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羁 清穿第32部分阅读
尘世羁 清穿 作者:肉书屋
我吓一大跳,几乎要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
早在雍正三年三月间,皇帝就公开谕责年羹尧,并调年羹尧为杭州将军,揭开了处置年羹尧的第一步。现在年羹尧已经被降为一等精奇尼哈番,据说正在四处转移财产,而皇帝对他的最后动手,看起来也已经一触即发,年妃怎么可能一点儿都不知道?
话一说开,年贵妃反而镇静下来,坐直了,慢慢说道:“妹妹,不怕你笑话,还在年初的时候,青海大捷了,我那宫房里人来人往,贺礼如山,有两个月真是热闹得不堪,我父亲封为一等公后,家里也常有信儿来,家里人也三天两头进得宫来说说话……可是三月一过,四月间,人就渐渐少了,说话也支支吾吾的,家里人来了两趟,只说皇上嫌我大哥在殿见时失礼,扫了皇上的面子,不让他再带兵,要让他回中原来。我想着,哥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在外带兵久了,性子难免野些,回东边来,不论大小做个官儿,也是为他好,不但保全令名,一家也得平安……”
说到“平安”,眼泪不知不觉下来了,那模样真是我见犹怜,她自己还不知道,仍旧一心说着:
“慢慢儿到了六月,我宫里人就越发少了,原先就不认识的那些人,又一个都不来了,最怕人的是,家里一点儿音信也没了,去皇后那里问,她也待理不理的,只说皇上说的,后宫妃嫔不要管外头的事儿。我一个女人家,关在没天日的宫里头,就是个睁眼瞎,白天黑夜的,着急也没用,直到前几天……”
她抖抖的从衣袖里拿出一张纸:“我姐姐从苏州寄了信儿,亏得兰舟机灵,又递到我手里来了。”
站起来接过那张纸,短短数语,是个男子的手笔。大意是说家里不好了,托人在南边秘密见到年羹尧,年羹尧只劝他们学他分散财产,早做打算,于是就写封信来问问做贵妃的妹妹,皇帝究竟意下如何?为什么刚刚才天恩普降、圣眷隆重,一转眼就变了天呢?
“我不识字,还是李嬷嬷悄悄带出去,给他家当家的认了,回来讲给我听的,真是半天里一个霹雳,惊得人不知怎么才好……她只说家里不好了,又不说到底怎么了,我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只能干瞪眼,可怜家里人还指望着我……”
年贵妃硬撑着说完了话,已是泣不成声,靠在李嬷嬷身上只是抽噎。
看完了那张纸,我亲手从柜子里翻出火折子,正想划燃,又停住了。
“妹妹……”年贵妃呆呆的忘了哭泣,紧张的看着我。
“这个倒不忙……”我自言自语,又坐下来:“贵妃姐姐,妹妹得先问一句:你自己现在是怎么想的?”
“我?我还能怎么想?心里一团乱麻似的,还是李嬷嬷和兰舟有点主意,帮着发了几天愁,想来想去,只好来求你……”
“凌主子!”兰舟看上去果然是个有分寸的女孩子,擦一擦鼻子,跪下来头头是道的说:“眼下既已经来求凌主子了,奴婢斗胆失礼替咱们主子说句话。奴婢想,看宫里人对我家娘娘如今的情形,咱们年家恐怕坏大事了,先前听说曹家、李家坏事、抄家,还跟看戏儿似的,如今只怕……只怕……奴婢有个想头,也是这么劝我家娘娘的:皇上不肯让娘娘知道,也不让外头给消息,这是皇恩浩荡,不然,外面家人奴才什么的要不会办事,不就连累了娘娘吗?如今只请凌主子给个信儿,咱们娘娘天天焚香祝祷,也知道个说词儿,不然,整天哭着,人都要怄坏了。”
“你果然很机灵,能想到皇上是在护着贵妃娘娘这一层,就很不错。”我被她们几个一句搭一句的凄凉说得心里直发慌,想象一下,自己族人刚刚还风光无限,突然就作鸟兽散,关的关、杀的杀,真叫人心都寒透了。喝一口酸酸凉凉的酸梅汤,先夸奖兰舟,才能好整以暇的告诉年贵妃:
“贵妃娘娘,你跟着皇上有二十年了,皇上是什么性子,你应该比妹妹我更清楚,若是他铁了心要下手的事儿,什么都挽不回来。康熙爷当政的时候,江南村镇,一柴一米几钱几厘银子都一清二楚,咱们这位皇上,比康熙爷还要细致十倍,广东广西哪家乡绅和官员结亲了,川贵偏远地方哪家土司染指了多少斤铜矿,买通了哪几个铜政,什么时候给了多少金银……更别说皇上眼皮子底下这点事了。依妹妹这点小见识,皇上既准了姐姐来园子和妹妹我散散心,心里必定有主意了。姐姐要是信得过我,这就拿着这封信,直接求见皇上,事情,指不定还有能为之处。”
“这……”她惊恐的瞪大了眼睛:“我也曾想过去求皇上,可是……可是,妹妹,摊上咱们这位爷……皇上要说待人,其实没得说的,只要依着爷的规矩,听爷的话,向来恩赏有加,什么都不会亏待了咱们……可真要跟皇上说句话儿,就跟冰做的人儿似的,寒得什么话都冻回去了,更别说掏心窝子,好好讲讲了……特别是太后的事儿一出,满宫里人谁见了皇上不跟见了……十殿阎罗似的?”
说到底,原来是怕他。不但怕,简直畏之如虎。连她,连她们都觉得是胤禛害死了太后,并把胤禛当作六亲不认的凶神恶煞。
心里突然不知是什么滋味,可怜的年贵妃!可怜的胤禛!
“不必说了,我替姐姐去问问就是。而且……”我止住她惊喜、感谢的起身,直接说:“妹妹眼下知道的,先告诉姐姐无妨……”
这里面缘故很多,我只拣要紧的一一说来:
“四月,皇上调年羹尧为杭州将军。六月,年羹尧之子年富、年兴因‘随处为伊父探听音信,且怨愤见于颜色’,被革职,交与其祖年遐龄,年羹尧则从起程赴杭州上任,据说故作‘困苦怨望之状’,将产业、资财分散各处藏匿,皇上命各省督抚等严查,出首者免罪,隐漏者照逆党例正法,未能查出之督抚一并从重治罪。又列年羹尧任用私人,举劾不公,从前题奏西藏、青海军功、议叙文武官员多冒滥不实,擅作威福等……先后降年羹尧为闲散章京,最后撤去一切官职,降为庶人。”
年贵妃目光僵直的看着我,但我叹一口气,还是得说下去:
“就在前不久,大约贵妃收到这信的前几天,七月底的时候,内阁、九卿、詹事、科道合词劾奏年羹尧‘欺罔悖乱’各款,请……加诛,以正国法。皇上谕称,自古帝王之不能保全功臣者,多有鸟尽弓藏之讥,然而委曲宽宥,则废典常而亏国法,将来何以示惩?此所奏乃在廷之公论,而国家赏罚大事必咨询内外大臣佥谋画一,所以,现在已经降旨,询问各省将军、督、抚、提、镇,各秉公心,各抒己见,平情酌议。应作何处分,不久收齐了各大臣的意见,皇上就会有决断了。”
“已经坏成这样了……”年贵妃喃喃,整个人软在椅子上。
她应该很清楚,各位大臣“各抒己见”,是一定可以做到。“各秉公心”,就很难讲了。年羹尧作威作福,向来贪心不足,手段又狠辣,早已得罪了满朝有声望有势力的老官员,他新结交、提拔起来的一批官儿,又已经被皇帝先下手免的免,逮的逮,这个时候叫官员们发表意见,不但年羹尧本人必死无疑,恐怕又是一桩全族覆没的大案。
人到绝望,却突然会产生一鼓劲儿似的,年贵妃一撑椅子瞿然而起,“扑通”跪下道:“请妹妹救救……”
我连忙去拉,哪里拉得起,一急自己也和她相对跪下了:
“姐姐你这不是折杀我吗?凌儿同为一介小女子,况且后宫不能干政,这等国家重案,我哪有那等能量左右其局?”
我说的又快又急,把她的话挡了回去,等我说话,她才凄然一笑:
“妹妹别心急,我还不至于糊涂到那份儿上。哥哥自幼就是个心大的,谁也拘束不了,既碰到皇上,有这么一场君臣际遇,想来也是天定的……但我求请妹妹说句话儿的,是我在苏州的姐姐。”
那张纸还捏在我手里,我一边拉她起来,一边问道:“贵妃的姐姐,既已出嫁为人妇,与此事毫无牵连,皇上连贵妃你都有意保全,不会连累无辜之人的。”
“说是无关,唉!怎奈……女人家的命,是随着她男人的。”
“她的夫家是?……”
“就是写这封信的人,现在的苏州织造胡运辇。我和姐姐虽不是一母所生,却自幼一起长大,同吃同住,从未分开,那时我父亲还只是汉军绿营里一名武官,家境虽平平,好歹也教养我们姐妹和旗下格格的规矩不差,深闺里就只有两姐妹做伴儿,我们小时候就约好说,今后嫁了人,两家也要寻相邻的宅子住,姐妹好时时见面……”
她有些哽咽,我抓住话缝儿,问了一句:“这位苏州织造胡大人……”
“瞧我!叨念的什么呀?正事都说不好。”她自艾自怨的样子也很可爱,我不由一笑,听她接着说道:“那时侯大哥还没得幸见到咱们皇上,胡家是京中小吏,与我家也算门当户对,姐姐嫁过去有两年,大哥在咱们皇上跟前渐渐有了脸,我才十四岁,糊里糊涂的,就进了四贝勒府服侍咱们爷。后来……虽然外头事儿多,但没咱们女人家什么事儿,姐妹虽不能想小时候想的那样,仍住在一处,但也时常相聚,情分不减……谁知咱们爷登了基,那胡运辇忽然托人四处活动,想谋个肥差,就瞧上了南边最早被抄家的李煦大人那个位置。”
罗罗嗦嗦说到最后一句,提到李煦,我立刻想起来了,立刻问道:
“我知道了,就是接任李煦苏州织造,并督察办李煦亏空案的那位胡大人?”
“正是他,可是他官声不好?唉,我那时候就劝姐姐说,胡大人没受过历练,没办过大事,却一下就想担起这样的大案,要是有个闪失,对皇上不好交代——皇上对人,越亲的越严,自家人出了差错,从来不饶的。我姐姐和大哥是同母所生,争强好胜的心也有几分,见是机会,也听不下我劝了,竟也怂恿着胡大人,兴冲冲任苏州织造去了……”
“那现在怎么又不好了?这不上任两年多吗?”
“或是命数,该年家到这一步,那胡大人也不知道怎么做的官儿,皇上刚登基,缉拿了一大批官儿,正指望有个靠得住的人替皇上卖力办事,那胡大人却到处和稀泥,前任的亏空没补上,自己的差事也办得一件不成……皇上年年斥责他,只因忙不过来,且让他混着,谁知今年,皇上说苏州织造负责给西边将士造的战衣都是劣质布匹,棉也是陈年破絮,不能御寒,害得士兵们上战场吃苦受伤……”
“这是很重的罪呀……”我没想到,还有这一重缘故,只知道,因这位胡大人在督办李煦案时,按民间说法,把一个七十岁的康熙老家臣关了四十几天,“逼”死了,让皇帝对此很是不满,认为他给自己抹了黑,添了坏名声。
“我明白了,这位胡大人的事儿,似乎还可转圜,如今西北已经平定,年大人也已落罪,这些细枝末节,大概并不就至于……”
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她自然千恩万谢,拿出一尊玉佛要送给我,我见那整块碧玉通透均匀,质地十分难得,不由联想这是年羹尧不知哪里搜刮来的,笑着坚决推辞了。
把那封信还给她收好,亲自打水要她洗把脸,整理糊成一团的妆容,兰舟正替她洗脸抹发,外面小太监突然报道:“凌主子,皇上这就启驾过来用午膳了,请凌主子迎候。”
年贵妃惊魂未定,一听这话,吓得脸都黄了,忙忙的就要走。
我留她道:“皇上都知道贵妃姐姐来了,姐姐何必急着就走?不如就留在这里一起吃吃饭,说说话儿。”
她哪里还有心思说话?拉着我双手只是哀求的看着我,话也说不出来。
我见她是真的心慌意乱,也没时间再劝解,只好亲自把她从另一边送了出去。
看着她被搀扶走远,才回身想找那个小太监问问:皇帝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要用午膳了?
“哈哈,这个女人哭哭啼啼好不罗嗦!我帮你把她打发走了!”
阿依朵从外面跳进来,一名小太监畏缩的躲在她身后,头也不敢抬。
“你!你一直在偷听!阿依朵……”我瞪着她,简直无言以对,过了好几秒才“怒”道:
“皇上就在对面,你身为公主,居然敢假传圣旨?姑奶奶,你以为这里是草原啊?多少条人命就从这里出去了,你……再说了,你没听到吗?她也是个可怜人,何必吓她呢?”
“哼!我最讨厌那些婆婆妈妈的人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有什么解决不了?大不了
打一架,愿打服输!”
这是些什么道理啊!我被噎了半天,才责备出一句:“皇上一早为扳倒年羹尧准备的接替人是谁?你这幸灾乐祸的,可不是阿依朵的为人。”
“什么……什么?我怎么了?”
“年羹尧连降数级,岳钟麒就连升数级:从大将军升到甘肃巡抚,再升到现在的川陕总督,总理西边军事,还负责查处年羹尧谎报军功、任用私人等罪……那谎报的,不就是岳钟麒自己冲锋陷阵的军功么?现在岳钟麒位高权重,一步登天了,你就这么寒碜年羹尧的家人……”
“哎呀!我没想到!”阿依朵最可爱的就是一颗赤诚之心,听我这么一说,立刻现出悔之不及的神情:“这个……那个……年羹尧那次在草原上围剿马贼时,我见他也很了得,是个大将的样子,都是一起上战场的兄弟,有好处大家分就是,怎么会谎报军功呢?”
“按你的说法,就是汉人狡猾心思多呗……”现在再说也无益,我坐下来,没好气的说。
“不对!”阿依朵这才真正想明白过来,“岳钟麒得了好处,与我有什么相干?你又骗我!”
“岳钟麒不是你的心上人么?”
“但你能让我家那个老‘庶人’休了我?”
老王爷夺了爵,自然是老庶人,我笑阿依朵幽默的同时,不得不承认这是个问题:他们的婚姻是不是他们两个人的,而是清朝与喀尔喀蒙古的,要保泰休了她,不就等于清朝休了
喀尔喀蒙古?人家喀尔喀蒙古颜面何存?说不定又会引起边疆之乱。
所以只好很不道德的祈祷保泰早死了……保泰虽然才五十出头,但四体不勤、养尊处优,身体并不好,这个可能不是没有……
见我也迟迟无法回答,阿依朵气呼呼的一扭身走了。
九月二十八日,皇帝正式下令锁拿年羹尧,并将年家抄家,与年羹尧有过私下法外交往的官员也被贬的贬、抓的抓。大概在皇帝登基以来,短短三年掀起过太多叫人目瞪口呆的大案,此案一出,朝臣们似乎都有点麻木了,除了对除去年羹尧表示快意之外,一切办得波澜不惊。此时园中秋意减增,我开始时时盘算着,该怎么去看看年贵妃?
年贵妃姐姐家的事儿,我一早在皇帝和方先生那里打听清楚了。看来年贵妃的姐夫,那位胡大人,实在是个见识粗浅的庸才,别的尚不说,上任之前好歹也该先看看背景,做些功课:
那江宁织造曹寅、苏州织造李煦、杭州织造孙文成,合称“江南三织造”,都是康熙的家奴。曹家老祖母孙嬷嬷是一手带大康熙的||乳|母,李煦也是康熙少年时一起设计擒螯拜的总角之交,曹寅又是李煦的妹夫,而孙文成则为曹寅之母系亲戚、孙嬷嬷的亲族——这正是后来《红楼梦》中贾王薛史“四大家族”的原型。康熙皇帝曾说过,“曹寅等三处织造,视同一体,须要和气”。也就是说,曹李孙三家连络有亲,皆发迹于康熙一朝,几乎是康熙皇帝从少年时就开始,亲自一手培植起来的。
亲手培植起这样一个体系,康熙皇帝自然有他极深沉的考虑,织造署织造仅为五品官,但年入几十万,把握着富庶江南的重要财政来源,又因为是“钦差”,直属皇帝管辖,不受地方支配监督,其实际地位与一品大员如总督、巡抚相差无几。“江南三织造”就是皇帝安排在江南的心腹、耳目,密折匣子能全天无限时直递皇帝寝宫,随时密奏地方各种情况。
当年清兵入关,江南一带反抗激烈,诛戮最为惨酷,“嘉定三屠”“扬州十日”,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好容易打下来了,为收服南方民心、士心,顺治、康熙禞榫呗牵爸臁闭飧鲋拔唬谄渲芯推鸬搅撕苤匾淖饔茫甘甑木芩阈纬闪宋榷u奶逑担渖现脸3轮恋胤降耐纾屏Σ豢晌讲淮螅灾劣诳滴跄┠辏拾8缑嵌圆芤16铎愣肌爸词瘛保蟪家餐耆话阉堑弊鑫迤饭伲鞘率露家运羌讣掖龅姆缟肌?br />
胤禛私心下却偏偏很讨厌他们几个老家臣。一则,这些人都被康熙宽纵太过,家族太过庞大,有些管不过来的家人奴才到处惹事、作恶也是难免,对朝廷官员的影响很坏;二则,他们几家收入奇高,花费却也惊人,虽然康熙南巡几次接驾花了钱,但毕竟皇帝亲自从库银里拿出体已银子,算“借”给他们,他们却仍然拖欠制造任上的银子,以至于闹出巨额亏空,在胤禛看来,一家人占用这么多国家库银去支持其奢靡生活,简直是国家的蛀虫;三则,在胤禛做皇子,办理国库亏空案时,他们几家欠款最多,却一直没有主动还钱,满朝大臣都指望着他们,也跟着不还,让胤禛当时日子很是难过;四则,当然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曹寅很早就把“宝”公开压在当时还年纪尚小的八阿哥身上,公开支持其争太子位,可说带领了朝廷数百官员的风向,极大的助长了“八爷党”的势力,间接造成了胤禛后来的种种窘境。
当时听完方先生长达半天的细细分析,对其中人事、厉害牵涉之复杂了解越深,越觉得:这下坏了!当时怜香惜玉,还逞着在现代时的性格,最看不得妇孺弱小吃苦受罪,以为只是问一句话的事情,谁知里面这么多关碍。
记得我无奈的问方苞先生:“这江南三织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皇上最先动的是李煦家,那另外两家岂不‘兔死狐悲’,拼死也要出力相救?他们在朝野这么有势力,不知其中给皇上添了多少麻烦?可恨这胡大人这么无能,只抄个家、清个帐册,居然把老李煦关四十几天、人都折腾死了,还没有弄清楚,不是叫整个江南和朝中大臣看了寒心么?就越发要暗中反着这些事情了,这下可好,亏空银子一点没找出来,反倒折腾去了朝廷多少力气!耗了多少元气?”
“正是,所以后来皇上命随赫德给曹家抄家,千叮万嘱,却仍然免不了许多事,甚至牵涉到天家许多深不可碰的隐秘……圣祖爷亲自经营树十年的基业,自然盘根错节,诸多隐讳,触之者,皆难自保……”
“这个,似乎全天下都知道了:随赫德前年去给曹家抄家,今年随赫德自己也被抄家;胡大人因与年家的姻亲关系,也被算做年家一党,当年胡大人给李家抄家,现在年家已经被抄,这胡大人竟然也难逃一劫……江南有民谣说: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筵歌舞,眼见他楼坍了……皇上正为这个生气,说是江南有人以此歌谣影射九爷、十爷、十四爷等人现在的处境。皇上,他心太急了……”
方先生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主子能明白就好,兴衰轮回一甲子,当有此劫。微臣真羡慕邬先生……”
与方先生长谈之后,我却仍然不能下定决心去见年贵妃——尤其怕她那双悲苦的眼睛。
年贵妃出宫不易,那一次之后,不知是吓到了,还是皇帝没有再准,她再没有来过圆明园;而我,因为皇帝整个夏天都在圆明园避暑,他又是个出了名的没时间出门的皇帝,当朝期间,连满族固有的狩猎都没有,更别说出巡了,他天天“勤政”,我也只能陪着,没有半天离得开的。
这么不安着,又盘算着,拖到十月底,议政大臣、刑部等衙门终于议定了,题奏年羹尧九十二款大罪,年羹尧应“立正典刑,以申国法”。其父及兄、弟、子、孙、伯、叔、伯叔兄弟之子十六岁以上者俱处斩,十五岁以下及母、女、妻、妾、子之妻妾给功臣家为奴。正犯财产入官。
虽然早知道年羹尧会死,但从不记得历史上有过这个死法?全族男丁十六岁以上的全部砍头、十五岁以下的男孩与所有女眷一起没为官奴?在胤禛手上看到这份折子,大概不忍之色立现于形,让胤禛一见之下,连忙收了折子顾左右而言他。
果然连胤禛也觉得这定案太过了,与方先生议论、犹豫了两天,最后下旨:朕念年羹尧青海之功,不忍加以极刑,著交步军统领阿齐图,令其自裁。年羹尧刚愎残忍之性,朕所夙知,其父兄之教而不但素不听从,而向来视其佼兄有如草芥,年遐龄、年希尧皆属忠厚安分之人,著革职,宽免其罪。一应赏赍御笔、衣服等物俱著收回。年羹尧之子甚多,唯年富居心行事与年羹尧相类,著立斩;其余十五岁以上之子著发遣广西、云贵极远烟瘴之地充军。年羹尧嫡亲子孙将来长至十五岁者,皆陆续照例发遣,年羹尧之妻系宗室之妇女著遣还母家去。年羹尧及其子所有家资俱抄没入官……
真的该去瞧瞧年贵妃了,时间一久,竟在我心里搁成一件事儿,老觉得欠了什么似的。正好深秋冬至时节,皇帝决定先搬回宫内,在年底处理一批大事,我也随之搬回宫内。胤禛忙忙的召见一批即将上任的外放官员去了,我还在瞧着宫人摆放东西,却从雕花窗眼外看见一个眼熟的身影在殿后汉白玉座下墙根处踟躇张望,两名侍卫不耐烦的作驱赶状。
“高喜儿!快!去叫她过来!”
“哎!——主子!”高喜儿清脆的答了一声,伸长脖子一看,回头迟疑道:“可……那不是年贵妃宫里的兰舟吗?”
回头看看我的脸色,他一溜烟去了。
兰舟通红着两个眼圈也不进门,“扑通”就跪在门外玉阶上。
“兰舟,我刚随皇上回宫,正打算去瞧你主子呢,怎么了?就急成这样?”
“主子,他们不让通传皇上,可是……娘娘她……”
兰舟应该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子,居然也乱了阵脚,我心头一下紧一下的跳,难道年妃出事了?
干脆拉起兰舟,匆匆叫人备来宫内用的小轿:“带我去翊坤宫看看。”
“可是,主子!皇上呢……” 高喜儿赶着提醒我。
“皇上召见十几位外放大臣,必定有许多话要嘱咐,我先去看看再说。”
坐在轿子上,还在努力回忆,年妃,历史上她的结局是什么?
就像当年对良妃,我只知道她是八阿哥的母亲一样,除了年妃是年羹尧的妹妹这种身份,对她本人几乎一无所知。古代史上大部分女人,能留下的除了那些空空的名号,谁知道她一生的喜悲?甚至连她们的名字都不知道……史上太多后妃了,哪个不是血泪交织?故事要全都写出来,怎么也是汗牛充栋……早知道要回清朝生活,怎么也该把清朝历史、数千位著名人物生平都弄来,不论正史野史,狠狠的背上几大本。
翊坤宫是西六宫中占地最大的一座宫房,南面紧邻前朝良妃住过的永寿宫,格调却大不一样,这里配以汉白玉基座,高大轩敞,气象华贵,东西还有配殿延洪殿、元和殿,也是三大间开的黄琉璃瓦硬山顶建筑。因为宫室太多,原本年妃还领着齐嫔李氏一起住在这里的,但自从年家出事,年妃对外称病不出之后,齐嫔李氏请旨另行居住,打点东西迅速搬走了,这宫殿的奢华,眼下唯一的用处不过是衬托繁华之后的凄凉。
走过台基下陈设的铜凤、铜鹤、铜炉,绕过殿前紫檀透雕五蝠捧寿、喜鹊登梅的屏门,正堂空落落的一个人影也没有,东侧用花梨木透雕喜鹊登梅落地罩隔开正堂,再往里走,隔扇隔出梢间,里面帷幕低垂,静得……与良妃死前那座宫殿出奇的相似。
“人呢?!都到哪儿去了?”因为对那段不愉快记忆的联想,声音大得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一个小宫女慌慌的跑出来,胡乱磕个头,也只知道抹眼泪。
年贵妃躺在牙雕螺嵌的大床上,面色青黄,气息奄奄,一眼看去,比上次见到的她判若两人,我竟不敢相认了,要回转头缓一缓心中的吃惊,当下一把拉过兰舟问道:“上次见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才一两个月就这样了?”
“娘娘早已病着了,只是年上家里喜事多,娘娘精神好,太医调理经心,样样补品作养起来,竟也还好。自打上次从圆明园回来,娘娘没一个晚上睡得着的,只是哭,饭也吃不下,一宫的太监宫女也懒怠了,太医也不愿意来了,到年将军降罪后这些日子……凌主子您瞧瞧,这满宫的人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要壶热水,也得我们几个自己扇炉子。去请太医,不是说要去别的宫房忙不过来,就是不当值……皇上在圆明园,一个信儿也没有,皇后也不肯见奴婢们……就是一个好人儿,也能被他们逼死了……呜……”
兰舟一头趴在汉白玉的地面上,死命的掩着嗓子哭,正好李嬷嬷从外面端了什么进来,一边走一边心急火燎的骂:“总算热了参汤来!小蹄子们只知道哭,娘娘还没死呢!赶紧给娘娘喂,只要还能灌下去……”
一眼见到我带着高喜儿和宫女,站了一屋子,她愣愣的端着参汤发呆。
“李嬷嬷,你拿参汤来做什么?”
“参汤……给我家娘娘续口气儿……” 一开口,她又想放下碗行礼,我一把拉着她对高喜儿道:“还不把参汤拿出去!”又问她:“亏你还是多年的老嬷嬷,参汤是好东西,什么时候都能用么?!她这虚极了的人,一碗参汤下去,是续命呢,还是催命呢?”
这么一说,她也彻底没了主意,颤巍巍的捂着嘴,语不成句:“要不……还能怎样呢?凌主子……您是好人,年家出事儿之后,您还是第一个踏进翊坤宫的主子,皇天菩萨保佑您,救救咱家娘娘吧……”
“别哭了,年贵妃这个样子,你们一哭,她受得起这份儿闹吗?高喜儿,你赶紧回乾清宫,请李公公进去通传一声儿,就说我在年贵妃宫里,请皇上准请两位太医过来,娘娘凤体要紧,不可耽误了!”
高喜儿去后,我觉得气闷,又叫身边的宫女去把所有在翊坤宫当差的宫女太监都找出来做事,有搪塞的一律送到秦顺儿那里治罪。
“娘娘醒了!”一直守在床边那个小宫女惊喜的叫道。
转身一看,她果然睁开眼,慢慢集中起目光,朝我望过来,好像要说什么。
连忙坐到她床边,换上笑脸,安慰道:“年贵妃,你放心,太医马上就来了,皇上绝不是薄情寡义的人,他只是太忙了,朝中的事须得一瞬也不能眨眼的盯着,你是知道的……”
“我无妨……”她声音虚弱而飘忽:“我打十四岁起就伺候皇上,都知道……刚进府的时候儿,连个洗脚水都打不好,现在知道了……”
她皱起眉头,目光茫然了一刹那,又重新转回现实,略振作了些精神:“好妹妹,你不要为难他们,事世炎凉、人心冷暖本是人之常情,何况宫里人谋生不易,谁都怕沾着我家的晦气,跟着倒霉,拜高踩低也不算稀奇……”
见她状态还算稳定,我放下心来,心想就这么拖着说说话,只要太医来了,好歹也能维持下去,于是轻声笑道:“姐姐你放心,我没打算真的惩治他们,你问问我身边的人就知道,我向来都是对他们说,每个人生来都是平等的,不管命好命歹,自己也要先把自己当个人待,才能做好事情。姐姐这么善良的人,宫里这些太监宫女,过去不知道得了多少恩典,沾了多少光,一有事儿却都跑得不见人影儿?这算什么?——并不因为他们是奴才。要说,这命中的事儿,谁敢说就是一定的?昨嫌紫蟒长,今日枷锁扛,王公大臣一朝沦落,便为阶下囚,街头乞儿一朝得势,便起居八座,开府建衙,这样的人,姐姐你不是也都亲眼见过了吗?所以命中有定,想开了就好了,姐姐还这么年轻,今后日子还长着呢……”
一朝幻灭、家族难保的达官贵人多了,而官居显赫的李卫和坎儿,当年不正是扬州街头的流浪乞儿?年贵妃果然似有所想,默默的看着纱帐顶出了一会儿神,才说:“妹妹,你不怪我去找你,给你添晦气,这种时候儿还能来看看我……你是好人儿,怨不得皇上和十四爷都那么疼你……”
十四爷?看来胤禵炮制的那一场“莫须有”的痴情还真让她们印象深刻,我苦笑,难道我还能向她解释那一切?罢了……
“妹妹,我自个的身子自个儿明白,没多少日子了,你告诉我,我那姐姐,姐夫现在如何了?”
“哦……他们没事!他们与年大人的案子一点关系也没有,皇上只是斥责胡大人尽快弥补,那胡大人仍在江苏织造任上,好好的做着官儿呢!看姐姐面色是个气血虚弱的症候,开几付方子,慢慢调养必定能好,何必说丧气话呢?”
现在的确是没事,但接下来会怎么被胤禛收拾就很难说了,我只好又赶紧说起她的病症该如何养治来。唉,且先瞒过这一时……
“皇上驾到!”高喜儿的嗓子很远就扯得高高的叫了一声,满屋子人立刻都不敢相信的惊呆了,年贵妃脸上现出茫然、惶恐混杂着惊喜的表情,我连忙给她掖掖锦被,笑道:“你瞧!我就说皇上不是薄情寡义的人,你就该放宽心,生病了也该早些让皇上知道……”
皇帝亲自带了太医来的,经过一番请脉问诊,李嬷嬷亲自跟着小太监去取了药浓浓的熬出一碗来喂年贵妃喝了,满宫室的太监宫女也不知道从哪儿都冒了出来。年贵妃见了胤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眼望着他不停的流泪,泪水串珠般无声涌出,那目光凄婉万端,让我和胤禛在回去时沉默了一路。
“年氏服侍了朕二十年……晋‘皇贵妃’吧。”
负手站在乾清宫铮亮可鉴的金砖地上缓缓叹息了一刻,胤禛才这么说着,走向早已迎候着的几位大臣。
我斥责了高喜儿一直不报给我年贵妃的消息,并苦口婆心的“教育”他:祸福难料,我平时总对他们说的“人人平等”不是白说的,将相或乞丐都是凡人肉身,谁都指不定会有落难的时候,善待他人就是善待自己,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如此种种,高喜儿听得鸡啄米似的,果然时常帮我留心着年贵妃那边的动静,还替我送了几次燕窝过去。但年贵妃已经病入膏肓,虽重新得到精心的诊治和照料,但眼看寒冬已至,也未见有明显的好转。
这天下起了纷纷扬扬一场大雪,皇帝召来怡亲王、庄亲王、果郡王、张廷玉、新进的军机处大臣鄂尔泰一起商议,刚刚被革退《圣祖仁皇帝实录》总裁的“舅舅”隆科多该怎样进一步处置,他们密议得十分投入,上午议过了中午赐宴,下午又接着开会。乾清宫独踞高处,前后没有园林树木,雪中更显峭寒敦肃,我独自站在高高的重檐下发着渺小的呆:雍正三年已经数到头了——“雍正十三年”这五个字,渐渐开始像一把悬在我心头的剑,一夜夜向我逼近。
我对中国古代史记得不多,只有史料最多的汉、唐、清三大盛世中,能记得几个数字,康熙因为做了史上最长的六十一年皇帝,很容易记住,他的孙子弘历正好也做了六十年而退位,于是也就顺便记得了康乾两朝中间,还有一位雍正皇帝,在其父其子对比之下,只做了短短十三年皇帝,时间显得尤其短促。
高喜儿拿来皮围子给我套在手上,说了几句话,我最初没有留意,似的非听的还在出神,过了一秒才猛的醒悟:“你刚才说什么?”
“啊?……回主子话,就在前几天,江苏织造胡大人,因差使办不下来,被皇上训斥得紧了,大约又见年……羹尧死了,吓破了胆,竟拉着自己的夫人,双双在江苏织造府中,上吊自尽啦!”
“……你从哪里听来的?”
“咳!今儿宫里都传遍啦!年羹尧刚死,连儿子都一起砍了头,年皇贵妃却又晋了位,这位胡夫人偏又是年皇贵妃的姐姐,主子你想想,外头还不知道说些什么呢,今儿上书房收了好多折子,都是讲这个的,可皇上一早上就说了,任何事都不许打扰,所以那些折子到现在还没递到皇上手上呢。”
“你说宫里都传遍了,那年贵妃……?”
“啧……兰舟她们多半也听说了,只是肯定不能告诉年主子的,不然,那才真是催命呢……”
灰白的天,雪花扯絮似的直掉,怔了一会,我只能恨恨的对着漫天的雪问上一句:“世上竟有这样庸蠢如猪、目光如豆、胆小如鼠的男人,连自己去死也要拉上妻子作陪?!”
赶到翊坤宫,得了通报的兰舟迎出来,神情一看便知——这里也听说了。
“你主子知道了吗?”不等她行礼,我先问道。
“回凌主子,我家主子这几天拢共也只清醒了几个时辰,哪里还听得到……”兰舟行着礼,言语凄伤中还带着茫然,并不再哭,仿佛已经绝望。
穿过阔而深的重重殿房,年妃却睁着一双目光清明的眼睛看着我们,倒把我吓了一跳,回头看看兰舟,她也是一脸惊骇。
难道又要让我见证一次该死的“回光返照”?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年妃自己笑了:“不想竟是凌儿妹妹来送我这一程,可惜我们此生无缘早些相见……”
“……姐姐说的什么话?瞧你,已经精神许多了嘛,再过些日子,就该起来好好过个年了。”
“妹妹你不必安慰了,我心里清爽着呢,这个年,我竟赶不上了。求你告诉我,让我走个明白:我姐姐,是不是出事了?”
左右看看,其他人都无辜而吃惊的互相打量。
“什么?你怎么这么想?南边没有什么消息啊。”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先说起谎来。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姐姐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在家里庭院玩儿,姐姐说,咱们姐妹命不好,不如不要嫁人了,一起去一个好地方,再也不用担心受怕的,我大哥和侄儿都已经去了,父亲不久也会去……”
“年皇贵妃姐姐!你那是思念心切,又睡迷糊了,一个梦而已,哪能当真?”不知道为什么,她陷入回忆时空洞的诉说,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回来的,我连忙打断她,却还要强做笑颜,一再否认:“不信,等你病好了,把你姐姐接回来相聚就是!”
“呵……或许是南边儿的信还没传过来,总要几天路程的,但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就是知道,姐姐已经去了,她是在那边儿唤我呢……”
她突然紧紧拉住我的手:“我姐姐身子一向壮健,没有疾病,又是个好强的性子,决不会自寻短见,她突然就去了,定是死于非命!”
被她疑问目光的盯着,特别是最后这句话透着凄厉,害得我那只被她拉着的手心里湿漉漉的冒了一手汗。
再多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