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贵双全第83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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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便没有任何意义了。
所以,绍九没有犹豫喝下了那杯茶。一开始,他以为是毒药,却也丝毫没有犹豫。只因只有这样,只有真正被阮素臣抓住软肋,他的放弃,才变得情有可原,让人再也无法怀疑。
他中了毒,解药在阮素臣手上,他为了活命,自然要放弃那一切。这样顺理成章。而骆氏给宝龄下毒,本就是想以此来制约两人,事到如今,也变得没有意义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骆氏都会交出解药,她没有必要为了没有意义的事再与阮素臣之间刻下无法弥补的裂痕。并且,她亦无须再拖延时间。他已用自己,替换了宝龄,作为筹码。
这才是他的目的,他的决定。
他不会死,只是昏睡。
只是,似乎,这种感觉,比死亡更为残酷。
死亡,或许只是一瞬间的痛苦,从此灰飞烟灭,如同世间不曾存在过这样一个人。然而昏睡——总有一天会醒来的。那个时候,当他醒来的时候,或许,华夏已是一片安定的大好河山,他冷静地想过,关于这一点,不是没有可能,因为此刻当权的已不再是阮克,而是阮素臣。到了那个时候,什么都为时已晚。这段空白的时光是无法弥补的,将他十几年来的苦心经营的一切,那张滴水不漏的网从中硬生生地剪断,支离破碎,经过岁月的侵灼腐朽溃烂,再也无法粘合。
与此同时,亦将他与某个人之间的距离,决绝地拉开。
宝龄。
——倘若从此再不相见,若干年后,你会不会不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
想起她的回答,他眼底飘渺的波光轻轻地破碎了一下,随即苦笑:就如她所说的吧?时光可以加深一样东西,亦可以让一样东西完全地磨蚀,不留痕迹。
何况,他并不清楚,会是一个月、两个月、一年、还是两年,抑或——是更为长久的时光。
哪怕是在深刻的事物,经过岁月的洗礼,亦会一点点地变淡。
眉目、神情、每一句话,每一段相处的时光……他会自她生命中一点点地消逝。
这个念头闪过,他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不是全身的疼痛,却是最柔软的那个地方。
黑色的骏马奔跑在素白的平原中,慢慢地消失。
……
遥远的南京,南京府中,一袭白衣的少年伫立在长廊前,在他面前,站着一个老者,而老者身旁,是另一个少年,两人笔直地跪着,老者眉宇间沾染上不少风霜之色,但神情巍然不动、眼眸低垂。而少年原本圆润的脸颊清瘦了不少,虽亦是垂着眼,但余光偶尔自老者身上扫射而过,眉头微微一簇,带着几丝担忧之意。
静默了一会儿,阮素臣回过身,仿佛做了什么决定一般,缓缓走至老者身旁,伸出手,扶住老者臂下:“马副官,起来吧。”
老者正是马副官,而他身旁的少年,便是马俊国。
马副官依旧低垂着眉目,道:“属下是赎罪而来,欺瞒主上,临阵退缩,私通敌军,属下所犯之罪,只一条,便足以就地正法。”
他的嗓音并不高亢,但却落地有声,别有一番威严之意。他的神情从容而镇定,仿佛早已将诸事看透,将生死置之于度外。
阮素臣望着他,漆黑的眼眸微微一动,随即唇边却浮上淡淡的笑意:“马副官是华夏的开国之将,自然比我更熟知军中的规矩,欺瞒主上、临阵退缩、私通敌军……这每一条的确都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马俊国募地一惊,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听年轻的大帅紧接着说道:“只是,这些与马副官都毫无关系。”
纵然马副官一心负罪而来,但听到阮素臣的话,亦不免一怔。
“马副官跟随家父多年,立下赫赫战功,十几年来,无论风霜雪雨,家总大小事务,都不曾告假,如今身体抱恙,如何不能修养?又何谈临阵退缩?至于私通敌军,阮素臣早已查明,只是军中子虚乌有的传言罢了,军中素来群党隔绝,这种传言,只需听过就罢了,岂能当真。”
马副官忽地抬头,洞悉人心的眼中射出锐利的光芒:“大帅……”
阮素臣微微一笑:“家父既然唯一重用,放心将军中事务斗交与您,便有他老人家的道理。”顿了顿,他道,“阮素臣即位不久,许多事,还需马副官从盘指导,望马副官念在与家父的情意上,与阮素臣一同,守住这片江山,让华夏的百姓,一代代的,得意在这片土地上,安逸富足的生活下去。”
老人的眼底泛起波澜,良久良久,长长的叹息一声,露出含有深意的笑:“老帅九泉之下,也瞑目”
马俊国望着阮素臣,阮素臣的目光亦是移过来,轻扶了一把:“马兄,你我多年相交相知,阮素臣为人,你最清楚,素臣的心意,亦从未变过。只要你愿意,南京府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但倘若你不愿,你我——亦永远都是朋友。”
马俊国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之前的某一瞬,他觉得他似乎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然而,此刻,当初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又回来了。
不,还是与当初不同了,在这个少年的身上,短短的时间里,似乎沉淀了许多看不清的东西,褪去了之前浮躁、迷茫,那种与生俱来的沉稳而华贵的气质,一点点的浮现出来。
马俊国心头一热,然而,下一秒,他却是朗朗地笑了,眉宇间的洒脱之意如清风一般:“大帅的好意,俊国怕是要辜负了,比起仕途,俊国更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余下的岁月,俊国想到处走走,所以……”
阮素臣微微地一怔,很快,却释怀地笑了:“果然还是马兄,既然如此,马兄今夜便留宿如何?你我好好痛饮一番。”
“好!”马俊国笑道。
之前他亦曾经有过一段迷惘、分辨不清方向的日子,要选择谁、跟随谁,让他痛苦而困扰。而此刻,他心中已有了答案。情分明月、对酒当歌,那样的日子,才是最适合他的吧?既然如此,何必在苦苦纠缠其中?
往日的爱恨、恩怨,边让它随风而逝吧。
酒过三巡,有人送来一封信,信封雪白,如同北地的冰雪,阮素臣慢慢打开信,手心上的,是一枚暗符。
复杂的情绪在眼底流转,良久,阮素臣才抬起头,望着窗外初发的枝桠,恍惚道:“也不知,他此此刻在哪里。”
这般决绝地放下,如同放下随手可得之物,甚至竟没有再出现,只用信随意地寄来,那个少年……阮素臣心头泛起说不清的情绪,事到如今还有的震撼,是释然,或许,还有一丝影藏的——钦佩。
贰佰柒拾壹、北地
马俊国一愣,忽而明白阮素臣说的他是谁,他想起曾经的时光,彼时,父亲健在,他不过是个富贵闲人,喜欢无拘无束、结朋交友的日子。阮素臣与绍九亦算是他其中的朋友,甚至比起他人,他更为欣赏这两个朋友。若非绍九不喜见陌生人,他还曾有过将绍九介绍给阮素臣认识的念头。此刻想来,他不觉嘴里有些发苦。在那一刻,不是没有恩怨,没有诸多的利益纠缠,只是那一切还极好地隐藏着,他们的交往,至少在表面上是闲适而愉快的,然而,如今,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道路,如同三岔口,终是要朝着不同的方向而去了。
“或许会回苏州的公馆吧。”马俊国曾记得有一次闲聊,绍九说起过那个公馆,说后院有一间庭院,是按照他过世的父亲在北地时的格局所建造。彼时马俊国只当绍九说的是绍老帮主,此刻想来,竟是那位传说中的北地王。那样一间带有回忆的屋子,倘若是他,便会回到那里吧?只不过,绍九之心,又岂是寻常人虽能猜测的?马俊国思索片刻,忽地释然地笑了:“他若真有藏起来,谁也找不到吧。”
顿了顿,马俊国凝了凝眉:“你还要找他?”
关于其中的细节,马俊国并不知情,他只知绍九是败了,并撤回了北地,虽然出乎他预料之外,但世间诸事都会发生。只是,既然绍九能安然无恙地撤回北地,便代表,阮素臣决定放下之前的恩怨,不再追究,但此刻又为何……
讲过多日的挣扎与矛盾,此刻他心中的芥蒂也如同清晨的雾气一般被风吹散,心境明朗,故此,并没有在称阮素臣为大帅,只是自然地如同从前那样,用了“你”。
阮素臣手执酒杯,微微抬眉,半响,眉宇间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马兄,依照之前的局势,依你看,我也他,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马俊国一怔,才道:“赢输已定,你又何须再问。”
“不。”阮素臣忽而道,“赢输未定。”
马俊国不解地皱了皱眉,阮素臣望着他,终是垂下眼,慢慢地将之前发生的事告诉了他。这件事本是他与绍九之间的约定,无需他人说起。只是,这件事一直萦绕在他心中,让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想来这世间,真正的朋友并不多,马俊国也算是一个吧?故此,他稍一迟疑,还是说了出来。
听完阮素臣的叙述,马俊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良久良久才长长的舒了口气:“竟是……如此。”
原来所谓的败,只是自愿地退出,所谓的赢,亦并非真正的赢,只是,将这一切统统押后而已。而这一切,竟都是为一个人,一个女子——顾宝龄。
马俊国回过神,吐口气,神情有些古怪地道:“至少,这段时间对于绍九来说,是完全空白了,而你,却占有了先机。”
阮素臣没有否认,马俊国说的并没有错。此刻,他虽看似并没有杀了绍九,但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他掌握的是绍九生命中的时光,那时光并非一日两日,或一个月两个月,只要他不给他解药,甚至可以让他永远沉睡下去,就这样,不死亡,也不醒来,维持着平稳的呼吸,却是——一个没有任何意思,做不了任何事的、无用的人。
而这段时间对阮素臣来说,却是完全自由并且拥有绝对优势的,在这段时间里,他可以织起一张巨大的网,可以扩充军力,可以让这片天下的百姓认同、部下服从,直到旁人再无空隙可入。
一个人的生命能有多少时光?更何况是只争朝夕的对敌。错过一步,便再也无法追上。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绍九怎会不明白?
正因为如此,阮素臣才——动容。
“马兄,还记得我曾问过你,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阮素臣慢慢地开口。
“是啊,当时我说不上来,此刻,我是更不明白……”端起酒,马俊国一饮而尽,竟觉得口中的佳酿再也没有味道,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少年。
他以为他是输了,输的一败涂地,不得不撤退、逃亡。然而,不是,彻底地错了。
绍九不是在撤退、更不是逃亡,而是——如同之前一样,坚韧地朝自己想要走的路走下去。
那段的手段,抛弃身份尊严隐忍了十几年,而一步步地计划了那一切,已非常人所能做到,而在得到之际,却又干脆的放手,消失得无影无踪,绝不拖泥带水,这样的决绝,天下又有几人能做到?
只一个吧——那个,叫做绍九,不,或许是尹韶颜的少年。
马俊国望向窗外,窗外稀薄的阳光洒进来,已是春日了。二千里之外的北地,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
已是第三天。
宝龄倚在窗口,静静地凝望着天空中无声无息飘落的白雪,那如柳絮般轻盈的雪花在空气中微微地打个转,然后落下,一层一层地聚集起来,宝龄刚来时,那雪还只到脚踝,而此刻,若是踏上去,怕是到了小腿了。
窗外是一颗巨大的古树,此刻亦被白雪所覆盖,依稀露出光秃的枝丫。最高的那根树枝外,仿佛就是天空,灰蓝色的天空中偶然有一只不知名的大型鸟类飞过,叫声在一片空旷的高墙内回响。
这里是一栋庭院,白墙黑瓦,咋看之下格局与苏州的顾家有几分相像,然而仔细地看,却又是截然不同的。顾家的庭院是典型的苏州林园风格,而这里,却是北方的大宅院,亭台楼阁俱都没有江南那般精致细腻,然而却别有一番广阔之意。
据说这是聂子捷在北地的别院。三天前宝龄一下马车,便在这里安顿下来。接着,是陆离的葬礼。
她到的时候,明月带着孩子,早已到了。明月抱着孩子,脸色苍白,目光空洞地站在门口,直到那些人将陆离的尸体抬下来,她才仿佛回魂一般,一步步地走过去。
她的神情并不激烈,甚至过于平静了。然而宝龄很清楚,那是剧痛之后的麻木,能哭出来的时候,并不是最痛,只有到了最疼的时候,才是没有眼泪的。
她望着明月,看着她在陆离身前蹲下来,用手去触摸陆离的脸颊、眉毛、每一寸肌肤,听着那个孩子依依呀呀地喊着“爹”……她的心犹如刀割一般,再也无法呆下去,飞快地回到屋里。
之后,她便在没有见过明月。明月讲自己关在屋子里,亦不知道在做什么。好几次,她想去看看他,但最终还是没有去。
这个时候,她的探望,不,无论是会的探望与安慰都没有用。失去挚爱的人的痛楚,不是句话便能磨灭的,何况,她亦不知该如何去面对明月。
她该说对不起,可是,有听起来苍白无力。一句对不起,根本没有办法改变什么。
于是,在陆离丧失过后,她亦索性将自己关在了屋子里。
自从那日雪地谈话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绍九。她很清楚迟早会有这一天,他与她,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然而,她总是以为他至少会为陆离办完丧事在离开,他之前的只字片语里也似乎给了她这样的讯息,却未想到……
终究是宏图伟业比较重要吧?从此之后,他不必再将身份隐藏起来,他可以站在阳光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做一番事业。
他的心愿都会一一达成。
宝龄想起那日在雪地里,她曾问过她——倘若再也不见,若干年后,你可会不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
想着想着,她不觉掀起嘴角,飞快地笑了一声。
多么奇怪的问题啊。这个问题,怎么是由他来问的呢?
会忘记的那个人,应该是他吧。不,不是忘记,而是——从来不曾放心上。
在他的世界里,她是顾宝龄也好、陆寿眉也好,是什么遥远时空来的人都好,对他来说,都只是一枚符号,这枚符号,有一个统称——棋子。
该说忘记的人从来都是他,而不是她。
至于她……她脸上的笑容慢慢地陨落,她记得自己当时回答得那么干脆。
——自然,不会再记得。
或许并非是说谎,这亦是她的心里话,或者说,是心里极其渴盼的事。
只是,不可能做到了吧?怎么会,怎么可能……
不是一页书,倘若没有折角,便再也找不到曾经看过的地方;不是一盏茶,喝过便忘了味道;更不是此刻窗外漫天飞扬的雪花,轻轻一弹便会滑落,融入水中消失不见,到了春日,再也了无痕迹。
而是——深深地刻在了生命里。
是骨髓上的裂口,无法填满,又无法刮却;是脉搏里静静流淌的血液,循环往复、不休不止;是无论春夏秋冬、阴晴雨雪,无论伤痛、安好,都存在的一道伤口、一个——遗憾。
那样地爱上了一个人,却得不到他的回应,怎能说不是遗憾?
只是,无可奈何。除了——忘却。这个时候,忘却是最好的方法了吧?
可是,她却没办法做到。
她可以装作洒脱地放手、离开,去无法洒脱地忘记。那是她唯一对自己诚实的一面了。
忽然有人推门,打破了一室的寂静。宝龄惊讶地回过神,当看清来人时,微微一怔,招娣已走上前来:“大小姐——”
第贰佰柒拾贰章 听不懂的话
宝龄一把抱住她,想起之前独自离开并未来得及通知她,虽是万不得已,但亦有些愧疚,:“你怎么会……”
招娣红着眼眶道:“之前小姐突然不见了我到处找人问,后来才知道,小姐是被九爷带走了。”
听到了宝龄被邵九带走,招娣倒是松了口气,不知则么,别人眼中的无情的少年,在莫园相处的时光里,却让招娣并不反感,甚至心底还有种说不清的念头——希望小姐能与他在一起。
“前几日四公子让我收拾一下东西,要去北地,我便知道可以见到小姐了。”
“是四公子让你来的?”宝龄立刻道,“他好么?”
招娣点点头,“四公子很好啊。”顿了顿,又摇了摇头,“倒也不是四公子的安排。”
“那是谁?”听到阮素臣真的无恙,宝龄松了一口气,又不觉诧异。
“是九爷。”招娣道,“我问过四公子,四公子说,我是九爷问他要的人。”
邵——九?宝龄微微睁大了眼睛。
邵九为何要……纵然他素来处事细心,考虑周全,但这件事,无论怎么想,都不是他此刻应该在意的吧?
宝龄正处于思考中,招娣边收拾东西边道:“对了小姐,方才我进来的时候,看到那个人也在门口。”
“哪个人?”宝龄愕然的回过神。
招娣嘟嘟嘴,神情有些不悦的道:“就是总臭着脸的那个啊,叫什么平野的,总对着小姐一副讨厌的模样。”顿了顿,招娣又道,“陆大哥就好多了,虽然人看起来冷冷的,但对咱们小姐挺好……”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招娣刚来北地便听说了陆离的事了,心情亦很难过,此刻不禁觉得自己似乎说错话了,一定会惹得小姐想起那些不开心的事,她李记转身看住宝龄,发现自家小姐似乎微微的一晃神,然后,朝门外走去。
招娣方才提到陆离时,宝龄的确有那么一刻有些难过,但随即,她便意识到招娣话中的另一个讯息。
平野站在门口?平野站在她房门口做什么?
想起这些天平野对她越来越恶劣的态度,她飞快的打开门,果然,平野还站在门口,本来是来回踱步的样子,听到开门声,防腐亦是吃了一惊,蓦地停下来,望着宝龄。
“有事么?”宝龄看着他问道。
又是那种眼神,看着她,好像她是一种多么让人讨厌的东西,随后别过头,一言不发的转身走开。
“等一下!”宝龄实在忍不住了,上前一步道,“平野,陆离的事我很抱歉,我知道抱歉并没有什么用,只是我想让你知道,我也很难过。”
陆离的死,是谁也不想的事。陆离为了她而中枪,她心中又何尝好过?
平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眼睛里闪动一丝怒意,依旧是冷冷的、嘲讽的表情:“你不是贪图富贵安逸么?不是宁可做那顾家的大小姐也不愿与陆离相认么?现在他走了,你岂非得尝所愿了?”
宝龄被平野一番抢白弄得说不上话来,良久才无奈的道:“平野,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陆离一直到死也以为她是失忆了,平也应当亦是如此吧?除了她亲口告诉过连生,与无意识的状态下告诉过邵九,其余的人,恐怕没有谁会想到,其中的原因,远比失忆更为复杂一百倍。
只是,说是失忆,也并不算谎话。对于她与陆离的关系,她的确没有任何记忆,那一切,她也是直到那日陆离说出来,才知道。要说差别,便是一个是拥有过之后失去,而她是从来没有过罢了。
她的话音刚落,平野微微一怔,神情有些惊讶,更有些别扭。
他别扭的是,关于宝龄失忆的事,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明明知道,但他还是忍不住心底那股子怨气,忍不住每次看见她,都冷眼相对。
本是相依为命的三个人哪。在相同的一天失去家园、失去至亲、失去朋友亲人,逃亡出来,想要自尽,又在相同的一天被邵九带回,开始另一种全新的生活。
从什么都不懂的孩童,经过各种磨难、考验,一点点地成长,熬不下去是相互鼓劲,执行任务时充满默契,那样共同走过的时光,她怎能说忘就忘?
他看着她不认得自己、不认得公子,可她居然连陆离都忘了,一心一意地做着她那顾家的大小姐,顾家覆灭时,她反而为顾万山,为顾家的人伤心、流泪,多么叫人难以接受?
关于陆离的死,平野心底自然也知道不能算是宝龄的错, 只是知道是一件事,痛楚与愤怒却是另一件事——那个人时陆离,是与他一同长大、并肩作战,亲如兄弟的陆离。他心中难以释怀的是倘若她没有失去记忆,倘若她还是从前的她,那么,当那一枪射过来的时候,她或许早已下意识的闪避,她的反应从来不输他与陆离两人,甚至有时女性的直觉更为敏锐。
倘若是那样,陆离便不必有所顾虑,不比为了她分心,更不必——为了救她,而白白失去了一条性命。
一个人就算失去记忆,难道会连多年来的本能都忘得一干二净么?平野不知道那一切的真相,自然亦不能理解。
而此刻,让他忽然怔住的原因是宝龄居然已经知道自己失忆了。
“是阿离告诉我的。”宝龄低声道。
说起陆离,平野眉宇间瞬间又闪过一丝悲伤,随即,神情慢慢变得复杂,半响才看了她一眼道,“那么,你都……想起来了?”
宝龄轻轻的摇摇头:“只是些零碎的片段吧,不算全都想起来,还是——很模糊。”
事实的真相她并不想告诉平野,也解释不清,毕竟,世上能相信她这种诡异经历的人屈指可数。
从前连生相信,是因为连生本就是个单纯、纯净的人。而后邵九相信,却是因为他原本是个复杂而奇特的人,他的想法本就与别人不同。
其余的人,大多数是介于两者中间的,他们并不单纯,却又只信自己多年来所信任的东西,那样的人,根本无法理解她的话。
平野愣了许久,才长长地吐了口气,方才眼中蕴含的怒气似乎慢慢消退了,取而代之的却是深邃的伤感,口气也没那么冲了,低低的道:“若是陆离知道……”
若是陆离知道,她总算恢复了一些记忆,该多么高兴啊?只可惜……
宝龄在心中暗叹一声,终是道:“他……会知道的吧。”
虽然她最终还是没有喊他一声大哥,但陆离死前终是将心中的话都对她说了出来,也算——了却了一桩心愿吧。
平野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的天空,仿佛凭吊着陆离,良久良久,他似乎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道:“既然你已经想起一些事来了,你怎么还能让公子他……”
她不是不算完全失忆了么?不是有一部分想起来了么?那么,她总该想起来之前将某件事当做使命一般的去完成,一心一意、奋不顾身,只为了要成全某人。那是她的使命,亦是一们三人共同的使命,从公子将他们就回来,打消了他们轻生的念头,又培养他们,让他们亲手报了血汗深仇的哪一天起,他们便发誓如此。既然是这样,她又怎么会任由公子……做那样的事?
一想起那件事,平野的心情便起伏起来,再也控制不住,甚至说不下去了。
平野的话只说到一半,宝龄听见“公子”两字,知他说的是邵九,不觉有些迷惑,微微皱了皱眉,等待他说下去。
平野忿忿地盯着她,眼底的火焰一瞬间烧了起来,“怎么,你是知道的吧?否则怎么不问我在说什么?”
宝龄莫名其妙,刚想问,却无奈根本插不上话。平野就像是开了一道怒气的开关,神情激动,冷冷的话语不断的冒出来:“你到底是失忆了还是根本变了?!你难道忘了我们当日许下的誓言?难道忘了我们发过誓,公子的事便是我们的事,就算付出生命来玩长也在所不惜?”
“你怎么能让事情变成那样?怎么能让公子为了你而……”平野深吸一口气,仿佛极力平息燃烧的情绪,然而,一想到多年来靠苦心经营的一切付诸东流,一想到公子付出了什么,一想到公子如今生死未卜,便无法控制自己,“你可知公子一生都只为了那个心愿而活?你可知公子这些年为了它付出了多少心血?可是,全都没了!什么都不剩!这一切,全都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因为陆离的死而难过,然而平野心中亦知那不能怪谁,但,这件事,这件事完全就是因为她!这才是平野心中真正难以原谅她的原因。
倘若走之前的她,就算付出生命亦绝不会让公子那样做的吧?纵然她死了,他也会难过,如同此刻陆离的死一样,然而她弄得天下大乱,却没事人一般的回来了,他却还是忍不住十分、十分地愤怒。
十几年的隐忍,才铺就了这样的一张网,眼看即将收网,却毁于一旦,就算是平野只是一个跟随者,亦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何况是公子?
宝龄怔怔的望着平野,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说着她完全难以理解的话。是他的情绪过于激烈么?是他的语速太过快么?为什么,她如坠云雾,一点也听不懂?
什么叫全是因为她?什么叫邵九为了她?她怎么能让事情变成那样……她让事情变成怎样了?
“平野,你能不能说得清楚一点?”半响,她终是无奈地打断他。
说话说半句,不清不楚的算什么?
平野算是停了下来,不过片刻,他几乎是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像要吃人一般吼道:“又要装作不记得不知道么?我说什么,你心中有数!”说罢,他头也不回的走了,跟阵风似的。
宝龄根本来不及问,愕然地站在原地。
第贰佰柒拾叁章 谁输谁赢
平野走后,宝龄回到房中,招娣已将屋子收拾了一遍,燃起了火炉,宝龄走到火炉边坐下,将手伸在火炉附近,火炉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窗外的漫天的飞雪,屋子里倒是温暖异常。招娣站立一侧,看着她。
这幅情景,让宝龄不觉仿佛置身于江南。她望着火炉中橘子色的火焰,怔怔的出神。耳边传来招娣的声音,“小姐,那家伙跟小姐说了什么?”
招娣的话仿佛将宝龄混乱游移的心思抓了回来,她开始慢慢整理平野方才所说的话。刚开始,她以为平野是因为陆离所以更为不待见她,那是一种迁怒,可自从与平野对话之后,她发现——似乎不是这样的。
好像,没那么简单。
平野在听到她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后,是有瞬间的错愕,神情亦不如刚开始那般的恶劣,愤怒转变为悲伤,应当是想到了陆离。很是难过,总之,缓和了一些,但随即,他的情绪却又激动起来,说了一大堆宝龄难以理解的话,好像是——关于另外一件事。
另外一件事——是什么事呢?
宝龄将平野所说的那些话又在脑海里慢慢地过了一遍。
——既然你想起一些事来了,怎么还能让公子他……
——你到底是失忆了还是根本变了?!你难道忘了我们当日许下的誓言?难道忘了我们发过誓,公子的事便是我们的事,就算付出生命来玩长也在所不惜?
——你怎么能让事情变成那样?你可知公子一生都只为了那个心愿而活?你可知公子这些年为了它付出了多少心血?可是,全都没了!什么都不剩!这一切,全都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都是因为你!
平野的话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刺着她的心房。
她想起自己被邵九从南京府带出来,便遇到骆氏,邵九得知她中毒的事之后,依旧带走了她,想用她来逼迫阮素臣就范,这件事不是她的推测,是邵九亲口所说。之后,她很久都没又见他,过了几日,陆离便说要带她与邵九、北地军汇合,一同北上。
虽然仿佛很紧迫但途中他们的车队并没有避忌什么,除了意外出现的裘沛之外,也并没有遇到阮家军队的拦截,从南京到北地,没有看到任何车队,没有感受到任何剑拔弩张的气氛。宝龄想,既然能这样,邵九必定早已平定了南京,扭转了局势,而从之前的局面来看,这也并非是她胡乱猜测,基本八九不离十。
再加上之后,邵九给她喝的那杯茶,她虽没有喝,但也猜到了应当是解药什么的。同时,邵九亦答应了办完陆离的丧事之后,她随时可以离开。
这一切看来,就是阮素臣对骆氏妥协,并为她放弃了江山。想到阮素臣为她放弃了那么多,宝龄彼时心头很不是滋味,然而,之后,他却又知道了自己不是顾宝龄的事实。
这一路来,陆离的死,那个天大的真相,让她脑海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空间静下心来思考。
然而此刻想来……不对!不太对劲!
虽然周围的一切都看来恢复了平静,但这平静中似乎有什么,是她所不知道的。
在北地已是第三天,纵然相隔千里之遥,但朝代更替是大事,帝王制虽在前朝被推翻、废除,但一个政权的推翻,整个华夏易主,也总该有一些消息传来,不会如同现在一般安静得&近乎诡异,就连北地——此刻应该欢天喜地的庆祝胜利的北地,在宝龄的车队进城时,也根本没有感受到那种气氛。
平野的话在她耳边响起,一个念头忽闪而过,宝龄微微睁大了双眼,有那么一瞬全身僵了一下,蓦地扭头看住招娣:“你离开南京府的时候,南京府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么?”
招娣一愣,她见小姐怔怔的一语不发,本是奇怪,此刻又问了这个问题,她想了想,困惑地摇摇头:“没有什么不寻常啊,跟小姐在的时候没什么不一样。”
“阮素臣呢?你离开之前他怎么样?”
招娣以为小姐是关心四公子,连忙道:“没事,四公子很好。小姐走后,四公子似乎更忙了,每日不到三更都不会就寝,一直在书房处理军中的事务呢,对了,记得奴婢离开那日,去向四公子告别,正巧四公子的部下进来,还问起北地军的事情……”
“说了什么?”宝龄只觉得呼吸越来越紧。
“那些人说话含糊不清的,奴婢也听不懂,就听到那人问四公子‘北地军是否要收编’什么的。”
北地军……收编?!
宝龄的心一沉,蓦地站起来,脑子里混乱一片。
收编。收编便是将原本不属于自己或旁支的军队纳入自己的正规军队。是占有!倘若按照她之前的推测,北地军此刻已是邵九的正规军,是获胜的一支军队,而阮素臣却是输家。倘若如此,阮素臣的部下如何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除非是……宝龄忽然凝注。
“小姐,您就别担心了。之前还以为九爷与四公子真会打起来,现在看来,倒像是没事了。”招娣见宝龄错愕的模样,以为她是为了之前突发的战事担忧,于是安慰道,“奴婢离开的那会儿,南京城里的戒备已经撤销了,如同从前一样。后来听说九爷带着小姐来了北地,奴婢想,定是九爷与四公子冰释前嫌了,才撤了军……”顿了顿,招娣又道,“小姐想,九爷与四公子两人,到底是……兄弟,何况昔日的那些事,也与四公子不相干,照奴婢看,九爷与四公子怕也是最终不忍吧?毕竟是同母异父,两个父亲都不在了,但三夫人却还好好的活着呢。看在三夫人的面子上,两人也不该兄弟相残啊。这样多好,天下太平了、。”
招娣心思单纯,何况有些事她亦只是知道了个皮毛,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南京城一触即发的气氛忽然间消失,是因为邵九与阮素臣和解了。
她这么想,也并非完全没有根据,毕竟邵九与阮素臣两人纵然有再大的仇恨,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啊,何况上一代的人都已不在了,这样的结果,亦并非没有可能。
然而,招娣的话一句句传入宝龄的耳中,她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招娣不了解,但宝龄却很清楚。
宝龄很清楚邵九是怎样的人。
倘若邵九真的顾惜兄弟之情,又如何会走到今时今日?
那么多年身心的伤痛,隐忍的蓄势待发,一步步地走到今天,怎么可能突然因为兄弟之情,因为不忍心而退出?
绝不可能——除非,有非要这么做的理由。
宝龄猛的朝门口走去。
忽然灌入的寒风让她生生的打了个寒战,很快,她便毫不迟疑地走出院子去。她没有撑伞,任由一片片雪花落下身上,知道看到几个北地士兵走过,她飞快上前拖住一个便问道:“平野在哪里?”
那士兵一愣,才认出来她便是那个与他们一同从南方来的小姐,立刻道:“在……方才还看到平总管在前厅见客……”
他话还未说完,便看到面前的女子如同一阵风似的不见了。
宝龄来到这里,便直接到了自己的屋子住下,并没有了解四周的格局,幸好这栋宅院虽不小却也不复杂,她只兜了几个圈子,又问了几个人,便找到了大厅所在。
大厅外守着几个侍卫,她上前一步,便被拦下了。
“我要见你们平总管。”宝龄想起方才那个士兵怎么称呼平野,便学着道。
那侍卫蹙蹙眉,礼貌地道:“平总管正在见客。”
“那好,我在这里等他。”
“这&……”那侍卫有些犹豫但大约是认了她出来,也不敢阻拦。
忽的,大厅的门开了,一人道:“什么事?”
那侍卫见了那人,立即恭敬道:“禀督军,有人要见平总管。”
宝龄朝敞开的门口望去,一个五十左右的男子首先走了出来,听了侍卫的话,他亦朝着宝龄望过来,浓眉大眼,不怒而威。
聂子捷。
而聂子捷的身后,是随后出来的平野。平野的目光落在宝龄身上,微微一怔。
聂子捷侧了侧脸,低声道:“那么,我先告辞了,至于那件事,我立刻派人去找。”
听了聂子捷的话,平野眸中掠过一丝担忧的神情,凝重的点点头:“一切拜托督军了。一有消息,立刻通知我。”
聂子捷自宝龄身旁走过,走了几步,忽的停下看她一眼,正巧宝龄亦回过头,她发现聂子捷似乎在细细的打量自己,随即眼底浮上一丝复杂的情绪,仿佛叹了一口气,再无停留,转身而去。
宝龄很快的回过头,平野已站在她面前,错开目光道:“什么事?”
比起方才,平野的态度似乎缓和了些,但依旧冷冷的。
“邵九在哪里?”宝龄直接道。
平野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动了动嘴角,像是冷笑一下:“与你何干?”
看平野的样子,宝龄又是好气又是无奈,只好退一步道:“好,你不肯告诉我邵九的行踪也行,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南京现在是怎样的状况?你们又为什么要突然回到北地?”她顿了顿,眼底弥漫上复杂的情绪,一字一字地道:“到底,那场战争,是输还是赢?”
到底赢得是谁?输的又是谁?这个她从前以为已经确定的问题,此刻成了心中最迫切想知道的事。
第贰佰柒拾肆章 找寻答案
仿佛是触动了一个禁忌的开关,平野的脸立刻变得铁青,用一种古怪的神情盯着她,冷然中带着一丝微微的迷惑。她居然这样问?仿佛一切都不知情。他心中的怒火在一瞬间被挑起,快要窜出胸口,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