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超赞第8部分阅读
长生(超赞 作者:肉书屋
长生一双脚,随即暴怒,吼道:“姐——,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光着脚乱跑!”
长生瞅了他一眼,偏头对拿着发带给她扎头发的青瓷低声道:“谁招惹他了?一大早像吃了炸弹一样。”
青瓷抿嘴一笑,发带在黑发与手指间眼花缭乱的穿梭,边悄声道:“上午好像宫里的什么王爷公主叩门来着,少爷出去见了,回来就这样了。小姐,炸弹是什么?”
长生挥了下手,继续窃窃私语道:“什么都不是。王爷公主来了?抢他东西了还是骂他了?”
“没呢。”青瓷把声音压到最低,“门都没给进,把人关门外了。”
吓——敢把王爷公主关门外头,看来这回招惹得他还不轻。
“袜子呢?”
紫砂无言的抬了抬自己的手,外袍上面搭着一双雪白的丝绵长袜。
“抬脚!”
长生乖乖的把两只肌肤素白,十个指甲都呈现健康的粉红色泽的脚丫子抬起来并排放到凳子上。紫砂乖乖的抱着外袍袜子挪步站到旁边
安鞅从紫砂手上扯下袜子恶狠狠的弯腰给长生穿上,还边瞪了她跟青瓷一眼,没好气的道:“偷偷摸摸做什么?我还没聋呢。”
长生眨了下眼睛:“你要聋了就不用偷偷摸摸了。”
安鞅气结。
东张西望了两下,长生问道:“四儿呢,怎不见人?”平日里都是肯定要跑这来蹭午饭的。
“带小金出去了,说是要去遛遛。”绿衣嘴角有点抽搐的道。
小金=东海未成年的“小”金鹰……长生脸也黑了一下。遛?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么遛?当是狗呢……
“姐,你明日、不,今日就去,去南庄泡泡温泉吧。”饭吃到一半,安鞅突然道。
他所说的南庄是秋水山庄外的别庄,也在京城郊外,不过跟秋水山庄一南一北。
皇家于骊山之上修建华清行宫,宫中建有豪华的大小汤池八十一座,距离京城也不过才两日行程,所以这后来发现也有温泉的京郊南山,就大方的没有禁为御用。公卿富贵人家纷纷在山下山上盖别庄,视之为过冬盛地。不过人家都会兴致勃勃的起个红叶紫华之类别致的名字,像长生这样懒得想名字直接叫南庄,可就此一家。这还是亏得安鞅坚持,要依着长生,就该叫“有家山庄”了。
长生看了安鞅一眼,装着牛奶的高脚银杯在手中转了一圈,慢慢放下来。还没开口,安鞅已经将手掌竖起往前一伸:“当我没说。”
长生双手支在桌上,十指交叉撑着下巴:“说吧,什么事?”
安鞅放下筷子,不那么情愿的三言两语交代清楚:“后天,昭华公主要带人来咱家桃花林开诗会。”
“刚通知你?”
安鞅手一紧,眼睛里面冒出火来。长生立刻了然,慢悠悠的道:“看来你跟这位公主,关系不怎么好呀……”
安鞅冷哼了一声:“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姐你别管。”说着,低头重新拿起筷子来吃饭,表示这个话题到此结束。
长生挑了挑眉,没再多说。
丹阳公主披着火红的裘衣带着宫女走出昭华殿,告别时,尤回头对昭华公主再三叮嘱:“姐姐,你可是答应我了,别跟安小子计较……”
昭华公主让自己的女官将剩下半个人参果包好递到丹阳公主的宫女手里,边笑着道:“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说了八十遍了。”
丹阳公主脸红红的嗔了姐姐一眼,转身带着宫女们往自己的丹阳殿走去。
昭华公主看着丹阳公主渐渐远去的背影,伸手轻轻勾了一下耳边碎发,指若春葱,青丝如黛,头上衔着明珠的缠丝宝凤钗在阳光下流离出耀眼的光华,当真是美人映日,说不尽的风情万种。丹阳公主也是一个美人儿,同样是皇家公主,论样貌看还跟她有三分相似,往她身边一站却硬是要黯淡几分,莫怪建明帝十几个女儿,独偏疼于她。
想起丹阳妹妹那一副少女情怀的模样,昭华公主微微勾起嘴,露出个似叹似悯的笑容,低声道:“傻丫头。”
你把人家当宝,说不定人家眼里你连根草都不是呢。
安鞅的意气
“天花?”
昭华公主手一顿,竹字的一横没有收回来,旁边为她伺候笔墨的丫头手掩住唇,差点没惊叫出来,一脸的惋惜。
“是的。”一小太监压低尖细的嗓子,恭敬的道:“太医院派御医去看过了,说是有八成可能是天花。安大人已经将人送走,自己也说要回安府,秋水山庄可能要封闭两月。”
歪头看着刚完成的那幅字,虽然自己马上回笔弥补,但最后那个竹字怎么看怎么败笔,算不得好了。昭华公主将笔一丢,左手毫不犹豫的一抓,将自己费了半天心神完成的字优雅的团成一团,丢在盛着清水的笔洗里。
拿了丰厚赏钱的小太监笑逐颜开的偷偷摸摸走了,昭华公主叫宫女为自己更衣,对着铜镜微微勾了嘴角。
“去禀报父皇,说本宫有事求见。”
昭华公主的软轿是建明帝特赐的,普通的妃一级别的娘娘都跟她没法比。檀香木椅上铺着浅黄|色的缎子跟一整块的熊皮,宽大到近乎可以半卧。锦盖上浅黄|色缎子绣着华丽的凤凰,四面垂下金线窜挂的明珠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抬轿子的不是太监,而是四个年轻美丽着长长宫裙的少女,腰间挂着一式样长长的鲜红色如意结,步伐轻盈,裙袂飘飘。洁白与浅黄的两层轻纱笼罩下,身着曳地凤裙的昭华公主慵懒的靠坐在里面,若隐若现,真宛如仙子一般。
明日要借他的桃花源,昨日刚告诉他,今日就有下人得了天花要封府?信他才有鬼呢!天花是这么好得的?
安兰楚,你自己找死,可别怪本宫不客气。
“天花?”
听青瓷说完,长生轻轻摇了下头:“鞅儿还是年纪太小。”
紫砂立马担心的问道:“少爷做得有什么不好吗?”
昭华公主强借桃花源,要进山庄开什么诗会,安鞅固然是不高兴,紫砂这些丫头们就更不乐意了。
别看秋水山庄大,可固守的下人们零零碎碎加起来也不到五十个。厨房里挥着刀子的是已经将切菜这门业务练得无比纯熟了,可那是因为他们“退隐”的日子过得正舒坦,且被长生收拾得心服口服没话说,真要让他们去伺候一群纨绔子弟公主娘们,不出乱子才怪。
江湖中人最是放荡桀骜,从来只服强者,让他们一顺溜的跪到大门口去迎接什么公主大驾,这不是开玩笑么?若不是主上人还在这里没动,真像安鞅开始所打算让长生去南庄泡温泉,恐怕人会跑得连开个大门都得安鞅自己去。
长生身边这几个常随的丫头更是。一堆人中杀出来的,别看在长生面前一个比一个乖巧,实际脾气不会比寻常公卿小姐小。要她们伺候?也得有命消受才行呀。小姐在她们心中如天人一般,要看着小姐在什么公主面前磕下头来行礼,恐怕她们能比长生自己还愤怒。
所以,自从知道少爷在想法子让那个穷得自己连个好园子都没有的什么公主来不了,大家都是千肯万肯,百般支持的。
这时见小姐摇头,紫砂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太过了,恐怕因小失大,引来杀身之祸。”
跟昭华公主斗气,不过是小事儿而已,算不得什么。可是扯上天花,这事可就闹大了。
这个连种痘都不知道落后国度,天花仍然是绝症瘟疫。天子脚下发现有天花病患,这不亚于十级大地震,恐怕皇帝都得色变。历史上不乏皇室为避天花而将年幼的皇子送出京的事情。
不管是真是假,安鞅确是达到了不让昭华公主登门的意愿,可事情经他这么郑重其事的对待,其性质已经变了。当今建明帝是个颇有气量的皇帝,别人如此而为,他可能只会哈哈一笑责备两句就算了,但安鞅不同。
安鞅是建明帝亲自相中,用心打磨着的一把刀。
他这些年费在安鞅身上的心思,甚至比用在自己儿子身上的都多。他时时刻刻都在观察着安鞅的心性,引导着安鞅的行事,潜移默化的将安鞅塑造成自己所希望的样子,绝不会允许他有一点点超出自己设定的地方。
就为了昭华公主要桃林宴客没有事先征询他同意这么一点小事,安鞅就敢不惜以天花大事欺君,拒公主于门外,这说明什么?
说明少年狂妄自大。更说明此人目无尊上,心中百无禁忌。今日他敢明着甩皇家公主的脸,将其欺弄于股掌之上,明日,新君又如何会被他放在眼里?
不听话的刀比一堆庸才加一块还危险,谁能放心将他开了锋刃交到不如自己的儿子手里?
“要不让公主上门,办法多得是,哪用这么复杂。鞅儿是意气了,非要跟那公主计较。”
安鞅到底还是年纪小,而且被建明帝刻意的百般纵容,虽然能进退有度,但到底摆脱不了少年得意的心性,已经是很自傲了。
这也是建明帝乐意看到的。
既然内定为帮赵夏剜毒的权臣而非梁柱,他就不会用挫折去磨砺他。希望其能干,又不能容许他心性成熟到反主,这等帝王心术,又怎是一个一直一帆风顺的十四岁少年可以明白的?
他不忿公主强横,非要明着给她个好看,却不曾想做过了头,反把真实的自己给暴露了,建明帝一个念想不对,他面临的就是杀身之祸。
长生放下茶杯,将背靠在椅背上,摇椅立刻一摇一摇的动了起来。若非牵扯到自己,秋水山庄一向被安鞅视为外人禁地,想以他的稳重,不至于犯下这么明显的错误。还缺点磨砺啊……
紫砂已经急了起来:“我去把少爷追回来!”
“站住!”长生喝道。
“小姐……”紫砂不敢置信的回头看着自家小姐。
长生头仰靠在椅背上,已然闭上了眼睛。
安鞅不是那种天资聪慧的天才级人物,之所以能有如今的惊才绝艳,是因为他有一个很奇特的长处:特别善于学习。
不管是为人处事还是文法理学,他都如海纳百川,能全部鲸吞下去,然后吸取其精华演变成自己的东西。而且他性格的坚韧和那强烈到几乎可以用贪婪来形容的进取心,让这一天分更是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样的天分其实比什么样天生的聪慧才华都难得。
才华智慧是可以后天学的,但安鞅,如果能遇到一位好老师,他的潜力是无穷的。
这般天分,注定了成就如何都操纵在后天的经历上,而且越早启蒙越好。就像安鞅,如果他没有碰到长生,以他的出身,大概只能跟他的父母一样,成为一个小贩或者农夫,到死都不会想到自己曾拥有过什么罕见的天分特长。
不能不说,安鞅那老实巴交的父亲其实是极其有远见的,他没有舍不得儿子,而是将他毫不犹豫的送进了秋水山庄,塞到当时正无聊的长生眼皮子底下。
当习惯帝王的长生,对于人才的发掘与培养几乎已经成为其本能……不光是长生,建明帝虽然帝王心术有其阴暗的一面,但权臣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当的,最起码也要先厚实了他的底子他才能权得起来。不计较其算计,建明帝也是一位千载难逢的良师。
不得不说,安鞅,他是幸运的。
而建明帝,他运气比较背。
按常理,他的一番心思没有破绽可言,如没有什么意外,安鞅的一生脱不开他一手设计的轨道。
但这个意外还是发生了。
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安鞅背后还有一位帝王心术学得或许比他还要专业些的帝王,他连儿子都没告诉的心思,在她眼睛里如同一张摊开的白纸。
或者说,自从安鞅立志要踏入仕途的时候开始,其实一直都是顺着一条早被设计好的捷径在前行的,包括建明帝的一番举动,甚至也在这设计当中。与其说建明帝发现了安鞅,不如说,是安鞅诱使建明帝发现了自己……
安鞅受着建明帝的栽培,一日日丰满羽翼,但其心里,却没记建明帝的恩。
安鞅所认同的师长,从来都只有一人。
小孩子不会懂什么救命之恩,对于安鞅来说,长生给了他一个全新的人生。她是他的师长,是他的姐姐,是他对于美丽与尊贵的全部理念,容不得他人半点轻视与慢待。
做为一个男尊女卑社会下的男性,他的保护欲是天性。所以,在安鞅第一次弄懂了阶级的存在与重要以后,他毅然决然的放弃了长生所说的把知识当情调当乐趣的生活方式,而把自己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如何在名利场上爬得更高之上。
安鞅的改变看在长生眼里,但她没有就此多说什么。虽然安鞅这样的保护对于她来说其实完全没有必要的。
除了秋玉络这个例外,她还没有兴趣要担负起这个“滑稽的戏班子里”任何一个人的人生。
——这个女子是冷酷的。
跟男尊社会下一般男人都自觉不愿跟女人打架一样,长生对于男性教育跟女性教育其实一直也有着不同的标准……
不能告诉鞅儿,其实她一直拿他当他们这边的“女孩儿”养来着。
亡羊补牢,大概还来得及吧……
看小姐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急得团团转的紫砂又不敢出声,跑到外面去张嘴就要喊,突然想起,先生不在庄中……
橙兮斜了她一眼,竖了竖手里的剑:“一千两。”这庄里没有黄金以下计价的身价。
紫砂狠瞪了她一眼,嘟起嘴,不满的瞪着大家道:“你们怎么都不担心,少爷万一被皇帝老头砍头了怎么办?!”
“白痴。”橙兮看都不看她了,找棵树飞身上去。她职业习惯,还是嗜好在树上睡觉。
绿衣晃了晃腿,伸手去扯紫砂今天扎的长辫子,懒洋洋的道:“我比冰块有人情味,看跟你比较熟,打个折,只要九百九十九两。”
紫砂从鼻子里哼了哼气,把辫子从绿衣手里拽出来,头一甩,进屋了。她也不管了,小姐好厉害的,小姐都不担心,少爷肯定没事。
——一群冷血的女人。
此时的皇宫,御书房内,建明帝正坐在龙椅上,手边是一摞奏折。昭华公主华丽的软轿据此不到千米,龙渊阁里处理公事的安鞅也不知道待会自己将要面临怎样的危机。
庭前一阵清风过,翻起方几上长生刚放下的诗集,一页想必是拿在手里久了,风过后书页颤了两下,瘫下来再不动了。
青瓷悄无声息的上来收拾茶盏,低头随眼一看,书页上正正写着: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合眸浅睡的小姐,似有点了然。
建明皇帝
赵胤是一位极富有人格魅力和传奇性的帝王,翻开历史来比照,不论是功绩能力还是为君的气量眼光,没有几位帝王能跟他相比。
他出生于周朝末年,亲眼目睹了才传了两世的周王朝的崩塌。十一岁就随着伯父上战场,南征北战,从王权忠诚的捍卫者到逐鹿天下的反叛者,历经了整个乱世的起始与终结。
他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世家的出身让他不乏文韬,半生的征战生涯,也注定他必然是一位铁血的军人。哪怕最憎恨他的仇敌都不得不承认,论当皇帝,他的确是极其出色的。正因为有他,才有了建明之治,才有了这空前的盛世。
他,是足以自傲的。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英明神武的帝王,他也有着自己的心病。
建立大夏王朝的太祖皇帝并不是他父亲,而是他的伯父。当年太宗皇帝承太祖之位登基,虽有证明太祖皇帝曾在先太后临终前亲口承诺过兄终弟及,但到底没有正式册封为皇太弟。人们的观念里,还是父子相承更为正统,终太宗一朝,暗地里的议论从未停止过。
不管是太宗登基时所依照的兄终弟及,还是传统的父子相承,这皇位本该都没赵胤什么事。就算不说同样为太祖皇帝同母弟弟的梁王爷、太祖皇帝的嫡长子韩王,赵胤还有同母的嫡长兄在前,无论如何也排不到他头上。
然,功绩赫赫的赵胤远比其他竞争者甚至他的父亲埋藏得更深,更有城府,也更为果断。一场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事变,梁王与太宗嫡长子身死,韩王依附,太宗皇帝不得已黯然退位居太上,建明帝顺利登基……
随着时间的流逝,太上皇早已不在世上,连韩王都已经过世,赵胤帝位日益稳固。
太祖一脉没落,太宗一脉传承大夏王朝已经成为了不可动摇的事实。当年事变之事再没有人敢提起,但逼父弑兄才登基的事实在建明帝的心里埋下了无法消弭的隐患。所以他提防着自己的儿子,严厉抑制太子,提倡孝道,讲究兄友弟恭,在他眼皮子底下,一干各有心思的皇子没有一个敢把争斗摆到台面上来。
如今的大夏,在他的统治下蒸蒸日上,生机勃发。
去年,建明帝刚过了花甲。不过他一直保养得很好。肩宽背直,眼明神厉,开得强弓,舞得大刀,无女不欢。除了肚子稍微有点发福外,从外表上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个年过六十的老人。
早年的领军生涯让他身上至今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杀伐之气,随着帝王威严的越重,近几年来,几乎已经没有人能直视他的眼睛。
当然,这其中可能不包括他一向宠爱的女儿。
随着昭华公主半真半假气愤的诉说,建明帝原本还带笑的表情渐渐阴沉了下来。
“天花”?这不是一件小事,若是真的自然要重视,如果是假的……八成是假的!这就值得推敲了……
见父皇的脸色都变了,昭华公主也有些暗惊。她知道父皇素来重视安鞅,视之如弟子,宠信有加,却没有想到已经看重到这个程度了。难道真如众人所猜测的那样,父皇一心要将安鞅培养成下一代相宰?
微翘着嘴做出生气的样子。
赵漱儿知道为什么父皇十八个女儿独对自己最是宠爱,所以她从来不怕在建明帝面前表示出自己真实的喜怒哀乐。
建明帝有个同母的姐姐,那位昭阳长公主据说跟现在的昭华公主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在所有见过的人的传说中,昭阳长公主是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上得战场握得长枪。
建明帝小时候多得这位姐姐照顾,连最开始上战场都是被姐姐保护的。
这位大长公主没等到大夏开国就逝去,一直是建明帝心中的遗憾跟痛楚。看见酷似姐姐的女儿,不自觉一腔弥补的心思全挪到她身上去了。
因而,从小昭华就知道,自己霸道一点英气一点甚至蛮横一点,她的父皇一点都不会介意,甚至会很欣喜。建明帝曾经发誓要让姐姐过上随心所欲无忧无虑的快乐日子,然而,昭阳长公主没能等到这一天,如今看见跟姐姐一模一样的女儿,莫名的就会心软下来,从不曾例外。
看着父皇派人去传召安鞅,昭华公主眼波流转,心中冷哼了一声。就冲安兰楚平日里狂妄的那个样子,落下把柄了就别指望她放过他!
跟在小黄门后面往御书房走去,听小黄门偷偷提醒自己说昭华公主去了后圣上才突然传召自己,并且脸色不太好,安鞅心中并没有半点惊惶。他早有所料,除了跟皇上告状,昭华还能拿他怎样?
安鞅心中冷笑。这等外表文静内心蛮横的女子,真正让人厌恶。她如此跟自己过不去,不过是因为自己曾拒绝过太后提出的亲事。她也不见得喜欢自己,就是不忿他拒绝了,让她觉得没面子罢了。
走进御书房跪下行礼请安,建明帝没像往常一样不待他跪下就叫免礼,而是打量着他,很久没有说话。御书房中气氛一时很是严肃,外面的侍卫太监们都连口气都不敢大喘。一腰悬长剑的白衣男子翩翩走来,还差着老远,就被一个小黄门迎上去拦住了。
遥遥望着御书房这边,云铭若有所思。
御书房内,只有父女君臣三人,安鞅跪在地上,昭华公主站在父亲身边,也乖乖的垂着头。建明皇帝坐在龙椅上,他不开口,谁也不敢说话。
看着安鞅年纪小小,举止温文,已然颇有气度的模样,建明帝心中有些复杂。
他确实挺喜欢这个少年,好学,用功,聪明,知进退,出身贫寒但不亢不卑,教导起来很有成就感。从出身到人才,完全符合他的希望。从十一岁的安鞅第一次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找到了最合适的人选。
三年精心的教导,这少年简直让他惊喜,偶尔甚至曾闪过一下这样的念头:如果这是他的儿子该有多好……但这想法闪过就很快被自己给苦笑着否决了,安鞅如果是他儿子,恐怕就不会是今日的样子了。他的皇子中不是没有比安鞅资质更好的,相反,比安鞅更聪明的多得是,不过,当皇子的太聪明了并不是件好事。
他知道安鞅有点自傲,脾气不小,但这也正是他更欣赏他的原因,年轻人没点子锐气怎么行?一个个都成了磕头虫,还怎么办事?
不过,傲气并不代表狂妄,有脾气不代表可以百无禁忌,哪怕他如此喜爱他,把他当自己的弟子看待,有些界限还是超出一点都不能容忍的……
安抚的拍了拍女儿晃自己胳膊的手,建明沉声问道:“安鞅,朕问你,天花之事可否属实?”
安鞅抬头,正好一眼看到建明帝的眼神,心极快的跳动了一下,刚想出口的话不自禁的吞了回去。
建明帝的表情虽然没有什么异样,但安鞅以弟子之实在他身边三年多,对他这样的眼神并不陌生。或许建明帝自己都没有发现,当他怀疑一个人并且起了杀心的时候,他看那人的眼神通常都是这样陌生得让人心寒的……
皇帝竟然对他起了杀心?安鞅的脑子极快的转动着。
傻比聪明好。
暴露出缺点比完美好。
不管上位者表现出的是怎样的宽宏大量,当下属的,得到信任永远比拥有才华重要。
除非攸关生死,否则,不要欺骗。
永远不要期待侥幸的存在……
想起姐姐那双同样深沉得不见底的眼睛,安鞅很快的有了决断,一头磕在地上,用少年清朗的声音,带着点桀骜,大声道:“臣万死。”
建明帝眼神很快的闪了一下,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深沉的怀疑,沉声道:“说。”
事情很快的就清楚了。当然没有什么天花,而是少年不忿公主的强横,自己耍的小把戏罢了。问道怎么弄出来的假天花,少年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说是小时候放牛,曾经感染过牛痘,初期症状跟天花几乎一模一样,不过只要发烧个一晚,立刻就好了,也没有传染性。这次一生气,不知怎麽的就想起来了。
小小年纪的中书舍人回话的时候一眼也不看公主殿下,表情还自愤愤的。看其模样,气愤程度一点不比公主殿下低,十足一个倍受宠信的桀骜少年勉强忍耐着强权,又掩不住内心清傲的模样。把个高贵优雅的昭华公主气得真跺脚。
建明帝一边听,一边啼笑皆非,心里那点子怀疑早跑得无影无踪了。手指着宠爱的弟子跟女儿:“你们,你们呀……”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父皇——”昭华公主也知道今日不能怎么样了,扯着父亲的袖子娇赖不依道。
还跪在的地上的少年斜了公主一眼,一扭头,也是一副形势比人强,仗势欺人,要打就打要杀就杀,反正我死活不服气的忿忿的模样。
“胡闹!”建明帝猛的一拍桌子,大声怒道。
昭华公主唬了一跳,不自觉的噤声,垂下手。少年也惊了一下,乖乖的低下头。
“你们都多大了!整天为这种事闹气,还有脸在朕面前说!昭华,你女儿家的,行事如此蛮横,是强盗土匪吗?堂堂一个公主,强借人家的园子,像什么话!”
昭华公主跪了下来,贝齿咬了咬下唇,低声道:“女儿知错了。”
“还有你!”建明帝又拍了一下桌子,指着低着头的弟子怒斥道:“身为五品大员,当自己还是个孩童?!正事不干,尽琢磨这些歪门邪道,真当朕真不会打你板子?!”
安鞅也乖乖的磕下头:“臣知罪。”
见两个小家伙都被训得胆战心惊乖乖巧巧了,建明帝努力板着脸,“怒气未消”的喝道:“你扣两个月的用度。你罚两个月俸禄。都给朕下去!”一人五十大板,建明帝这碗水端得甚平。这要传了出去,对安大人在圣驾面前的受宠程度恐怕又要上一个台阶了。
跪在地上的昭华公主抬头急道:“那女儿的诗宴……”
正磕头告退的安鞅闻言僵了一下,建明帝一瞪眼:“还诗宴,你……”
昭华公主抬手拉着父亲的袖子轻轻晃了两下,一脸委屈的哀求道:“女儿帖子都已经发出去了……”
看女儿可怜巴巴的模样,建明帝叹了口气,转头对安鞅慈爱的道:“兰楚,你就把园子借她一日,不用费心管她,由着她自个儿玩去。”
“臣遵旨。”
“谢父皇。”昭华公主立刻眉开眼笑了起来。
建明帝瞪了女儿一眼,不那么有力度的训斥道:“下不为例。自个儿准备酒席带上仆从去,别惊扰主人家。”
“女儿知道了……”昭华公主站了起来,拉着父亲的袖子娇道。
御书房外,出来的两个人同时松了口气,同时转头,视线正正撞上。
僵持了一下,昭华公主先露出优雅的微笑,柔声道:“本宫抱歉,贪桃林风光,却不知道安大人会如此为难。”
安鞅亦温文的行礼:“区区小事,是安鞅小气了,多谢公主殿下不怪罪。”
又僵持了一下,昭华公主先转身上轿离去,安鞅目送着她走远。站立着的和靠在轿子里的两人同时露出冷笑,这事没完!
安鞅跟昭华两个闹事的家伙都告退了,建明帝摇摇头,继续埋头于奏折当中。不一会儿,一老太监走进来,轻声对建明帝说了些什么,建明帝点点头,对安鞅的怀疑这才彻底放了下来。
又批了两本奏折,建明突然想起什么,抬头叫了一个太监进来,吩咐道:“让太医院找安鞅,去仔细问问那个牛痘是怎么回事,跟天花有没有什么关系。”
安鞅走进东苑书房,青瓷走出来对他微笑,轻声道:“小姐在里面。”
书房内侧门拉开,屋檐下的木廊上铺着一大片色泽说不来的皮垫子,身着白色长袍的长生正背对着书房盘腿坐在上面打坐。安鞅脱了鞋走进去,轻轻走到长生身边,像小时候一样躺下来,头靠在长生腿上,静静闭上眼睛。
一个时辰后,长生慢慢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少年沉静的脸。
生死门前走了一趟,这少年可有些长大了?她从未在意过他的努力,只当是个男子,如爱绣花弹琴般突发奇想跑到官场上玩耍,不必放在心上。却忽略了他不过是个孩子,而政治那是多少诡诈阴险的东西。她甚至不曾用心教导过他,能到今天这程度,这孩子费了多少心思……要想成才,挫折是一种财富,只有不怕失败,能一次次站起来的人,才会懂得什么是生存。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为人当有凌云志,或许此方男儿的心气并不比她大民的女儿逊色呢……
屋檐下,面对而坐的两个人,白袍的女子慢慢说,绿袍的少年用心听,偶尔发问。两人中间的棋台,除了黑白棋子,还有一些各种形状的立起来的棋子,经过女子一枚枚的按下、移动,竟渐渐摆出了无比玄奥的气势。
指点江山。
门口一个身着黑色长衣的男子静静的站着,紫砂欢叫一声:“先生,你回……”却被男子一指点了哑|岤,小姑娘气得鼓起一张圆圆的脸,南离却眼神都没有移动一下。
庭前两株桃花开得正艳,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妖艳绚烂的美态,无言语可诉。
诗会(上)
秋水山庄桃花源,说是三里桃林,深入其中才知道三里是谦虚了。当年秋水山庄用良田换山林,人皆笑是败家,如今亲入其中,就连王爷公主这样眼高于顶的人物都不得不扼腕赞叹,如此美景,用什么换都是值得的。
桃花本不是什么名贵的花,贵人嫌它不够雍容华贵,才子厌弃它不清高脱俗,由来地位一直不是很高。虽有桃林仙葩之称,但所谓天上人家的美景,却不是得常见的。不过,看众人的表情,这桃林仙葩的名称,今日可是有着落了。
秋水山庄的桃林比起旁处其实也没有什么奇特的,只在于多、深跟纯。
多得铺天盖地。风一阵过来,那千片万片花瓣飘飞的梦幻般的美景,能让最矜持的小姐看得瞠目结舌目不转睛,迷了心神去;深得林深不知处。非是寻常桃林总是排得整整齐齐,依山依景,总有规律可循。秋水山庄的桃花林没有一点规律,转着转着就迷糊了,总觉得前面永远也走不完,花永远也看不尽;纯得除了桃花还是桃花,没有任何凑趣的其他景色,也没有半点人工建筑,别想在里面找到一个亭子石椅什么的歇脚,根本没那东西。
此时春光正好,正是桃花开得最艳的时候,一如林中,满眼落英缤纷,美得如同幻境。众人眼望此景同时一滞,回过神来,不约而同的纷纷出言“怨恨”安鞅小气,有此美景,竟小气若斯,藏匿不说。安鞅只是温和的回以浅笑。
公主小姐们的小脚娇贵,走不得几步就停下来歇息了。溪前流水声声,桃花树下铺上大大的毯子,就连高贵的公主也心甘情愿的拉好裙摆席地而坐。
漆黑的长发高高盘成云髻,黛眉画得淡淡,一双秋水目,额上贴着云母花钿,淡黄底色御绣花鸟鸣凤图的华贵裙摆拖了一地,美得高傲而优雅,倾国倾城。摊开玉雕一样的手接住一片缓缓飘下的粉红花瓣,昭华公主感叹道:“真是人间仙境。”
“太漂亮了!我也要一个!我一定也要修个跟这一模一样的林子!”丹阳公主与她装扮相似,却多些娇艳少几分高贵。两眼直放光的模样,倒也可爱。
昭华公主抬起胳膊侧倚靠着几案上,纤指懒懒的一点她额头,笑道:“还怨我么?非得我,你上哪看这样的美景去?”
丹阳公主迷醉的看着眼前梦幻般的美景,恨恨的道:“臭安小子!有个这么漂亮林子,莫怪他当宝贝似的,谁借都不让。小气鬼!”
“才知道他小气?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主人家,说不定小气是有苦衷呢。”昭华公主眼波流转,似有深意。
正接过侍女端上的茶小喝了一口的木参辰闻言手顿了一下。碧水青叶,茶香清淡,入口微苦却回味流长,一口下去,神清气爽,尽洗尘俗,好茶。借园子虽然小气,但这茶水却大方得紧呢。
崔兰若轻笑道:“修个新园子多慢,公主殿下不如问问,或许主人家肯卖呢。”说着,美目斜了斜不远处一行人。
丹阳公主眼也望了过去,泄气的小嘴嘟了起来:“不要问了,借都百般不情愿,还卖?想都别想。除非把安小子家抄了,让他穷得上街讨饭去,或有可能。”说得有趣,丹阳公主自己忍不住弯腰笑了起来。
凝目痴痴看着溪水流花的明熙小姐仿佛对身边的快乐充耳不闻,突然轻声吟道:“落花有意恋流水,流水无情到天涯。这世上有情的为何总是遇见那无情的呢……”
众小姐原快乐的表情顿时都有些黯淡了下来。
跑到溪边玩水的碧瑶小姐回过头来叫道:“你们怎么不来?这水清凉得很呢……”
众人看着她玩得连鬓上的簪花歪了都不知道,只顾得笑得欢喜的模样,不约而同的举起团扇半遮脸,娇笑了起来。
花落如梦,这世上比花儿更美丽的,或许只有这无忧无虑的少女的笑颜吧。
男子不如女孩儿娇气,倒是愿意往林深处多走几步,不过男子也不如女子爱做梦,这桃红色漫天花飞的世界,美虽美已,也不过是一景罢了。只有晋王爷,微皱了眉,有些疑惑的道:“这林子好像有些古怪……”
桃林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要找就这京中还有不少处,但漂亮成这样的,还真是没见过。不过这明明就是普普通通的桃花林,就是长得漂亮了点,又能有什么古怪?花没异处,一定是出在这布局上,为安鞅修这林子,肯定是个园艺高手。
自觉找到了问题的答案,晋王暗暗点头,他正想把晋王府的花园重修下呢,待会拷问安鞅,找他借人用用。
做为诗会的主人,公主殿下既然已经选定了地方安坐下来,男士们当然也不会走远,就在相邻不远处,也铺了席子安顿下来。有地主安兰楚公子跟着安排,自然不会有什么不便。
除了跟昭华公主感情最好的晋魏两位王爷,从新科进士中朱、钱两位年轻俊杰,到素日里京城原本才名在外的名士公子们,凡接到了公主帖子的,竟是差不多都来了。
看来昭华公主这次帖子没少发,难怪宁肯闹到御前跟安鞅掐架,都绝不肯黄了此事丢面子。
昭华公主的诗会一向声誉甚好,一贴难求。一是高贵漂亮的公主本身魅力无穷,另一个就是那些公卿贵女们。
能入昭华公主眼的,自然不会是什么俗人。如今的晋阳,一位小姐能否出现在昭华公主的诗会上,已经成了判断京中贵女的标准。这些女子自然结成一个圈子,对于圈外的人,多是看不起的。
才子公子们要好些,不过也差不多。
在这个男女间隔如壁垒的年代,这样一场类似交流会的东西,怎么会不引得那些年轻人趋之若鹜?尤其是当今圣上大力支持爱女,甚至偶然会微服出现在宴上。有幸面君,或许一句话说得好就能直上青云,这样的好事送到了眼皮子底下,谁会傻得不接?
当然,出席率也不是百分之百,总有些有恃无恐不爱凑热闹又不怕得罪公主的。个性点的,例如安鞅,十次帖子,能去一次就不错了。位太尊贵的,例如太子,他要来用不着你的帖子,不来,你帖子发了也没用。
美酒,佳肴,鲜果,点心,书案,棋枰,画笔等等摆上,喝酒作画吟诗下棋随意。得了新诗新词,就由旁边的伶人唱出来,大家评赏。这些奏乐唱曲的伶人是昭华公主从宫里的御用教坊司挑出来,水准如何自然不用说。
昭华公主每次的诗会,总不会落空,总有那么一两首绝好的,隔日就会传唱京华,很是捧出了一些确有才华的学子。
在这个好乐崇文的时代,往往一首好诗,就能让人名利双收。
诗句还未有,有几位好画的,已经忍不住手痒的铺上画纸动起笔来。
桃源仙境,落英缤纷,流水潺潺,琴声叮咚,才子挥毫佳人笑,好一副富贵春游图。
朱成本好山水,众人都停下不走了,惟有他贪看一路美景,逆溪水而上。渐渐听不到琴音歌声和众人的欢笑嬉闹声。静静山林,清清溪流,鸟鸣更觉幽,偶一阵轻风,花开如朝华。朱成伸手拿下被吹到脸上的发带,深吸了一口气,神清气爽,只觉这才是人间仙境。
不知不觉,他越走越深,直到一个人影出现在他的视野,他愣一下,才恍然从美景中被惊得回神。
白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