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超赞第3部分阅读
长生(超赞 作者:肉书屋
的一切。随着了解越多,慢慢在相似中也找出许多不同来,其中就有女性缠足这一项。
最初知道有这么一回事的时候,她被这个男权社会下的男性变态的审美情趣与女性温顺的扭曲迎合惊得冒了一头冷汗。大民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情,听都没有听说过。大民的男子就如这边的女子一样,也讲究应该闺阁紧锁三从四德,但比起这边索性把女子的脚给废了,还以美的目光来赞赏评析,那是大大的不如了。
秋玉络洗一次脚要洗半个多时辰,还要紧紧锁在房里,连她跟奶娘都不让看,可想而知一双脚畸形成了什么样子。
把为自己生孩子延续后代的人废了双脚让其站立不稳行走不能,还大声赞美宣扬,让其以这样一双残足为傲,这简直是病态。
知道这些以后长生才渐渐有些理解并同情像秋玉络这样的女人,而不再只是单纯的看不上眼,觉得她们太软弱太逆来顺受,一点志气没有。这样的一个社会环境,经过了千年的演变沉淀下来的文化习俗,非是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改变的。在无力反抗的情况下,顺从世俗让自己活得更好,这不也是正是人的生存本能?如同大民的男子,虽然比此方女子要好得多,但终归也还是属于弱势群体。
但同情归同情,不代表她也会把自己变成那个鬼样子。她可没办法想象自己也踩着一双三寸长的肉脚,走路摇摇摆摆扭扭捏捏的样子……虽然她从前走路也常让人扶,但生病跟自残那是两码事。
“诶……缠了小脚走路才好看!”秋玉络没有回答,杨婆子抢着点头肯定道。
“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长生漫声道。这是她在这边的诗集里看到的一首诗,据说还是一位大文豪所写,盛赞女人畸形小脚之美,她实在觉得太难以理解,所以记了下来,准备回去后当成笑话讲给父后跟嫆和她们听。
秋玉络低着头说不出话来。女孩儿缠足刚开始缠足都是不肯,要哭要闹的,她自己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但做母亲宁肯把孩子绑起来,把碎瓷片放在裹布里面,用棍子敲断女儿的腿,这脚都是要缠的。
她不行,她可做不到,别说真下手去打了,想象一下自己都心疼得哆嗦。自从女儿那次把侯府老夫人说退,她现在看女儿的眼光一般都是崇拜状的,言听计从。山庄里的人,包括赵爷,现在都是更听女儿的。她这个娘亲从文到武再到威信声望,都不是女儿的对手,她不肯缠,自己可一点办法都没有。
但是不缠不行啊,大脚姑娘,日后不知该被人怎样取笑,嫁都嫁不出去。想到这严重的后果,秋玉络抱着女儿细细声求道:“长生,娘真的是为你好,就缠了吧,啊?”
长生好气又好笑,这算什么事?本想拂袖走人,看秋玉络可怜巴巴的样子,忍了忍,道:“为何只有大家小姐才能缠足?”
因为看见一个五岁小女娃不光有条有理的问话,还能出口成章而惊得愣了半天的杨婆子回过神来,又插嘴道:“哎哟……我的大小姐呀,老婆子见过这么多家小姐,像您这样的可真没有。那些个诗呀词呀的,老婆子是一句也没听懂。您这话也说得明白,一点不像个娃娃。怎么不明白这个理儿呢?为什么只有大家小姐才有这福分?您想呀,这脚缠上好看是好看了,但走路也确实是不利落了,除了千金小姐,一辈子富贵命,普通人家的女儿哪有这个福气。”
听完杨婆子此言,长生想了想,拉开秋玉络的手,面对她微微施了一礼,正色道:“长生外无叔舅挡风,内无父兄遮雨,孑然一身犹觉单薄,再自残了双足不良于行,自立尚且不能,何来的富贵可言?若有水火袭来,奔走逃生尚无力,更妄论一生安泰?娘,这脚,不缠也罢。但您若真坚持要女儿缠,女儿也就为娘亲缠上。”
长生看着秋玉络等她回答。
秋玉络怔怔的看着女儿。女儿头扎一方黑色绣纹丝帕,身上穿的是她自己要求定做的上衣下裳相连的黑色汉式深衣,腰间束带,宽广的袖子直垂到膝下。双眼漆黑,神采傲然。乍一看,几乎难以辨析男女。
眨了一下水雾涌上来的眼睛,秋玉络道:“不缠了,我们不缠了。”就这么孤零零的一个女孩儿,本身要在这个世道上直挺挺的站着已经是够苦的了,怎能再废了一双脚?何况她的女儿是如此骄傲,如此神采,男儿尚且不如,她怎么能残了她一双脚,让她变得跟自己一样,只能等着别人施舍垂怜,自己连路都走不了?
长生冷淡一笑。
幸好秋玉络没让她失望,好容易有个健康的身体,她当然不会为了那么一个不可理喻的理由就把自己给残废了,刚的问话也不过是说来试探秋玉络罢了。她要坚持非得让把她脚给缠了,她们这勉强忍耐的母女情分也算是到头了。
“去吃点心?”
“哎。”秋玉络喜滋滋的拉着女儿的手往外走。
杨婆子留在后头一愣一愣的,举着缠脚布叫道:“夫人——夫人——小姐——怎么都走了?怎么了这是……”
奶娘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笑呵呵的道:“麻烦您了,用不着了这些都,这点银子您拿着喝茶,来,我送您出去。”
“真不缠了?”
“不缠了。”
杨婆子走出山庄大门还一路啧啧的摇头惋惜:“可惜了,那么漂亮聪明的女娃娃,做娘的偏狠不下心来,可给耽误了,可惜了唷可惜……”
南苑内,吕四儿好不容易看着那支巨香快要烧到头了,不知从哪飞来一只蜻蜓,居然就停在他鼻尖上。蝉翼颤颤的,尾巴一扫一扫,他忍了半天到底没忍住,一个喷嚏打出去……
愣愣的看着手里接住的两只空碗,四儿“哇”的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溺水,后果很严重
夏日。
秋玉络跟奶娘带着几个丫头坐在一起做些针线活。
距离女儿病好醒来已经有五年了,这五年来她过得相当舒心。
女儿好得出奇,根本不需要她操心。山庄里别的事也用不着她管,内里的事有奶娘,外面有赵爷照看着,账目产业什么的,赵爷现在都直接去跟女儿沟通。她差不多又恢复了未出嫁时每天只管琢磨点新点心,绣绣花弹弹琴,让裁缝来做几身新衣裳的清闲无忧的日子。没有应酬,没有夫君要小心伺候,不用端着正房夫人的架子,不用上下周全,也没有什么规矩,私心以为,这样的日子比什么侯府夫人要舒服多了。
人身子也好了,越发容光秀美。
王嬷嬷当年就跟侯府老夫人回去了,倒是从前一同过来的春兰夏香四个丫头,老夫人后来把她们的卖身契都送了过来,算是自家的了。
老夫人当时虽然生气,心里毕竟还是疼这个孙女。长生自更名改姓以后,再不肯要侯府送来的月用,老夫人就自己常来看望孙女。每次都大箱大笼的送东西。没穿耳洞,老人家气了几个月,没缠足更是气得大发雷霆。
她一向是怕这个前任婆婆的,好在她老人家向来拧不过孙女,渐渐似乎也是认命了。虽然常叹气愁说以后长大嫁人该怎么办,然后就大笔大笔的给做一套套金银首饰,秋玉络当了她五年儿媳妇,老夫人对她也不错,却也没见老人家这么大方过。似乎是想用多点身家来补贴上没缠足的“缺憾”。
秋玉络自己也是担心的,但这种担心每次在看到女儿那副沉静的表情时,就不由自主的烟消云散了。她越来越明白,女儿跟自己是不同的,甚至跟老夫人还有所有的小姐姑娘们都是不同的,或许像奶娘所说的,菩萨心中自有定数,她们想操心也是操心不来的。还不如安下心来过日子就好。
最后一针绣上,咬断线头,把针插回针垫上,举起来仔细看,又拆开了绷架,在腿上抚平,指腹摸上去一片柔软细密,这才满意的笑了。女儿不喜花哨,又挑剔得紧,她能为她做的不多,这是件白色丝质的长袍晨衣,在这上面绣点花,还是她亲手绣的,料想女儿应该不会太抗拒。
“长生现在干什么呢?”抬起头,秋玉络问道。像一般娘亲教养女儿一样,拉着女儿跟她们坐一块,边闲聊边做针线活,这种梦早几年她就不做了。前儿她兴致勃勃的带着女儿去放纸鸢,绿儿跟奶娘都已经笑话她说,您玩得挺开心,不枉小小姐抽出空来……
她的大丫头绿儿给主子倒了杯茶,笑道:“刚去看过了,春兰姐姐说小姐正看书呢,就没进去打扰。”
秋玉络担心道:“又看书?整日里看书,也不怕闷坏了,我得瞧瞧去。”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奶娘从自己的针线活中抬起头来,笑道:“您别老惦记着打扰她,这刚陪您吃过点心不到一个时辰呢。小小姐好一个人呆着琢磨点东西,您老烦她该不高兴了。”
秋玉络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坐了下来,微微鼓了鼓脸,有点委屈道:“我是怕她一个人闷着了……”
奶娘挑了一下线,笑出声来:“哪能闷着了,前儿刚送来的那一车书,小小姐的书房里都快堆满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看完呢。您是越来越像个小孩儿,跟小小姐都搞不清谁才是做娘的了。”
“奶娘!”秋玉络不满道。
是啊,母女两谁才是不懂事的那个,秋水山庄上下早有公认。大家都笑了起来。
“今儿外头怎么也这么安静?”不能去“打扰”女儿,秋玉络端起杯子来喝茶。胳膊懒洋洋的支在玉石桌面上,笼烟色蝉翼轻纱的袖子滑下,绿汪汪的翡翠镯子衬得一截手腕皓白如雪,。
“前一阵小小姐不是说要挖个十里荷塘吗,今儿用过午饭赵爷就出去找人谈去了,把四儿也带去了。”奶娘边做活边头也不抬的答道。
“真挖呀?我们有那么多银子么?”秋玉络担心的道。
她本来一向锦衣玉食,不曾懂过金钱上的事情。直到被休出侯府,就两个丫头跟奶娘跟在身边,秋水山庄又多年没主人在,颇有点凄风惨雨的样子。有一阵生活过得一团糟,拿着钱也不知道该怎么长久打算,这才渐渐知道了些生存的忧虑。不过也仅此而已了,随着救星赵爷的从天而降和女儿的早熟,她在这方面没必要也没能懂得更多些。
奶娘满不在乎的道:“小姐您这就不用管了,小小姐说行,赵爷也同意,大概就是可以了。”
“哦。”秋玉络应道,真的就不再多想了。
绿儿眨巴了下眼睛,一脸憧憬的道:“到时候我们可以划了小船去采莲蓬,夏香说可好玩了。”夏香是江南水乡长大的丫头。
“就是啊,小姐答应说到时候圈起一块来让我们下水玩儿呢。”莺儿也两眼放光。
秋玉络抿着嘴直笑。她从侯府带出来的两个丫头都让嫁人了,身边的绿儿莺儿是赵爷管家后买回来的,现在不过也都才十六、七岁,正是好玩的时候。而且当大丫头培养的,没受过什么累,她向来也少有约束,所以性子都还活泼。
奶娘笑骂道:“看看你们,这还没影儿呢,人就开始野了!”
正说笑着呢,夏香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夫人,出事了!”
众人皆大惊,奶娘“蹭”的一下站起来道:“怎么了?”
三句两句问明白,原来是山庄旁边村子里的佃户,一个男娃娃在河里玩不小心被水淹了,慌慌张张的送了来庄子里。附近只有山庄里有马车可以快马加鞭去城里请大夫,而且赵爷懂点医术,平时庄里谁头疼脑热的,都是请他看看就好了。眼下赵爷不在,秋玉络赶紧派人去城里请大夫。
按说被水呛了,及时救上来醒过来也就好了,可那男孩身体滚烫,浑身哆嗦,嘴里直叫冷,眼看着人就快不行了,爹娘急得直掉眼泪。
大夫来了,把了脉又扎了针,最后直摇头。
“寒气入了心脉,不行了。”
男孩爹娘两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户,当下做娘的抱着已经昏迷不醒的孩子就哭了起来,当爹的拉着大夫直磕头。
大夫一脸的为难:“若有人能逼出他心脉中寒气,让其降温退烧,还有一救,眼下老夫也无能为力呀……”
秋玉络在后院听见丫头回报,也觉得一阵难过。她本心善,又受过同样的苦,很能理解。吩咐下人们好在照料,看看能帮什么忙,都帮一下,诊费什么的,也帮着给了。
正当佃户夫妇两抱着儿子绝望痛哭时,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突然出现在门口。淡青色很古雅的曲裾深衣,青面绣花的软底鞋,头发往上梳成一个圆髻,扎着同色的丝帕。神情冷淡,两只眼睛又细又长,看起来极其高贵。粉嫩嫩的脸还有点婴儿肥,看其美貌,应该是个女孩儿,却有着少年芝兰般的慨然沉稳气度,让性别又模糊了起来。
她目中无人的径直走近长椅前打量已经不省人事的男孩。农户夫妇两虽然不识得她是谁,却能看到下人们人恭敬的态度,也认得跟在她身后的春兰姑娘,是庄里得力的大丫环,约莫也就猜到了女孩的身份,很谦卑的不敢说什么,由着她拉起儿子的手来把脉。
农妇一脸希翼的看着她。虽然是个小姑娘,但做娘的但凡看见有一线希望都不肯放弃的。
长生把了脉,皱起眉头来,有些犹豫。久病成良医,她虽未学医,但多少也懂一点,而且这男孩的问题简单,解救之道她心里已然有数,不过救还是不救,她有些犹豫。
或许是福至心灵,或许是一点灵犀,男孩的娘,那平庸的农妇看了她的脸色,突然就一把跪倒在地,对着她死命的磕头:“求小姐慈悲,求小姐慈悲……”
“长生……”秋玉络听见说女儿出来了,自己忍不住也跑了过来,见此景,不忍的推了推女儿的肩,“你有法子么?行就救救吧……”
听见夫人这么说,农妇的声音越发的凄凉,额头都磕出了血丝来:“求小姐救救我儿子吧,来世贫妇愿做牛做马报答小姐大恩大德……”
长生安慰的拍拍母亲揪紧她衣服的手,开口道:“救是能救,不过……”
“不过什么?”农妇一脸着急的看着她,男孩的爹也一把跪了下来:“小姐若能救得我儿一命,小人愿倾家荡产卖身为奴,一切但凭小姐使唤!”
秉着对女儿盲目的信任,秋玉络晃着女儿的手,小声道:“救救吧,救救吧,是缺什么药材么?家里都还有点……”
绿儿莺儿春兰夏香等一众人等也都两眼水汪汪的看着自家小姐。
长生按了下额角,觉得有点头疼,无奈沉声道:“不用你们做牛做马,不过我若救他一命,他从此就归我了,如何?”
众人都一愣。
“答应我就救,不答应便罢,他不能再拖了,速速想好。”长生冷着脸道。
“答应答应,他爹——”农妇口不迭的应道,死命的晃着丈夫的肩膀。做爹的一咬牙,反正也是她家的佃户,跟半个奴才也差不多,儿子卖身为奴总比没命了强:“行,小姐写契书来,小人这就盖手印!”
“不用。”长生一挥手,指了一个男仆,“把他抱屋里去。”自己随后跟着进去了。众人眼巴巴的跟了一串在后头,全给关门外了,就放了两个男仆进去。
男孩被剥光了衣服放在床上,长生皱了皱眉,让男仆去把他扶着坐起来,自己伸手运气给他逼出寒气。
六岁的男孩已经差不多该教事儿了,她既然看光了他,就把他先要了来放着,日后总不能再说她无礼坏人名节了吧?
————陛下,您实在是多心了。
半个时辰后,农夫夫妇两抱着呼吸平稳的儿子开心得不知该说什么。秋玉络一径瞅着女儿,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提出要人家的儿子,前儿说给买几个小丫头搁她身边伺候她不是不要么,难道是要小厮?可女儿家用小厮也太不成体统了……
这一生原本可以平凡安然的,孩子们夏天下河玩水一定要慎重啊!
“劝”嫁
秋水山庄是江南园林式样的建筑群,原为的就是养病所建,风景极其的好。整个山庄除了待客的正厅,人居住的屋子都是用长廊小径花草假山等相连的院落。虽然都是江南一脉的精致楼阁,但迁就着秋老将军,还是留了东苑一处宽敞简单的风格,让老将军起居。
长生醒来以后就挑了东苑居住,还嫌视野不够开阔,清了一些景,把东苑跟南苑连通了起来,九曲回廊,成为整个山庄最庞大的院落。
东苑的书房原是秋老将军的书房。
秋老将军出身贫寒,年少时没读过什么书,却娶了个满腹诗书的妻子。晚年间人赋闲下来,反倒是爱起诗书来,书房本身就布置得很大。长生是个好享受又极其挑剔的人,为这常待的书房,费了不少心思,几乎全盘推到重盖。将书房的几面墙都拆了,撤了青砖面,重铺了木地板,涂以清漆,光脚踩上去极其舒服。门都改用了推拉式的格子门,一拉开,满室阳光洒进来。
门外正对着庭院,宽大的屋檐下摆着一把藤编的摇椅,阳光熙熙,凉风徐徐,摇椅自动缓慢而有规律的一摇一晃着。
长生穿着宽松的长袍懒懒的躺在摇椅上闭目假寐,一卷书垂在手边,摇椅旁是一个小桌,桌子上红泥小炉煨着一壶茶,清香淡淡,一派安然。
虽然这么一副景象,配合着一个八岁小姑娘犹带着婴儿肥的稚气的脸看起来有点古怪,偏她做起来就是无比自然。
正昏昏欲睡间,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养老般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长生平静的睁开眼睛,人躺着没动。不用猜她也知道,敢这么直闯她院子里的,除了她这世的那个娘,没有旁人。
“长生你在哪里?快来看呀……”
人没到,声音已经传来了。
长生没起身,反而踢掉了脚下勾着的缎面软拖鞋,曲折了腿,侧身蜷躺,手支在摇椅扶手上微微撑起了头。不是没有头疼过,这样阴阳颠倒的一群男男女女,在她看来自然是无比荒唐的。然,托从前生病的福,她对情绪的控制已经浑然成了本能,凑凑合合的五年,从荒谬到好笑,竟然也渐渐习惯了下来——当然是别人习惯她。
“长生——”
“夫人,小姐在书房呢。”
“哎,搬过来,小心着点儿。”
听着声音,秋玉络人已经进来了,湖水色的裙子长长的拖在地上。她虽然没有把脚放掉,但是在女儿皱着眉头的无语下,还是改穿了宽松的软底鞋。这在她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或许因为想着自己已经是被休的人了,再没什么好顾及的,能舒服就舒服一点吧,所以才会这么痛快。
长生微微抬了眼看去。
秋玉络自己搬了花进来,放在桌子上,凑到女儿跟前,献宝般的说:“长生你看这盆寒兰……”秋玉络是个很普通的贵族女子,每日里绣花弹琴吃喝闲聊,都是习惯,没什么特别,唯有兰草,独得她青睐,喜爱非常。
长生没有先打量,缓缓深呼吸了一下,幽香清远,香中带寒,沁芳淡然,让人闻之神色一清,回味清远韵长,当不亏国香一说。再看其形色,绿叶窄而直立,五、六白色小花点缀其中,气清、色清、神清、韵清,一草在此,满屋幽静,是一盆极品的银铃寒兰。
“好兰。”长生赞道。
“是吧是吧!”见女儿都难得一声赞,秋玉络欢喜起来,“那盆绿墨已经是墨兰中的极品,寒兰我也从未看过这么好的。”
“管家拿来的?”长生随口道,并不带有疑问。这么一盆兰草价值千金,除了管家赵爷,山庄里没别人还能有这心思跟本事。
“嗯!”秋玉络眼睛就没离开过那盆银铃,“长生,就放你书房好不好?”
“放你兰芳阁吧,这花娇贵,春兰打理不好,没几天养死了可惜。”
“我每天过来照料……”
长生眉轻轻一挑,秋玉络声音小了下来:“好吧好吧,娘是怕你闷着了嘛……太漂亮了……”
看着秋玉络一脸痴迷的样子,长生若有所思。
秋玉络正闭目夸张陶醉的闻着花香,白玉翡翠的耳坠子在耳边轻轻晃动,眉色画得淡淡的柳眉,小巧的瓜子脸,肤色白得有点不健康,但配着她本就纤弱的气质看起来刚刚好。湖水色的外衣上绣着大朵精致华丽的白花,手腕纤细,碧绿的翡翠镯子几乎要滑下来。
虽然很不习惯看女人这么脂粉气,也无法欣赏女子的纤纤柔弱举止无力的模样,但就单纯外表而言,不算上自己心理上的别扭,秋玉络无疑是美丽的。她本是官家千金,也浸染琴棋书画,身上自然有一种养尊处优的贵气。因为本身的性格原因,这几年快乐起来以后,她身上甚至还时常体现出一种少女的幼稚天真之美来。虽然长生自己对这种脆弱之美觉得荒谬,但不能否认,或许她很符合这个地方的审美观。
她才二十八岁,在大民,二十八岁正是一个女儿风华正茂的黄金年华,而她,似乎就想这么等待苍老凋零。
长生很能理解刚开始醒来时看见她的模样,这样娇气的女子,就像桌上这盆兰花一样,一夜风雨就能耗尽所有生命。虽然她自己觉得很满足,但那是因为她谦卑顺从惯了不敢多想。一生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过去了,连惋惜的念头都不会有,何等悲哀。
长生心里不是没有过愧疚,或许在自己看来,她已经对她很迁就很忍耐,但毕竟自己变相的剥夺了做她母亲的快乐,虽然她本人并没有那个意识。她曾经做过人家的女儿,看见过母皇父后欢喜的样子,秋玉络觉得自己的女儿聪慧不凡,很得意很满足,但长生自己明白,那是不一样。按事实来说,秋玉络并没有做过母亲,因为自己实际说不上是她的女儿。她常以父后来想她,很清楚自己做了残酷的事情。
沉默的思量了一会儿,长生看了门口的春兰一眼,示意她带着丫头们都出去。然后突然对着秋玉络道:“娘,你嫁了赵管家吧。”
让女人嫁给男人很别扭,但基于秋玉络一贯的表现,长生对她用“嫁”这个字一点没觉得障碍。
秋玉络两眼瞪大,欢喜色僵在眉梢,神情有些茫然。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虽然人有点老了,相貌也差了点,但难得是本分,你这性子,配着正好合适,就嫁了他吧。”长生丝毫不觉得自己话说得别扭,自顾自的道。
秋玉络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没听错,手拉着女儿的袖子,细着声音,直颤抖道:“长生,你别误会,娘没有,没有……”
她是典型的传统千金小姐的性子,从前依赖着父亲,后来以夫为天,现在聪慧早熟的女儿取代了她的父亲和丈夫,成为依托了她生命的另一棵大树。女人,名节最重,虽然被人休了出来,但再嫁的念头她是想都没想过,此时听女儿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对秋玉络而言不亚于晴天霹雳,直吓得她魂飞魄散。要是她平时的举止让女儿觉得她不检点,有了什么误会,她真正是不要活了。
长生奇怪的看着秋玉络惶恐的样子,继而反应过来,撑着头有点哭笑不得。娶个郎君也至于吓成这样?这叫什么事,真荒唐。
安抚的拍拍母亲的手:“没事,旁的你就别多想了,先告诉我赵管家这人你觉得怎么样?”
“长生,”秋玉络急得都快哭了:“你别瞎想,娘跟赵大哥、赵管家没有什么的,真的没有!娘可以发誓!”
“别急,我知道没有,你现在想想嘛。”
秋玉络脸色发白,“蹭”的一下站了起来:“你别瞎说,娘从没有过半分这个心思!”
“不愿意?也”长生并不被秋玉络厉色所惧,手撑着下巴皱着眉头道“也是,赵管家条件是差了点,年纪太大了,长得不好看,似乎也不像是清白之身……”
“长生!”秋玉络窘迫得满脸涨红,难得的厉声呵斥女儿道,“你怎么能这么妄论长辈!赵大哥哪里年纪很大?而且他仪表堂堂的,还有什么清白……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能这么说话!”说到后来秋玉络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急得额头直冒汗。
长生了然的看着她:“这么说你没有不满意?”
“你……你……”秋玉络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素来没管教过女儿,从未体验过什么叫长辈的威严,这时想骂几句都不知该怎么说,左右分辨不清,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娘不跟你多说,你好好看书,别瞎想些乱七八糟的!”说罢,慌慌张张的夺门而出。
长生目送着她怒气冲冲的背影挑了挑眉。
伸个懒腰坐了起来,趿拉上软鞋,扫了一眼桌上那盆银铃寒兰。
算了,她这个娘虽然性子软弱,没个女儿家样,人还算是不错的,看在她们好歹也可以说是母女一场,就为她划算划算下半辈子吧。这样等哪天她回去了,她们这一家子也不至于再让人欺负得凄风惨雨的,上下找不出一个能办事的。赵管家条件是差了点,难得是人能干还死心眼儿,对她这个娘可算是死心塌地,好端端的军官不做跑来给她当管家,虽说是念得上辈的恩情,但既然都念了,那就念着照顾一辈子吧。
长生没考虑过赵全管家会不会愿意。她娘人长得漂亮,又比他小,还有大笔嫁妆,不嫌他老不嫌他穷不嫌他过往复杂,就是人软弱了点,但看赵管家那样也不是不能接受,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陛下呀,不是这么算的。
转出书房,长生一边叫人更衣,一边吩咐丫鬟道:“春兰,去请奶娘过来一下。再去找一下赵管家,说我有事找他,半个时辰后在西苑等我。”
看赵管家这么费心思给搜罗的兰芳阁那么一院子兰花,说是单纯的报恩好像过了点……那秋老将军就是个糊涂虫,既然有这么一个现成的老实厚道的上佳人选,干嘛把个养得只会哭的女儿托孤托到侯府那么复杂的地方去?又不图他钱财又不图他出身,真正是脑子坏掉了。
撞见个赵全死心眼,二十年前的恩都惦记着,撞见个自己运气不好瞎投胎,算秋玉络运气。
三个月后,在如今秋水山庄当家小姐的拍板决定下,秋玉络再度披上嫁衣被女儿塞进花轿嫁了出去,改称赵夫人。婚事操办得很正式和盛大,甚至还超过当年秋玉络嫁侯府,全部财产,除了秋水山庄自己留住,剩下长生全给秋玉络当了嫁妆。
晋阳上流八卦妇人群中,一阵哗然。连那已经将这对母女遗忘得差不多了的南安侯爷都被人打趣得有些不悦,毕竟就算是休弃掉的女人,为自己生了一个女儿,还堂晃晃的再嫁,有些让大男人的面子挂不住。
当然,在长生看来,男人的面子,那纯是一个笑话。
【卷二】
爱喝花酒的翰林学士(上)
夏,建明二十一年。
年关将至,京城晋阳的城门口日日热闹非常,往来进城采办跟送年货的车马络绎不绝。因为明年就是三年一期的春闱大试,所以进城的行人中还夹杂着零星几个儒衫飘飘的书生学子。
二月初九就是大考之期,外地的士子们一般是头年秋天就到京城,以便有时间四处交游行卷,博个好名声。眼下已经是十二月二十八号,现在才堪堪赶到京城的士子,不是家中显赫早有划算不需要费这考前工夫,就是家境贫寒,路途遥远,不得不拖到寒冬腊月才起行。
眼前这位年轻的青衫举子显然是属于后者。
晋阳属长江以北,冬季较南方寒冷许多,这位年轻人身上单薄的棉衣显然不足以御寒,他紧裹着斗篷在亭中踏步,犹还保有几分读书人的风范。他的书童小厮却是耐不住,猴子一般上蹿下跳,搓着双手呵气,跺脚,不住的问道:“少爷,钱少爷能不能来呀?这冷死了,要不咱们先进城吧?”
“别急,钱兄说了会来接的,不好失约,再等等。”朱成口中虽然这么说,人却也焦急的抬头往官道方向看去。
他是荆楚的士子,原本秋天时就该跟好友一块到达京城的。不料临行时家中寡母突然病重,实在走不开,拖沓了几月。直到年底母亲病稍好便催促着他启程,才至今日方到。
眼下考期已近,又是年关,京城为供士子价钱合适的客栈多是已经住满了,剩下都价钱昂贵,以他的家境实在是负担不起几月的食宿,少不得只能想办法去道观借宿了。先期到京城的同乡好友说到城外来接他,至今不见人影。这寒冬腊月的,他又人生地不熟,好友若真失约,他恐怕连今晚落脚之处都发愁。
想到这里,朱成虽然面上还沉稳,心里却多少也有了几分忧虑。
“伯定——伯定——”
正想着,远远突然传来几声高呼,朱成大喜,顺着声音看去,书童已经早早跳了起来:“少爷,是钱少爷!”
一辆马车快速的朝着这边驶来,马车上一书生探出头来,正使劲朝这边挥手。
朱成走出亭子迎上前去,马车“唰”的一声,正好停在他跟前。
车上书生已经笨拙的爬了下来,急急的走上来,边作揖边忙不迭的一脸歉意道:“伯定,等急了吧,哎呀,都怪我,原想好用这辆马车的,偏偏忘了跟门房那边打招呼了,结果李兄他们早说好今日要出行,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商讨下来。”
“不妨事,斋芳你费心了,我也才刚到。”见好友如此为自己费心思,朱成满心感动,忙宽慰道。
“好在你到了,我一直担心怕你错过考期呢。”钱祟抖着身上的雪花,边打量着好友,边道。
“怎么会,还有两月呢。”朱成微笑的看着好友,看来北方的严寒并没有冻僵好友跳脱的性子,还是那么神采飞扬。
两个久别重逢的好友就这么站在风雪里哈哈大笑起来。
等书童把行李都搬上马车,钱祟拉着好友也踏进车内。关上车门,车夫一甩鞭子,马车飞快的朝城门驶去,显然是早打好了招呼,城门口的小卒没有拦阻。
马车外表虽然素净,里面却宽敞舒服。座位上都垫着厚厚的棉垫,用丝绒包着边,放着软绵绵的靠枕,中间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炭盆,里面正烧得旺旺的炭火。车窗处厚棉的帘子支起,露出一角蝉翼纱窗,以便通风透气。
朱成就着炭火烤了烤手,坐在软软的座位上长舒了一口气,这才觉得缓过了气来,看着好友奇怪道:“斋芳,刚你说与人商讨,这马车是你借来的?”这马车一看就是近几年才从京城兴起的四轮转轴马车,价格极其昂贵,他这好友虽然家境也算富有,却也不是轻易就能购置得起的。
钱祟神秘的笑笑,避而不答道:“伯定,伯母病可好了?”
朱成面带忧色道:“用了些药,却未大好,她老执意不肯让我伺候,直催着我启程。”
钱祟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就行。科考在即,你且放宽心好好应试,到时候中个进士回去,老人家一高兴,什么病都好了。”
朱成点点头,脸色和缓起来,摇头道:“一期取士最多不过二三十人,天下近千名士子相争,哪那么容易就榜上有名。”
“伯定谦虚了,以你的才学,最少也在三甲之列。”钱祟不以为然道。
朱成淡淡一笑:“天下才人数不胜数,可不敢如此狂妄自大。”
钱祟挥挥手,显然明白自己这位好友的脾性,没把这话放在心上,道:“离科考之期尚有两月,伯定你打算在何处落脚?现在想在京城中找合适的客栈可难办的很。”
朱成叹了一口气,在深知自己境况的好友面前也不用掩饰,道:“我也没什么好挑剔的,预在京中找一处道观落脚。”
钱祟皱了皱眉头,而后笑了起来,突然道:“伯定,你可还记得我们曾谈论过的小状元安兰楚安大人?”
“安兰楚?可是安鞅?”
钱祟忙摆手道:“诶,安大人提前加冠了,字兰楚,切不可再如此称呼!”
“当然记得,怎么了?”朱成一脸疑惑。怎么可能不记得,三年前的一甲头名状元,应试时年方十一岁,皇上亲口赞誉为神童,称其有兰芳之华,相宰之质。虽然依照状元的惯例进了翰林院,官方为七品编修,但圣上亲口赐封他为御书房行走,特赐其配银鱼袋。
着绿色官服而配银鱼袋者,举国上下就此一人,圣眷一时无两,天下士子说来都是一脸的艳羡。朱成虽然不是攀高慕远之人,但对这位小状元还是如雷贯耳的。
钱祟不无得意的说:“数月前,我往状元府投卷了。“
朱成皱了皱眉:“向那么个小娃娃行卷?”
知道自己这位好友素来有些傲气,钱祟一副早有所料的表情,提醒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所谓学无先后达者为先。别看安大人年纪小,才华横溢不说,人也明智锦绣,在京城可是广为人赞。圣上极其看重,任他为御书房行走,虽然还没有参议的资格,但大臣们御书房议事许他旁听。并且其多有文章都是圣上亲自查看圈点,科举进士皆称天子门生,但唯有这位大人才真正是个名副其实的天子门生。依照现在形势看来,等其历练个十年八年,我朝最年轻的相辅说不定就落在这位大人身上,你万万不可因其年纪小而轻视于他!切切!切切!”
朱成有些惊讶,默默点了点头。头名状元算不得什么,状元三年一位,不过这位年纪太小而奇特了一点罢了。但这个御书房行走却是了不得的,而且由圣上亲自圈点其文章,这简直就差不多以弟子相待了,一般皇子都未必有此殊荣,实在潜力巨大,料想真是个奇才。
见好友受教,钱祟说上了瘾,继续道:“这些都不算,京中关于这位小状元爷的逸事可是层出不穷。别看他年纪还小,那品貌气度可真没得说。我说句实话,过几年等他再长大些恐怕连你都赶不上了,圣上赞他有兰芳之华可谓名副其实。据说连宫中太后都极其欣赏,想以昭华公主尙之,都因皇上不肯,才未能如愿。”
见好友对安小状元品貌风范如此推崇,朱成不免对他起了些好奇之心。
他本身可算是世家子弟,荆楚朱氏那可是自战国时期传承下来的名门世家,与琅嬛王氏相比都毫不逊色。不过他父亲原就属于偏僻的旁支,连个秀才都未曾考中,只在族中领些份例过活,备受族人奚落。后来父亲一气之下跟族中大家闹翻了,家境更是艰难。
儒学世家,除了才华,最重的便是气度风范。这气度风范可不光是相貌长得好便可以说好的,那秦楼楚馆中的小倌相貌不可谓不好,可能说其风度好么?贵族讲究的是高贵雍容,儒门世家要的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那种境界,让人一看就备生好感,要刻在骨子里,举手投足点滴不留痕迹,可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培养出来的。
朱成生来相貌斯文,又天资聪慧,父亲为争一口气,对他更是十倍的严厉,如今他轮起品貌风度来,在族中已无人可及。
那安小状元既然还在他之上,也难怪会被宫中太后相中,但皇上居然不同意,更可见对其是如何的看重。要知道,国法严律,内戚无实职。驸马虽然尊贵,却也只能任虚职不能入朝为官,当今圣上既然一心想将这位小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