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超赞第12部分阅读
长生(超赞 作者:肉书屋
贵女们陆续到京,他们这已经接待过不少刚到京的贵女了,就是晋阳的贵女,来新做首饰的也不少。
精美的银盘上垫着黑色丝绒布,一排八套,被伙计们小心的从离间托出,轻轻的放置在长几上。各种簪钗、珠翠、金胜、步摇、挑心、头箍、掩鬓等等,安静的躺在黑丝绒中,各色宝石,名贵的美玉,璀璨的火钻,珠光宝气,照得人眼花缭乱。
女人就跟西方传说中的龙一样,对这类亮晶晶的东西总是缺乏抵抗力。一时间,大家的眼睛都闪亮了起来。三个丫鬟羡慕惊奇的看着,夫人小姐们却是可以尽情把玩的。
这几套东西,一看材质做工,就知道是顶级的,绝对价格不菲。三位贵客欣赏的把玩挑选,根本没有要担心价钱的模样。
这家店主的眼光的确毒,拿出来的东西,刚刚正好比她们现身上用的好一截,没有天价到人根本买不起,也没有稍微次一点。
黄金宝石的固然精致富贵,那镂空雕花古木掐银丝的长簪也清奇得露骨,珠翠耀眼,步摇显尽摇曳风流姿态……这家的首饰果然是名不虚传,俗的大气,雅的高贵,素的出尘,就算这三位都是看惯了极品首饰之人,此时也是满眼赞叹。
柳芳馨刚到京,对京里现今流行的首饰款式更要陌生些。这一眼看去,只觉得每套都好,样式都跟自己往常见的大不一样,各有各的特色,简直挑不出来,让人恨不得一气儿全要了。
她们看一件,那疑似店主的胖胖中年人就滔滔不绝的从质材到做工给她们介绍一遍,间或还带出点这类首饰的起源历史典故来,专业得很。
木参辰每套首饰都大概看了一下,抬头问店主道:“掌柜的,你这头面首饰也能成套定做的吧?”
店主笑道:“当然可以,小姐需要定做什么样的,只管吩咐。若有花样,我们也都能做。”说来这还是“有间车行”招来的潮流,现在富贵人家已经越来越习惯给自己设计个独有的标志了,尤其是年轻的贵女小姐们,首饰都要带着自己独有花样的才好。
柳芳馨把玩着一件雕花金质围髻,笑眯眯的瞥了木参辰一眼,并不说话。她的母亲是南安侯爷同母的嫡姐,跟木参辰是堂表姐妹的关系,收舅舅一套头面首饰不算什么。不过定做么,当然有自家人给她置办。柳国公的嫡孙女,当今太子妃是她大伯的女儿,说来,她那大伯还是庶出,太子妃虽是嫡出的女儿,还不如她这嫡子嫡孙女的身份高贵呢。当年太子选妃,若非她年龄不够,又怎么轮得到让那位堂姐占了太子妃之位?她是真正的贵女,这次仕女大选,就算不入东宫跟堂姐共侍一夫,也少不了一个王妃,区区首饰么,还不随便她挑。
“表小姐,喜欢么?”白月看着她把这件金质围髻拿在手里看半天了,出声问道。
“嗯。舅母,这家的首饰都不错,这件围髻更少见。”柳芳馨笑道。
白月微笑着点点头:“表小姐眼光好,我这么多年,也从未见过这么别致的围髻。”弧形的雕花金梁下悬挂的不是常用的珠子,而是花瓣状的五彩碎玉,自髻前一直覆盖到额际,华美而轻灵,全无围髻头饰原本的富贵老气,正配年轻的女孩子,当真让人爱不释手。
这正说笑间,里面传来说话声,一阵珠帘轻响,有人自内堂走出来。
白月等人却没有想到内堂还有人,不禁都抬头望去,这一看白月就怔住了。只见右边的拱形门处,一个相貌斯文的年轻人正伸手打起珠帘,一位夫人边款款走出来,边笑着侧脸跟这个年轻人说话,手里还牵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这位夫人抬头,无意间扫过眼来,也看见了正望着她目不转睛的白月,也愣住了。
正与那位夫人说话的年轻人见夫人突然失语,顺着夫人视线望去,一眼就看到白月几人,视线落在白月身上,立刻了然。迷了迷眼睛,扫了一眼长几上的首饰,笑着抱拳走上前去:“夫人、小姐,看头面首饰?可有中意的?”
接待了白月等人半天的中年人胖子忙介绍道:“这是我们东家。”
柳芳馨和木参辰都矜持的点了点头,心里颇有些诧异,没想到这貌似书生的年轻人竟会是这家银楼之主。
木参辰想的比柳芳馨还要多些,她不比柳芳馨一向居住江南,对京里的事都不知晓,她生在这圈子里,自然对身边的大小事都有份独有的敏感。这家银楼,本是家百年的老店,也就近几年,突然出类拔萃起来,晋阳的富贵人家当然不会对其太陌生,可却也是才刚知道,东家原不是那位胖胖的掌柜,而是这么一位年轻人。
这突然冒出来的东家,倒让原本没奇怪的事奇怪起来了。既然胖掌柜不是东家,为什么这些年一直都要默认自己就是店主呢?既已经遮掩得无人怀疑了,为什么又要突然这么轻易的暴露出来说自己东家?这事想来还真是蹊跷,总不会为一时好玩吧?
这时的白月夫人没理会店主问好,还怔怔的望着那位从内堂出来的夫人,这眼神已经颇有些失礼了,连心思百转的木参辰都察觉到了她的不对,也朝那位夫人细细的打量去。
一看就是位娇贵的夫人。打扮着高雅,看着不显山不露水,但懂行的人一眼可以看出来,俱都价值不菲。相貌柔美温柔,非常的有气质。不过她脸色发白,神情有些不对。还有她手里牵着的那个小姑娘,也让她觉得有些古怪,但哪里古怪,却又一时说不出来。
“哎呀!”柳芳馨突然失声叫了出来,大家都吓了一跳。
“太漂亮了——”柳芳馨喃喃道,盯着那小姑娘的两只眼睛简直能放出光来。
木参辰疑惑的看去,这一看,自己也呆了一下。原来那小姑娘单手艰难的抱着个跟她自己差不多高的大头胖娃娃。那娃娃表情娇憨,虽然五官极其夸张,却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跟小姑娘神似来,身上的衣服也是一样的料子款式。胖乎乎的,极其的圆满可爱,一看就让人觉得心里软绵绵的,恨不得也抱上一抱,十分招女孩跟小孩子的喜欢。
小姑娘被两人看得警惕了起来,挣开母亲的手,两只手紧紧的抱住自己的娃娃,一下子就闪躲到母亲后面去了。看其架势,防强盗一般。
看小姑娘跑这两步,木参辰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知道这小姑娘为什么让她觉得古怪了。原来这小姑娘行走非常伶俐,淡粉色的绣花鞋露在外面,竟是一双大脚,而且她那身衣服,曲裾深衣,腰间系带,虽然粉色绣花,可爱上许多,但这装扮在她的记忆中非常的深刻……
又仔细看了几眼那柔美的妇人,木参辰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就在柳芳馨追着店主问那娃娃是不是在这家银楼做的,能不能定做的时候,白月终于回过神。心中暗叹一声,端正了表情,慢慢站了起来,走前了几步,低头垂目屈身福下礼去:“夫人……”
这一刻,十六年的时光在两人中间悠悠过去。
果然是她……木参辰咬了咬下唇,也站起来跟着母亲沉默的一礼,然后搀住母亲,安静的垂下眼睛看着地面。
“参辰……”柳芳馨也是位聪慧的姑娘,但还是明显被这一幕给搞糊涂了。那位夫人是谁?难道是宫里的娘娘微服出来么,怎么舅母跟参辰都这般模样?
虽然隔了十六年了,但秋玉络跟白月一样,一眼就认出了对面的人。白月还能镇静自若,秋玉络却要强自遏制住自己,才能不颤抖起来。
她现在有夫有女幸福美满,但过去发生的事不是现在幸福了就可以彻底忘记的。有个秘密,她藏着,直到现在,连女儿都没敢告诉。
当年,她见过她的。
乖巧的将军之女,柔弱的侯府夫人,绣楼里天真无邪的长大,深深侯府里无欲无求的生活,一辈子连人都不会恨,三寸小脚甚至一步都没有踏上过大街的青石板。就是这样的她,生平第一次背着婆婆跟丈夫,央着奶娘千方百计的打听到那位女子的住处,坐着雇来的轿子偷偷摸摸寻上门去。
她求过她。
想起那一幕,秋玉络的手不自觉的抓紧胸口,窒息的近乎要昏厥过去。
太耻辱了。所以,怎么忘都忘不掉;所以,一个字都不敢跟夫君跟女儿说。
她曾跪在地上求过她。
她非是要跟她抢那个男人,只是胆小懦弱的她,想都不敢想“被休”这两个字,也实在不知道离开了侯府,毫无主见举目无亲的她,还能怎么活下去。可是被休弃了再悲惨的死去,这样没用的她,让温柔的娘亲、锦绣十里为自己送嫁的爹爹看见了,该心痛成什么样呀……所以,她去求她了,不求她退让,只求她能同意以平妻之份嫁入侯府。
没用的她,曾在她面前屈膝跪着哀求过。她的女儿,骄傲得如同云霄上的孤鹰一样,她怎敢让女儿知道,做为娘的她曾那样的丢弃自尊的屈辱过……
十六年后的再次面对面,秋玉络脑海里的女子一遍遍的在跪下去,跪下去……她苍白着脸,仓惶四顾。她强自镇定不让自己失态,可抓着衣襟的手已经发白。她知道自己应该骄傲的抬起头,扬起下巴,可羞耻的感觉已经快把她掩埋了。
人是不能逃避的,不管是对自己还是他人。
十六年
三个丫鬟跟柳芳馨都好奇的看着秋玉络,心里暗暗猜测着,不知这突然冒出来、让白月母女恭敬相待的夫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成为众人视线焦点的秋玉络久久没有说话。她面无血色,紧按着胸口,微微颤抖,勉强支撑着的模样,除了那躲在母亲背后的小姑娘,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出了不妥。
年轻的银楼东家仿佛不经意般的往大堂左侧看去,那里垂着的珠帘始终没有一丝动静。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若无其事的垂下眼去。装聋作哑才是一个好店主的本分。这等贵客间的纠葛,确不是他一个小小的银楼之主可以插手的。
柳芳馨站起来,走近白月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叫了一句:“舅母……”
她不知道舅母跟这位贵夫人有何纠葛,但在外面闹成这样子未免太不体面。九月大选在即,闹坏了名声,对谁都不好,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唉,这位夫人一看就是柔柔弱弱很堪怜的模样,不知跟舅母是什么关系,她这位舅母的手段,她远在江南都是曾有听闻的。
明明是白月恭敬的起身行礼,但秋玉络惊惶的模样,却让不知情的人都将她当成了弱者。
形势明摆着的,白月虽然屈身行礼,但平和优雅,面色如常。可看受礼的秋玉络,柔弱的身子仓惶得如同秋风中落叶,谁需要援助,一目了然。
这一声“舅母”让秋玉络的视线落在了柳芳馨脸上,仔细看了两眼,脸上露出似遥远似茫然又有些伤感的表情来。按着胸口的手慢慢放下,往后温柔的拍了两下,安抚住不安的小女儿。
勉强自己镇定下来,轻轻对柳芳馨点了点头,柔声道:“是芳儿吗?你都长大了。”
叶老夫人只有柳芳馨的母亲这么一个亲生的女儿,没去江南前,木大小姐基本三天就要抱着女儿回次娘家。秋玉络从前跟那个大姑子感情挺不错,没少给她照顾孩子。
柳芳馨瞪大了一双漂亮的眼睛,不明白这位陌生的夫人为什么会这么亲切的叫她小名。秋玉络被休的时候,她才刚两岁,当然不会记得这位曾经哄着她睡觉的“舅母”。
“夫人,您是……”
秋玉络抿了抿嘴,微微侧过脸,没有说话。她虽然从不会想太多,但此时心中也不免涌起几分悲伤。十六年的时光,就这么眨眼一般的过去了,若非那场变故,如今会是什么样子呢?
一直坐在左侧小厅内,透过珠帘将这一幕完全收入眼中的长生看着秋玉络的表情,有些无奈的微微摇头,转而冲一旁的安鞅扬了下下巴。
很清楚自己义母的性格,知道这种场面她绝对应付不来的安鞅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上前去一手撩起珠帘。
珠子碰撞的清脆声音引得一众人全往这边看来。那银楼年轻的东家也同安鞅般松了一大口气,使个眼色,机灵的伙计赶紧上前挂起珠帘。
原躲在母亲后面的小姑娘眼睛比谁尖,“哧溜”一下,抱着娃娃就窜了过去。安鞅笑着弯下腰来扯了扯她的包包头:“满意了?”
小姑娘不好意思的把脸藏在娃娃后面,羞羞的笑,溜溜眼去偷偷看坐在长椅上大姐。当看到大姐身边那个圆滚滚粉团儿一样的三、四岁小男孩时,还狠狠的瞪了一眼。
秋玉络恐怕是在场所有人中最开心的人了,她表情变化之大,让安鞅都有些哭笑不得。她也想跟小女儿一样赶紧跑过去,可她的小脚长裙明显没有女儿利索,好在还有个贴心的义子,马上就过来扶她了。
安鞅走过来的时候木参辰抬眼看了他一眼,可安鞅却只对白月夫人礼貌的点了点头,就赶紧伸手扶住秋玉络。
看着安鞅小心的扶着秋玉络慢慢走的背影,木参辰咬了咬下唇,有点伤心,有点茫然,还有点隐隐的绝望。
将两只腿全放在长椅上,侧着身坐在大姐身边,一本正经的埋头解一个九连环的小男孩,扭过头来冲二姐吐了吐舌头,奶声奶气的道:“哭鼻子,羞……”虽是个横圆竖圆的胖墩儿,但眉眼跟秋玉络有八分相似,细致柔美得像个女娃娃。也是两个鬏鬏的包包头,粉蓝的丝质小褂子,胸前挂着一个精致的金项圈。眼睛亮闪闪的,精灵的样子,很可爱。
小姑娘黑溜溜的大眼睛全用来瞪弟弟了,举着娃娃在他跟前一阵炫耀,娇声道:“你才羞!我也有了,比你的漂亮。”
小姑娘会这样是有缘由的,话还得从过年的时候说起。
今年过年,长生虽然人没有去苏州,但还是照常派人送去了年礼。偏不知她怎么搞得,给弟弟送了这样一个仿真人的软绵绵娇憨可爱的大头娃娃,却给妹妹送了把锋利的小弯刀……
不得不说,这软绵绵的娃娃对女孩,尤其是小女孩,吸引力近乎是无敌的,连秋玉络都怀疑女儿是不是搞错了。小女娃眼睁睁的看着弟弟抱着漂亮的娃娃钻进被窝,再低头看看自己冷冰冰的弯刀,委屈得眼泪珠子吧嗒吧嗒的掉……这一委屈就委屈了大半年,直到这次回京来见着大姐,才如愿有了自己的娃娃,刚拿到手。
小男孩瞟了她的娃娃一眼,不屑道:“妇道人家。”低头,胖乎乎的小手继续摆弄着九连环。
小女娃气得鼓起了腮帮子,好在还有人主持公道,安鞅扶着秋玉络走过来,屈指重重敲了小男孩一指,板着脸佯怒道:“赵珂你说什么呢,找打是不是?!”
小男孩被他敲了一指,抱着头张牙舞爪的就要跳起来。长生转过头往下淡淡一瞥,意图造反的皮猴子立马就老实了,乖乖的低下头,继续摆弄九连环。
虽然年纪小小,但也都早早的了然,大姐的权威是无敌的……
伸手摸了摸妹妹的头,长生淡声道:“好了?”
“嗯!”小姑娘大力的点头,双手用力抱紧自己的娃娃,有些依恋的看着姐姐,粉嘟嘟的脸像花儿一样绽放开来。
长生眼里很少见的闪过一丝笑意,竟有些许温柔。
虽然对待两个弟妹之间,人大多都觉得她重弟轻妹,偏心的很。但是天知道,她只是不太习惯罢了。在她的观念里,理所当然的认定男孩要宠,而女孩儿却是不能太娇气的。
……
安鞅给义母倒了杯凉茶端上,秋玉络感激的看了乖义子一眼,低头喝茶,从茶盖上方偷偷的溜了女儿一眼。
长生心里叹了口气。虽然秋玉络没说,但看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再结合她的个性,当年发生过什么事,猜也猜到了。罢了,懦弱就懦弱点吧,总归她得护着她这一辈子。
看着始终维持着毫无挑剔的仪态面色不改的白月,长生淡声道:“白夫人。”
弱肉强食,成王败寇,长生自己是个信奉丛林法则的人,但道理讲归讲,事关到自己,人心里总是会有些不爽的。而且她的性格里,从来也没有完美的道德大家这一点。倒是护短,是祖传的。
白月轻轻点头:“秋小姐。”虽然在她看来这位大小姐的威慑度比她的母亲高太多太多,但做为她父亲的妻,无论如何都不能向一个羞怒生父的晚辈屈身的。
她身后的木参辰双手相叠,微微屈膝对着长生一福。有了今上的那道圣旨,这个异母的姐姐等于就是过继给了秋家,再没有了嫡庶之别,长幼有序,这礼,她是该拜的。
柳芳馨却是有些瞠目结舌了,这刚冒出来的少年少见的俊美温雅,两个孩子也都童稚可爱,但任谁都不如中间那个女子给人的感觉震撼。
长生看了一眼旁边坐立不安的秋玉络,低头翻了一页书,淡淡道:“我娘怕你,日后凡她所在请你退避十丈。”
坐在长椅上双腿交叠架起的女子,黑色的裙裾一直拖在地上,只披肩长的黑发用黑色红纹的棉帕松松系着垂在身后,宽大的袖子上用厚重纯正暗红色的丝线刺绣着古雅的图形。素白修长的手指翻过书页的声音,清晰刺耳,眼微垂,漫不经心的模样,让白月从头顶一直寒到足底。
死死拉住愤怒得不断挣扎的女儿,白月看着坐在女儿身边乖巧的埋头喝茶的秋玉络,惨笑了一下,道:“白月知道了。”
木参辰被母亲拉住了胳膊,气得浑身发抖,悲愤的叫了出来:“秋长生,你欺人太甚!你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我娘!娘你放开我,放开我——”
“参儿……”白月双目微红,不顾一起的死命拉着气得失去理智的女儿往门口走去。
正玩九连环的姐弟两个抬起头,黑溜溜的大眼好奇的看着这两个原本很漂亮的婆婆阿姨,安鞅在一人头上敲了一指,姐弟两一式样的撇了撇嘴,又低头琢磨他们的九连环去了。
秋玉络面色似有不忍,长生淡淡斜了她一眼,她立马抱起茶盏,老老实实的喝茶。
长生冷哼了一声,算她识相,她要敢开口求情,看她不把丢到苏州去再不管了。不是她实在弱得没救了,以为自己很喜欢搭理这档子破事么?
柳芳馨边跟着舅母往外走边回头,至今她都看得稀里糊涂,没搞明白。不过,这女子虽然怪异,可那味道真是……简直没法形容了,自己怎么坐怎么别扭的那古怪长椅,她就那么架着腿居中端坐,竟无比贴近,如原就该如此一般。自己一向倨傲,今日方知,世间原来还有这样的女子……
马车内,木参辰仍然气得浑身发抖,白月努力安抚着女儿,柳芳馨忍了半天没忍住,犹豫着细细声问道:“她们,是谁?”
白月没有说话,木参辰看了一眼柳芳馨,突然古怪的笑起来:“谁?祖母唯一承认的孙女儿,我的大姐,你的表妹,秋水山庄的大小姐,太子殿下的红颜知己。尊贵的太子殿下,为着她,三日一趟,亲自上门呢。”
柳芳馨的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
谁是谁的债
次日午后,云铭在庄外叩门求见。
赵曦拿着一枚白子,悠然道:“人常道父母难为,殊不知这为人子女,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长生按下一枚黑子,漫声道:“太子殿下这是身有所感?”
赵曦哑然,低头去看棋盘,半真假的抱怨道:“小姐词锋敏锐,但这般挤兑,可不是个好主人家所为。”
除了眼观鼻鼻观心如入定老僧般的苍潜,旁边人听着这两人一来一往,都直翻白眼。
长生没理会赵曦的抱怨,掂着棋子在手里想了想,突然吩咐紫砂去把赵珉儿带来。
白衣白鞋白束发,连腰间龙泉剑的剑穗都是白色的,书生公子少侠们好着白色的不少,但能穿得这般贴切,且好到云铭这程度的,却也没有。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从不见他身上出现过其他颜色。
习的道家之法,自有一身清净之气,远远翩翩而来,黑发白衣飞扬的模样,就连绿衣都忍不住眯起眼睛赞叹了一句:“这无为道宗的弟子,确也是个人物。”
青瓷掩唇偷笑:“恐怕漏了‘俊俏’两字吧?”
绿衣懒懒的一扭头,不屑哼声道:“切,矫揉造作装腔作势的,算什么。”魔门隐宗现在虽已不复存在,但出身魔门的她们,对道门的子弟,还是有着本能的厌恶。除了长生,总无可无不可的让人看不透,众人——包括赵曦在内,对这位无为道宗的天才弟子,都没什么好感。
不过十几丈的距离,两丫头的碎嘴显然不足以遮蔽像云铭这等高人的耳目。当然,像长生这种主子,指望她大喝一声“没规矩,放肆”然后把两丫头拖下去打板子,给客人赔礼,那是不可能的。好在云铭似乎也没这么指望过。
丫头虽然放肆,客人却很有修养,就算明知道人家就是当面说给他听的,也都只当是没听见,面上并无不愉之色。这份风度,比起高贵的太子殿下来,也不予多让。
看见赵曦在,云铭也没有觉得意外。秋水山庄之主是太子殿下的“新欢”,东宫新主的热门人选,正是眼下晋阳最热门的八卦,他当然也听说过。况且他还正好猜到了赵曦的另一个身份,更不会大惊小怪了。
按剑微躬身遥遥对着太子殿下行了半礼。以他明德大师关门弟子的身份,就是在御前,也不过是单膝相跪,这太子么,也就只受得起他半礼了。
要知道明德大师不过才收了三个入室弟子,另外两个都是胡子半白的老道士,全窝在山门里面修身养性。无为道宗在世俗间行走的弟子,就他一位,几乎等同于大师的代言人,地位超脱得很。
“小姐,多时不见,一向安好?”对待长生云铭反倒比对太子殿下慎重得多了——至少表面看起来是。长生与他师父平辈论交,说来,他还是小辈。行礼,直到长生点头,这才坐下来,轻声问候道。
窝在椅子里的长生懒懒的单手撑起头,斜眼看着云铭,似笑非笑。就连赵曦也是一脸的饶有兴味,把视线从棋局中移开。
他不是很在意云铭对他的忽视,毕竟,在云铭不知道的时候,他们还曾面对面的交过手呢。当然,表面上还是要做作一下的。
很高姿态的和善看了云铭一眼,太子殿下优雅的笑道:“云大人今日倒清闲,竟有空到这山林野间来。”
这人明显是睁着眼睛胡说八道,除了违制类的重檐御瓦什么的没有,这秋水山庄要算是山林野间,那那些个冬宫夏宫岂不都是茅草土坯?
“饶太子殿下挂心了,铭今日不当值。”云铭答道。知道赵曦就是原长生身边那四位其中之一,对这位太子殿下的表现,他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长生却是不愿听这两人在她面前一言一语了,虽然他们都算是个气貌居佳的美男子。轻敲了敲椅子扶手,不耐烦道:“云铭,所为何来?”
——这位陛下还是受了些这边的影响的,不然,从前她不会这么没风度的对待美男。
云铭心中苦笑,对着长生抱拳行了一礼,恳切道:“铭为昨日之事而来。小妹无知,念其年幼,尚无恶行,请小姐宽恕。”
“哦?”长生无可无不可的应了一声,“就为这个?”她原就没想对那个小丫头怎么样,当她是那种连三言两语都受不了的睚眦必报之人么?哼~皇帝那边是他透露的吧,以为我脾气很好么?
这大榕树下,原就是个清风徐徐,无比舒坦的地方。再加上宽大舒适的座椅,隔着世间嘈杂,闻着茶香淡淡,黑白纵横,莫怪她一日懒倦过一日,竟半分涟漪都兴不起了。云铭看着她黑眸闪动,很是不善的模样,心中连连苦笑。还是这般戾气,睚眦必报。
“家母老了。铭将于府中设一佛堂,请她老人家每日念佛吃斋,日后也当远避,不敢再惊扰平郡夫人。前尘旧事,小姐,请让它如流水过吧,铭将不胜感激。”云铭站起身来,垂首,略有些沉重的道。
年轻骄傲的道门骄子,美如冠玉,白衣翩翩立着的模样,凝重而伤感,无言的艰涩与无奈。就是青瓷看此景,也不免微微叹了口气。
这也是个高傲的男子,他一身洁白仿佛不染尘埃,他长剑犀利面对人称武学天才的苍潜都一直旗鼓相当,却甘心这样的弯下腰去。子不言父过,儿不嫌母丑。曾经发生过的事是非曲直已经没有意义,重要的是,为人子女者,他没有选择。
……
长生下了一粒黑子,不置可否。倒是一直闭目打坐的苍潜睁开眼睛来看了云铭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惋惜,然后闭目不再看他。同样的惋惜还同时在太子殿下深沉的眸中一闪而过。而长生,她表情平淡,仿无所觉。
“姐姐。”赵珉儿被紫砂领过来,有模有样的行礼。一身白色的练功服,精致的眉眼,倒像个小仙子,如果不看她立刻躲到姐姐身后去的伶俐的脚步的话。
小姑娘长得不如弟弟那么像母亲,但害羞娇怯弱的性子却得了几分,反不如弟弟胆大。
长生伸手拉了她出来,对云铭说道:“这是赵珉儿,我妹妹。你将她送去无为道宗,让明德收为弟子。”
赵曦低头咳嗽了两声,呛了口茶。他敢打赌,在云铭上门前,长生都绝对没想起这念头。小姑娘扭头看着姐姐,脸上有些惶恐了。
“家师,闭关了……”云铭也是目瞪口呆,喃喃的道,诧异的表情都没来得及掩饰。
“叫他出来。”长生不以为然道。
说什么闭关闭到破碎虚空不能被打扰,纯粹是故作神秘胡说八道。吃喝拉撒总要的吧?他是宗师没错,可还不是神仙。顶多就是比人家吃得少些罢了。人家一日三顿,要荤素搭配营养均衡,他可能三日一顿,只要一壶清水两个馒头就行了。闭关开关,那还不是随随便便的事。长生见过他闭关的地方,可不是什么面壁的山洞,布置舒坦得不比她的桃花林差到哪里去。老头就是躲起来不想见人,在里面是不是每天蒙头大睡,谁知道呢。
云铭默然,看看快哭出来的小姑娘,又看看她冷酷的大姐,心里直哭笑不得。
“今日天晚了,明日来接她。”长生是个行动派,看了看天色,当下就拍板决定了。
“哦。”云铭条件反射的应道。
“就这样,你去吧。”
云铭一直到人站在秋水山庄门外了,才反应过来自己答应了什么。轻抚了一下长剑,抬头看天,无可奈何的淡淡一笑。
也就她,能把这么件大事说得随随便便,完全不当回事。他记得他师父以前收他,说过是关门弟子来着,而且,虽然道门不拘男女,可无为道宗好像还真没有女弟子……
还能怎么办,回宗门叩关吧。反正师父自己都拿她没办法,何况是他这当徒弟的。
是何变故,让她原本睥睨而飞扬的神采竟变得如此索然?跟太子殿下有关系么?师父说红尘乱心,要入得世俗,添一身衣香,却不沾上片叶尘埃,才得道心通明,自己真能做得到么?
“灵云小子这回惨了,我记得明德老头脾气不怎么好……”赵曦看着云铭恍恍惚惚的走出去,幸灾乐祸的道。
灵云就是云铭,他在无为道宗排灵字辈,明德老道又懒,随随便便就给自己宝贝徒弟取了女气十足的道号。
橙兮突然道:“道宗弟子设佛堂,可以?”
一阵静默。
“行吧……又不是他自己去念佛经。”良久,绿衣干巴巴的道。
众皆头上冒冷汗。这是什么古怪的话题,就算姓云的念佛经被明德老头爆揍,又与她们何干?
赵珉儿眼泪吧嗒吧嗒的掉,长生瞟了赵曦一眼,太子殿下立刻了然,很识趣的站起来告辞。临了,还不忘顺手在棋盘上按下最后一枚白子。本来厮杀得难分难解,甚至黑子还有几分优势的局面立刻大变,黑子兵败如山倒,无生机也。
长生面不改色,青瓷等人嘴角却都有些抽搐。
要不是确定自己没有神智混乱,连她们都快以为自家小姐跟这位高贵的太子殿下真的是偶然相遇,然后情投意合了……尤其是紫砂,小丫头现在一见这位太子殿下就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腮帮子气鼓鼓的。
今儿也不例外,见太子殿下站起来告辞,小丫头立刻就故意高声叫了一句:“南离——,太子殿下要走了。”
揍你一顿不行,我还不能气气你么?其实小丫头的心里也不好受,对于先生非先生而是太子,最接受不了的人就是她,当日眼睛都哭肿了,才成今日这咬牙切齿的模样。
躺在不远处树梢上打瞌睡的井眉眼都没动一下。走就走呗,又不用他送客,叫他做什么?小丫头每次就会这一招,也不腻味。
赵曦只是微微一笑。小丫头这样稚嫩的小伎俩,怎么可能伤得到宫中打滚早已千锤百炼的皇族骄子?若是那边懒倦的小姐肯这样出声唤声“南离”,或是太子殿下从容的脚步会稍微颤抖一下吧,只可惜,这样的无聊事,她又怎么可能费心?
绣着四爪团龙的杏黄|色长衣的衣襟在风中轻轻飘起,眼睛极深,散在玉冠外的碎发有些曲卷,极高贵而忧郁的脸。传言赵夏皇族有胡人的血统,或许是真的。
一直守候在苑外的安静得仿佛不存在的侍卫和宫人们簇拥上来,伺候太子殿下摆驾回宫。
太子殿下泰然自若,长生小姐表情平淡,只有紫砂小丫头鼓着眼睛,扯着树叶,越发气得气不打一处来。
欺骗、背叛、下毒……就算不仇家相见分外眼红,至少也不应该是这么若无其事的和乐融融吧?居然一个堂晃晃的上门来,一个无可无不可的就接待了……小姐,太子,还有大师兄,这都是高人——高深得莫名其妙的人,搞不明白她们在想什么!
十七八岁的少年,沉醉的摆着七巧板玩,母亲可能会欣慰的微笑:这孩子,还有一颗童稚的心灵。因为那一般都意味纯良与善美。然,不管是太子赵曦,或者长生,都是一个比一个更深沉的人,如果有一天她们也摆起七巧板来了,或许旁人只会吓得颤抖吧。
同理,单纯的非黑即白的善恶属于孩子。天真的爱情,也只属于冲动的少年跟梦幻的少女。成|人的世界,满是深沉无底的沟壑。而且,大多都是混沌的灰色。
秋玉络迈着小碎步匆匆赶到南苑。
在姐姐跟前一直死命忍着不敢哭出声的小姑娘,一看到娘亲过来,“哇”的一声,立刻放声大哭起来。
她就知道姐姐一向都是更喜欢弟弟不喜欢她。平时抱弟弟不抱她;弟弟吃糖,她就要先学会什么节制;给弟弟做精致漂亮的娃娃,随便丢给她冷冰冰的小刀;弟弟天天玩儿,她天天扎马步练武;现在还要把她送得远远的,明明她也很乖的……越想越委屈,小姑娘粉嫩嫩的脸上眼泪鼻涕流得乱七八糟,边“哇哇”的哭,边张着嘴巴一抽一抽的呼吸,上气不接下气,伤心极了。
秋玉络搂着怀里哭得一颤一颤的小女儿,犹豫着有些不舍的道:“长生,一定要去吗?她年纪还小……”
长生看了秋玉络一眼,没有说话。秋玉络立刻就什么都不说了,她明白,一旦大女儿露出这个表情,那就是什么都不用再说了。说了也没用。
“去帮她收拾行李。”长生淡淡的道。
“哦。”秋玉络眼圈红红的答应着。
小姑娘哭得越发歇斯底里,秋玉络伸手擦眼睛。
长生看着这母女两一个哭得天崩地裂,一个眼泪汪汪的模样,揉了揉额角,直头疼。两年前秋玉络叫了人来给赵珉儿缠脚,那情形跟现在一模一样。
长生自己特立独行,那是因为她完全有自信可以负担起自己的一生,被大众孤立非议诟病等她都完全无所谓,可其他人呢?她可以被社会排斥在外,其他人也可以吗?她可以孑然一身过一辈子,赵珉儿也可以吗?
她完全没有意愿再像如对待秋玉络一般,再承担另一个人的一生,哪怕这个人是秋玉络的女儿。
当年赵珉儿不肯缠足,秋玉络也狠不下心来给小女儿缠上,既如此,就要早早的学着能自己有本事站得起来。光站着不够,她甚至还得能飞。不然,她只会是一个悲剧。
以自己的性格,跟在自己身边对她没什么好处。明德老头功夫不错,做为师者的能力也不错,无为道宗的理念不错,最重要的是无为道宗这块招牌够硬。只要不是太冥顽不灵,她想,这是她能为她做得最好的安排。
日后能怎么样,只能靠她自己了。
这个,妇人——无论作为一个人,还是一个有思想的生物,都只能对男人俯首听命的社会。她不理解吗?她当然理解。她曾做为一个上位者,旁观过这么一个弱势群体,她当然知道,想要孑然独立,超脱世俗,需要多大的心智跟力量。
身为太祖玄景二帝心爱的长子,曾执掌帅印征战沙场,集尊荣美貌智慧于一身,堪称一代天骄的安乐大长帝卿。就是这么出色的男子,太祖陛下许他婚姻不拘出身,完全自由。可终他一生都没有找到心仪的女子,将自己嫁出去。
没有如斯强悍的背景,没有如斯强大而又通情理溺爱的父母,没有如斯坚强的心灵,想要与世俗“背道而驰”又一生幸福,赵珉儿你如果只会哭,凭什么?
第二日,云铭如约来接赵珉儿。
不知道晚上姐姐跟她说了什么,小姑娘虽然眼睛肿肿的,但一直强忍着没有哭。
双手紧紧抱着个偌大的娃娃,后面的丫头拎着个小包裹,里面就一点换洗衣裳,就连丫头也是送了她到地方就要回来的。小姑娘就这么凄凄凉凉,一步三回头的跟着人家上了马车。
这一上无为道宗,最少五年出不得山门,小姑娘的爹还不知道好端端的这就丢了一个女儿,不过,知道了他也不会说什么。
入无为道宗,还拜在明德大师门下,那是人家求都求不来的。
马车缓缓驶动,云铭低头看着抱着娃娃鼻子一抽一抽的小姑娘,很有些感叹,果然不愧是她的妹妹,竟然都忍着没哭。刚想宽慰几句,小姑娘突然一把扑到马车窗前,猛的探出头去,哭着冲后面大声喊:“姐,要来接我——”
秋玉络哭得稀里哗啦的。
云铭以手掩额,一头黑线。闹得他跟人牙子似的,想到被叩关出来的师父,他也很想哭。但他能说不么?
天上人间
井一脸麻木的坐在椅子上呆呆看着自己的手,习惯性的摸了摸袖子,除了自己的手什么都没摸到。眨巴了下眼睛想起来,他标志性的掏刀子当众修指甲的行为被他家主上训斥为不雅,那把杀人越货修指甲居家旅行必带的宝贝刀子被没收了很久了。
放弃般的拖后椅子靠在墙上,整个人蜷缩进去,外面清寂的笛音已经到了慢慢收尾的阶段。
看了眼被一群貌美少年围在中间,懒懒斜倚在椅子上的美丽女子,井将身体往椅子里又缩了缩,绝望的闭上眼睛。他知道,自己会死得很惨。
这是太康坊上唯一一家兼做“小倌”生意的青楼。
当你家主子在天麻麻黑的时候跟你说,她要出去逛逛,还偏偏就找上你的时候,井不知道,除了花街柳巷还能领着她上哪……
至于她们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