑,这位皇帝陛下八成觉得今儿个真新鲜,各个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他心下盘算了一番,昂首道:“先前陛下曾言‘此乃比武的彩头’,又允诺霍将军,但凡他要求合理,便无有不允,我大应男儿一诺千金,何况天子?自是金口玉言,绝无反悔之说。更何况──”沈约含笑环视四周,朗声道:“安和公武勇盖世,难道还会输了不成?”
“是以今日之事,乃两国武道与人道之论,无关国体,更无关天家气派。陛下又何必当真呢?”
沈约这番话微笑说来,犹如春风过境,殿上气氛顿时松动起来,皇帝深深望了他一眼,笑道:“便依你。”又转向霍山等三人,“你们不站起来比武,还准备跪多久?”霍山高声道:“谢陛下!”,说罢长身而起,任晖默然起身,冯唐讪讪一笑,也跟著起了。这时众人方才看见他面容,竟是满脸血污,一片狼藉。
皇帝皱眉道:“这又是怎麽搞的?任晖,是你打了冯副将吗?”“不全是!”冯唐抢著道:“有一半是刚刚额头撞破了。”皇帝不禁莞尔,“那另一半呢?”任晖略显尴尬地说道:“启禀圣上,是微臣比武时没拿捏好分寸,失手伤到了冯副将。”“是我技不如人,被你打断了鼻子,男子汉大丈夫输就是输,没什麽不好意思的,你直说便是!”冯唐转向他,昂然驳斥。
“哈哈哈哈!有意思,一个孤胆忠臣不算,竟然还有个童心赤子!”皇帝哈哈大笑,“你要不要再来一场?”
“不了,我打不过他!”那冯唐本是个武痴,x子耿直,也不觉得丢人,“这回换我师兄上!”
“陛下!”殿门处忽有人高声禀奏:“安和公刚与冯副将比试了一场,车轮战未免不公,臣苏宝生请旨代战!”
“宝生──”任晖讶异回头,他心下感动,一时冲动後方觉不宜,改口道:“苏统领,你的好意任晖心领了,只是你若一个失手,这彩头我可输得不怎麽心服啊。”他望了一眼维茨使团,目光扫过霍山平静面容,不待苏宝生再开口,向坐在次席的靳羽一欠身,一拱手,“素闻靳羽将军神勇过人,还望不吝赐教。”
靳羽长身而起,脱下外袍交给侍立一旁的g女,又整了整襟袖,这才离席走到殿中,躬身向帝後行礼,沈声道:“两年前,靳羽不巧自飞雉调回大都,未能跟任将军一战,实乃平生大恨,今日愿向任将军讨教。”
“既是比试,点到为止。朕就不提供兵器了。”
“是。”靳羽应道,又对任晖拱手为礼,“任将军,请。”
任晖颔首,也不见他怎麽提气,脚下一滑三丈,身形顷刻已退至应国群臣席前,他一旦站定,双足便不丁不八地取了个守势。此时他面色早已恢复平和,袍袖低垂,上声微微後仰,全身上下竟无一丝杀气。靳羽远远盯著他,见其双眼宁柔有光,不禁深吸一口气,左手成箕,五指微勾,右手握了个空拳,缓缓提起──
“且慢!”任晖忽地开口:“这麽耗著大家也无趣,一招定输赢,如何?”此言一出,殿上群臣尽皆哗然,靳羽是维茨有数的高手,任晖武功再高,也不可能一招之内取胜!
何况任晖已有两年未曾与人争斗。
只有沈约,瞥一眼战况後便不紧不慢地拈了块桂花糕嚼著,这架势虽未见过,後续结果他可清楚得很。“跟一宁切磋了两年,应该更快了些才是。”他自言自语道。
“什麽?”范希诚凑过来,他不通武艺,此时看两人互相凝视,大觉莫名其妙,皱眉向沈约道:“一招定输赢,是不是太狂妄了?你看彦升能赢吗?”“赢,怎麽不能赢。”沈约吞下桂花糕,懒洋洋地道:“就是别赢得太狠了些。”他微微苦笑,不再理会范希诚的疑惑。
任晖还是那个任晖,再怎麽愧悔负疚,该出手时依然一往无回。
这厢靳羽心下微微失望,暗道枉你一代名将,竟将自己逼入这等死胡同中,我便不能胜你,拼死扛你一招难道还不成?然而他x子虽暴,武学修为却很是深湛,颇能自制,当下抛开脑中杂念,缓缓搭了个手桥,足下踏弓箭步,取了个最把稳的守势。任晖也不说话,虎腰微拧,上身又後仰了几分,竟是渐成铁板桥之势。
场中两人镇静自持,外围群臣却均是心痒难骚,投注过去的目光也愈发热切,都在等任晖致胜的一招!
这一招,沈约发现,和他之前见过的略有不同。
第一、任晖穿了件深紫色的袍子,所以那不是一支黑箭。
第二、这是一支旋转的箭!
紫光乍起,一如风雷迅烈!
群臣只觉劲风扑面,掀翻无数碗碟,却全未曾见双方是如何动手的!再定睛细看时,两人之间已只剩一臂距离,任晖指尖触及靳羽前x,靳羽双手离任晖x腹之间却还有一寸!
靳羽穿的是靛青长袍,因此这帮文臣又花了一会儿工夫才反应过来,任晖的手指已经没入靳羽x前!
任晖缓缓收回手臂,血水从双手指尖纷纷滴落。
“承让了。”
靳羽双腿一软,不自觉地瘫到了地上,他低头望向x口,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半晌才按住x口正汩汩冒著鲜血的小洞,抬头怔怔地望向任晖,“你一眼就算出我手臂长度?”任晖摇摇头,眼中同情之色一闪而过。
“没用的,它们断了。”
任晖转身行礼,沈声道:“臣失手伤到了靳将军,请陛下降罪。”皇帝看得龙心大悦,捻须呵呵笑道:“你的手刚好点上靳将军x口,也算是点到为止了。比试哪有全不受伤的,来人啊,快把靳将军扶下去,赐金百两!”靳羽仿佛没有察觉到断臂与流血的痛楚,任由侍卫把他扶了下去,只是不断地喃喃自语:“怎麽??这麽快?”
应国群臣自是激动万分,虽说g本没看清当时情况,还是一个劲地大赞任晖武勇,维茨喀尔喀等人则惊骇万分,维茨尚武,使团中更是大半身负武艺,自然看出任晖是强行冲破了靳羽的手桥,硬生生将双手c进了靳羽前x,而靳羽的双腿双臂则是被任晖的真气强行震断──直击防守最严密的前x,这是何等强横的实力!沈约一边在心中痛斥皇帝虚伪,一边暗骂群臣愚蠢。在场之人只有他经历过任家这人箭合一的功夫,自然比其他人看得都要清楚,方才任晖上身後仰,是以人为弓,随後又以右足为轴,左足猛一蹬地,借著拧转和反弹的力量整个人化身为箭,疾速旋飞s向靳羽,至於靳羽的四肢,与其说是被任晖运内力震断,不如说是承受不住极致的速度,就如同被冲破的蛛一般撕拉碎裂。从一开始任晖的目标就只有x口一点而已,正因为力量丝毫没有分散,故而有摧枯拉朽之力,这也是任晖化拳为掌的原因。
开弓没有回头箭。沈约想著,任晖有时也恁地奸猾,说什麽一招定输赢,须知人箭合一便只有这麽一招!
无论胜败,一往无回。
他忽然觉著自己很幸运,若是两年前任炜棠不是被湖水拖了一拖,再被师父阻了一阻,自己能不能挡住这暴烈厉杀的一箭。
方才那场比试虽一招即分,却是极耗神的一招,正当任晖接过g女递上的巾子擦汗的时候,霍山缓缓离席走到殿中,一整腰带,向御座之上行了个礼,又转身面对任晖,
“维茨霍山,向安和公讨教拳脚。”
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4)
方才那场比试虽一触即分,却是极为耗神,任晖锦袍背後已有汗渍,却没有急著下场,反倒站在殿心,接过g女递上的汗巾擦著手上血迹。先前皇帝陛下发了话,但凡有意切磋武道修为的均可上场挑战,此时虽无人出列,他也不好就此入席。然而此刻任晖已经连战两场,在场诸臣又非一般江湖流氓,虽都想捡这个现成便宜,却谁也不愿在这摆明了的车轮战上抢先出头,是以任晖在殿中干站了半天,一时之间竟是无人应战。
“哈哈,任爱卿果真勇武过人,没有辜负朕对你的期望!”高高的御座之上传来皇帝爽朗的笑声,显然对任晖震慑三国使节深感愉悦,“先前倒是忘了问,任晖,你又想要点什麽彩头?”任晖微微蹙眉,正待开口,却听维茨使团中低低几声欢呼,霍山缓缓起身,一整腰带,离席走到殿中,向御座之上躬身行礼,又转身走到距任晖约莫四尺之地站定,
“维茨霍山,向安和公讨教拳脚。”
霍山话音刚落,沈约便暗赞一句有见识,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找出了最适宜的战术。任家子弟j於箭术,近身功夫非其所长,这霍山身形敦实,气度凝重,一看便是下盘功夫扎实的内家高手,这番话堵死了任晖远攻的可能,以己之长攻敌之短,未出手已占尽先机。任晖见他面容沈肃端严,如此奸狡的话说来却是毫不脸红,也不禁笑了,上前一步道:“霍山将军的大名,任晖在南方也时常听说,这一场还请霍将军手下留情。”
霍山摇头道:“你轻功不错,内力也纯,年轻一辈中已少敌手,不必过谦,但一招定胜负之说就不必了。”说著双掌一上一下虚抱成球,“你右腿为我兄长所伤,让你三招。”任晖剑眉一挑,他右腿之伤即便沈约也未曾提及,飞雉之役维茨军方更是未留活口,没想到霍山一眼便看了出来。他心知对方自恃身份,不肯抢先出手,当即朗声笑道:“箭术易伤无辜,任晖本就不会在这大殿上用,霍将军无需愧疚!”说罢左掌如封似闭,右掌斜斜拍了出去,这一掌比他先前慢了不知多少倍,三分实七分虚,走的竟是中规中矩的路子。
霍山全身犹如渊停岳峙,轻轻一带,将任晖手掌拨到一边,“这招不算。”任晖无奈摇头,兀地一声长啸,足尖一点,转瞬已至霍山身後,左手成虎爪疾拿霍山左肩,右掌掌缘以劈杀厉木之劲直斩他右臂!任晖知霍山是劲敌,这一抓一掌毫不容情,已是全力施为,霍山不闪不避,任凭任晖扣上他左肩,右臂反倒抬起相迎,顿时,众人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在空气里震荡开来──
霍山右臂生受任晖一掌,肱骨尽碎!然而就在两人身形交错、任晖两手俱在霍山身上的那一霎那,霍山左手小臂恍若无骨地划了个半圆,反手一掌拍出!
沈约大惊,直觉地抓起手边不知什麽便掷了过去,正中霍山腰腹!霍山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腰间血脉破裂,顿时鲜血横流。然而一切已经太迟──就在沈约出手之际,霍山的左掌已经重重砸在了任晖x口!
挟著霍山十二成的功力,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这一掌来得太突然,这一掌出现的角度太诡魅!没有人看清霍山那只手是怎麽在肩头被拿的情况下击出,怎麽伸到任晖x前,甚至没有人想到他会在此时出手。
三招未过!
任晖一口鲜血喷出,x膛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程度瘪了进去,而他卡在霍山左肩上的那只手也决绝地扣了下去!
喀!半空中突然腾起漫天血雾,任晖生生捏爆了霍山左肩!霍山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微笑,仿佛对身上伤痛毫无感觉,右腿猛抬,脚跟毫不停滞地狠狠撞向任晖右膝。“啊──”沈约出手不及,只听得任晖一声惨叫,摔向应国群臣,他跃出席间去扶,将将接住任晖,只听嗤嗤连响,数枚暗器破空s至,从霍山面孔喉咙x口疾穿而出!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连串动作不过发生在一瞬之间,待得殿上诸臣神情呆滞地反应过来时,殿中空地上已是血r狼藉,霍山的尸体犹自站立未倒,面容虽已全毁,嘴角一抹诡秘微笑却还清晰可见。苏宝生与黎骅闳常铮平三人均是一脸狼狈地立在殿中,黎骅闳功力稍弱,攥著暗器的右手鲜血横流。任晖浑身是血地躺在沈约怀里,血污满脸生死不知。
一场国宴闹到这等境地,几方均是始料未及,热闹固然谁都想看,但将g殿变作屠场??胆子小的g女太监们纷纷尖叫呕吐起来,手里的果盘酒盅叮呤!啷落了一地,几名年老体弱的大臣更是当场昏厥,只有远处殿侧的鼓乐琴音尚自欢悦,婉转地却未免有些刺耳。
“啊!”
“天呐!”
“任将军!”“霍将军!”
“皇上息怒!”
席翻案倒哭叫喧哗,再加上不知谁打翻了身旁烛火,烧著了酒浆,顿时有人尖叫走水,至此煌煌大典彻底乱作一团,少数清醒的大臣又是跪成一片,只是阵仗远不如前次整齐,文臣们手忙脚乱地扶著身边同僚,唯恐这场血光之灾殃及自身,双方武将为两人境况所激,早有人按捺不住准备动手,使团中特准佩刀的几名武官更是已经拔刀出鞘,顿时“!呛”之声连响,眼看著就要打将起来,高台龙椅上,皇帝陛下仿佛也为霍山之死震慑,竟未出言阻止。场面眼看著就要不可收拾,苏宝生手按刀柄高声召集侍卫进殿,正当此际,一声大吼穿透众人耳膜,颇有醍醐灌顶振聋发聩之效──
沈约颤声尖叫:“快宣太医──”
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5)
任晖再睁开眼的时候,只见周遭一片漆黑。他微微活动了下手指,了身下被褥,顿时察觉出自己不是躺在自家府里,也不是任府大宅。那就是g里了,他瞬时反应过来,暗自庆幸总算没给霍山那一掌打傻了。他深吸一口气,感觉神智逐渐清明起来,低声唤道:“有人吗?”
无人应答。任晖微微有些失望,随即便觉著奇怪,手下被子是起来质地柔滑,即便不是御贡府绸也相差无几,可若是在g里,怎会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他努力动了下身子,然而异常困难,x口後背都上了夹板,给厚厚的绷带裹得动弹不得,腿部似乎也给固定住了,略一移动便疼痛异常。双臂更是给绑在身侧,手法颇为巧妙,虽然不勒皮r,却全然无法移动。
“有人吗?”他又提高声音叫了一次,仍旧无人应答。
任晖忽然觉得有几分凄凉,凄凉中又夹杂著说不出的恼怒。这都是些什麽人啊,把个伤患一个人丢著!不过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在病床上躺著了,也并非太过难熬,任晖侧过头,努力寻找著窗户所在,试图找到一点光源,好看看周围环境。然而光线太过黯淡,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床前垂著的纱帐,再远就一点也看不见了。“嗒”,一块湿手巾落到枕头上,任晖侧过脸碰碰,虽然给捂得暖热了,但依稀还有些凉意,看来看护的人刚走不久。他重又闭上瞪得有些酸涩的眼,暗自运功,却发现经脉就跟给一整个营的骑兵轮流踩过一遍似的,四肢百骸无一不痛,真气更是几乎无法凝聚,只在丹田处盘旋了一会儿便散了。“c!”他暗骂一句,百无聊赖地动著手指,这也是他唯一能活动的地方了。有必要吗?连胳膊也绑。任晖倒想问问那个没脑子的大夫,他就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人有三急还叫天不应的情况吗?
是憋死呢,还是尿床?正当任晖认真地思考这一问题的时候,“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听得脚步声,任晖嘴角泛起一丝笑容,正待叫他,来人却已经一个箭步迈到床边,一撩帐子道:“你醒了?”语声显然惊喜万状。任晖却不答他,抢著道:“人有三急,别的待会再说。”
来人自然是沈约,他见任晖醒了,忙点上烛火,又从床後拖出尿壶,掀开锦被,非常顺手地去扒任晖裤子。“别!”任晖难得惊慌,“我又不是残废,干什麽呢你?”沈约白了他一眼,笑骂:“你当你第一天晕呢,装什麽小娘们。”说著促狭一笑,“那时候你扒我衣服可痛快得很啊。”t
任晖也笑了,轻斥道:“没见过你这麽会记仇的。”他估量著这几天也是被沈约伺候的,再矜持好像有点多余,也就放松了下来,由著沈约摆弄,只是面上却依旧忍不住一阵暗红。沈约替他整理干净,重新给他盖好被子,又拿起他枕上毛巾,端起桌上黄铜面盆,喜孜孜地道:“等下,我去给你找点东西来吃。”任晖点头应了,沈约轻手轻脚地转身走了出去,刚出门又探了个脑袋回来,笑道:“别乱动!”
沈约再回来时唬惊了任晖一跳,只见他左手一只冒著热气的面盆,右臂弯里抱了只锅,手里还抓了个托盘,上面搁著药盅和碗筷。“你当养猪呢?我哪吃的了那麽多。”任晖笑道。沈约也不理他,笑嘻嘻地把东西搁到桌上,拧了面巾给他擦了把脸,又解开任晖手上布带,把他扶著坐起来,塞了几个枕头到他背後,把药盅递给他,随即扯了个绣墩坐到床边,“赶紧喝,喝完吃饭。”
药汁温烫,刚好入口,任晖三两口喝干了,将盅子递还沈约,笑道:“我有种不孝子开窍了的错觉。”沈约瞪他一眼,“当小弟就很便宜你了,少给自己长辈分。”说著接过药盅,又从锅里盛了碗青菜稀粥,拿调羹舀了,又吹了一吹。任晖皱眉道:“我自己能吃。”沈约把调羹伸到任晖嘴边,没好气地骂道:“这刚出锅的好吧?猪皮都能烫起泡,一会儿你褪层皮可别怪我。”任晖听他说得有理,只得不情不愿地咽下去。沈约见他吞咽时明显有痛楚之色,心头一股暗火就往上直窜,低低哼了一声,“被那种小人暗算,真是白痴一个。”虽是稀粥,到底不是水,任晖有些困难地咽下去,感觉x口十七八g骨头一起痛了起来,不禁哀叫道:“那个天杀的王八蛋到底打断了我几g骨头?”
“不算右腿膝盖,十一g。”沈约扯出一个假笑,“全都断得很彻底,肺肝脾脏戳得一塌糊涂,你能留下一条小命真该庆幸。”任晖x口,神色黯淡了几分,“他死了?”
“死得不能再死。”沈约冷笑道:“他也该庆幸才是。”说起霍山沈约便咬牙切齿,简直恨不能将尸体抓回来还个魂搁在牙齿中间再往碎里来回磨三遍。任晖沈默半晌,“霍山为人端严,本不是这样的??”“够了”,沈约冷冷打断他,“你要表现下高尚的同情心和愧疚感,不好意思,晚了,少爷已经把那杂碎的尸体斩了八块丢进大理寺,下一步就准备挖他祖宗十八代的坟!”他越说越来气,又是一勺粥塞进任晖嘴里,接著骂道:“任晖,我警告你,你要敢替那王八说一句好话,少爷我一勺子粥烫死你!”
任晖听得连连摇头,又好气又好笑,吞下温热的米粥,刚想开口损他,忽然想到一事,顿时紧张了起来,一把拽住沈约的手,“阿祥阿鲁怎麽样了?”沈约不吱声,掰开任晖手指,放下碗,又拿袖角拭去滴在任晖身上的粥粒,这才缓缓道:“你既然那麽顾著属下,就不要让自己落进要他们出手伤人的境地。”
任晖一时愣住,眼光扫过沈约灰败的脸色和下颌的胡茬,直直撞进了他较常人略淡的双眸,却又不自觉地飞快地转了开去──那麽多血丝、那麽多焦虑,那麽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沈约的鼻息逐渐chu重,慢慢迫近任晖脸颊,任晖忽然想到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他是不是也没刮胡子?那双浅褐色的眼睛一分一分压近,很诡异地,任晖脑海里冒出了一堆不搭尬的琐事:沈约总是从发髻里一两绺头发遮住眼睛,沈约小时候白面包子似的胖脸蛋,沈约出奇挺拔的鼻梁──任晖x口猛地一紧,脱口而出:“你有没有被维茨人认出来?”
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6)
沈约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看向他,似乎任晖说了什麽无稽之谈。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沈约重新端起碗,慢条斯理地吹著粥,点头道:“可能有。我抱著你出殿的时候,使团中有人低声尖叫。”不待任晖接口,沈约将调羹伸到他嘴边,语气平板地说著他晕厥後发生的事情,“阿祥阿鲁在国宴上用袖弩杀了维茨使团代表,已经被御前侍卫拿下提交大理寺了,目前脑袋还在,过几天怎麽样就不好说了。不过这事倒给了陛下一个极好的出兵借口,维茨在越春的使团已经给撵了出去,一场战事估计是免不了的,怎麽也得趁机把云生峡的草场收回来再罢手。这儿是礼春园里头的春云阁,太医说你伤势太重,不能移动,陛下当然派了g女太监伺候著,只不过都被我迷晕了,你昏了四天,伯父伯母来探望了两次,但他们不能在皇家园子里夜宿,晚上就都回去了。”沈约语毕,一碗粥也堪堪喂完,他把空碗搁到一旁,“还有什麽要问的没?”
任晖摇头,轻声苦笑道:“先前陛下问我要个什麽彩头,我原本想求陛下按范尚书之言,给维茨百姓迁葬。现在看来是不用了。”“的确不用。”沈约又露出了那个有点古怪的眼神,“陛下已经下旨,霍山固然食言暗算你,我大应却不能言而无信,他既然宁愿自废双臂也要迁葬,咱们就给他迁。”
“安远城地下的几个死人,他要,咱们就还,权当让他三招。”
沈约一脸平静,仿佛说的不是一场即将爆发的战争,而是明天咱们吃白菜呢还是吃萝卜之类的家常闲聊。任晖心里莫名地不快,习惯x地训斥道:“这是人命不是儿戏,你正经些。”沈约略一勾唇,也不知是讥讽还是不屑,双唇微分,仿佛想刺他一句,犹豫片刻,终究闭口不言。
“虚伪,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任晖自嘲地哼笑一声,语气也不自觉地尖锐起来,然而他秉x旷达,这样的话说出来自己也嫌别扭,沈约眉梢抽动了下,手指在被子上点来点去,良久,终於迟疑地按上了任晖手背,安慰x地拍了拍。任晖瞥了眼沈约稚气的举动,有点心酸,又有点想笑,抬头再看沈约的时候眼神便终於落寞下来,透著几分茫然,几分不知所措,几分病人应有的虚弱和疲累。
“又要打仗了。”
第百十次,第千万个人,以为已经变得坚硬,变得成熟,拎得清牺牲和大义,已经不需要硬著心肠强逼著自己狠辣,以为这些已经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可是为什麽,还和第一次一样痛苦?
他对一宁说过,他不去想,不去让自己觉得无辜。
他是最没有资格对战争说痛苦的人。他所有的荣光由此而生。
他想保家卫国,想最快地结束战争,想血与火带来的疆土和无上荣耀。
可是他也想和平,想成家,想一个不再有战争的天下,想??心安理得。
“沈约,为什麽大家都想打仗呢?”
沈约缓缓道:“总是要打的,陛下为北征已经准备了二十年,维茨那边也是一样,双方不过都在屯兵买马,等待最好的时机。比武之事不过是他们找的由头罢了。”他顿了顿,轻声道:“鲜血总是最能激励人的。”
霍山豁出x命也要将任晖斩於手下,为的是用鲜血告诉已给任家军杀到胆寒的维茨儿郎,没有不败的军队,更没有不伤的将军。而大应龙椅上的那位放任这场争斗,不也是出於同样的理由?在当皇帝的人看来,如果能用一个臣下的血激起一国青年的热血与恨意,自然是很划算的一笔交易。
不用林士明的消息他也知道,大应安和公殿前比武,遭维茨贼子无耻暗算之事肯定已经传遍越春大街小巷,正在向应国每个角落迅速扩散著。维茨那边估计则是另一个版本,类似於维茨使节比武惨遭暗算横死大殿,再添油加醋闹到沸沸扬扬群情激奋──舆论准备不就是这麽倒腾出来的吗?
什麽安远迁葬,什麽五万六千三百一十四人,什麽切磋武道,什麽青年俊彦均可挑战──好漂亮的理由,好j明的算计!
他并不是愤怒於任晖轻信大意以致被霍山暗算,这怎麽能怪任晖,他是何等样人?天生就是要被辜负被暗算的。他是愤怒於任晖就这麽甘心情愿作为棋子听由别人摆布。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棋盘上的一颗石头,不是皇帝手里的一团泥,由著他撮圆捏扁或者丢到哪个最合适利益最大的角落里!
这是他那麽多次想离开想抛弃都做不到的人,是他的亲人,他的兄长,是他最珍贵的人啊!
他好不容易才保有的,却被别人轻易伤害──甚至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看看他那条腿!他竟然以为是冻的!沈约克制住喉头滚动的怒吼,努力让自己不去尖叫去给自己一个耳光──他不配!就像任晖不允许自己为安远数万百姓痛苦,沈约不应为任晖的痛苦痛苦。
即使他并不是最让他痛苦的人。
或许正因为不是。
沈约的眼光穿过被子,望向下头膝盖粉碎的那条伤腿,重重纱布下嶙峋突兀的x骨,望向他几天里凹下去的脸颊,凸出的颧骨和惨白的脸色,一颗心仿佛被谁用大力鹰抓手从x腔里揪了出来,拧绞得过瘾了後又随便塞了回去,陌生地不像是自己的身体。一宁受伤让他难受,父亲的白发也让他难受,可沈约从未想过有天他会这样,痛苦得那麽遥远而陌生。
任晖伸手在他面前晃晃,“怎麽了?”“没事。”沈约回过神来,勉力一笑,只觉嘴里发苦。“有没有什麽事会让你开心一点?”他突然问道。任晖笑起来,往日锋利的眉眼显得柔软而疲惫,他想了想,温和说道:“很多啊,你想做?”沈约点头,“嗯,我想做。”“是为了李明丰的事?”“不是。”沈约摇头苦笑,“就只是忽然想做。”任晖思忖片刻,轻声道:“阿祥阿鲁若能无罪的话就好了。”“就这样?”沈约有些诧异。“暂时就这样。怎麽,你很失望?”“倒也不是??”“那再添一项好了。”任晖笑得戏谑,又深深佯叹一口气,“上次看到你易容之前的面貌还是两年前,大半夜的也没瞧清楚,想想我这个大哥当得实在是好生失败。”
沈约一怔,随即起身走到桌旁,拧了条湿面巾抹了几把,又抽出匕首沿著脸颊转了小半圈,这才回转过身,朝任晖微微一笑,“怎麽样,大哥,不比你难看吧?”
淡褐肤色,星目剑眉,火光下幻化异色的眼瞳仿佛被异族的j灵崇拜过,任晖忽然明白沈约为何一直坚持不懈地把自己捯饬成一只白面包子或是黑柴火b。 如同看见自己悉心照看的奇葩一夕怒放,任晖笑了,温柔喜悦地。
“不难看。”
本章完结
下回预告:第十六章、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
第十六章(1)
第十六章、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
礼春园地处内城东北,虽为皇家园林,却并不属g禁管辖,因而防卫一向不严,即使几日前重霄殿一场剧变,也只是加了一轮守卫而已,毕竟要打仗了,朝廷上下忙著粮草和兵马的调动还来不及,哪有闲情管这事发现场?
这晚,礼春园东侧门轮值的只有两名内廷侍卫,两个人靠在石墙上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著天,只等著卯时换班後回家抱老婆。忽然间,其中一名侍卫瞥见围墙边晃过一个黑影,心里喀!一声,赶忙捅了捅身旁同伴,“吴哥,那边好像有人!”那吴哥名叫吴青,身材较壮,胆子也大,心道维茨人刚在重霄殿大闹一场,莫不是又潜进内城了?他块头既大,胆气也壮,当即也不多言,向同僚打了个手势,“走,去看看。”
这两名侍卫功夫只是普通,脚步虽不chu重,也绝非毫无声息,但那人似乎不会武功,也未察觉,只是顺著墙闷头往前走。此时天色将明未明,吴哥眯著眼仔细辨认了一番,发现那人穿著太监服色,背影佝偻,年纪似乎已经不轻,但步履轻快,又不像是个老人。吴青估量下双方实力,跟同伴交换了个眼色,同时冲上去,一前一後堵住了那人,质问道:“你是什麽人?为何半夜出园?”。那人一惊,然而瞬间便镇定下来,轻声细语地道:“奴才是南书房的小柱子,皇上派奴才来伺候安和公伤势,安和公刚刚醒过来,奴才赶著回g报喜呢,因此走角门抄了点近路,还请二位侍卫大哥通融则个。”
原来是个小太监,吴青松了一口气,心中却好生失望,侧身一步让开路,挥挥手道:“去吧。”小柱子欠身行了个礼便要离开。身材稍矮的那名侍卫名唤刘宜,他拳脚虽差些,心思却细,赶紧叫道:“且慢!”抢上一步拦住了他。“怎麽了?”吴青疑惑问道。刘宜只是苦笑,心道这大个儿脑袋里不知装的什麽浆糊,g里的公公待人哪有这等和气?他心念一动,当即抓住小柱子手腕,“你的腰牌呢?”
“在怀里。”小柱子倒也不慌,低眉顺眼地道:“大人且先松个手,我好掏腰牌。”刘宜听著他又尖又软的嗓子,只觉一阵反胃,不自觉地松了手。还没等刘宜反应过来,忽听得嗤嗤嗤三声连响,喉间一痛便倒了下去。那位小柱子公公轻退一步让开尸体,眼中露出一丝嫌恶神情,随即又归於平静。他直起身子,从墙上拔下穿喉而过的两支黑箭,小心地收入怀中,又皱著眉望了一眼微白的天空,也不知是对s空了的第三支箭感到不满,还是感到了时间的紧迫。自知此地不宜久留,小柱子迅速绕过两具尸体,重又弓著身子大步前行,消失在了黎明前g墙下的y影中。
越春今日天气极好,晴空万里,风和日丽。西城的沈府也是一派和平,厨房里,厨娘刚从冰窖里取了冰出来,一块块往小碗盛著的绿豆汤里搁。自从沈持风告病以来,叶云慧便亲自下厨料理膳食,可今日,厨房里却只有厨娘和两个老嬷嬷。
“夫人吩咐了,菜r都照常,不用多买。”黄嬷嬷叮嘱道,面色虽然平静,语气里却透露出掩饰不住的忧虑,赵嬷嬷和厨娘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继续默默做著手里的活儿。她们原本都是叶云慧在娘家时的贴身侍女,到沈府也有二十年了,口风自然是相当严实。
正说著,沈府的当家主母叶云慧便进了厨房,神色一如既往地端庄平和,没有泄露一丝不应有的情绪。她望著把她带大的黄嬷嬷笑了笑,“饭菜好了吗?”黄嬷嬷将四碗绿豆汤搁到灶旁的大托盘上,轻声道:“都好了,小姐亲自端过去?”叶云慧点点头,向黄嬷嬷投去了一个赞许的微笑,端起托盘走出了厨房。
虽说端了一大盘东西,叶云慧脚步却仍然轻巧,迅速穿过厨房与主屋之间的回廊,却绕过了沈持风常待的书房,直接进了西跨院。她左右望望,确定四下无人,这才伸脚拨开房门,甫一进门便又关上。沈家族系虽庞杂,本宅人丁却少,这西跨院向不住人,地砖上薄薄积了一层灰。叶云慧穿过前厅,转到房内,这才松了口气。房内情形和她方才出来时一模一样,八仙桌周围坐了三个人,却是静悄悄地谁也不说话。坐在下手的人赫然正是沈持风,听到脚步声便回头看了一眼,见是妻子,却也不多言语,只是微微点头。叶云慧对丈夫勉强一笑,自行端了托盘,为几人摆好碗筷,开始布菜。
若是有第三人见到此等场景,必然极为惊骇,叶云慧出身高贵,一生伺候过的不过丈夫儿子两人而已,如今却放下架子亲自为客人摆碗夹菜,更奇的是,那一男一女也不觉得有何不当,就这麽生受了。
坐在上手的男人极其年轻,看来不过二十出头,剑眉朗目,领口处露出的肤色微深,面容虽然英俊,却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怪异。身旁的女人则约莫四十上下,高鼻深目,眸色浅淡,头发虽梳成寻常女子样式,却仍可看出发色远较中原人为浅,一眼便知是异族人士。然而看见她之後再看那男人,那点怪异便瞬间了然──这两人面容神情均极相似,显是母子,然而男人明显花了不少功夫变装,较深的肤色和眉眼轮廓都做了修饰,看起来介乎於中原和异邦人之间,自然有些不伦不类。
叶云慧为几人布好菜後便在沈持风身旁坐了下来,也不管桌上的怪异气氛,自顾自吃著。“真亏你吃得下。”沈持风失笑出声。叶云慧优雅地吞下口中食物,耸耸肩道:“脑袋掉了碗大的疤,饿著干瞪眼就管用吗?”沈持风无奈摇头,“好好一个诰命夫人,说话跟市井无赖似的,我看约儿的流氓脾气就是学的你。”叶云慧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我爹是武人,我也是武人,自然没你们那麽多顾虑。反正我也没看出来你们饿了这麽半天达成了什麽共识,倒不如先填饱肚子。”
“不就是表兄弟变成兄弟了吗,还能有什麽更糟的不成?”
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2)
坐在上手的男人忽而大笑出声,端起碗喝了一口绿豆汤,赞道:“消暑解腻,果然是好东西!”说著又转向叶云慧,“以汤当酒,我敬您一杯。”叶云慧一挑眉,“这又不是我做的。”男人哈哈笑道:“我敬爹娶的好妻子。”
“别,我可当不起”,沈持风板著脸一口回绝,“好歹是一国之君,没得折我的寿。”男人也不以为忤,喝干了碗中汤,笑道:“您荣幸也好,害怕也好,我都是您的儿子”,他顿了顿,眼神中颇有揶揄之色,“若是弟弟无後,我还得给沈家传宗接代呢。”
这男人竟是当今天下四主之一,理应远在大都皇g中的维茨皇帝!
在应国上下都在积极备战准备对维茨用兵的时候,维茨皇帝竟然潜入了应国都城境内!
“沈持风,你还是不让约儿见我吗?”帕维身侧的中年美妇忽然开口,她的口音较男人更为标准,竟是地道的越春腔,只是语声冷淡,细细的长眉微微拧著,显见对面前的男人没有任何好感。
沈持风冷哼一声,眼中掠过一抹极难察觉的烦躁之意,“依你的心机手腕,难道还要我把儿子请出来给你看吗?”他还待再说,叶云慧搁下筷子,伸手握住丈夫,转头对那美妇道:“太後殿下,您的来意我们很清楚,我们的态度也很明确,对於什麽一统四国兄弟分治,我们是一点兴趣没有,表兄弟的时候没有,同胞兄弟也一样。至於约儿──”说到此处,叶云慧顿了顿,毕竟同为母亲,到底有所不忍,但想到面前妇人的狠辣手段,她心肠一硬,不客气地道出了心中所想:“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抛弃的母亲,又有什麽资格要求见他?收留你们是应有之义,毕竟我们也不想看著约儿的亲生母亲和同胞兄弟死在家门口,何况你们被抓对沈家来说也不是什麽好事。但要论及其他,我只想劝二位早日回国。要知道,你们若是在此地被抓,维茨绝计撑不过一年。”
“那又如何?”年轻的维茨皇帝一脸平静地反问道,“你们应国有句话,叫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身为一国之君,在国土上巡视难道犯法?”他年纪虽然不大,但毕竟身为天子,一旦沈下脸来浑然自有威仪。沈持风却并无畏惧,淡淡应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越春此时还是大应都城,阁下若想巡视边疆,不妨即刻出兵将这半片江山打下来,到时候想怎麽巡视都由您。”沈持风半生浸y官场,自然辩才无碍,这一番抢白噎得皇帝面色发青。此番犯险南下是何等艰险之事,每当穿州越府之际被盘查,使团中人总是胆战心惊,生恐露陷,若不是应国压g没有人想到他会出g,只怕会派出十万大军追击拦截也说不好。
皇帝也只愣了一瞬,随即从容道:“你应国这二十年来枕戈待旦秣马厉兵,便是想要大举北攻,也不知在我大都安c了多少杀手探子,就算窝在g做缩头乌g又何以见得安全?先皇当年居於深g防卫无数,还不是被任炜棠一箭s死。倒不如趁其不备,亲下南应探个虚实,即使被杀也来个痛快!”他语调原本有些不准,说到此处更是极为生硬。沈持风夫妇相视一眼,均是心中惊骇,这消息连他们也未得知!沈持风心思何等迅捷,当即便推算出了前因後果,缓缓道:“难怪当年右贤王会屈尊摄政,让两岁的太子即位。”
维茨太後一声冷笑,“你不用以话语刺我,的确,胡刀的确想做皇帝,但他野心虽大,脑子却清醒。维茨本是部族联盟,建国不久,一应建制俱是仿照你应国而来,胡刀若是即位,势必会招来先皇直系部族的反对,倒不如挟天子以令诸侯,还能要挟我从了他。
“你自然不会被他要挟。”沈持风表情苦涩,“能把任炜长和沈持风玩弄於股掌之间的女人怎可能被一个迷恋他的男人要挟到。这主意只怕就是你自己吹到他脑子里的。”太後翩然一笑,琥珀色凤眼中掠过一丝傲然,“能被阅人无数的沈持风夸赞,是卡伊的荣幸。”沈持风一摆手,“别,我是祖上百代没积德才遇上你──你们既然敢孤身南下,想必有著绝对的信心,如果我没猜错,此时维茨j兵应当已然压到了大应边境,你们若在此被杀,刚好借此机会一举南下,趁著军士的悲愤尚未耗尽,一举攻下越春。”
“问题是,你们从哪里来的信心?”沈持风手指有节奏地敲著桌面,不似对二人发问,倒更像自言自语,与任家斗智多年,沈持风虽从未接触军中事务,兵法兵书却读了个烂熟。他循著所有看起来不可能的计谋在心中一一排列,忽然间想到了最大的可能,“维茨边界我大应看得极紧,任家军士也绝不会被你们威胁利诱包庇你们,而边境城池若有军队调动,探子也绝不会毫无所觉──所以,你们是调动了拱卫皇城的禁军虎骑尉,借道喀尔喀,藏在燕翎山脉中!”
此言一出,沈持风自己也被惊到了,燕翎山脉南端距越春不过三日路程,骑兵更是只需一日半!虽说远道跋涉比如兵少马疲,但若奇袭越春,京都仍是堪忧!他越想越是惊恐,不仅脸色大变。须知他虽半生防著应国朝堂,对任家恨入骨髓,但说到底还是应国之臣,越春若因他而破──沈持风感到手背上妻子掌心已然渗出冷汗,他心中一片混乱,也不知是迅速逃离此地还是火速进g密报皇帝,一时竟是茫然失措。
维茨皇帝面上有不加掩饰的欣赏,“爹,您即便无意造反,也不妨到维茨g中来养老,朕有很多问题都想向您请教。”沈持风却无这等闲情逸致与他玩笑,强自压抑著心中震惊,沈声问道:“你们何时跟喀尔喀搭上线的?”“使团从大都出发之前。”维茨皇帝嘴角透出一丝嘲讽的笑意,“这还得多亏爹你,若不是你生恐弟弟唯一一次主动跟我方联系留下了尾巴,飞雉城一役将他们全都撤了出来,朕此行怎能如此顺利?”
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3)
沈持风默然,应国在飞雉和大都的探子拢共就那麽些人,林士明的消息有小半均与之重合,这批老人撤回之後,再想安c新的钉子就困难了。而且飞雉城一役後,皇帝对大都内的暗线进行了强力剿杀,应国在飞雉虽打得维茨抬不起头,在大都的消息却一直没有恢复过来。
是他的错。
是他派人切断了探子与越春的联系,以致维茨大兵压境朝廷应对不及,是他的错。
维茨皇帝见他神色转变,额上微见冷汗,只道已经打动了他,当即想著打铁趁热,面上转为冷肃神情,一字一顿地道:“朕已集倾国之力为这场大仗准备了十年,绝不可能束手待毙,甘做亡国之君。现在爹您面前只有两条路,要麽带著弟弟里应外合从越春内部起事,战後安安稳稳地做个太上皇,让弟弟跟朕分疆而治,无论您想回江南养老还是跟朕去维茨,天涯海角任您走;要麽把你的亲生儿子卖给大应朝廷,而弟弟和您全家也人头不保──您选哪一条?”这话威胁利诱软硬兼施,正是要将沈持风逼入两难的绝境。
沈持风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著这位相貌酷似其母的年轻皇帝,脸色变幻许久,似陌生,又似苦涩,最後定格为了一个疲惫的微笑。二十年勾心斗角处处提防,生怕稍有不慎泄露天机,够了。何况还有依他而生的沈家族人,岳父族人,岳父一生忠於朝廷,若要知道自家女儿嫁了个叛国背义的小人,怕是要羞愧自尽以谢天下,还有??约儿。
不理会维茨皇帝脸上警惕与防卫的神色,沈持风忽然放声大笑,“佩服!真正佩服!真是什麽样的娘就能养出什麽样的儿子,做娘的用儿子的x命威胁孩子他爹,做儿子的用全家x命要挟自己老子,这话说出去谁能相信?”
“只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用自己的x命威胁自己的亲生儿子。”
他曾以为自己为了活命可以不择手段,可事到临头才发现,他的确可以带著妻儿老小亡命天涯,南澧维茨都无妨,但若要他主动背叛,他做不到。
沈持风并未等待对方回应,却反手握住了妻子的手,转头望向她,温声道:“慧儿,你怕不怕死?”他这回开口却不再是越春官话,而是换了吴地方言,叶云慧心中一酸,自知今日再无幸理,丈夫甚少叫她小名,更难得露出这等温柔神气,这是要作别了。她初闻这桩秘闻时自是极为惊惶,但事到临头,心里反而宁静了下来,伸手替丈夫理了下鬓边白发,轻轻摇了摇头,心下深悔这些年来为了些无谓的意气之争与他相怄,白白浪费了多少时光。
沈持风与她两相对望,眼中俱是缠绵难舍,轻声道:“有你相陪,这日子也不算难熬。当日出言求亲虽是出於功利,现下想来真是欢喜。我知道你一直想有个我俩的孩子,仁儿的事,我对不住你──”
叶云慧掩住他唇,不让他继续说下去,眼底脉脉的都是了然。她轻轻摩挲著丈夫消瘦的脸颊,心里大是怜惜,想到廿年相伴,终究逃不过命定结局,不禁凄然一笑,也换做了吴侬软语,温柔道:“咱们有约儿便够了,更何况也是因祸得福,本来是负气出走,却带了九哥和一宁哥俩回家,这些年有他们相伴,咱们的日子也不寂寞??”她生x爽朗,一向甚少哭泣,但此番说著已然语声哽咽,难以为继。
维茨皇帝母子二人均是自小学习汉话,然而对南方方言却是一窍不通,刚刚他夫妻俩那一番话,他们听得是一头雾水,只有干瞪眼的份。卡伊与沈持风少年相识,知他虽然面上j明算计,内里却是个至情至x之人,这时看他对妻子情深,只道沈持风已被说动,两人正为背叛国家伤怀。沈持风此时在户部中实力犹存,儿子沈约更是掌控了工部,有此二人相助,何愁大事不成?与儿子相视一眼,心中均是暗喜,也不出声打断。
叶云慧咬咬唇,压下x中悲苦之情,强自展颜一笑,朗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原也管不了那许多。约儿就交给九哥和安生照看,没了咱们,他们做事更能腾得开手脚。持风,从前我处处依你,这次??你就让我一回吧。”说著右臂一扬,对准x口,“噗”地一声轻响,一枚小小的黑箭穿x而过,带著血花钉入了墙壁,身子软软地倒进了沈持风怀里。
剧变陡生,纵使刚强如维茨太後也变了脸色,皇帝更是惊叫出声,但他见机极快,当即起身一个箭步上前,手臂一探便抓住沈持风左腕,高声叫道:“爹!”沈持风此时伤痛已极,神色反倒比先前更见平和,朝著皇帝微微一笑,道:“我有话对你娘说。”皇帝一怔,放开了手,讪讪地说不出话,他原是想迫沈持风速下决心,却没想到叶云慧行事如此刚烈,竟然说死就死毫不犹豫。他不知叶云慧缘何自尽,也不知如何劝慰起,只好看了一眼母亲,卡伊微微摇头,心中感情激荡,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持风抱起妻子尸体,小心地让她在自己怀中靠好,向著太後淡淡一笑,道:“卡伊,当年之事是任卫东偷梁换柱,我们全不知情,你恨我也好,恨炜长也好,孩子都大了,我们也老了。大应屯兵多年,不是你们一朝一夕能打下的,快回去吧,趁著还没被人发现,有虎骑尉护卫,应该能平安回国。至於日後战事,看在约儿也是你亲生儿子的份上,做事之前问问自己的良心。”他瞥了一眼十指紧扣的两只手,嘴角勾起一抹平和的笑意,“少年夫妻老来伴,我不能让她一个人走。你们保重。”说完,不待两人有所反应,嘴角一丝黑血溢出,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维茨皇帝面色微变 ,眼瞳里悲恸之意一闪即没,虽是初次见面,总归父子连心,沈持风之死他多少有些触动,然而此行空手而回,他怎能甘心?卡伊深深吸了口气,自胡刀死後,直到帕维成年,她摄政近十载,养气功夫已臻化境,原以为已不会为任何事情动念,然而面对沈持风的死,竟然还是不能平静对待。
她的第一个男人,双胞胎的父亲,少年时的好友,曾经一起打马念诗教她书法的男人。
她视作兄长的人。
也是世上唯一一个,见证了那段孽缘的人。
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4)
曾经她恨死了沈持风趁醉酒之际夺了她清白,恨死了他拆散了那段本就不可能的感情,甚至也连著恨上了他的孩子。可如今沈持风被她成功逼死,死得那麽狼狈,那麽凄惶,她却只想大叫,想大哭一场,想策马狂奔到天尽头──某一部分的她,被她藏起的那个骄纵任x的多情姑娘,在廿年的尘封之後,终於随著面前人的死而消逝了。
那些纵情任x的少女时光啊,当他们唱著歌打马过草原??
二十年前她也是这麽混在使团中溜了出来,那时她还是个心比天高的无知少女,不甘维茨兵败称臣,秉著刺杀应帝的信念,怀揣匕首化装成仆役模样,妄图凭一己之力改变天下大势,却在半途中给当时任使节的表哥发现,要将她作为礼物献给应帝。“维茨第一美人”,还能有更老套的路数吗?表哥既不说要她死心放弃,她自然解读成默许,当即欣然同意。
谁料到应帝如此谨慎,竟未给她任何近身的机会,也不提两国联姻之事,反倒让任炜长和沈驰风陪她在越春游玩,她一见两人年轻英俊,自然知道应帝心中打的何等主意。然而任炜长带兵毁她家国,沈驰风一介文弱书生,她又岂能看上这等人?何况她可不是为了到应国找丈夫来的!
谁料到半月相处,她竟不自觉地动心了,却是对一个屠她子民、毁她家园,令她国家生灵涂炭的罪魁祸首。她恨自己软弱,於是更加纵情欢饮作乐,然而她一夕竟醉之後,再醒来却是躺在沈驰风身边,任炜长却消失无踪。
她怎能不恨?
而现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信沈持风没有说谎。他早就知道了,沈约还有个双胞兄弟。她也早该知道的,他本不是这样的人!南人常说“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他们难道不是半月之间便即交心,碰过杯发过誓,要彼此信任永不相负吗?
然而一错便将终身误。
卡伊站起来,走到沈驰风夫妇身边,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夫妇二人相偎相依之状,喃喃道:“驰风啊驰风,我们三个之中,到底还是你最有福气。”
“要走的话最好赶紧。”正当她伤於往事之际,一个冰冷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後响起,卡伊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回头看去,只见自己身後站著一个青衣小厮模样之人,中等身材,脸上木无神色,两眼无光,似是活人,又似僵尸,卡伊牙关打战,暗道这莫非是诈尸不成?维茨皇帝右手微扬,便要去扳暗弩机括,却听那人淡淡一哂:“收起你那些小玩意,我今日不想杀人。”他微微迟疑,终究还是放下了手臂,这沈府看来防卫稀松,暗中却处处是机关埋伏,更不用提他们带来的四名贴身护卫,来人能悄没声闯入这里,必是绝世强者。
只是沈府中若有如此高手,沈持风夫妇何至被逼到自尽?
仿佛洞悉他心中所想,那人冷冷道:“今日沈约与我父子但凡有一人在府中,又岂能轮到你等张狂?”他眼中哀戚之色一闪即没,口气中终於多了几分人味,黯然道:“云妹已死,持风又如何能独活,纵是救了又怎样?”他摇摇头,身子凭空长出三寸,皇帝二人均是骇极,却见他倏地闪过卡伊,弯腰抱起沈持风夫妇尸体,小心翼翼地挪到一边地上放平。青衣人盯著沈氏夫妇紧握的双手,心中哀恸再难抑制,猛地转身朝向维茨母子,森然道:“我护送你们出城。”
他二人略一怔忡,随即便昏晕了过去。维茨皇帝再醒来时,只见身周是晕作一团,横七竖八叠在一起的一堆侍卫,看来只是被点了x道,x命无虞。抬头环顾四周,只见林木蓊郁,竟是在某座山中。“这里便是燕翎山脉,虎骑尉就驻守在下头山洼之中。回家的路不消我告诉你怎生走吧?”语声突响,他猛一回头,果见青衣怪人正立於身侧,而他们所处之处正在山顶。他强自镇定下来,问道:“朕昏晕已有三日?”那人低头瞧他一眼,又转而望向远方,道:“你胆子倒大。”
皇帝微微一笑,心道你这等高人,畏惧求恳又有何用?爬起身来答道:“怕是怕的,只是朕既敢南下,自然已将脑袋赌上,任何时候丢了也都在意料之中。”他见对方厉害,便生了收为己用之心,言辞间极是诚恳,那人却不买账,淡然道:“你的军队怎样带来,就怎样给我带回去,往後我不管,这一次,你虎骑尉若敢踏入越春半步──”他一声冷笑,“听说大都人口比飞雉多上五倍,却不知全数杀光需要多久?”
皇帝面色不变,强笑道:“先生若是如此嗜杀之人,朕此时又岂有命在?”那人转过头盯著他,眼神奇异,似乎瞅见了什麽怪物一般,良久却又恢复了木然。右手斜向下平平一挥,轻声道:“若你不是持风儿子,现在便和这些人一般下场。”说著一声清啸,振衣飞掠而去。宛如飞鸟投林,袍袖微扬之间,青色人影已在数十丈外。皇帝望著他消失在密林中的背影,心中砰砰乱跳,惊骇之情当真难於言表。这等功夫莫说亲见,甚至母後所言江湖轶事中也没听说过,不能将之收於帐下,当真是平生一大憾事。
此人的身手,若是用於暗杀??想到此处,皇帝面色微微一寒,正在此时,忽听山下先是吱吱格格的轻响,哢哢嚓嚓枝叶相碰,接著隆隆之声大作,他低头向下望去,却见一棵棵百余年的大树纷纷倒下,翻滚著落向下方山洼,一时间惨叫之声此起彼伏,显见死伤无数。
皇帝勃然大怒,继而心胆俱寒,不错,他手中掌握著能使应国都城变为焦土废墟的一支力量,可那人扬手之间便可将之化作飞灰!
这是何等残暴厉杀之人!
本章完结
下回预告:第十七章、红白喜事人难免,几家欢喜几家愁
作家的话:
本章让九叔耍了把酷,(叔说我在沈家憋屈这麽久终於捞著出场机会了??)其实我是很想让叔多出几把场但好像很妨碍小两口谈恋爱(默??),果然恋爱啊!春天里恋爱才是王道!
想到悲催的任晖要在伤病中应付沈小胖童鞋我就好同情他,小虐一把阿弥陀佛小虐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