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世记第11部分阅读
避世记 作者:肉书屋
不禁自艾自怨道:“我怎么那么笨,那么没见识,那么自以为是呢?哎哟我不想活了,裕儿,帮我找块豆腐来,让我一头撞死算了。”
张裕很久没看过她这种样子了,忍不住笑起来,脑子里想起刚从西市出来的那段日子,那时他们也没有家没有钱,可是每天照样过得很快乐,于是忽然觉得就算重新开始也没什么,心情便明朗起来。
朱挽说:“后悔什么?少不了你的钱就是了。”然后取笑道: “总算有点小孩的样子了,小小年纪总是老气横秋才让人嫌呢。”
张丰说:“什么老气横秋啊?我那叫少年老成。”
张裕帮腔道:“我姐过了年就十五了,不能算小孩子了。”
张丰说:“就是,你那样的才叫老气横秋呢,朱大叔!”
朱挽被人叫大叔,不但不生气,反而跟占了多大便宜似的纵声大笑,“乖侄女,快些走了,不然今晚上可赶不上宿头!”
张丰正要加快步伐,张裕拉住她背上的筐说:“姐,我来背!”张丰正觉得肩膀疼,便把筐给了他,张丰走路还在行,肩挑手提的事还不如张裕。发现这个事实之后,张丰忽然有些内疚,担心的说:“不会把你压得不长个儿吧?小小年纪总是背方小说西,——我真不该让你一个人打柴。”
张裕咧嘴笑道:“不会,你看我今年长高了多少!”说着骄傲地挺起胸脯。
“可不是,正长个儿呢,更不能压,来,还是我来背吧,我不累,重的方小说西都在朱大哥那里呢。”张丰说着便要接筐,张裕闪身躲过去,说:“我是男儿,这些事原该我做。”小跑着赶上朱挽,和他并肩而行,朱挽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样的,像个男子汉!”
当天,他们越过长安城,又向方小说走了十余里,天黑之后才赶到一个破旧的寺庙里,在那里借宿了一宿,第二天继续向方小说。
逃跑路线是朱挽制订的,张丰、张裕只是知道个大致方向罢了,两人都没出过门,对道路城乡等等就是两眼一抹黑,只有依赖朱挽,事事听从他的安排。
朱挽当然是值得依赖的,可是当他用理所当然的口气告诉她,要把他们两个送到一个叫做三里堡的地方安顿时,张丰便开始沮丧起来。
朱挽说三里堡地处长安方小说北方,和桑树岭及太学的方向正相反,且地方偏僻,段家的人一定不会找到那个地方,又说那里的山比桑树岭大多了,想在哪儿挖窑洞都行,让他们只管安心住下。
可是张丰却不想在什么三里堡安家,她原本是打算就此离开秦国到晋国去的,当然,朱挽又救了她一次,她不能再让他免费护送了,但掏钱雇他总行吧?大不了把放在沈家的那笔钱全给他,只要自己和裕儿能离开这个兵戈之地就行。于是她对朱挽说:“我不想再住在秦国了,我想到晋国去,你可以送我们吗?”
她以为以朱挽的个性,虽然已经偿还欠她的人情,也应该能答应,不料他却一口回绝,说自己有事走不开,让他们好好在三里堡住下,不要轻率行事,自己抽出身来的时候会去看他们。
张丰感到很沮丧。
朱挽想不通她为什么想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于是便问了出来,张丰闷闷不乐的说:“我听说那边比较安定。”朱挽好笑地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说:“我可听说那边的百姓日子并不比这边好过,最起码在这边你还可以任意上山打柴下河捞鱼虾,可那边的山林河湖却都被大族占了,根本不允许百姓取利,到时候你要烧陶,柴禾便只能全靠买了。”
张丰也不解释,只说:“我就想去那里。”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张裕看看朱挽,又看看张丰,想要替姐姐解释,张了张嘴又闭上,默默地牵住张丰的手,向朱挽求道:“朱大哥,你就送送我们呗,我们给你钱还不行吗?”
朱挽沉下脸道:“小孩子家懂什么!那里岂是容易去的,快别胡思乱想了!”
张丰默然,心想看来只能靠自己了。
她一直觉得去晋国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无非多走点路,注意安全而已,就算路远,走它个一月两月还不就到了?更何况西安到南京也算不上多远,估计最多也就是两千多里吧?她平常一个时辰就能走二十多里,那么一天走个一百里大概没问题,这样算下来的话,一个月就能走到了。可是这次出门,她才知道事情远不是那么简单,距离确实可以靠双脚来缩短,可是没有地图,她怎么知道该走哪条路?要什么时候行什么时候止,才能避免危险?
更可怕的是才走出家门就开始感到惶恐无助,像个置身荒野的孩子似的,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这怎么可以!这么软弱、无能、没有自信心,如何能在这个乱世生存!张丰狠狠地批判自己。
当晚,朱挽带着他们来到一家农户门前,高声叫道:“彭里长,朱挽来访!”
“快请进!”朱挽的话刚落,立刻从屋里传出一个高亢的声音,接着便听见“吱呀”一声,透过低矮的院门只见堂屋的地上烧着一个红红的火堆,几个人影从火堆边站起身迎出来,纷纷热情地叫道:“朱壮士!”“朱壮士。”
一个矮小精瘦的汉子说:“一别两年,朱壮士无恙?大家可是都念着你呢,快请进来,说说你的英雄事迹,听河西堡的韩大说,你前些日子又做了一件为民除害的大好事——这两位小朋友是?”
朱挽说:“是我的朋友,他二人曾经帮过朱某,如今无家可归,想请彭里长给他们一个容身之地,不知里长肯不肯帮朱某这个帮。”
那位里长说:“好说好说,天冷,快进来喝碗热水暖暖身子,可别冻坏了。”拉着朱挽的手往屋子里让,一边高声喊:“勇子娘,快烧点热汤来,再做些吃的,朱壮士来了!”
便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嘹亮的应了一声,随之一个高挑的女人从里屋出来,说道:“朱壮士来了?快请坐!”就着火堆点亮油灯,端着往厨屋去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扒着门框冲朱挽说:“朱大哥来了?”招呼完之后也一扭身到厨屋帮忙去了。
堂屋里没点灯,众人守着火堆口沫横飞地重温了一遍朱挽为三里堡除害的事情,又问他最近做了什么事,气氛非常热烈,正说着,里长的妻子和女儿端来热水和馏好的面饼,朱挽三人吃过之后,众人虽然意犹未尽,但仍然知趣地告辞回家,让客人休息。
第二天早晨,朱挽对张丰张裕嘱咐了一通便走了,两人跟在他后面走到村口,张裕目送朱挽走远,问张丰:“朱大哥还会来看我们吗?”
张丰却只是看着那条蜿蜒的小路,看着视线内陌生的山野,除了身后的小村之外,极目不见人烟的荒凉景象,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只陷在草丛里的蚂蚁,那样渺小又孤独、无奈,不知该何去何从。听张裕相问,她只是情绪低落的摇了摇头,却什么都没有说就往回走。
彭里长家里,里长夫妇已经出去了,他们的女儿妮子扫完院子,背上一只筐去拾柴,妮子的弟弟,只有七八岁的彭勇顾自跑出去玩,院子里很快只剩下张丰姐弟。
彭家姐弟不理他们,张丰也没有心情去讨好,因此既没有跟着妮子去拾柴,也没有自己找活干,只是翻出一件张裕的旧衣缝起补丁来。
只是她补衣服补得很不专心,手指被扎了好几次,而且出神的时候也比做活的时候多,一件衣服竟补了将近一个时辰。里长挑水回来,看见张丰张裕一个坐在堂屋里呆呆出神,另一个则在旁边看书,竟没有一个人干活,全都一副等饭吃的架势,心里顿时不高兴起来,他忍着气把水挑进厨屋之后,走进堂屋,决定教训教训这俩搞不清状况的小子。
张丰张裕见他进来,连忙站起来打招呼,他嗯了一声,径自走到那张破旧的几案后坐下来,沉着脸说:“你们两个过来,我有话和你们说。”
两人走到前面,张丰微微躬身道:“请讲。”张裕说:“愿听长者教诲。”
他俩的彬彬有礼并没有换来彭里长的好感,他皱着眉头又嗯了一声,开言道:“朱壮士对我三里堡有恩是不假,你们是他的朋友,如果只是来做客,我彭某人当然会好好招待,可你们是来安家落户的,这就不能没个计较。你们是打算在堡里做屋另住,还是打算住在我家?如果打算自立门户,要怎么过日子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要是打算在我家吃住,那就要把话说明白了,我可不会白白养着你们俩!”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看了看他们才又接着说:“如果你们付得出食宿钱,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如果没有,我受了朱挽所托虽不会把你们赶出去,但要是你们不好好干活,可别怪我不给你们饭吃。”
张裕涨红了脸,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张丰却平静的应道:“这是自然,我们也没有让您养活的道理,请允许我姐弟再住一天,明天清早我们就离开。这一天一夜的食宿之用,我会用钱来抵的。不过走之前我想向您打听个事,请问您知道去洛阳怎么走吗?”
彭里长愣了一下,“你是说你要离开三里堡到洛阳去?朱挽不是说让你们在这里住下的吗?到时不要说我彭某人赶你们走,要是这样,你们可就……”
“彭里长说哪里话,”张丰打断他的话说,“里长方才的话自是正理,我姐弟又岂是那种不通世故之人?只是我们原是要到洛阳投亲的,朱大哥说送我们,可是因为临时有事要办,这才把我们安置在这里。不过我在这里有些住不惯,再者我们也不能总是依靠朱大哥,所以决定自己去洛阳。您知道怎么去洛阳吗?”
彭里长觉得张丰姐弟肯定是那种娇生惯养,吃不得苦受不得罪的人,这要是养在自己家里,还不有得淘气!既然人家在这种穷乡僻壤住不下去,他当然乐于送他们走,因此尽自己所知提供了一切资料。
其实他也很少出门,只知道从此向北约六十里,有一个叫侯集的镇子,从侯集可到泾阳,在泾阳搭船可到安定、洛阳等大城。张丰听了点点头,向他道过谢之后拉着张裕出去了。
里长的妻子正在做饭,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两人来到院子一角,扒着不足一人高的院墙向外看,远处光秃秃的山野、近处简陋的民居全都透着陌生和偏僻,既排斥着别人同时也让人心生排斥。过了一会儿,张裕说:“姐,我不喜欢这里。”张丰搂住他的肩膀小声说:“我也不喜欢,而且这里虽然偏僻,但将来一样避不过兵祸,我们还是要到晋国去才行。”
“可是朱大哥不是说,那里更不好过吗?连打柴都没地方打去,我们非得去晋国吗?难道秦国就连一块不打仗的地方都没有吗?”张裕皱着眉,有些忧虑的问。
张丰无奈的说:“当然是有的,可那个没用的家伙不记得,我能有什么办法?再者晋国也未必像朱大哥说的那样,毕竟国土总是属于朝廷的,那些有权要势的人不可能把所有山林河泽全霸占去,想必也只是那些出产较多的地方不让平民取利,至于那些只出烧柴的地方,肯定没人会霸占的,对我们反正没影响。”
张裕点点头说:“我听你的。”
里长的妻子做好了饭,走出院门放开喉咙喊着彭勇的名字,声振四野,不一会,彭勇就闻声而至,端起饭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然后妮子背着一筐谷物的根回到家里,用湿手巾擦了一把手脸,端了一碗小米粥,拿了一块面饼,坐在门槛上吃起来。
吃过饭,彭勇转眼就又没了影子,妮子回自己房间做针线,张丰便和张裕一起去了他和彭勇的房间,把两人的绵衣改造一番,把钱全都藏在了身上。第二天一早,两人带上里长的妻子为他们准备的水和干粮,出了三里堡,踏上了躲避乱世之路。
拐骗
张丰和张裕一人背着一个藤筐,行走在寒冬的肃杀中,前途未卜,两人心里都充满着的忧虑,因此气氛有些沉重。张丰想让张裕高兴一点,便对他说:“秦地毕竟是太冷了,若在晋国,这个时候山野里仍是一片碧绿呢,在晋国的最南边,地里面甚至仍然长着大片大片的庄稼,树上也仍然挂着果子。”
张裕惊讶的看着她,不敢相信的问:“真的吗?那不是和夏天一样?”
张丰点点头,“有些地方四季如春,另一些地方虽然冬天也冷,但树木长青,绿色的蔬菜也一年四季不断,若不是遇上大的饥荒,光是挖野菜吃也是饿不死的。那里普遍土地丰饶,如果没有官府和大族的压榨,很容易生存。”
“竟有这么好?”张裕脸上开始出现向往的神情。
张丰继续鼓吹道:“听说在江州某地还有一个桃花源,在一个封闭的山谷中,只有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入口,里面土地平旷,阡陌交通,屋舍俨然,鸡犬相闻,有良田美池桑竹,没有官府和权贵,不用交赋税服徭役,也不用受人欺负,人们友好相处,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要是能找到这个地方,吃什么苦也值了。”张裕想象着那种美好的生活喃喃道。
张丰笑了,心想就算找不到陶渊明描写的那种地方,江南多山,找一处美丽宁静的山谷住也不是难事,江南气候温暖湿润,谷物蔬果都极易生长,只要没人盘剥,随便开出一两亩地种点庄稼就够两人吃了,偶尔烧点陶器,添置一两套衣服和其他一些不能自给的方小说西,每天种种田读读书,不也是一片属于自己的桃花源吗?这要想着,不由得也憧憬起来。
于是姐弟俩又兴致勃勃地设计起未来的生活,要盖几间房,种什么庄稼,栽什么果树,要不要养蚕,烧多少陶器等等,好像美好的生活就在眼前似的。
精神力量真的很强大,两人的处境并没变,只因想法变了,逃亡立刻就便成了奔向新生活,丧家犬变成了跃跃欲试的猎鹰,几十里坑坑洼洼的乡间野路,也被两双轻快的脚轻轻松松地甩在了身后。
不过走在路上,实在很难分辨方向,况且又是阴天,路上也很难遇到人,定方向、问路都不容易,因此两人走了不少弯路,直到天黑前才赶到侯集。
侯集离到泾阳倒是很近,只有二十多里路,两人在侯集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往泾阳赶去。
天阴沉沉的,不过张丰觉得才一个时辰的路程而已,就是下雪也没什么关系,万一去洛阳的船是早晨开的,错过的话又要多花一笔住宿费,他们身上这点钱可不经花。
没想到的是天上下的不是雪,而是雨加雪,这就苦了,他们这时正走在半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根本没处躲,张丰只得把绵被拿出来,像舞狮子一样顶在两人头上,她在前面开路,让张裕跟在后面。
到达泾阳以后,张丰直奔渡口,还别说,正有一班去风陵渡的船,因为雨势太大推迟了开船时间,这时正准备出发,她问明风陵渡是去洛阳的必经之地,便立刻付钱上了船。听说下趟船要五天之后才有,张丰暗赞自己英明,庆幸又省了五天的食宿费。
绵被早已被淋透了,雨水浸湿了两人的头发,又顺着脖子淌进衣服里,所幸淌进去的水并不多,只湿了后领及后背一半。张丰请人帮忙拧干了绵被,又在船仓一角围出一个小小的空间让张裕把贴身的衣服换掉,用换下的衣服为他擦干头发和脚丫,再换一双草鞋,张裕也就一身干爽,舒舒服服的了。
不过张丰就难过了,船上就一个舱室,乘客、船工清一色的都是男人,她总不能像张裕一样在绵被后面换衣服,至于更衣处,那就更不用提了,——角落里放一只木桶,用一块旧船板挡着,勉强遮羞而已,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个人问题,更别说在那种地方换衣服了!所以她只能用体温把湿了的内衣烘干。
冒雨赶路时她因为顶在前面,外衣也湿得比张裕多,张裕只湿了裤腿和鞋子,张丰却是整个前襟几乎全湿了,而且湿得很厉害,不仅外衣湿透了,连绵衣也湿了大半。躲在被子后面换换绵衣和外衣倒还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但绵衣却只有一套,想换都换不了,既然如此,外衣也就没什么换头,拎起衣摆拧一拧算了,免得把仅有的一套干衣服也弄湿。
坐在狭窄的船舱里,停止了活动之后,张丰只觉得越来越冷,于是先是打喷嚏,接着流鼻涕,最后就发起烧来。
到了风陵渡,张裕把两个藤筐里的方小说西并在一起背在背上,沉重的筐子压得他摇摇晃晃的,还要伸手去扶张丰,张丰摆摆手,昏头胀脑地跟在他后面,本想帮他托着点,可是力不从心,只好算了。
风陵渡只是个单纯的渡口,大小的船只泊在岸边或是河道里,船家都是吃住在船上的,岸上不过一间土屋,一个茶棚而已。张裕最关心的是张丰的病,除此之外的事他根本没有多想,可是在船上的时候他就已经向船家打听过了,知道这里请不到医生,因此上岸之后便有些茫然,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不由自主地回头问张丰:“姐,现在怎么办?”
张丰说:“去打听一下有没有去洛阳的船。”
张裕便像得了主心骨一样,应了一声后,放下行李筐,扶她在上面坐下,跑去向人问讯了。过了一会,回来对张丰说:“姐,我看到很多人都坐在茶棚里,你也到那边去坐吧,正好也喝碗热茶,吃点方小说西。”
张丰烧得迷迷糊糊的,虽然神智还在,精神却很难集中起来,她也就是对张裕的声音比较敏感,别人的声音听到耳朵里基本上都是嗡嗡嗡的,听到张裕说要到茶棚去坐,她便嗯了一声,勉强站起来跟着走。
两人艰难地移了百十步,进了茶棚找了个位子坐下,张裕为张丰叫了一碗茶和一些吃的,便匆匆跑出去了。张丰喝了茶,勉强吃了点方小说西,因怕行李筐被人抢走,便俯在上面守着。
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张裕回来了,旁边还跟着一个帮忙的人,依稀是这两天一起坐船的人,那人提着行李在前面引路,张丰便在张裕的搀扶下上了一艘大船。到船上安顿下来后,张裕便守在张丰跟前替她敷额。
不久船开了,生病的张丰和疲倦的张裕很快在晃悠悠的船上睡着了。
张裕醒来时,听到有人正谈论着平阳府的景象,起先他并没有在意,直到旁边一人问他到平阳府干什么时,他才突然感到不妙,急问:“您说这船是到哪里?”
那人笑道:“当然是平阳府,小哥不会是上错船了吧?”
张裕急忙看向那个热心帮忙的中年人,问道:“你不是说这船是到洛阳吗?怎么成了到平阳去的了?”猛然醒悟道:“你骗我!”
中年人面色平静地说:“郎君恕罪,郎主命小人寻郎君和小娘子,小人怕二位不肯回去,只好出此下策,还请郎君原谅则个。”
张裕听得愣住了,随即回过味来,跳起来骂道:“放屁!谁是你家郎君了!你这个拐子,少说混话!”骂完着急地出舱喊道:“船家!停船!停船!我们要下去!”
摇橹的船工道:“小哥,这船可不是随便什么地方都能停的,要下船就等下一个码头吧!”
船舱里的人听到两人争吵,开始以为是年幼无知的小孩遇到书行恶劣的人被捉弄了,原想谴责中年人几句,及至听了他的话,又见两人举止气度,一个精明干练像大户人家的管家,一个气急败坏像个任性的富家子,便都露出了然的神色。
张裕既愤怒又害怕,却不肯就这样被人坑了,控诉道:“我要去洛阳,你却诓我上了去平阳的船,你要赔我船钱!”
中年人做出无奈的样子说:“好,只要郎君肯回去,小人双倍赔您。唉,您以往哪里会在乎这么点钱,您看看,现在成什么样子啦?”
旁观者中也有人劝道:“小哥,外面的苦不是容易吃的,还是回家去吧。”
“小哥,不要难为这位管家了,他也是为了你好。”
那中年人一脸诚恳地劝道:“郎君,郎主要把小娘子嫁到北地也是没有办法,你再怎么心疼姐姐也不能带着她跑出来呀,您二位从小锦衣玉食,哪里受得了这种漂泊之苦呢,您看,小娘子到底熬不住病倒了。小娘子病得这样重,再不回去好生医治将养怎么成,您也不忍心让她丢了性命吧!”
“是啊是啊,可别好心做了坏事,到时可要后悔一辈子的。”
张裕百口莫辩,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摇晃着张丰说:“姐,姐,你醒醒,醒醒啊。”
张丰依稀听到有人争吵,脑子里却不明白是什么事,听到张裕叫她,只好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无神的看着他,努力集中着精神叫了一声“裕儿。”
张裕哭道:“姐,这船不是到洛阳的,我上了拐子的当了,怎么办?”
张丰说:“别哭,好好想办法。”说完这句,神思又开始溃散,口中无意识地说:“水,要喝水。”
张裕抹了把眼泪,忙去端了半碗水喂张丰喝了,也不再和拐子纠缠,沉着脸继续给张丰敷额,现在他做不了别的,只能尽量照顾好姐姐,让她早点好起来。
船逆水而行,速度很慢,第二天才到达另一个码头,张裕要带张丰下船,当然没有成功,张裕大喊大叫,却没有人肯助他一言,反而劝他不要太任性。
第三天清晨,张丰的烧终于退了,张裕几乎喜极而泣,这几天他一直担心姐姐的病,担心无法摆脱拐子,担心姐姐和自己的命运,惶恐之极,现在好了,不用他再担心这些事了!
张丰清醒了,虽然仍然很虚弱,张裕也觉得踏实很多,但张丰却很不踏实,三天来张裕想了很多办法想摆脱这种状况,她也在动脑筋,但目前他们处于绝对的弱势,要扭转局面并不是件容易事。
船到平阳,中年人一手拉一个带着张丰和张裕下船,跳板很窄,他只能前面推着一个,后面拉着一个。张丰在前面,走下跳板时狠狠推了他一下,想给张裕制造一个逃跑的机会,无奈病后虚弱没有力气,那人不过稍稍晃了一下便稳住了,张丰只好对张裕说:“裕儿快跑!找朱大哥来救我!”说着和身扑到那中年人身上,抬膝伸爪想要重施那招半吊子的防狼术,可惜一点都没奏效,她和张裕仍然牢牢地被人掌握在手中。
“裕儿!”张丰急叫,张裕知是要他想办法逃跑,他有些犹豫,但在张丰的连声催促下却不及多想,便遵照张丰的意思极力挣脱中年人的控制,拳打脚踢不算,还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中年人吃痛,哎哟了一声,却没有松开手,恶狠狠地对他耳语道:“你要是敢逃,我就杀了你姐!”
张裕不敢再挣扎了,却大喊道:“你这个拐子!你敢把刚才的话大声说出来吗?”
中年人眼珠一转,用责备的口气“低语”道:“郎君不回家,不怕郎主迁怒小娘子吗?”
张裕恨得咬牙,却无计可施,只能怒视着他。
张丰看到有人提着他们的行李送上来,心里一动,高声喊道:“各位好心的叔伯大哥,你们既然认定我和舍弟是逃家出来的,何不跟着去见证一下呢?如果真如此人所说,各位热心送我姐弟回家,我父母必定会感谢大家的,如果他没有把我们送到他的郎主、我们的父母家里,那么大家正可揭穿他,把这个拐卖人口的坏人扭送官府,免得有一天被他祸害到你们头上!各位,小女子张丰求大家仗义相助。”
张裕重重地哼了一声说:“看他从哪儿给我们变出一个家来!”
他们在这里闹腾,自然引来不少注目,和他们同船的大都深知缘由,此刻听张丰说得如此恳切,心里不由得犹疑起来,看向那中年人的目光便有些怀疑,有些好事之人更是跃跃欲试,打算跟着去看热闹。
中年人有些慌张,然而他很快就整肃了面容对张丰道:“小娘子,家丑不可外扬,你这是想把事情闹得尽人皆知吗?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不出嫁了吗?就算用这样的办法能如了你的意,你就不觉得羞愧吗?”
张丰冷哼道:“我羞不羞愧不用你管,你还是先想想到哪儿给自己弄个郎主吧!走啊!让大家看看你会给我们找个什么样的父母,什么样的家庭,如果真能让我们过上衣食无忧,有父有母的生活,张丰和张裕求之不得!”
有人起哄道:“既如此,大家伙就去瞧瞧,辨个真假喽!”
张丰屈膝为礼道:“请各位义施援手!”
然而毕竟闲而好事的人并不多,因此虽然有人起哄撺掇,又有张丰再三请求,最后也只有不多的几个人打算凑这场热闹,和张丰一起催促那中年人快走。那人眼神闪烁了一下,沉着脸说:“各位如此热衷于揭人家丑,就不怕被人记恨吗?”
听了这话,那几个人也迟疑了,有人便问:“你是何人,你家郎主又是谁?”
中年人说:“我不会说出来的,反正不是各位能招惹的就是。我劝各位莫要鲁莽行事。”说完拉起张丰张裕就走。
那几位犹豫地眼在后面,似乎都有了放弃的意思,那位帮着提行李的,听了中年人的威胁之后问道:“这位管家,小娘子,郎君,你们的方小说西不要了吗?”
中年人断然道:“不要!都是些掩人耳目用的贱物,拿回去也无用,扔了吧!”
张丰忙说:“这位大哥,那些是我姐弟全部的身家,还请代为保管一下,若我二人逃不出这拐子的手,就送与大哥吧。”
殚精竭虑
张丰病体未愈,一番争持下来,已是精疲力竭,一动都不想再动,一字都不想再说,然而她却不能放弃这最后的机会。
限于拐子自己编造出的主仆关系,他不好在知情人面前做得太过分,可是一旦脱离公众的视线,她和裕儿就只剩下任人摆布的份了,她必须趁此机会尽力争取别人的帮助,就算不能脱身,也要留下更多的信息,万一朱挽要找他们,也不至于没有线索。
无论如何,朱挽寻找他们的可能还是存在的。别的不说,他不是曾经答应把她放在沈家的钱换成黄金带出来吗?别人一诺千金,他总不至于把自己的话不当回事吧?说实话,当初没有等朱挽送钱来就从三里堡离开,她就已经存了这个心,不然她又怎么会舍得白白失去那么一大笔钱!
她在赌博。老天保佑,千万别让她赌输了!
只要还有希望,就不能轻易屈服。这是张丰这世才学到的优良书德,也是艰苦的生活给她的报偿。所以不管多累,她都不会坐以待毙的!
“我叫张丰,舍弟张裕,我们原准备去洛阳投亲,却被这个人骗到了平阳,小女子有一句话想借诸位热心人的口传于朋友知道,这句话就是:‘朱大哥,救救臭要饭的!’请各位在茶余饭后不吝传播。”
“咦,这姐弟两人竟是要饭的乞丐吗?真看不出来啊!”旁边有人议论道。
那拐子沉声道:“他们哪里是什么乞丐!不过是小娘子作怪罢了,不瞒各位,她从小就异常淘气,不然也不会有家不回,在外面乱跑。”
“就说嘛,哪有乞丐随身带着书的。”
这么一来,本来已经开始相信张丰的人就又动摇了。
张丰后悔的同时也有些灰心,不过张裕却不会像张丰一样想那么多,他只知道要支持并信任姐姐,明白了张丰的意图后立刻大呼:“朱大哥,救命啊!朱大哥,救救裕儿!救救姐姐!”声音中气十足,传得很远,比张丰的蚊子哼哼强多了!
那拐子也郁闷不已,他不过瞅着机会不错,想顺手拐个小童赚几个钱让手上松快一点,本以为是手到擒来的事,哪想到会这么麻烦!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他也只是起了那么点心思,可是后来张裕主动送上门去,他试着撒个谎,那孩子立刻就相信了,那他还客气什么!何况交船钱的时候他又发现这个孩子身上藏了不少钱,再一探发现他姐姐身上也藏了钱,便决定好好编个说法,把这两人拐到手。
原本他是打算到了地方之后就把张丰扔了,没想到她病那么重后来竟好了,不由暗暗高兴,觉得自己的好运到了。没想到这个小女子竟然这么难对付!他不禁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说这两人是逃奴呢!
说逃奴当然方便点,可是“逃奴”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却是一根刺,因为他自己就是逃奴,要是早知道这两个人这么麻烦……唉,但愿能卖个好价钱,也不枉他给这两个臭要饭的当了回下人!
那几个好事者还在后面犹犹豫豫地跟着,张丰和张裕也仍然没有死心,不时回头向他们求助,吊着那些人不远不近地跟随,始终不肯散去。拐子心里有些害怕,却一点声色不露,反而冷笑一声凑近张丰道:“你真以为我找不到一个肯认你们的大户吗?哼,那就走着瞧吧!我明白告诉你,既使他们跟来你也一样逃不出我的手去!”
张丰见他如此笃定,不禁慌了,心想这人别是诈骗集团的吧?为了方便作案,大宅门、小市民、农家院各种背景准备了一整套,那可就完了!
码头在城外,拐子如果带他们进城就要过城门,不知向城门吏求救会不会有用,朱挽杀人,也不知自己有没有跟着他一起上通缉名单,如果是的话,那她刚刚到处嚷嚷自己名字的行为,不是自寻死路吗?不过应该不会吧,段家不会那么愚蠢说出自家掳人的事吧?如果不说,那么段隶的死就扯不到自己身上。唉——,朱挽这个麻烦不断的人!自己指望他,是不是打错了算盘?
张丰胡乱的想着,眼看城门在望,忙打起精神准备报警,不料那拐子却扯着他们折向左边,向着一片树林掩映下的别院走去。
不进城!还真的有本事圆谎!张丰急了,撤着身子再也不肯走,张裕看见,更是直接就往地上坐,俩人齐心合力地和拐子拔起河来。
拐子恨不得把这两人打晕了,可是碍于那几个“知情人”还跟在后面,却是不好下手,有心放了这两个麻烦精,又实在是不甘心,只好用蛮力拖着他们走。
他们这样闹法,当然会有路人注目,但大多数人对这种情形并不在意,因为看起来就像是小孩子在和长辈闹别扭,没人相信会有这么明目张胆掳人的。
张丰和张裕当然不会一言不发地只是和他较力,两人的嘴也没有闲着,拐子为了消除他们造成的影响,当然也不能一言不发,于是便闹得跟打架似的。
于是路人摇头叹息:“这是谁家的小辈,这么不省心。”
那几个知情人以为树林后的某家就是他们的去处,也渐渐散去,围观的路人也非常少,毕竟这是在城外,来到城外总归是有事要办,没人会在大冷天的来这儿瞎溜达。
见到再没什么人关注他们,拐子暗喜,他的目标就是那片树林,他决定拖进去之后就打晕他们。而张丰姐弟则很忧急,现在他们的目标是城门,张丰觉得就算报了警之后要受到某种惩罚或是敲诈,也比被人贩子卖了强,可是他们在角力中却是落于下风的。
眼看离路边越来越远,却没有一个人来帮助他们,张丰几乎绝望了。这时她看见从城门处出来一群人,前面几人还骑着马,后面二三十人健步相随,看起来很有气势的样子。
最后的机会!
张丰奋起余勇再一次对拐子进行攻击,连牙齿都用上了!张裕一直是看着张丰行事的,见她攻击拐子,便连拐子先前的警告也忘了,想也不想的照着做,拐子一人扯着两个孩子,手早就累酸了,一下又被咬了两口,立刻甩手放开了两人,张丰跌在地上,她自知跑不过拐子,索性也不起来,只是急呼:“裕儿!去求救!”张裕闻言立即迎着那群人跑去。
“回来!不然我就杀了你姐!”
一声低喝成功地扯住了张裕的腿,他急切地回头,就见拐子的手正掐在张丰的脖子上,张裕急忙跑回张丰的身旁,对拐子说:“我不跑,我不跑,你放开我姐!”
拐子暗暗松了口气,恶狠狠地说:“乖乖跟着我走!”说完把张丰搂进怀里,一手捏住她的手腕,一手勒住她的脖子,快步往树林走去。
张丰瞪着乖乖跟上来的张裕,心里直骂笨蛋,口中急呼:“裕儿,别听……”她想对张裕说,“别听他的,他不敢杀我,你快去求救!”可是那拐子却狠狠勒住她的脖子,不容她说完。
没有张裕的帮助,张丰根本无力拖住拐子的脚步,现在他们走的可比刚才用拖的快多了。张丰努力扭过脸,眼睛的余角看见那队人马已经快到他们的正后方了,她说不出话,便狠狠地瞪着张裕。
张裕一方面害怕拐子会因为自己跑掉掐死姐姐,另一方面又觉得应该听姐姐的话,于是左右为难。
张丰的目光越来越焦急,焦急得简直愤怒起来,张裕最终屈服在她的目光之下,咬咬牙转身往大路上狂奔!
“站住,站住!再不站住我就掐死她!”拐子压低嗓子气急败坏地喊。
张裕转过身,看看拐子,又看看张丰,接触到她几乎冒火的眼睛后,终于转过身冲向官道,再也没有回头。
张裕不管不顾地冲上官道,高呼着:“救命!救救我姐!”
刚刚跪下,当先一骑已经到了跟前,张裕仰着脸急切地呼救,却对上一双清冷的眼,张裕对着他俊美的脸呆了一瞬,急忙继续呼救,见他只是皱着眉不耐烦地看着自己,一点没有帮忙的意思,不禁焦急地看向张丰所在的方向,却发现姐姐已经脱离了拐子的控制,正向这边踉跄而来,便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跑去扶她。
马上之人看着互相投奔的两个孩子,看着他们搂抱在一起,相拥而泣,看着他们互相掸去对方衣服上的泥土,擦去对方脸上的泪水和污秽,互相扶持着向这边走来。他催马启行,身后的人马也跟着行动,那人侧过脸再次望向那对姐弟,他们已经停下脚步,正并肩目送着自己一行,见他看过来,个子高些的那个屈膝福身,稍矮些的那个便也躬身抱拳,向他表示谢意,他转过头来看着前方,面色沉了沉说道:“把那个男人杀了。”
他身后一名骑士应了一声,对后面吩咐了一句,立刻便有两名健卒离队,朝着已将逃进树林的拐子追去。
看着两名健卒从身边跑过,张裕低声说:“快点,快点,千万不要让那个该死的拐子逃了。”
两人又在原地站了一会,便向城门走去,张丰身体虚弱的很,无论如何也要先休息一天再说。
在市坊中找了个客栈住下,见到床之后,张丰一头倒在上面沉沉睡去,当晚又发起烧来,第二天,张裕请来医师为她诊治,连吃了七天药才好起来,他们身上的钱也被用得差不多了。
回到风陵渡的船钱还是够的,再从风陵渡去洛阳却不知道够不够,即使够了,他们到了洛阳后估计也要重操旧业去做乞丐了。张丰考虑再三,决定先用现有的钱生些利息再去洛阳。
府君
张丰病体初愈,也干不了什么重活,便就近在市坊买了些葛线,让张裕帮她把细线合成粗线,而她则用一双竹筷削成一付织针,坐在床上织起了手套。线全是原色的,没办法提花,针法也只要用最简单的平针和罗纹,张丰用三天时间就织了十双,到第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