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脸红心跳

第 33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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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鹿原 作者:肉书屋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搭棚借桌椅板凳,淘粮食磨面垒灶等项杂事,都由白鹿家族的人承担,白鹿轩在祠

    堂里接待了十七师和县府派来字置这场葬礼的官员,表现出来少见的宽厚和随和,

    对他们提出的新式葬礼的各项义程全部接受,只是稍微申述了一点:“你们按你们

    的新规矩做,族里人嘛,还按族里的规矩行事。”他转过身就指使陪坐在一边的孝

    武去敲锣,又对官员们说:“下来的事你们就放心。”

    咣─咣─咣─咣,宏大的锣声在村里刚刚响起,接着就有族人走进祠堂大门,

    紧接着便见男人们成溜串拥进院子;锣声还在村子最深的南巷嗡嗡回响,族人几乎

    无一缺空齐集于祠堂里头了,显然大家都已风闻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及知道了它的

    不同寻常的意义。白嘉轩拄着拐杖,从祠堂大殿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双手把拐杖

    撑到前头,佝偻着的腰颤抖一下,扬起头来说:“咱们族里一个娃娃死了!”聚集

    在祠堂庭院里的老少族人一片沉默。白嘉轩扬起的脖子上那颗硕大的喉圪塔滞涩地

    滑动了一下,肿胀的下眼泡上滚下一串热泪。眼泪从这样的老脸上滚落下来,使在

    场的族人简直不忍一睹,沉默的庭院里响起一片呜咽。白嘉轩的喉咙有点哽咽:

    “兆海是子霖的娃娃,也是咱全族全村的娃娃。大家务必给娃娃把后事……办好…

    …”有人迫不及待地催促:“你说咋办?快安顿人办吧!”白嘉轩提出两条建议:

    “用祠堂攒存的官款,给兆海挂一杆白绸蟒纸,一杆黑绸蟒纸:用祠堂官地攒下的

    官粮招待各方宾客,减除子霖的支应和负担。”族人一嗡声通过了。谁都能想到两

    条建议的含议,尤其是后一条,鹿子霖家里除了一个长工刘谋儿再没人咧呀!老族

    长白嘉轩这两条建议情深意义朗深得众望。白嘉轩接着具体分工,他一口气点出十

    三个族人的名字:“你们十三个人打墓箍墓,一半人先打土墓,另一半人到窑场拉

    砖。拉多少砖把数儿记清就行了。墓道打成,砖也拉了来,你们再合手把墓箍起来。

    ”白嘉轩又点出十一个人去搭灵棚:“灵棚咋个搭法?你们按队伍上和县府官员说

    的法子弄。顶迟赶明个早饭时搭好,灵车晌午就回原上。”白嘉轩又一一点名分派

    了垒灶台淘麦子磨面的人,连挂蟒纸的木杆栽在何地由谁来栽也指定了。族人无不

    惊诧,近几年族里的大小事体都由孝武出头安顿,老族长很少露面了,今r亲自出

    头安排,竟然一丝不乱井井有条,而且能记得全族成年男人的官名,心底清亮得很

    着哩!白嘉轩最后转过脸,对待立在旁边的儿子说:“孝武,你把各个场合的事都

    精心办好。”

    一切都在悲怆的气氛下紧张地进行着。白孝武实际c持着巨细事项;一阵儿到

    墓地上主持破土仪式,一阵儿又在祠堂前戏楼下和族人议定灵棚的具体方位,不断

    回答各项活路办事人的问询,不断接待临近村庄的官人和亲戚,他把各项主要工程

    的进程主动汇报给队伍和县府的官员,更不忘给这场不寻常的丧事的主人子霖叔说

    清道明。鹿子霖像个重病未愈的人坐在椅子上,哭肿的眼泡挤住了眼仁,似乎对如

    何安葬的事毫无兴味:“孝城,你就看着办吧!你觉得合适,叔也就合适了……你

    放心办去!”

    朱先生刚刚赶上迎接灵车。灵柩从汽车上抬下来,一边是胸戴白花臂缠黑纱的

    士兵,另一边是头裹白布身穿白褂的白鹿村的年轻族人,合伙的抬着灵柩从村口进

    入白鹿村村巷。灵柩前头是军乐队低沉哀婉的乐曲,后头是一班本原乐人喇叭唢呐

    悠扬优伤的祭灵曲。心软眼也软的女人们自从汽车停稳看见了漆成黑s的棺枋就扯

    开嗓子哭嚎起来,引得许多男人也嚎哭了,声震村巷。灵柩进入灵棚,三声震天撼

    地的火铳连续爆响,两条黑白蟒纸徐徐升上高杆,在空中迎风舞摆。军方和县府各

    界代表把早已备好的花圈挽联敬挂起来。临近村庄也纷纷送来纸扎的或绸扎的蟒纸,

    一个英雄的魂灵震撼着古原的土地和天空。朱先生在白嘉轩的陪伴下走在灵柩后来

    的前排,他没有哭泣,也没有说话,默默地进入灵棚,跪倒在灵台两侧装着碎麦草

    的口袋上,默默地为他的学子守灵。白嘉轩劝他尽了心意就行了,到祠堂或者到自

    己的屋里去歇息。朱先生木然跪着不言不语。白孝武进来弯下腰在他耳边悄声说:

    “姑父,队伍上的马营长在祠堂等你,说兆海托他给你捎来一样东西……”

    朱先生进入祠堂,马营长把一只铁皮罐头盒子j给他说:“鹿团长临终前托我

    j给你。我一直没敢打开。”朱先生把那个铁盒子在手里转了转掂了掂,又j给马

    营长说:“你把它撬开。”马营长用手抠了抠盖子抠不开,就甭着脖子打算用牙齿

    咬开。朱先生连忙制止了他:“不要用嘴碰它──太脏。”马营长愣怔一下,朱先

    生说:“那里头装着一撮死人的头发。”马营长眨眨眼问:“先生,你算卦算的?”

    朱先生说:“是他上中条山之前,我朝他要的,要一撮倭寇的毛发。”马营长惊讶

    地瞪着眼睛,接着就噢噢噢g呕起来。祠堂里的人纷纷围过来看那只铁皮盒子,手

    劲大的人把盖子抠起来了,里头果然是一堆头发。倒在地上,才发现不是一撮,而

    是四十三撮,每撮都用一根细铁丝拦腰扎死。众人一齐瞪着眼睛。朱先生说:“兆

    海呀,我明白了,你杀死四十三个倭寇。你……”说着一把抓住马营长的胳膊问:

    “你跟兆海都上了中条山,你说得准这四十三个野兽残害了多少中原同胞?”马营

    长“哇”地一声哭了:“谁算得清啊……”

    一项事先未作安排的祭礼被朱先生提出来,在刚刚安置下灵柩的灵棚前,焚烧

    四十三撮野兽的毛发,以祭奠兆海的灵魂。这件撼动人心的事已经纷纷传开,人们

    拥挤到祠堂里来,争着看那些毛发,究竟是人的头发,还是狼虫虎豹的眼毛?好多

    人看罢就丧气了,说那些毛发跟本原上人的头发一模一样,都是黑s的直发,却怎

    么就要到中国来作恶呢?那些毛发被人拿到灵棚前的场地焚烧,一股焦臭的气味弥

    散开来,引起好多围在跟前的人呕吐不止……

    朱先生在白嘉轩的陪引下去看望鹿子霖。鹿子霖瞧见朱先生就哭了,嗓子完全

    嘶哑,一声没哭出来的从椅子软软地跌到地上昏迷了。亲家冷先生一直守候在身边,

    对轮翻昏迷的鹿子霖和鹿贺氏施扎冷针。朱先生抚起苏醒过来的鹿子霖说:“白鹿

    原上顶好的一个子孙战死了……他是你养的;你不要光是难过,还应该豪气一些!”

    朱先生突然改变主意,不再继续参与祭奠活动,在嘉轩家吃了点饭就下原去了,

    天黑严时回到白鹿书院。他一回来就开始整理书院珍藏的图书,弄得头发上落着一

    层尘灰。接着就清理书院的财产和粮款项目,包括书院出租土地历年收回租粮的数

    字,租粮的开销以及剩余的数字,历届县长批拨编纂县志的经费和开销情况。这些

    事整整忙了两天,他才于夕y残照的傍晚时分走出书院,独自一人又转到书院背后

    的原坡上来,还是秋风萧瑟菊黄如金的深秋时节。三架黑s的飞机轰隆隆响着从原

    顶上飞过去,这是飞往西安城投掷炸弹的倭寇飞机。倭寇的队伍尚未进入潼关,倭

    寇的飞机早已从空中对西安进行了轰炸。据说是十七师在中条山连连重创倭寇,他

    们能占北平却进不了西安,于是就派遣飞机进行报复。最初的轰炸者造成了西安城

    居民的大逃亡,古都突然变成了一个死亡之地,在乡村保存着祖籍的或是沾亲带故

    的城里人,抚老携幼仓皇逃往乡间,带着七分惊惧三分卖弄的神气,向乡下人绘声

    绘s叙说炸弹爆炸的恐怖情景。朱先生的妻妹带着一身皮硝味儿逃到白鹿书院,只

    带着最小的儿子和一个包袱。皮匠既害怕挨炸弹,又丢心不下皮货作坊,说好了一

    起逃躲,临行时又坐在牛皮上拨不开脚。妻妹在书院刚住下两天,朱先生就发现了

    这个相貌酷似妻子的女人的全部缺点和令人讨厌的习x;爱说话爱逞能,爱玄耀爱

    虚张声势,尤其令朱先生不能容忍的是她那种城市人的优越感。朱先生从第二天晌

    午就不再正眼瞅她,对她的所有表现视而不见,匆匆吃罢饭放下筷子就到前院书房

    里去;他心里开始起了熬煎,这女人要是住下半年几个月,自己非得被厌烦致死。

    妻妹也发觉了姐夫的眉眼嘴脸不大谐调。朱白氏给妹妹解释说:“你甭在心。你姐

    夫平常也就是那个眉眼,顶多……那是独槽拴惯了的!”妻妹在白鹿书院躲过月里

    时光,皮匠丈夫把她又接回城去。西安城已经从最初挨炸的慌恐和混乱中镇静下来,

    钟楼和四个城门楼上安设了报警器,还听不到飞机的嗡声就响起警报声,人们纷纷

    钻进城墙根下的防空d里,屋院宽敞的人家也完成了自掘地道的工程。皮匠老练地

    说:“求咧,没啥害怕喀!人说钟鼓楼上的鸟儿震惯了胆大,我三天听不见飞机的

    响耳根子还闲得慌慌!”

    朱先生瞅着三架黑s的飞机消失在西边的天空,想到皮匠大概正拽着妻儿挤进

    城墙根下的d里,忽然生出一个恶毒的想法,炸弹最好撂在皮匠这号中国人的头上!

    朱先生从原城上回到书院天已擦黑,编纂县志的先生们刚刚吊唁鹿兆海回来,

    在院子里慷慨激昴地谈论着。徐老先生看见朱先生说:“明r是公祭r,十七师师

    长和县上的头脑脑都要出面,主事的人让我带话给你,要你明r在公祭会上讲话。”

    朱先生说:“我不去了。”徐先生惊讶:“你不去咋办?”朱先生说:“坟场我不

    去了,我要去战场。”老先生们全惊诧得面面相觑。朱先生沉静地说:“祭奠死者

    吓不跑倭寇。这样年轻的娃娃都战死了,我还惜耐这把老骨头g啥?徐先生,我走

    了你来主事,县志还是要编完。书院的各项帐目我都开了清单,再也没啥事j待了。

    ”徐老先生说:“你甭给我j待这些手续。我跟你上战场去!”老先生们随之一齐

    要求跟朱先生上战场,一个比一个情绪慷慨激愤,义无反顾,视死如归。朱先生再

    三劝解也不顶用,最后说服了一位膝关节有毛病的老先生和门卫张秀才俩人留下。

    朱先生霍地从石凳上站起:“这样也好!咱们明r一起上原参加公祭大会,我代表

    咱们几个老朽发表抗击倭寇的宣言。”

    朱先生的讲话成为公祭仪式的高c,甚至完全形成暄兵夺主的局面,也超过了

    他过去禁烟和赈济的影响,八个老先生的民族正气震动了白鹿原。第二天出版的

    《三秦r报》在头版显著位置标出了题为《白鹿原八君子抗战宣言》的新闻,震动

    了城市上下朝野。三天后,上海《文汇报》全文转载这条消息,标题改为《关学大

    儒投笔从戎》,影响扩大到南方。一时间,响应朱先生的理学同仁纷纷投书报刊要

    求取义成仁者超过千人。朱先生对八位先生说:“报纸把咱们的后路堵死了,谁想

    反悔也难了!”

    朱先生给另外七位先生放了六天假,让他们回去与家人团聚团聚,安排一下家

    事也走一走亲戚,此行无疑等于永诀。约定第六天晚上在书院集中,八人竟然无一

    人缺空。除了朱先生,他们无一例外地遭到儿孙亲朋和乡党的劝解,甚至大声嚎哭

    拉胳膊抱腿,然而他们全都冲破了围堵,背着包袱卷儿赶到白鹿书院准时向朱先生

    报到。朱先生对每一个能够践约前来集中的同仁都是深躬长揖相迎,愈加珍重他们

    的品格。朱先生特意让朱白氏备置下八碗菜肴为大家壮行,今r自己也开了酒戒,

    举起杯来说:“这杯酒叫做‘不回头’。”先生们酒兴泛涨,诗兴大发,争先恐后

    吟诗词抒发豪情。朱先生离席进入寝室,把妻子朱白氏牵着手臂扶坐到席上,然后

    斟满一杯酒,自己也端起酒盅:“咱们结发以来还没喝过酒。你跟我一辈子缝联补

    诀烧锅燎灶一辈子。我是雷声大雨点小,p事未成,空受你服侍。我一生不说悄悄

    话,今r把我谢恩的话当着同仁们说出来,你要是不嫌弃我,我下辈子还寻你……”

    朱白氏温厚的脸颊上泛起一缕羞悦地云霓,眼里涌出泪花:“我下辈子要脱生个先

    生。”朱先生笑说:“那我就脱生个女人服侍你。”先生们哄笑着,争先给朱白氏

    敬酒。朱白氏竟然毫不推辞,也不扭捏,连着喝下八盅酒,脸上泛着红晕,反过手

    给众位先生一一斟上酒,沉静地举起酒盅说:“你们八个打死一个倭寇都划得来!”

    先生回到寝室,带头酒后的轻松感说:“你刚才那一句祝辞说得真好!”朱白

    氏还未答话,门帘忽然挑起,鹿兆鹏站在门口。朱先生和朱白氏都惊愣一下:“你

    ……兆鹏?”鹿兆鹏坐下来,直言不讳:“先生,我来给你说……”朱先生很敏感:

    “你啥也甭说。我下半夜就走了,你说啥事我也顾不了了,帮不上了。”鹿兆鹏却

    扬起脸:“给我吃俩馍,我饿了。”朱白氏取来馍和菜,又端着一壶酒:“你运气

    好兆鹏,正赶上喝一盅。”鹿兆鹏三五口吃下一个软馍,对朱先生说:“朱先生你

    们甭去了!”

    “你只管吃馍吧!”朱先生说。

    “先生!这不是我劝你,是我们党派我来劝你,出于对先生的敬重和爱护。”

    “我还是我。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我不沾这党那党。你们也甭g预我。”

    鹿兆鹏听出朱先生的口气很硬,继续吃馍吃菜喝酒,以缓慢的口吻说:“先生,

    你的宣言委实是振天动地。可也是件令人悲戚的事。蒋委员长有几百万武装精良的

    军打r本打内战,倒叫八个老先生……”

    “倭寇杀到窝口了,还在窝里咬!”朱先生嘲笑说,“是中国人,到窝子外头

    去咬,谁能咬死倭寇谁才……”

    “先生你得看出谁咬谁?”鹿兆海辩解说,“他咬得我们出不了窝儿,他要把

    我们全咬死在窝里,根本就是……”

    “甭说了兆鹏。我看出谁咬谁也不顶啥!”朱先生说,“咬吧咬去!我碰死到

    倭寇的炮筒子上头,也叫倭寇看看还有要咬他们的中国人!”

    鹿兆鹏抿下嘴停止了争论,扬起头时转换了放题:“先生,你们到哪儿去打r

    本?总得投到队伍里吧?”

    朱先生说:“到中条山去十七师。”

    “先生──鹿兆鹏缓缓站起来说,“十七师早已撤离中条山回潼关……”

    “谁说的?”朱先生惊诧地问:“撤回潼关g什么?撤到哪里去了?”

    “撤到渭北去了。”鹿兆鹏也嘲笑说,“按先生的话说嘛,就是窝里咬!我们

    叫做打内战。蒋某人亲自下令撤回十七师攻打陕北红军……”

    “你……说的可是真的?”朱先生怀疑了,“兆海的尸首刚刚从中条山搬回来

    ……”

    “兆海……不是r本人打死的,是他进犯边区给红军打死。”鹿兆鹏痛苦地皱

    皱眉头,“不过,这消息还未经证实……”

    “没有证实的话不要说。”朱先生有点愠怒,“兆海是你的亲兄弟,你说这种

    我不爱听。”朱先生说着站起来走到门口,回过头说,“我不信你的话。你说兆海

    的瞎话我不信。你说十七师撤离的消息我也没听说过。”说罢丢下兆鹏走出屋子。

    丈夫拂袖而去的唐突行为使朱白氏难为情起来。鹿兆鹏却不显得尴尬,反倒安慰起

    朱白氏来,没有再多停留就告辞了。

    朱先生一行八人j啼时分走出白鹿书院大门,在门前的平场上不约而同转过身

    子,面对黑黝黝的白鹿原弯下腰去鞠躬三匝,然后默默地走下原坡去了。他们在星

    光下涉过滋水,翻上北岭,登上北岭峰巅时正好赶上一个难得的时辰,一团颤悠悠

    的熔岩似的火球从远方大地里浮冒出来,炽红的桔黄的烈焰把大地和天空熔为一体。

    沿着山道走到岭下,便是气势恢宏的渭河平原,一条一绺或宽或窄的垄亩纵横联结

    着,铺展着,一望无际的麦苗在温柔的晨光下泛着羞怯的嫩绿。八个一律长袍短褂

    的老先生一步一步踏过关中平原的田野和村庄,天s暮黑时终于赶到渭河渡口。

    渡船已经停止摆渡。朱先生领着七位老先生央求船公解开缆绳,在天s完全黑

    严下来还可以摆渡一次。船公闷着头连瞅也不瞅他们,被缠磨久了就冷硬地撂出一

    句话来:“这是军事命令。你求我不顶用,你去求老总吧!”这当儿正好有三个士

    兵走过来,声s俱厉地盘问起来。朱先生瞧着他们笑着说:“小兄弟一个个都很精

    神噢!给老汉们耍歪可惜了小兄弟们的这精神儿。有这精神到潼关外头耍歪去,在

    那儿能耍出歪来才是真精神……”三个士兵哗啦一声拉开枪栓,对峙着八个老先生

    ,然后连推带搡他们到一间草屋里去。朱先生对他的同仁笑笑说:“好!咱们还

    没过渭河,就在自家窝子里当了俘虏。”又转过头问一个士兵:“要不要我们举起

    手来?”

    一摆溜儿八个老先生真的举着双手,被三个士兵押到一座草顶屋子,这也许是

    摆船工烧水煮食和睡觉的地方。屋子里站起来一位军官,竟会是护送鹿兆海灵柩的

    那位马营长。朱先生一见就揶揄说:“你看看老夫举手投降的姿势对不对?”马营

    长瞪了三个士兵一眼,斥骂一声:“眼瞎了吗?”急忙搀抚朱先生坐到屋里一条木

    凳上,随之豁朗的说:“朱先生和诸位先生的抗战宣言我们师长看到了,特派我到

    这儿来恭候先生,师长命令:”绝不能把先生放过河去。这道理很清楚……“朱先

    生和他的同仁们一齐吵嚷起来。马营长丝毫不为所动:“先生跟我说什么都无用,

    我得执行师长的命令。诸位今晚先到五里镇歇下,明天我再请示师长。”先生们还

    在嚷嚷不休。马营长说:“我还有军务,不能陪诸位了。我派士兵送诸位到镇上去

    ……”朱先生一句不吭,率先走出草屋。八位先生愤愤然也走出来。朱先生说:

    “我明r早起一定要过河。我不管谁的命令。你让你有士兵把我打死在渭河里。”

    说着就坐在沙滩上:“咱们就坐在这儿等天明吧!”八位先生纷纷扔下肩头的背包,

    示威似的坐下来。马营长说:“这儿不能有闲杂人。我在执行命令。诸位到镇子上

    去吧!”朱先生问:“你不是说专意恭候我吗?看来此话属虚。”马营长说:“不

    要多问,你们快去镇子上。”

    朱先生一行八人在五里镇的一家客店里歇息下来,老先生们经过长途跋涉已疲

    累不堪,一倒下就酣然入睡了。夜半时分,一阵急紧的敲门声,惊得老先生们披衣

    蹬裤惊疑慌乱。朱先生拉开门闩,马营长和两位侍从站在门口说:“请先生跟我走。

    ”先生们纷纷收拾背包。马营长说:“诸位接着睡觉,只请朱先生一人。”

    朱先生跟着马营长走时镇子背后的村庄,又走进一家四合院,进入上房客厅,

    一位微服便装的中年人迎出来打躬作辑,马营长介绍说:“朱先生,这是我们茹师

    长。”朱先生惊愕片刻,作揖还礼之后:“真的劳驾将军了。”俩人没有几句寒暄

    便进入争论:

    “先生,你投十七师我欢迎,但你不能去战场。你留在师部给我和我的军官当

    先生。”

    “我把砚台砸了,毛笔也烧了,现在只有一个目标──中条山。”

    “那地方你去不得。”

    “任啥艰难我都想过了,大不了是死,我就是到中条山寻死去呀!”

    “嗬呀朱先生!你到战场帮不上忙倒给我添上累赘了。我可不能睁眼背你这个

    累赘。”

    “我不是累赘。我打死一个倭寇我够本,我打不死倭寇反被倭寇打死我心甘。

    退一步说,上不了战场还可以给伙伴淘米烧锅,还可以替兵磨刀喂马……我累死病

    死战死了也不给你添累赘,我的尸首也不必劳神费事往回搬!”

    “先生呵,好我的朱先生呵……”

    “现在我不是先生,是你的伙计马夫……”

    “我都去不了中条山了,你怎能去呢?”

    “你打败了?”

    “我打胜了,又撤了!”

    “打胜了为啥要撤?”

    “就因打胜了才撤。”

    “谁叫你撤兵?”

    “还能有谁呢?中国能下令叫我撤兵的只有一个人!”

    朱先生默默地闭上口,不再争执要当伙夫或马夫的话了。

    “我茹某愧对关中父老啊……”

    这是一支真正的关中军。从前任创建者到茹师长都是关中人,一个是祖籍西府,

    一个是东府土著。从师长部一直到连排长也都是关中人,士兵几乎是清一s的三秦

    子弟,只有个别军官和少数士兵属河南籍的关中人,他们是逃荒流落到关中的河南

    人后裔。乡谚说“关中冷娃”,而诗圣杜甫曾有“况复秦兵耐苦战”的褒奖。茹师

    长率领十七师的三秦子弟开出潼关进入中条山,那个中条山随之成为关中父老心目

    中知名度最高的山脉。出关头一仗打下来,就把茹师长的玉照打到r本侵华司令部

    长官的桌案上;这支地方s彩甚浓,但在中国武装力量只能算作杂牌子的军队,竟

    然使受命进入潼关的大r本王牌师团不敢越雷池一步;茹师长的照片以及他祖宗三

    代的资料也被搜集出来研究,结果不甚了了。无论r本人起初轻视也罢,吃了一场

    败仗之后又倍加重视也罢,这支在中国抗战武装力量中确实挂不上号的地方杂牌军,

    在近二年的中条山阻击战中,使大r本小鬼子不能前进一步吃尽了苦头。中条山之

    战是r本侵略军在中国土地上遇到的最有力的抵抗之一,终于保持住了中国西北这

    一方黄土不受铁蹄践踏。

    茹师长说:“先生呀!十七师不是亲生娃,是后娘带来的娃喀!把我调出潼关

    到中条山打r本,我拿的是‘汉y造’;把新生娃调到西安来驻妨,扛的用的全是

    美式装备的洋家伙!把我调到中条山名义上他能得到抗r的赞誉,实际是借r本人

    之手替他杀死‘后娘带来的娃’!甭说r本人没料到十七师会站住中条山,连他派

    我出关也根本没想到我会挡住r本人……我在中条山没退一步,得不到奖赏,连军

    饷也断了;我撤军,还冠冕堂皇地说是让我回关内休整……”

    朱先生问:“你……这么说你真撤兵了?撤到哪里去了?”

    茹师长说:“撤到北山。十七师撤进潼关,他就忘了给我说过的‘休整’的话

    ,立即命令我进北山围剿红军。这回要的还是一个把戏,好哇,你能打r本人,你

    再去打打红军,你打败了红军我高兴,你被红军消灭了同样高兴……”

    朱先生悲哀地说:“完了完了,中国完了。鹿兆鹏给我说这话我不信,还训了

    他,可没料到竟是真的!茹师长……兆海是倭寇打死的,还是红军打死的?”

    茹师长突然低头:“先生别问了呵先生……”

    朱先生百哀地仰起头来:“天哪!天哪……我再不问你啥了……我听够了!我

    明r早起回我的白鹿原,我等着倭寇来把我杀死好了……”

    茹师长说:“先生甭这么悲伤吧!你知道我此行何处?”

    朱先生说:“我刚说过任啥事都不想问了。”

    茹师长说:“我刚从北边回来,马营长在河边布防怕人暗算我,正好遇见先生。

    我而今看透了,特别是鹿兆海团长牺牲以后,我才下决心走这一步。好咧好咧,我

    跟北边谈好了,谁也不打谁……”

    朱先生说:“你的这个窝里总算不咬了……我想回店里睡觉去。”

    朱先生又回到白鹿书院,给门卫张秀才加立下一条规矩,除了编县志的诸位先

    生的亲戚,其他任何人都不许进门来,从此r起,关门谢客。他自己也不再读书,

    更不为任何人题军字画,早晨开始晚起,草草漱洗之后,就走上书院背后的原坡,

    傍晚时分仍然在山坡上度过。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批阅修改八位同仁分头编成的县

    志各部分的手稿,终r几乎说一句话。他决定不再朝县府讨要经费,用书院官地的

    租粮来维持县志最后的编写工作。前十卷已经就绪,先送石印馆付印,后十二卷也

    即将编完。许多涉外的事,他指靠徐先生办理;后十二卷的通改也由徐先生来做,

    由他最后再顺一遍。

    有一天,徐先生对“民国纪事”一栏提出疑问:“朱先生,‘共军徐海东部过

    滋水县到东山’这一条里的‘军’字是不是笔误?”朱先生说:“不是。”徐先生

    说:“前边几条都用的是‘匪字’字,改不改?”朱先生说:“不改。”徐先生说:

    “同在‘民国纪事’卷里,前边用‘匪’字,后边用‘军’字,用字不统一会给后

    人造成漏d。”朱先生说:“不统一就不统一吧!留下一点漏d让后人指责也好喀

    ……”徐先生大惑不解。

    鹿兆鹏又一次走进山来,见到芒儿就拱拳作揖:“我来谢你救命之恩,只是太

    迟了点。”芒儿直戳戳地笑说:“还劝不劝我投奔你们的游击队?”鹿兆海也坦然

    相告:“我劝不下就等着。”芒儿说:“你甭等我,你等黑娃吧。”鹿兆鹏听出话

    味儿忙问“这话咋说?”芒儿坦城地解释说:“我不会改变主意,你等不着。你等

    黑娃改变主意吧。我早给黑娃说过了,想投游击队,想归顺县保安队都行,弟兄们

    凡愿意跟他走的都可以走。哪怕剩下我光杆司令,我就挟着麻袋世界游逛去呀!游

    到哪儿死到哪儿到哪儿为止。”鹿兆鹏笑了:“等不住你也甭想等住黑娃,他跟你

    一条辙。”芒儿更加真诚地说:“我倒盼你能劝下黑娃,让他把弟兄们领走,或保

    安团或共产党游击队,愿意投哪家子我都不g涉。”鹿兆鹏疑惑地问:“芒儿,你

    这话越说越离谱儿了!你咋能这样猜估我?芒儿说:“我说的是真心话。黑娃不信,

    你也不信?我当土匪当腻了,也累了,我想一个人浪逛四方。”黑娃揉着眼睛走进

    来,看见兆鹏时惊愣一下。芒儿接着说:“你不信问问黑娃,这话我跟他也说过。”

    说着走出去:“我去看看把菜弄好了没?兆鹏算你有福,正赶上犒劳酒。”

    黑娃有点心神不定地说:“兆鹏哥,你再甭提投游击队的事。”鹿兆鹏说:

    “我刚才跟大拇指已经提说了。”黑娃说:“提说得不好。你三番几次说服投游击

    队,孝文也来说服归顺保安团。你想想,我怎么跟大拇指共事?”鹿兆鹏不以为然:

    “不!我刚才听大拇指的口气……倒是有变化。黑娃摇摇头:“你甭上当!”鹿兆

    鹏就摊开底儿问:“先不说大拇指,我只问你,你到底打的啥主意?你想投游击队

    还是想投保安团?还是哪家也不投,继续当土匪?我再说一遍,你撇开大拇指,单

    你心里到底怎么打算的?”黑娃瞅了兆鹏一眼,低下头陷入沉默。鹿兆鹏瞅了瞅黑

    娃的架势说:“好咧,你甭回答了,我明白了。”黑娃扬起头说:“你啥也不明白

    !大拇指不投游击队,我也不投游击队。”鹿兆鹏突然说:“那你们就去归顺保安

    团。”黑娃咧了咧嘴嘲笑说:“你说气话吧?”鹿兆鹏点点头说:“是真话。归顺

    保安团。”黑娃迷惑地眨眨眼:“你来替孝文活动?”鹿兆鹏笑笑说:“各为其主

    嘛!”

    大约半月后的一天夜里,黑娃正睡着,被一阵女人的惊叫声吵醒,拉开门一看,

    黑牡丹一丝不挂,披头散发,抖抖索索站在月亮下,说大拇指死在她炕上了。黑娃

    一把推开黑牡丹跑进她的窑x,大拇指芒儿趴在炕上,两只胳膊一只压在腹下,一

    只抠进苇席里头,一条腿蜷在炕席上,一条腿吊在炕墙下;满炕都是血。土匪弟兄

    们全都拥来乱哭乱叫。先生走过来,先摸了下脉,又翻起大拇指的脸看了看,对黑

    娃说:“五倍子。”

    黑娃黑着脸,把吓得软瘫在院子里的黑牡丹揪着头发拖到油灯下。这是黑娃首

    先想到的第一个凶手。黑牡丹虽然吓得傻愣,却仍然本能地替自己辩解。她的话语

    粘滞结巴,前言不接后语,却向黑娃以及众匪基本叙述清楚了大拇指死亡的情景:

    大拇指提着酒葫芦,自己喝着也给她灌着。大拇指仍然和往常一样喝着酒,和她耍

    着,也给他灌着酒,喝得他半醉,她也半醉的时候,他才和她弄那事。他刚进入她

    的身体,就浑身打颤,一下子泄了,接住“哇啦”一声喷出一股血来,喷得她满脸

    满脖子都是。她吓得爬起来,看见大拇指在炕上一扭一拧地喷吐着血水……黑娃问:

    “你把五倍子给倒进酒葫芦了?”黑牡丹反辩说:“那不连我也毒死了?他也给我

    灌酒!”黑娃尚未开口,几个土匪弟兄已经揍起来了,打得黑牡丹在地上滚着叫着

    ,直到不滚也不叫,黑娃才制止了众弟兄。

    清除凶手的内乱持续了几乎一个月。先头侧重于出事那天晚上谁到大拇指窑里

    去过,聚宴时谁和谁都给大拇指倒过酒敬过酒,谁跟大拇指挨近坐着等等细节,被

    牵涉被怀疑的土匪一一领受了杖责和捆绑,却没有一个人招认。随后又从人际关系

    上搜寻线索,某人曾对大拇指说过二话,某人对大拇指处罚他的事怀恨在心……如

    此等等,又有一批弟兄遭到皮r之苦,却仍然没有抓获真正的凶手。黑娃被这场暗

    杀事件搞得疑神疑鬼,既怀疑弟兄,也担心弟兄们怀疑自己,他敞开亮明地宣布:

    “敢毒死大拇指,也就敢毒死二拇指我。再说,要是查不出个水落 出,有弟兄还

    疑心是我下的毒手,说我想当寨主了……”黑娃随之决定重赏揭发了毒的人,直至

    抛出“谁揭露出内j,就推推为大拇指”的建议。土匪窝子里很快出现互相怀疑,

    互相告密,胡踢乱咬的局面。有人被揭发被杖责之后,拖着两腿鲜血,爬到黑娃窑

    里又去揭发旁的弟兄,几乎所有弟兄都揭发过别人,又被别人揭发过,因此几乎所

    有弟兄无一例外地都挨了g杖,打了p股。后来发生了这样一种情况,好多人重新

    回过头来一齐咬住黑牡丹,众口一词咬定毒死大拇指的内j非她莫属。道理很简单,

    百余号弟兄里只有她一个是被迫掳上山来的,只有她对大拇指怀着深仇,才下得了

    这种毒手。黑娃也能想到这一层,于是又把黑牡丹拉出来杖责。黑牡丹尚未从头一

    回的酷刑伤疼里恢复元气,招不住几g就咽了气。弟兄们咋呼着把黑牡丹扔到沟底,

    咋呼着给大拇指报了仇,咋呼着应该结束这场事件了,也该出去“做活”了。黑娃

    冷笑一声说:“黑牡丹不是内j,我从她死时的眼睛里能看出来。真正歹毒的家伙

    还没抓住……”追查内j的事继续着,山寨里的危机发展到白热化。一个被揭发被

    杖责的弟兄们纷纷哭劝黑娃暂停追查,或者改变一下追查的方式方法。黑娃拒不理

    睬他们,更加坚硬的说:“抓不出那个内j,咱们就散伙!”接二连三又发生了弟

    兄逃离事件,先是一个,接着两个,跟着又有两个,相继不辞而别,山寨里处于人

    心涣散,分崩离析的局面……黑娃已无力扭转。

    白孝文适得其时来到山寨。

    白孝文一句话立即制止住土匪窝子里的内乱:“黑娃,你再追查下去就要挨黑

    枪。”黑娃焦躁地说,我也可以对弟兄们明心了。”白孝文并不赞赏这种义气到死

    的愚忠,以轻俏的口气说:“你甭查了。凶手跑了。”黑娃将信将疑,逃走的五个

    弟兄不仅与他没有的私怨,和大拇指也没有什么隔卡蒂隙。白孝文意味深长地说:

    “听说兆鹏前不久来过?”黑娃说:“这跟他有啥关系?”白孝文笑笑:“你肯定

    你的窝子里没有他的人?堂堂县府里都被他砸楔子了。共产党搞这一套可真是无孔

    也能入哩!”黑娃摇摇头说:“我至今还没查出一点线索。”白孝文就亮出底牌:

    “我的情报已经获悉,你这儿有两个弟兄逃出去投了游击队,这俩人就是兆鹏安c

    进山寨的底线儿。”黑娃惊疑地瞪大了眼睛:“这要是真的,兆鹏也就太不仗义了!

    ”黑娃终于在烦躁的思考中松了口:“好吧!我得看弟兄们下不下山。”

    决定去留的重要会议在山寨议事大厅(d)召集。白孝文有一种瓜熟蒂落的预感,

    十分自信地向土匪们讲述了滋水县最新的局势:“这是一个机会。千载难逢的一个

    机会。根据国家局势,县府决定扩大保安团编制,新增一个炮营。我跟张团长说妥

    了,弟兄们下山后,连窝端进炮营不拆伴儿。鹿兆谦当炮营营长。土匪们被内乱搞

    得灰心丧气,精疲力竭,好多人对归顺保安团颇为动心,只是谁也不敢挑梢露头。

    黑娃尽管再一次强调“由弟兄们决断”。却仍然没有人吭声。白孝文很真诚也很洒

    脱地说:“r本人在中国撑不了几天了。打完r本,政府就要收拾共匪。收拾共匪,

    那仅是小菜一碟,猴毛一撮。收拾了共匪之后,自自然然该剿灭土匪了。弟兄们现

    在不愁吃不愁穿,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等到那时候就麻烦了。所以我说这是

    一个机会……”在众人的沉默中,那位刀箭先生站起来说话了:“我老了,啥也不

    图了,只求死了能归祖坟。”土匪们随之纷纷喊起来:“归顺保安团……”黑娃抱

    起双拳,跪倒在众人面前:“我跟众弟兄走,是崖是井也跳咧!”

    滋水县境内最大的一股土匪归服保安团的消息轰动了县城。鹿黑娃的大名鹿兆

    谦在全县第一次公开飞扬。这股土匪从匪首到匪徒,全部隐姓瞒名使用奇怪的代号,

    谁也搞不清他们的真实姓名。白孝文和鹿黑娃领着百十名土匪走进滋水县城的南北

    大街,两边店铺里的市民放起了鞭炮。在县城南边保安团的营地举行了受降仪式,

    县党部书记岳维山、侯县长和保安团张团长亲临欢迎。黑娃和岳维山握手时感到极

    大的不自在。岳维山攥住黑娃的手说:“咱们是老朋友了,我欢迎你。”黑娃满脸

    尴尬地苦笑了一下。

    黑娃和弟兄从一开始决定受降招安就潜藏在心底的凝虑很快得以化释,弟兄们

    全部编为新成立的炮营,黑娃被任命为营长。白孝文因功劳卓著,受到县府嘉奖。

    白孝文终于有了对黑娃推心置腹的机会:“兆谦兄,我欠你的……到此不再索赔了

    吧?”

    第三十章

    某天早晨,中华民国政府对设在白鹿原的行政机构的名称进行了一次更换,白

    鹿仓改为白鹿联保所,田福贤总乡约的官职名称改为联保主任;下辖的九个所一律

    改为保公所,鹿子霖等九个乡的官职称谓也改为保长;最底层的村子里的行政建制

    变化最大,每二十至三十户人家划为一甲,设甲长一人;一些人多户众的大村庄设

    总甲长一人;这种新的乡村行政管理制度简称为保甲制。这不仅仅是名称的更易,

    重要的在于防止和堵塞共产党势力在乡村的滋生和蔓延。在整个原上的所有村寨完

    成新的建制,而且任命了全部甲长总甲长和保长以后,田福贤第一次以联保主任的

    新面貌召集了一次联、保、甲三级官员会议。田福贤开宗明义地说:“r本投降了

    就剩下共产党一个对手了,现在从上到下要集中目标,一门心思收拾共匪。中华民

    国的内忧外患将一扫而光,天下即可太平。甲长要保证你管辖的那二三十户里头不

    出共匪,不通共匪;总甲长要保证你那个村子不出共匪;我田某嘛,也向县上具保,

    在白鹿联保所辖属的区域彻底剿灭共匪,哪个保哪个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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