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脸红心跳

第 4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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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枕中秘( 三山秘记 ) 作者:清 吴贻先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ap;quot;收藏到我的浏览器≈ap;quot; 功能 和 ≈ap;quot;加入书签≈ap;quot; 功能!又叫丫头们将嫣娘扶过来,说:“他是才绝气的人,不可太挨近了。”郑氏就忙着叫丫头去叫家人向许老爷那边通知,又叫丫头去叫李立办后事。一时李立着人将棺木抬进来,这棺木是五百银子买的,郑氏、嫣娘看着却也如意。一时许老太太、许老爷、许太太俱来了,不免又是大哭起来。一时入了殓,箝了口,许老太太、许太太又哭了一场去了。郑氏叫嫣娘留着许老爷商议如何开吊,如何诵经,如何设祭,许老爷说:“这些事你自己酌量,莫说我止此女,你就过于丰费了。”又说:“我若在这里看着,却叫我太伤心了,不如我回去,着我继子来祭奠他罢。”说毕,又哭了一会,就回去了。嫣娘同宜人几个天天的哭是不必说的。到了七日,李立领着家人先几日将各处庭房、书房以及园内孝棚等物俱以办齐,因是幼丧,不用白布,俱用白绫、碧色绸缎结彩铺设。这七日一连三天各处亲戚祭奠,至僧道诵经礼忏一番举动是不必说了。七日这晚上是大祭,嫣娘说:“不必作乐,只我领着宜人、阿粲、娉婷、雁奴、娟、、关、窈、么凤哭奠哭奠,尽尽心,倒比他们吹吹打打的好些。”到了晚上,嫣娘穿着素服,宜人几个俱穿着孝服,嫣娘叫他们亲自捧帛上菜点酒,嫣娘到灵前拜了两拜,跪下拈了三柱香,叫拿笔砚来,就跪在灵前以泪研墨,作了一篇祭文,是五言长排,作毕读道:

    期服夫常敏谨具哀悼不腆致祭于我夫人之灵前,择泪而告之曰:

    莫尔吁嗟尔,知乎与不知;辛酸双眼泪,绵缈寸心思。

    惊散鸳鸯鸟,分开蛱蝶枝;可怜同室日,未至隔年期。

    贤莫违夫子,恩能逮侍儿;生多承姆爱,死尚恋亲慈。

    羞学黄莺妨,贪看紫燕嬉;一图携绮艳,短句品琼姬。

    池畔伊迎我,亭前我问伊;宜人琴许弄,么凤管教吹。

    解语花为貌,生香玉作肌;何须调粉黛,讵屑染胭脂。

    并坐常开笑,催妆未画眉;琢磨闺阁友,劝勉镜台师。

    造物偏多忌,人间竟永辞;神示无可祷,和缓不能医。

    鬼谷途应险,弓鞋步怎移;汝成离女幻,侬作夜郎悲。

    昔语芙蓉帐,今伤群荔帷;慨无叹我以,恨未咏螽斯。

    雨至怨偏早,春回望稍迟;想来腰似柳,记得鬓如丝。

    谁促香花落,相催细草萎;堂空人寂寞,弦断韵呜咿。

    寒暖言惟尔,商量欲向谁;魄消何有所,骨立已如兹。

    纵赖群芳在,难宽片念私;木犀燃一鼎,玳瑁献三卮。

    情感原无极,神伤不可支;千呼仍万唤,令我几噫噫。

    尚飨!

    嫣娘读毕,伏地放声大哭,宜人几个俱放声大哭,哭了半夜才各止了。郑氏以幼丧不宜久停,过了七日就择了日子葬了。这送葬的一番事自然是各样俱全,不必说了。嫣娘送葬毕,回到园里又大哭起来。宜人几个劝了一会,方才止住,又进了里间,看床帐依然,人则归于无何有矣!嫣娘到妆台跟前,将镜幅掀开,向镜中一照,就照镜子一拍,哭说:“镜子呀!自今以后,你这里边也无有你主人的形像了。”又看着粉妆胭脂等物,又拿过来说:“粉与胭脂,你主人虽不常用,如今是大总的谢绝了。”又回头看着床帐,就跑在床上一歪身睡下大哭说:“可怜!可怜!衾也冷了,枕也单了。你两个有情,也是要伤心的了。”又拍着床说:“你如今也太苦了。我往日喜喜欢欢,你也听些笑语,今日你只听的是哭声了。可怜!可怜呀!”宜人几个上前劝说:“乃乃这样的人一旦仙去,谁不恸恸,但是爷的身子也是要紧的。若是哭坏了,就是乃乃心里也不安。你叫他神灵怅怅,这不是你想他,是你惹他悲伤了。”嫣娘哭着拍着床说:“这不是乃乃坐的地方吗?可怜他不坐了。”又指着地下说:“这不是乃乃站的地方吗?可怜他也不站了。”又望着宜人几个说:“乃乃也不叫你宜姐、粲姐、娟姐、 姐、关姐、窈姐、凤姐了,也不叫娉婷梳头了,也不叫雁奴添香了,可怜!可怜!”嫣娘说着哭着,哭个不止。丫头来说:“老太太打发人来,说园中的事情叫宜人照看,可以就搬到这正房来住,早晚劝着爷不要多哭了。”嫣娘听了,答应着,也就暂且饮泣。

    过了几天,嫣娘自是时时伤心,外边就有几家来提亲的,也有嫣娘知道的,也有嫣娘不知道的。在嫣娘的意思想以宜人为正,嫣娘也微露其意于他母亲,郑氏不肯。郑氏一日无事,叫人去请李氏来谈谈。李氏来了,郑氏与李氏谈了半天,李氏问郑氏说:“大侄自然是要续娶的,不知可有成议没有?”郑氏把眼圈儿一红,掉下泪来,说:“亲是提了几家,我总怕不能抵上我那媳妇。”说着那泪就扑簌簌的滚下来了。李氏劝了一时,又坐了一时去了。郑氏想着引香甚好,又是跟嫣娘在一块住过的,嫣娘自然是愿意的,就叫丫头请了李立来。李立来了,郑氏让他坐下说:“你家大甥女有婆家没有?”李立说:“前日有几处提亲不知允否,大约未允的多。老太太的意思我也猜着了,只是富贵贫贱不同,如何作亲?”郑氏说:“你这话说错了,奚家也是旧族,以先虽不算第一的富家,在南京也可数二三了,就是如今也还过得,只要你令姐不嫌我们就是了。”李立说:“求之不得,那有嫌的话。”郑氏说:“就托你去作个媒。”李立答应着,一时出来向奚家去了。李立回来,向郑氏说:“老太太可以再等几天,等他们商议商议。”郑氏说:“可是等你姐丈来家?”李立说:“不是的,姐丈一去的时候,就向姐姐说两个甥女大了,有可做的亲,家里只管做,莫等着我来家,我去还有几年。”郑氏说:“求亲那有太急的,等那边有信,你再回我话罢。”李立说完了出去。这原是李立一去说李氏就肯的,因李氏问了引香,引香不答应,又望了拾香一眼,他两个就悄悄的去偷着抱头而哭。李氏不知是何缘故,所以叫李立来回话不要遽允。李立过了几天又去见李氏,李氏笑着向李立说:“这件事我倒没法,跟你商议商议看如何才好?”李立说:“是怎么样?”李氏说:“引香跟拾香他两个决不相舍,情愿聚在一处,我想,岂有人家娶亲娶两个的?”李立听了也不出声,想了一会说:“等我去商议,看是如何?”李氏说:“要是这样才好,不是这样,只怕又要难为人了。”李立答应着去了。来见郑氏,把引香、拾香的情节细细的说了。郑氏说:“好却也好,不知嫣娘可肯?”说着丫头去叫了嫣娘来,嫣娘来了,郑氏又向嫣娘前后说明,嫣娘说:“儿子的事总是母亲作主。”郑氏知道他肯了,就叫李立明日请人择日子吃茶,又商议娶的话。嫣娘说:“这期服未满,今年娶亲我心里不安。”郑氏说:“且看明年日子,远近若是春季也可使得了。”嫣娘不敢再说,就答应着,又坐一时出来。到了园里,仍是天天闷闷的。不觉到季秋时候,嫣娘看园里菊花俱开,因几回想去给富春扫墓,郑氏不许,嫣娘就趁着菊花开时,叫人备了酒席并香纸等物,叫丫头们将明月清风庐中间打扫了,摆上桌子、供上供物,嫣娘领着宜人几个上了香,又拜了几拜,宜人几个俱磕了头。大家哭了一会,嫣娘说:“乃乃在日,最喜欢吹箫,如今留下了这管箫跟琴,使人见物思情,莫不戚戚焉哉!”宜人几个听了,大家又恸哭一场。到了晚上,忽然秋雨凄凄,秋风飒飒,嫣娘叫点了灯,自己一个人往里间坐着,坐了一时又睡下,听着外边一时风,一时雨,一时寒鸦乱叫,一时草虫乱鸣,翻来覆去再睡不着,想道:“这真是睡不着如反掌了。”就在被里作了一个小调,哀哀吟着:

    风声、雨声,俱化作断肠声,

    虫鸣、鸟鸣,又鸣到三更,惹人伤情。

    叫俺隔着窗儿,怎听到天明。

    睁着眼儿,目不转睛,望那凄凄惨惨一个孤檠。

    这是有梦也梦不成,不时的愁暗生。

    吟了几遍,看窗棂上已白了,嫣娘方才朦胧睡去。不一时又醒了,起来仍是长吁短叹。虽然宜人、阿粲、娉婷、雁奴、娟、、关、窈、么凤天天伴着,也不能解闷。不觉过了冬到了春天,郑氏给他看亲的日子是三月以内,吉期近了,郑氏说:“这新房可以安在聊寄斋罢。”嫣娘说:“何必有这些忌的,现在明月清风庐两旁俱有厨子,安上两个新房恰好。”郑氏也依了,就着人预先收拾了,叫宜人、阿粲、娉婷、雁奴去处处住,叫娟、、关、窈、么凤去所所住。到了吉日,过了门,拜了堂,各入d房。到了晚上,吃了团圆酒,宜人跟阿粲商议说:“我们何不去听听房间?娉婷、雁奴可去?”他两个说:“我们还有什么心肠去听房,你两个去罢!”宜人同阿粲又到了所所邀他五个,娟姐不来; 姐也不来,说:“给娟姐作伴。”关关、窈窈、么凤来了。先到了引香那边,宜人将舌尖儿舔破红纸往里望,望着引香背着脸坐着,嫣娘站在跟前说:“姐姐今日不伤春了?”又说:“姐姐去了来了几次,我到上房去看姐姐,姐姐总不理我,莫是怪我不成?”引香也不答应。嫣娘只得回来,坐了一时,又起来剪剪蜡花,出来到拾香这边。宜人几个也到这边窗前,么凤用手指头捣破窗纸,阿粲也捣破了一块望着。拾香见嫣娘来了,就上了床将帐子放下,坐在里边,嫣娘说:“是了,这又是我得罪妹妹了。”作了一个揖。么凤、阿粲忍不住笑,又拉拉宜人、关关、窈窈都来看,那知地下青苔甚滑,你推我,我推你,急着去看,就都跌在地下大笑起来。嫣娘说:“这外边还有人不成?”那知他们连忙跑了,嫣娘坐着,听了一时不见动静,想着莫是富春来了,想了一时又起来,到引香这边来。却一夜没有闲着,一时到这边,一时到那边。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课艺 题图

    话说嫣娘一夜未睡,黎明在引香房里才隐几而卧,一时又醒了,见引香也在那里坐着,嫣娘说:“姐姐如何不睡?”说着就起来到引香跟前,将引香的手拉着说:“姐姐这个赤金是须环指和翡翠镯子是姐姐家里的旧物,是新制的?”引香也不答应,将手一卷,镯子碰着叮一响,嫣娘说:“这声音倒是有趣。”引香微微一笑也不答应,嫣娘站着向引香望了一时,就慢慢的出来。到拾香这边,见拾香和衣睡在床上,嫣娘自己说:“这暮春天气,尚觉甚寒,如何不盖上被就睡了,不怕寒着吗?”说着到床前轻轻将被替他盖上,就坐在床沿,看着那脸如银杏,映着这桃红湖绉被,更显娇艳。又慢慢的出来,到了院子里,顺着步走到聊寄斋,见宜人他们一个也不在屋里,问丫头他们那里去了,丫头说:“老太太叫去了。”嫣娘又回来了,到了携艳馆,娟、几个接着,进来坐下,么凤说:“爷的尊冠给我看看。”嫣娘就取下来递给么凤,么凤接过来戴在自己头上,笑着向关关作个揖说:“妹妹,是我得罪你了!”引着大家都笑起来。关关说:“取下来罢!新郎莫装新了。”么凤笑着取下来还给嫣娘戴上,大家说起昨日听房内话,又笑起来。正在笑着,娉婷、雁奴来了,雁奴问说:“你们笑什么?”大家将昨日作揖的话说了一遍,雁奴说:“这算什么,不过是个半礼。以前我姑乃乃来,爷还施个全礼咧!”嫣娘听着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关关、窈窈说:“先生来了。”嫣娘说:“那个先生?”

    看着是宜人、阿粲进来了。嫣娘说:“他们如何称你两个是先生?”宜人说:“我虽不懂芙蓉典,就不能做先生不成?”又向娟、他们说:“上学罢!”他们都往里间去了。雁奴就趁空向嫣娘小声说:“老太太赏我好几疋绫子,老太太说可怜我跟姑乃乃一场,如今也成个孤人了。”嫣娘说:“好,这是老太太打狗看主面的意思。”雁奴瞅了嫣娘一眼,又小声说:“人家好意对你说,你倒骂我。且这是老太太赏我,如何说是打狗?这‘打’之一字,若是你还是做秀才,定要考个十二等。”嫣娘笑着说:“我回来给你赔不是,你莫说了。”

    又向宜人说:“老太太叫你做什么?”宜人说:“老太太对我说的话我还未说,是老太太叫向他们说二位新乃乃的称呼不好分别,叫我们照着长幼称大乃乃、二乃乃就是了。”说着,嫣娘看娟、、关、窈抱琴的抱琴,拿箫的拿箫,拿笔砚的拿笔砚,都放在各处桌上。嫣娘说:“这是做什么?”宜人说:“爷不知道,我跟阿粲、么凤做了掌教的。他们跟我与阿粲学琴,跟么凤学箫,么凤又同他们跟我与阿粲学字。”

    嫣娘说:“我今日来阅个课,先考的是字、你们都写,我挨次来看。”娉婷几个就都研了墨,调了笔,周周正正坐着,伏在桌上去写。嫣娘走去,看着娉婷写,在旁边指点了一会,又到娟姐、 姐处说了一会,又到关关、窈窈处看着,说:“你两个不是这样写法,我来把着你的手。”先把了关关,又把窈窈。窈窈却把手东一歪西一歪,嫣娘说:“你莫动,把笔拿住。”窈窈说:“你的手把着我的手痒痒的,我怎么不动?”嫣娘笑了笑,又把了一时。去看雁奴写的,就偷偷的问雁奴说:“你姑乃乃的《携艳图》,你可有收着?”雁奴说:“在我那里。”嫣娘说:“你去取来给我。”雁奴放下笔去了。嫣娘又看么凤的字,说:“你像个会写字的。”么凤说:“我以前也学过,总是写的不好。”嫣娘说:“就是这样写法,写写就好了。”看毕说:“这一场完了,再考那一场罢。”问:“是谁学琴,是谁学箫?”宜人说:“是娟姐、窈姐、娉姐学琴,是 姐、关姐、雁奴学箫。”嫣娘说:“一齐都弹起来,琴毕再吹箫。”宜人同阿粲教他三个弹了一会,又教了一会指法,嫣娘说:“你三个的泛音打的总不好,不是轻了就是重了,这泛音总要手靠着弦,不离不即才可出音。”说着又叫么凤教他们吹箫,么凤说:“雁姐没在这里。”

    嫣娘说:“不用等他,就是他两个吹罢。”么凤教着吹了一时,嫣娘说:“这‘凡’字转‘乙’字,‘乙’字又转‘工’字总不自然,且欠脱卸之法。”说了一会,嫣娘看雁奴来了在门外站着,嫣娘出来,雁奴将《携艳图》偷偷递给他,嫣娘将袖子笼着去了。来到明月清风庐,先到了拾香屋里,坐下说:“你姊妹两个有对号了。”拾香说:“什么对号?”嫣娘说:“母亲说你姊妹两个他们不好称呼,叫论长幼称你二乃乃,你姐姐是大乃乃。”说着将袖中《携艳图》拿出来,说:“二姐姐将我这个画儿收起,不必给大乃乃知道。”又坐了一会,说了一会闲话。出来到引香屋里坐下说:“你如今是大乃乃了。”又把郑氏的话告于他,引香说:“母亲想的甚是周到,又费母亲的心。”嫣娘就日日同着引香、拾香并宜人几个谈笑,不觉到夏末秋初,嫣娘原想给富春作个周年,郑氏不肯,且以嫣娘已经娶了引香、拾香,怕他两个忌讳,嫣娘就请了几位高僧在静因庵替他超度了几日。嫣娘自是日日去敬礼焚香不必说了。

    一日,拾香在屋里闲坐,想起来嫣娘交给他的画,放了几个月也未看看,又说莫给我姐姐看着,倒是个什么画?就起来将画拿来展开一看,看是富春的小照,宜人几个俱在上边,却无有么凤,想道:“这瞒着我姐姐什么意思?”想了一会,想道:“是了,是怕我姐姐怪他的意思,他也太有记性了,必是因那年我姐姐说爱博而情驰的话。”正在看着想着,不妨引香进来了,拾香却不好收起,只得说:“姐姐来看这个行乐图。”引香看了一会,知是富春的小照,又嗟叹了一会,正在看着,嫣娘进来了。嫣娘却不好再瞒的,只得说:“大乃乃看着,想是也不免有些酸鼻了。”引香说:“他在日我们本来甚好,今日无了他,怎不叫人伤心!”又问嫣娘说:“这上边俱有题赞,如何正主反没有赞呢?”嫣娘说:“这是他自己的画,自己题的,所以没有他自己的赞。”引香就叫丫头去拿了笔砚来,说:“我来品题品题。”嫣娘说:“很好,很好。”就替引香研了墨,引香拈起笔来题道,是:

    自对妆台自写真,谁知竟属画中人;

    芳情脉脉终无语,幽艳娟娟尚带频。

    尔向从前留面目,我由今日想精神;

    可怜玉魄归何处,此是前身是后身。

    题毕,嫣娘看了,又是夸好,又是伤心。引香正在拿着看,嫣娘也在看,不觉一阵心酸,那泪落了几点在引香手上。嫣娘去拭,引香说:“莫拭,这点点是泪,那点点是你的心血。”引香看完,将图放下。拾香说:“我作一联,你两个听听可好。是:

    笑来惜惜知焉否,唤来真真应也无。

    不可天天将他们扪在心上当作一条正事,就是我们姐妹与你夫唱妇随值然燕婉之情亦不可太重了。”说到这里,嫣娘就低着头不出一声,又叹了两口气,也不顾他两个在这里坐着,他就出来了。

    一路走着,想富春在日是何等的温柔,就是劝我也无如此抢白。一路走,一路想,不觉掉下泪来。到了处处那边,看着那年送春的亭子,忽然想到如今是秋初了,明日我何不来作个迎秋的会,发泄发泄我胄中之闷。不知第二日作了没作?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迎秋 染病

    话说嫣娘想作迎秋会,站了一时,回来到引香房里坐下,引香说:“我今日得罪你了。”嫣娘说:“大乃乃之言,诚为药石,当铭心不忘的,怎么说到得罪?不过是我一时心烦,未等说完我就走了,倒是我得罪你了。只是法语之言能无从乎?却要改之为贵,不知我可能改不能改,这却连我自己也不能定,倒怕真负了你的心。”说着坐了一时,天已晚了,引香说:“我今日心里不快,你到那边歇歇去罢。”嫣娘说:“使得。”又坐了一时去了。

    到了拾香房里,拾香说:“你怎么不在那边,莫是我姐姐怪你,把你赶了出来了?”嫣娘说:“不是怪我。”说着就叹了口气。拾香说:“姐姐之言也非无礼。”嫣娘说:“我岂如此糊涂,不知话之好歹?你想想他们几个,如宜人、阿粲、娉婷,这几个的来路是你知道的,他们也可谓心如金石,当初我一见他们就两下里如此缠绵,竟到了不能解的地位,这就可信他们是能共安乐即能共患难的了。”拾香说:“他三个且无论你花许多银子,就是你的心也是费尽了。”嫣娘说:“我有个识英雄于风尘的眼光,这几两银子算什么?世上薄情的人未必无情,多是因这几两银子悭悭吝吝,所以‘情’之一字就不知为何物了。即如你家姐妹两个,我以先在芙蓉花下任你两个奚落,岂真我是个呆子!只是这惜花之情太重,所以就叫我是狗是马,再等而下之,是鱼是鳖,我都愿意。”说着拾香笑起来说:“你方才说你不呆,这呆话又出来了。”嫣娘说:“且莫讲这些事了。我跟你商议明日作个迎秋会,你自然是去的,不知大乃乃可去不去?你可能替我代请一请?”拾香说:“你怎么拿的稳我必去,我明日偏不去。你自己不敢去请客,我又不是你的小价,如何叫我去请?若是我不去,你可能叫你们大乃乃来请我?”嫣娘笑着说:“是我说错了,我先负荆请罪。”说着又作了一个揖,把脸伸过去说:“请二乃乃打着问他还混说不混说了?”引的拾香大笑说:“你呕死我了,那富春姐姐只怕就是你这样呕死的。”嫣娘说:“你倒公道之至,还想给前人出气,我这个脸更是该打的!”说着笑了一时。一时用了晚饭,又坐着谈了一时明日迎秋的话,就歇了。到了第二日,一早嫣娘起来,催着拾香去向引香说了,一齐都到亭子上去了。一时宜人几个都来了。嫣娘叫人将席摆上。席摆了,嫣娘出了亭子,向西作了一揖说:“此间有一薄酌,请你这秋到里边谈。”引得大家笑了。一会嫣娘进了亭子,坐下同引香、拾香、宜人几个饮了一会酒,嫣娘就斟了一杯送在上面空座上,说:“你这秋年年来的,却是何意?说你有情,你却把柳叶催黄了,芦花白了,把菊花、芙蓉、桂花都促着急急的落了,又把枫叶、柿叶都叫他变红了。你还怕人不伤心,又特特的把风飕飕的吹来,叫人冷冷清清;把雨霎霎的下着,叫人凄凄凉凉。我劝你不如早些回去罢,你又是不肯。若说你无情,你又惯会动人的心,使那宋玉悲秋,杜牧伤秋,那老工部也不免有些酸心无奈何了,反作了个《秋兴八首》。你这秋,我说你的可是不是?只怕你也没的说了。”说着长叹了一声说:“哎!人生如梦,今年迎秋,明年送春,不知不觉就雪上少年头了。”说着就呜呜咽咽哭起来了。正在哭着,忽然向后一仰,一下跌倒。引香几个连忙扶起,叫着不应,就立刻连椅子抬着抬到引香房里,娉婷、雁奴两个架到床上,引香说:“慢慢放下躺着。”

    宜人说:“不可平放着,爷是一时伤感太过,气痰上壅,放下就了不得了。”向着娉婷、雁奴说:“你两个快些上床,在后靠着,爷坐在床上罢!”引香又忙着叫丫头去回老太太,宜人说:“暂且莫回,老太太年纪大了,听着只怕一头不了又一头,俟稍定一时,等爷能说出话来再去回罢!”引香只得依了。看着嫣娘脸上黄如金纸一般,引香、拾香叫着不应,娉婷、雁奴两个在后靠着,引香、拾香两个拉着他两只手摸着脉,那脉先则乱跳,后则微微一动,引香、拾香说:“只怕是不中用了。”就放声大哭,娉婷、雁奴也是大哭。

    娟、、关、窈、阿粲、么凤在地下站着俱是大哭。宜人高声说:“莫哭,病人原是从伤心得的病,再听着哭更是要伤心了。”无奈哭声太多,一时再叫不应,宜人没了法,只得劝住引香,在耳跟前说了一会,又劝住了拾香,也说明了,又劝住众人才各各住了哭声,一齐望望嫣娘。又过了一时,嫣娘的脸微微一红,眼微微一睁,就喉中哇然一声吐出几口痰带血来。宜人说:“好了,阿弥陀佛!”引香、拾香问着可吃茶,嫣娘摇摇头,引香又叫娟姐去人参膏子拿来,娟姐去了。嫣娘又叹口气把眼闭着,宜人说:“爷倒是静养静养好,此时可以躺下了。”娉婷、雁奴就轻轻将嫣娘入下睡好,宜人又向 姐说:“你去回老太太知道,只说爷是偶冒风寒,不可太说重了。” 姐答应着去了。郑氏听说,连忙一手扶杖,一手扶着丫头来了, 姐在后跟着也回来了。到了明月清风庐,进了里间问嫣娘是怎么的?此时嫣娘心里已经明白了,听郑氏问他,他就说:“没甚病,不过是凉了。”郑氏坐了一时说:“可用请郎中吃药?”嫣娘说:“不用。”郑氏又坐了一时去了。嫣娘虽然病减了些,只是闭着眼憩睡。过了十几日,依然如是。

    一日,引香、拾香因他父亲来家了,家里来接,郑氏说:“嫣娘这些时也好些了,你两个回家去看看罢!”引香、拾香见了嫣娘,向嫣娘说了,嫣娘说:“你们回去替我请安罢,我不能去。”引香、拾香答应着去了。只有宜人在屋里,嫣娘向宜人说:“你知道我这病因何而来?”宜人说:“是为亡的乃乃而来。”嫣娘说:“固然由此而起,然我之心却不专在这里。我想天下没有不死的人,富春既然可以先我而亡,如你们这两位乃乃,就是你们几个,又能常像个个是白发到老的吗?你们这些人的心,我却知道不是那树倒猢狲散的样子,我如今病着不能全好,你们依是照旧待我,士穷见节义,世乱知忠臣,这才见你们的真心。最可恨的天下的人,向暖的不肯向寒,你看那也有在一处天天亲热的了不得的,一旦失了势,那玉山倾倒,他就不问了,或者倒翻过手来推他一下也未可定。你们这闺阁中人,虽不读圣贤之书,依我看来,前日我得病的时候,你们那样的悲伤;我就是死了,得你们恸哭一场,这也是你不负我,我不负你了,可以令世上须眉男子听着,叫他惭愧无地。前日大乃乃劝我的话,与亡的乃乃临终的嘱咐说:‘惜花的工夫不可太省了。’却大不相同,可见人心不同。这大乃乃那知我惜花的心肠!”宜人

    说:“大乃乃之言却也不错。”嫣娘说:“错是不错,然不为我之知己。”正在说着,丫头来说:“老太太叫宜姐。”宜姐说:“这屋里没有人。”说着恰好娉婷、雁奴来了,宜人说:“你两个在这里给爷作伴,我去看老太太叫我作什么?”宜人去了。嫣娘叫雁奴、娉婷扶他躺下,又叫他两个坐在床沿上,嫣娘说:“我如今是乐境变成苦境了。”说着那嗓子就说不出来,停了一刻,哭着说:“可怜谁知道我的苦,我这苦却是我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只好哑子吃了黄味,自己有苦自己知了。”娉婷也哭着说:“爷的病是不久就好的,何必伤心?”

    嫣娘说:“病之好与不好,我却不问他。只是这心病难医,亏着有你们几个,尚不是锣鼓歇了、戏场散了的人,仍是把我时时放在心上,这也不枉我素日爱你们之情,你们也是报答我了。”说着又哭了一会,又向雁奴说:“你可想你姑乃乃?”说到“姑乃乃”三个字,就声泪俱下,雁奴也是哭,娉婷在旁边给嫣娘拭着泪也是哭,雁奴说:“姑乃乃可恨死的太早了!若是留下个哥儿、姐儿,也可给爷宽宽心,可怜竟是梅花开了一树空花了。”嫣娘听到这里,更是恸不可言,哭着说:“总是我没福,连累了你姑乃乃了,还说什么?”

    正在哭着,宜人来了,嫣娘止住了哭,问他:“老太太叫你作什么?”宜人说:“老太太说他老了,家里的事也多,外面虽有李大爷照应,内边总要我烦心,你们两个乃乃也未必能c这个心。我看你这孩子还可以中用,你又识字,又通个文理、算盘都是会的,定事交给你罢。爷想想我如何能有这样才干,这是老太太的命,我也不敢不遵,只得受下了。”

    嫣娘说:“老太太自然看你可以承当的,才交给你,你受了这责任,老太太天天可以静养静养,也是你替我尽了孝心了。”说着引香、拾香回来了,进了屋坐下,宜人又将老太太的话告于他两个知道,说完又到上房去了。不知嫣娘之病好了没好?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梦觉 情释

    话说嫣娘之病仍是未好,过几日轻些,过几日重些。引香、拾香同娉婷、阿粲几个天天守着,宜人常在上房照料,得空即来看嫣娘,郑氏也常常来看。

    一日,宜人上房的事完了,来看嫣娘,回到聊寄斋,这时天已晚了,就在屋里坐了一时,看月明如画,就慢慢的走到那送春迎秋的亭子上,对着明月长叹了几声,想到爷的病总是这天公害了他了,就望空拜了几拜说:“老天你何必害人太甚!若是你爱嫣娘,叫他有这样聪明,有这样性情,你就不该从聪明、性情上生出这样病来。你既叫他有这样聪明、有这样性情,又叫他从这聪明、性情上生出这样病来,这不是你爱他反害了他吗?倒不若你以先不叫他有这样聪明,有这样性情,他倒不得这样病了。你想他这个人害了这个病,若是死了,他如何是死得的?上头有个老太太是年近古稀,岂可白发丧明?下边有这两个乃乃,是青年雏凤,岂可叫他做个泣孤舟之嫠妇?就是我们几个婢子,也是痴心太重,想得个花丛柳岸的主人,又岂可叫我们作了个九月荷花,落一阵雨打的残声了!”说着就哭起来了,又说:“老天你若是真爱嫣娘,爱人到要爱到底,才见你爱嫣娘的意思不是假的。他如今得了这个病,你不救救他,谁个能救救他?”

    又哭了一时,觉冷露湿衣,夜气人,就慢慢的回来了。却说嫣娘日日病着,这一夜睡下,到交四更方才朦胧睡去,忽见一和尚推门而入,直至床前,向顶上拍了一下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就忘了不成?”那和尚金进被来就不见了。嫣娘猛然惊醒,却是一梦。看残灯,听引香翻身,他也没有言语,就想道他小时候作了一梦,梦见了许多的美人,有一美人作的词尚全记得,就小声吟着:

    天上人间,可怜谁是前缘,谁是无缘?

    到头来,都是一般参了个无要紧的禅,才笑人枉然。

    作了一对鸳鸯睡,谁知我,也是空缠绵。

    念了几遍,即觉心地光明,看看窗上白了,也不用人扶着,就自己起来穿了衣服,下了床。引香也醒了,说:“你如何自己能起来了?”嫣娘也不答应,走到窗前,将笔砚拿过来,研了墨,拈起笔来写道是:

    未熟黄粱梦已休,殷勤费尽后何求;

    朝来磨得青锋剑,斩断今今古古愁。

    写毕投笔于地,拍手大笑,又跑到外边叫人将“明月清风庐”的匾放下来,叫丫头磨了墨,铺上纸,拿了大笔写道,是:“抱月披风庐”。写毕叫人立刻换上。一时引香、拾香俱起来了,嫣娘又叫丫头去叫宜人、阿粲、娉婷、雁奴、娟、、关、窈、么凤都来,并各将琴箫带来,一时俱来了。嫣娘就坐在上面,叫引香、拾香坐在两边,叫宜人几个坐在下手,俱各弹起琴来,吹起箫来。嫣娘在上面坐着,拍几而歌,歌道是:

    天地之大兮,何者为吾之所有;天地之远兮,今从天外而回首。

    我已无愁兮,何须此之酒;即饮一石兮,或饮一斗亦不过。

    若苍松翠柏兮,偶尔与居而与友;说甚为将兮,功烈而不朽。

    说甚为相兮,绾金紫与青绶;无忧愁之神仙兮,与我而左右。

    无挂碍之维摩兮,与我而前后;任花开花落兮,我无所于掣肘。

    任春去秋来兮,我不必于援手;朝朝暮暮兮,惟戴高而履厚。

    问我何乐兮,我则曰否否!

    歌毕又大笑几声,叫他们住了琴箫说:“我这个明月清风庐,当日大乃乃给我题的,原是怕我到风月场中,忘了这月是本明的,风是本清的。我如今抱的是月,披的是风,这‘明、清’二字我才领略过来了。只是天下的人那有不爱风月的?我之所谓风月,却不是花街柳巷中的春色,秦楼楚馆中的韶光。若是那以金买笑的人,则不是爱风月的情种,却是伴风月的情奴耳!然我之得有这番风月妙趣,若不是遇着你们这些月里嫦娥、风中杨柳,我就有这爱风月的心肠也用不着了,可见是上天成全我了。我如今又长了一番学问,凡钟情的溺于情,为情溺了却不是善于钟情了。‘情’之一字出于先天钟情而不溺情,才不伤这‘情’字本来的面目。我却是由钟情而至于溺情,由溺情而又反于钟情,情中之溺历,我可以自负,这深深浅浅、浓浓淡淡是深知的了。”正在说着,引香、拾香、宜人几个俱劝说:“爷是才好了,不可太受劳了。”嫣娘也就坐着不言语了。

    以后嫣娘也无心仕途,日日同引香诸人啸月嘲风,优游自乐,又起个别号为“大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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