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部分
睡城 作者:肉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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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小白的诊所开张之后,来找阮大可看病的人骤然少了许多。这正是阮大可希望看到的局面。他的想法和王绝户一样,也暗自期盼有那么个人能接过自己的班,将自己一生苦心钻研的医术发扬光大,同时他也想清净一下。
他如愿以偿地清净了。他效仿李雪庸的老爹,也修制了一根梨木拐杖,虽不及那老头子的光滑粗大,但自己的这根形状却极为奇特,那样子屈曲弯转,尤其是上端,扭结盘绕,酷似龙头,李雪庸的老爹细细看过一回,也煞是眼热。王绝户那一根更无法与之相比,他那根显得太纤弱,也太平直,拿在手里没多少趣味,仅仅是个助走的物件儿罢了。阮大可就经常提着这根梨木拐杖,东游游,西逛逛,一路地走着。拐杖将街路上的条石敲得笃笃地响,像是在给每一个余下的日子悠闲地伴奏。看得出,他在这笃笃的乐曲里活得很有滋味,那似乎是在说,泯灭了豪气的阮大可依旧不同凡响,将几十年积聚起来的岁月,这般随意地散落在地上,都那么有声有色。他到处走,到处看,好像要把小城的五脏六腑给诊断一遍似的。他那双老眼越发地具有穿透力,虽说一向多是眯缝着的,看去很虚,察人观物却显得比以往老到,仿佛一眼就看到底。
很快的,他就看出一桩他久已担心却极不愿成为现实的事。
那天傍晚,他漫游了一圈后往家走,离家还很远,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远远地朝家门望去,只见打相邻的红兵的大门口倏地闪出一个人影。他正是在看到这个人影时忽然感到不对了。这个人影动作敏捷,形态诡异,跟幽灵似的,而且显然不是阮红兵,个子要比阮红兵矮小许多。他顿时感到浑身发热,心也跳得快起来。——没错,那人是莫小白!阮大可于一刹那间证实了自己心中久存的疑惑。
一段时间以来,他隐隐地感到,莫小白和陈露两人相互对视时神情不对头,里面藏着潜台词,而且那潜台词很暧昧。他阮大可熟谙男女情事,任你再隐蔽的传情卖俏,也难逃他那双老眼。他几次瞄到这两个人之间极为隐蔽的眉来眼去。但他不能确定的是,他们是一般性的互有好感,还是已到了相当亲密的地步。有几次,他想跟儿子阮红兵提示点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又恐怕说得直白了,那混蛋会做出愚蠢的举动,反而将事情弄得更糟。他便一直犹豫着。
这会儿,他见莫小白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才一步步走回家中。等他听到那院里阮红兵回来了,就走出去,隔着院墙叫住他,将他领到大门外一处角落里。阮红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乜斜着醉眼小心地观察老爹的神色。阮大可平静了一下情绪,冲儿子说:“你把你那媳妇管好。”阮红兵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听这话,禁不住笑了:“陈露?她挺好的,您老人家别c这份心了。”阮大可压不住火了,骂道:“闹了归齐,还他妈是我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了?”阮红兵感到纳闷,觉得老爹的无名火发得好没道理,以为是这场病把老爹闹得心里窝了火,便宽慰地说:“您老人家身体不好,多养养神吧,陈露她现在挺懂事的。”阮大可看儿子那副醉眼惺忪的混账样子,气得火蹿脑门,但又无可奈何。说吧,不好说得太明白,毕竟没将人家捉了双;骂吧,还不敢高声大嗓,再说,骂什么好呢?他真想痛打这混账一顿,可运了半天的气,终未发作——就是打,你总得教人家知道个根由啊。他站在那里,脸涨得通红,忽地,他抡起梨木拐杖,狠狠打在一块大方石上,只听咔嚓一声,拐杖断成了两截。他望着折断的拐杖,呼呼直喘粗气,再看阮红兵,人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看来这一肚皮的火是无处可撒了。唉,王八钻灶坑,暗气暗憋吧。他将拐杖送到铁匠铺子里,求他们在断裂处打了一截铁箍,试了试,还好,分量明显地重了,倒觉比先前更称手,只是再敲着街路的时候,那笃笃声中少了一份悠闲,却多了一份沉重。
他终归是无法彻底清净。他明白了,生活中许多事情,诸如幸福、快乐,诸如痛苦、悲伤,都是相对的,拿自己来说吧,想清净地过一回晚年,可生活怎能教人清净得了呢?看来,真正能使自己清净下来的,不是生活,而是自己这颗心。他知道自己管不了那么多了,管得了一时也管不了一世,于是在心里说:“儿子,各人的梦得各人圆,你他妈自己个儿好自为之吧。”
阮大可对待乾坤混沌汤的态度是越来越消极。近来他没再熬制那药,眼看着存货一瓶瓶减少,他也不急。沈秋草替他留着意,就提醒他:“该熬一副了吧?”阮大可像没听见似的。再次提醒,他却说一句:“不熬了。”不等沈秋草往下问,他又说:“我已经决定了——卖它。”沈秋草不解地看着他:“你这病恢复得差不多了,熬点药也累不着身子,怎么就想起卖了呢。”阮大可说:“身子骨行,心不行了。”沈秋草还是困惑不解。
阮大可就找到李雪庸,教他再去和小月千雄取得联系。李雪庸显得有些尴尬,他支吾着想说什么,教阮大可给打住了,阮大可索性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说:“不就是还有个中介费嘛,拿就是了。你要当君子,嫌那钱烫手,可小日本儿也不会把那笔钱给了我。说到底,咱和小日本儿讲什么客气呀?”李雪庸说:“不是小日本儿的事,我总觉得这里头——”阮大可说:“你是觉着在吃我,是吧?”李雪庸说:“就是在吃你嘛。”阮大可拍着胸脯说:“就算是吃我吧,可我乐意,我看着自己的老朋友和我一起发洋财,我打心眼儿里高兴。”李雪庸感慨万千地长叹一声,然后看了看老友,说:“好,我去。那笔中介费呢,我也拿它个兔崽子的。”阮大可笑了:“这就对了。你拿了它,以后我跟王老兄再到你这里喝酒,也就理直气壮了嘛。”又问:“哎,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在暖春阁时死活不动心,现在又想卖了?”李雪庸说:“那还用问?此一时彼一时呗。”阮大可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我做错了一件事。当初要是卖了它,也许我现在不会是这个样子。”李雪庸缓缓地摇着头:“我不这样看。当初要是卖了它,你除了怀揣着一大笔钱,还有什么人生乐趣呢?”阮大可一听,马上赞同:“这话不假。生活要的就是个过程,而不是结果。”
阮红旗听到这个消息后,几乎是无动于衷,阮红兵问她:“咱爸会不会把钱三一三十一给咱们分了啊?”阮红旗向上翻了翻眼皮,说:“也许。——你自己去问问吧。”阮红兵知道妹妹是在成心气他,但他不生气,他从小就喜欢这个妹妹,也早习惯了妹妹对他的冷嘲热讽。他是不敢去问老爹的,前几天那根打断了的梨木拐杖他还记忆犹新,那虽说不是打在他身上,但老爹的威势他是一向惧怕的。他只有心急如焚地等待着结果。出乎阮红兵意料之外,陈露听到这个消息时居然也没动声色,若放在从前,那是要急得火燎p股一样的。阮红兵好奇地看着她:“还真他妈怪了,你怎么也会不着急呢?”陈露懒得跟他说什么,依旧去云峰山下经营她的摊子,刮风下雪时就歇在家里看电视剧,寂寞了便偷偷地和莫小白幽会。
阮大可花了半天的时间写出乾坤混沌汤的药方、药引和修合之法,并特地介绍了那r团,写了满满几页,写得很详细,然后教阮红旗工工整整地抄了。阮红旗这些年来耳濡目染,多少懂一点医,她一边抄,一边惊叹着说:“这里头的学问真是大呀,修合时还要按子午流注呢。”阮大可杞人忧天地说:“小日本儿拿到它,还指不定能不能弄到我这个成色呢,要知道,同样一张方子,医道不同,弄出来的货色可是大大不一样啊,古人说,用兵之妙,存乎一心,正是这个道理。”阮红旗就劝老爹不要c那份心了,并说日本人对中国的传统文化也大有研究,在许多领域还走在了中国的前头。阮大可心情复杂地说:“但愿如此,我只希望不要糟蹋了这东西才好。”阮红旗体会到了,老爹是真的舍不得卖掉这张方子啊。她还有一点不明白:即使要卖,老爹为什么不将这张很有价值的秘方卖给国人,却要让它漂洋过海,流落异国他乡呢?她觉着,这个问题老爹不可能没想过,否则就不好解释当初暖春阁那一幕。当她忍不住问起时,阮大可咳了一声:“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错,这张方子是件宝,可反过来,要说它是个祸根恐怕也不为过。我真怕它落到小人手里祸及国人,思前想后,还是教它远远地去东洋国吧。”阮红旗深情地望着老爹,她想,这还是暖春阁故事的延续;而自己的老爹,将这故事编排得多么合乎情理啊。不卖时斩钉截铁,卖时又义无反顾,卖与不卖,老爹总是那副从容自若的样子。
李雪庸果然不辱使命,他很快和小月千雄联系上了。但据那个日本人自己说,最近惹了一场官司,经济损失很大,声称这次只能出八十万元人民币的价码了。李雪庸对阮大可说:“这恐怕是老鬼子的托辞。送上门的买卖总是要打折扣的,日本人的生意经深得很。”阮大可想了想,说:“八十万就八十万,其实,八十万和一百万没有本质的区别。”李雪庸深知老友的脾气,二话不说,又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很快的,李雪庸替阮大可办妥了一切。终于,乾坤混沌汤连同那神秘的r团一起在小城消失了。那以后还有人指点过阮大可:“卖归卖,你该怎么弄还怎么弄。那方子就在你心里装着嘛。”说着的时候眼里闪烁的满是精明。阮大可对说这话的人嗤之以鼻:“你懂得什么叫医品吗?”忽而他声音提高了八度,“医品呐,懂吗?——往大了说那就是古人讲的‘道’!”他还想讲几句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见对方已委顿下来,又一脸讪讪的笑,便取消了那念头。于是,小城人自不必说,连那些远道而来的求购者得知这一切后,也只有扼腕叹息了。
卖掉秘方的第二天,李雪庸和王绝户都到阮家来了。见了面,王绝户冲着阮大可直喊“好”,阮大可故意问:“怎见得是好呢?”王绝户说:“这回静了心了。”又顺口念一句:“好一片茫茫大地真干净。”阮大可想起来了,对王绝户说:“当初这汤刚弄出来的时候,我请你老兄给排了一卦,你不肯给我细说,只说了一个字——悬,如今看来还真是悬,差点把我这老命给搭进去。”王绝户摸着秃顶说:“我不是也应了那个‘悬’字吗?”李雪庸知道王绝户又要提他那段不光彩的往事,连忙说:“都悬,都悬,连我也在内。咱别提这个行不行?谁一生中没走过麦城呢?”又冲王绝户说:“你我到这干什么来了?不是专门凑一起说闲话儿解闷儿来了吗?”
三个便不再提走麦城,各自专拣些有趣的事说来取乐。王绝户讲了近期的两宗卜事,又说想补画那幅九九消寒图。阮大可则说他的暖春阁,说到那里边小女子的情态,又开怀笑了一回,那笑声既是嘲人,也是自嘲。李雪庸依然喜欢品评时事,臧否人物,针砭世风,说着说着还要骂几句,惹得那两人看着他笑。末了儿,李雪庸说到他那诗,说自打卸职以来,诗里就带上了几分消沉,字里行间很难再有从前的情趣和火气。阮大可说:“陶渊明采菊东篱的影子不也很消沉吗?”李雪庸惭愧地说:“我可没有陶潜那种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节。”王绝户说:“郑板桥的愤世嫉俗里其实也有很浓厚的消沉气味。”李雪庸又连连摇头:“我怎么能和板桥的兰心竹韵比呢。”其实,那两个人不过是想慰藉一下老友的落寞,猜想李雪庸三天两头地弄那车儿在校门口卖零碎玩意儿,心绪必定郁郁难平,就故意拿两位先贤来凑趣。李雪庸感激老友的好意,但他是不需要这些的。阮大可试探着问李雪庸:“当初怎么想起卖小孩子的零碎来了?”李雪庸笑道:“我也说不清,就是想看看学校的石头墙啊,树啊,屋瓦呀,还有那些贫嘴的淘小子。至于别人会怎样说,我也没去多想。咳,随它去吧!”王绝户说:“‘随它去’三个字最为难得,可惜世人很少有读懂这三个字的。”说完就朝李雪庸要诗看,说要看一看能说出“随它去”三个字的李雪庸,会写出什么样的诗来。李雪庸果然拿出一页纸稿,是一首叫作《闲居杂咏》的,说是写于刚刚卸职的时候:“趔趄夕阳双眼困,抛杯曳杖步黄昏。清风缭乱心中事,细雨模糊屐下痕。野老归樵频颔首,村姑乍遇且斜身。沧桑眼看朦胧眼,笑语人扶不语人。”李雪庸说:“我这纯是写闲。”阮大可读罢却摇头:“这哪里是在写闲?明明是身闲心不闲,语闲意不闲呐。”再读,果然觉出了里面的消沉与颓唐。李雪庸憧憬似的说:“这日子也该变一变了。我心里总转悠一个念头,什么时候咱仨人儿都了无牵挂了,就搬到云峰山去住,整天看着大山湖水和那些飞来走去的野物儿,高兴了喝两杯,说说诗书医易,慢慢地消磨着光y,该是多有乐趣的事?”那两个听了,也不禁喊声“好”,都笑着说举双手赞成,一时间,就仿佛看见那日子已摆在了眼前。但王绝户只是一时高兴,说说而已,他已答应要和莫小白厮守在一起,怎能分得了身呢?阮大可也做不到,他是离不得人间烟火的。看来,惟有李雪庸还做得了这种梦。
李雪庸还真的说动就动。他先是和老爹商量。老头子听了一瞪眼:“我他妈住到深山老狱里,跟谁去打牌?你小子真想得出。”李雪庸说:“我想好了,我买辆小三轮儿,每天把你拉到魏老二那里打牌,晚上再接回来。”老头子一听有专车接送,误不了打牌,竟爽快地答应了。接下来是买房。李雪庸便三天两头地去云峰山一带转悠,几乎将散落在山脚与山腰的几十座房屋跑遍了,终于看好一处,万八千的价格也不算高。阮大可和王绝户也去看过,都觉得那里确实不错,清幽,豁朗,满耳的溪声鸟语。
这一天,李雪庸要搬家了。
大门口停着一辆大卡车,司机和跟车的伙计忙着往车上装箱柜衣物锅碗瓢勺坛坛罐罐,看到的人都惊讶着相互询问,“为什么要搬家啊?”“谁知道。”“去哪儿呢?”“听说是云峰山。”“这到底怎么回事?”有人就不耐烦了:“咳,人家李校长也许是想换个活法儿,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人们围着车好奇地看这看那。
李雪庸陪阮大可和王绝户站在一边,饶有兴趣地闲谈说笑,好像眼前的事与他无关。
李雪庸的老爹毕竟太老,有些故土难离,不大愿意走,可已经答应了儿子。他讲究个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终归还是得遵守诺言,随儿子去。这会儿他歪在驾驶室里闭目养神,任凭邻人们和他道别,只摇头或点头,算是作答。眯一会儿,百无聊赖的,不耐烦了,朝那边站着的三个人看看,喊道:“王绝户,都说你这老家伙神神叨叨的,你过来给我拆个字,我他妈倒要看看你那道行有多深。”王绝户笑着走过来:“老叔,你随便说个字吧。”老头子说:“你他妈先别吹。”就拿眼睛四下踅摸,他一眼盯住阮大可手里拿的一盒药,就说:“拆个‘药’字吧。”王绝户说:“这拆字是要按过去繁体字的。‘’字么,上面是个草头,下面是个‘’,你们爷俩是要享受草野之乐啊。”老头子成心要考他,又朝四下看,看见了路边那棵大杨树,又说:“你再说说这个‘树’字,我听听靠不靠谱儿。”王绝户故意逗他高兴,随口说:“‘’字外面是个‘村’,里面好像是个‘豆’字,应该也是有田园之乐吧。”老头子笑着骂道:“他妈拉个巴子的,什么叫‘好像’?什么叫‘应该’?纯粹是骗小孩子的玩意儿!文化大革命那会儿给你游大街,一点都不冤。”王绝户赶紧抱拳:“不冤,不冤。”弄得李雪庸在一旁哭笑不得。
说笑的功夫,车装好了,司机上了车,长一声短一声地按着喇叭紧催。李雪庸只好上车。就在这时,他一眼看见郝玉兰从那边胡同里披头散发地跑过来。李雪庸心里忽悠一家伙,心说:“坏了!”赶紧下车迎过去。
郝玉兰已和那拐子离了婚。因为拐子眼看郝玉兰肚子一天天壮大,他终于受不了周围人的冷嘲热讽,也无法预测这孩子出生后会给他带来什么烦恼,于是那残存的一点自尊驱使他做出了决断。人们对离婚后的郝玉兰抱有同情,许多人对真正意义上的“郝李组合”更是寄予了期望,毕竟孩子是无辜的,也需要自己的亲爹在身边照管。眼下的事态被那些持此想法的人看作是一个契机,认为可推动二人那暧昧的关系走向明朗化,因而,这功夫旁观者的眼神就多了一份特别的情味。
可是,郝玉兰那汹汹的来势实在令人为李雪庸捏一把冷汗。郝玉兰那原本肥厚的肚子更显胖大,小腹部鼓凸得厉害。令人惊异的是,她奔跑的速度竟如此之快,以至李雪庸还来不及定定心神,她已旋风般突至眼前。李雪庸显得异常仓促,他脑子里飞快地制定了数种应急方案,又于三两秒钟之内预想出了最坏的一种结局。
郝玉兰飞奔至李雪庸面前,收住脚,喘着粗气问:“你——你想跑吗?你要跑到哪里去?”李雪庸先行缓兵之计,他强作笑脸说:“我怎么是跑呢?我是要去云峰山嘛,我在那里是买了房的。”郝玉兰听了别人的撺掇,还以为李雪庸是搬到远远的外地,专为躲她,故此听到消息一路狂奔而来,准备强力发作,听李雪庸这么一说,倒愣了一下,神情也稍见委顿。李雪庸趁此机会息事宁人:“你先回去,有什么话以后再说,来日方长嘛。”郝玉兰翻着眼,心想:“我人已经这样了……”就拿出要摊牌的架势,拍打着颤巍巍的肥肚子,刚说一句“我这肚子里——”阮大可见事态不好,知道这女人是要撕破脸,抡圆了想跟李雪庸较劲,忙截住她的话头:“大妹子,听我劝一句。这凡事都要退一步想,退一步海阔天空啊,这其中的道理老哥有时间跟你细说,眼下先回去好生歇着。怎么样,给老哥一个面子?”阮大可说话自然是有分量的,而且那话虽说软中带硬,可毕竟含有一丝婉转的请求,大庭广众之下也算是给足了她面子,郝玉兰不能不掂量掂量——眼前和她说话的不是别人,是阮大可啊。郝玉兰两只鼻孔里虽然仍像蛮牛般喷着粗气,但围观的人们看得出,那已是强弩之末了。果然,她神色悻悻而又略显尴尬地冲李雪庸说:“这事不算完,你看着办!”又看一眼阮大可,才嘟嘟囔囔地走了。李雪庸沮丧得很,解嘲似的看着阮大可和王绝户,苦笑着说:“这人。”阮大可无所谓地挥挥手:“上车。你走你的。”
李雪庸二次上了车。这功夫,他老爹睁开眼睛,扭头看着狼狈不堪的儿子,摆出一副预言家的架势,说:“哼,我说什么来着?我他妈早就劝你好好儿续个娘们儿,怎么样?小子,崴泥了吧?”
余怒未消的郝玉兰扭着肥厚的腰身离开了。人们没有盼来期待中的结局。
卡车在一片目光的注视中缓缓驶向云峰山。不一会儿,扬起的浮尘便遮断了人们的视线。
自阮大可卖掉秘方后,沈秋草有那么几天没露面了。她是想,阮家大概在忙着分配那笔钱吧,自己先不要去跟着裹乱了,就揽着个小丢丢在家做些零碎活。
这一天她约摸那边该安静下来了,就走过去想看看。自阮大可得了那病,她心中那潭死水再起微澜。进了院子,见阮大可一个人站在柿树下发呆。沈秋草笑道:“发什么呆呢?”阮大可说:“李雪庸这一走,我老觉着心里空落落的,按说也没走出多远。”沈秋草说:“你们这三个人吶,形影不离的,简直就是三个老小孩。”说完,见阮大可不吭声,又说:“王天佑跟了莫小白,李雪庸去了云峰山,算是都有个着落了。”她说得轻描淡写的,但阮大可听得出,她的话没完,接下来是想要他续一句。要他续什么他也明白。他沉吟良久,说:“王天佑自有他的难处,李雪庸也有他的苦衷,可眼下最为难的恐怕还是我。”顿了一下,又说:“我知道你又在等我一句话,按说事到如今我也该重新作考虑了,可我实在不能答应你什么。不瞒你说,每次见到你,我这心里就愧得慌,当初我和潘凤梅——唉,那简直就是中了魔了。如今要是答应了你,我这颗心必定得一直把我折磨到死……”阮大可慢慢低下了头。沈秋草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无言以对。她觉着,二十多年来,眼前这个人始终好像是近在身边,触手可及,又远得仿佛只见个影儿,怎么追也追不上,而今眼见得前面已是人困马乏了,怎么就还是追不上?……她缓缓地转过身,走了,走得很轻,没有一点声息。等到阮大可再度抬起头时,眼前已是空无一人。他只依稀记得,这个女人刚刚说了一句什么,他努力地想这句话,最后只想起其中的两个字——丢丢。他猜到这女人在说丢丢,也知道这女人是离不开那小东西了。也罢,自己再没有什么可用来弥补的了,就让小东西去陪伴着她,为她此后的日子添一点快乐吧。
他想去王老兄那里喝两杯,解解郁闷,说说沈秋草,也说说有趣的往事。
如今的王绝户似乎已大不如前,自孙子死后,人就时常地显出疯癫。那天,阮大可沿街闲走,在莫小白新开张的诊所外看见了王绝户。老头子瘦骨嶙峋,正在大太阳底下,捉着一件烂衫,咯嘣咯嘣地碾虱子。见阮大可走过来,忙将一只肥虱扔进嘴里,嘣的一声咬碎,这才呵呵笑道:“来得好,我正愁没人听我讲古。”阮大可欷嘘一回,领王绝户进了一家小酒馆,几样小菜,一壶老酒,两人天南海北,诗书医易,竟说了两三个钟头,奇怪的是王绝户竟无一句走板的话。
王天佑哪会是疯癫呢,他清醒得很嘛。说不定,关于沈秋草,他老兄还能给指指迷津哩。
阮大可转身刚要迈步,忽然,他被眼前这株柿树吸引住了。
今年刚开春的时候,阮大可见院中还有一处空场,就从李雪庸那里移来一株柿树。按李雪庸老爹的叮嘱,将枝枝叶叶尽行砍去,只剩两根树干,说不这样的话,恐难以存活。没想到,因入冬以来一直天暖,从春至秋都那么光秃秃的老干上忽然爆出许多嫩芽,仿佛经历了一场劫难,死而复生似的。阮大可看到了生命的顽强与美好。他不禁想起当初李雪庸酒后为这株老树写的那首《咏柿》来。先是一序:“春四月,阮兄移去老柿一株,尽去其枝,惟余两干寂寂相依。余再三叮嘱:新栽怕沤,不宜多水。”诗写道:“浑如铁杵院中栽,曾把屠刀细细裁。好待明春萌绿叶,尖尖嫩角斗红梅。”看着眼下,他想,这树好倔强,不但没死,还在岁末爆出了嫩角,看来它是等不及来年与那红梅角逐春光了。再一看,院角处那株梅树也绽开了少许花蕾,点点红色稀疏地在枝桠间错落着,十分好看。感叹之余,又见树下也突出一片生命的阵容——那是一小块蒙茸的绿草。他不由得蹲下来,惊讶地看着那么纤弱的细草。冬天里,它们显得格外绿,那是最本色的生命的绿。他想,这顽强的生命是打哪儿来的呢?它们的下面不过是黑的土,它们的头顶不过是蓝的天,它们的周遭不过是来去无定的寒风,它们的时空里不过是无迹可求的匆匆岁月罢了。而且它们不是刚刚死过一回的么?那么,它们在这样的季节里怎么又顽强地复活了呢?在这死去活来的挣扎里,也许包藏了耐人寻味的平常道理?是的,它们不愿死,它们更愿意活着。那么人呢?人同草木啊。就人生而言,死是容易的,完成它也许只在一瞬间,而活着则很难,它的前头是茫茫大漠,是看得见却又遥不可及的落日长烟,要成就它,不仅仅需要勇气,还非得有年深月久的熬炼不可。且不说活着还有一难,那就是红旗说的,须面对平淡乃至平庸。然而,再难也要活,连草木也选择活着,更别说人。还是活着好。食人间烟火,恋灶上油盐,叹j虫得失,结草芥恩怨。是平淡无奇,又是绚烂至极。——活着,多么的有滋有味啊。
阮大可无声地慨叹着。他站起身,四下里看,仍觉意犹未尽。
不觉之间,落雪了。这是瑞雪,很细,轻烟似的。只可惜仍不是那种轰轰烈烈铺天盖地的雪。不过这雪它很暖,仿佛童年时母亲的怀抱。看去,院角处的红梅在这雪中开得更红了,老柿的嫩芽在这雪中也绽得更绿了。它们就那么斗着。“尖尖嫩角斗红梅”?是啊,李雪庸说的没错,它真的在跟红梅斗呢。树下的绿草可是给这雪渐渐埋住了。埋住了也是个绿;一旦日出雪融,它会是一簇更耀眼的绿。
他两眼怔怔的,似乎在专注地看,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他心平气和。在这心平气和里,又滋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这好日子就快过到头了。——想想看吧,王天佑妄图把他那套玩意儿传给莫小白,他是想得美,那是几乎六十年的累积啊,任凭小白脸精明盖世,三年五载的就能成王天佑第二?而李雪庸的旧体诗和大字,注定的要在小城灭绝;那诗中有散淡的范石湖,那字里有疏放的枯笔,都无人可继。自己这一份,说是传给了莫小白,可传得了医术传不了医品。没有了品,怎能成就大医呢。
他的心里又是一阵空旷。
他不想去王老兄那里了。他又想起那笔钱。他想怎么样给那笔钱了断一下,教自己这颗心轻松轻松。
就这样吧:给红兵十万,给红旗十万,给沈秋草和小东西十万。这才叫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剩下的,自己留着度晚年。五十万,够不够呢?够了,足够了。可是,和谁去度这晚年呢?这是一个非常尖锐的问题,想回避也回避不了的。沈秋草是绝对不可以的了,走到今天这一步,再想回过来对她动念头,那还算个人吗?即使沈秋草不介意,自己的良心也不会放过自己。有机会和沈秋草敞开了谈谈,劝劝她,为什么对李雪庸的那份痴情视而不见呢?教沈秋草去读李雪庸的诗吧,那也许是她最好的归宿。至于自己,是否再去找潘凤梅谈谈?这娘们儿人虽风流些,可想想自己,也比她好不到哪里,正所谓鱼找鱼,虾找虾,老乌龟找只大王八。沈秋草那是一盘素,潘凤梅这纯粹就是一锅荤。还是荤点好。
想到这里,阮大可笑了,心里踊踊的,还真就想潘凤梅了。可是,刚想到热闹时心又一下子凉了,他记起潘凤梅曾说过她才四十几,那么,她能跟一个五十多岁的病老头子过晚年吗?阮大可自嘲地笑笑。他知道潘凤梅是多么喜欢过去的他,也知道过去的自己有怎样的本事教潘凤梅喜欢。可眼下,自己经过这场病,生理机能已今非昔比,还有什么本钱教那个女人喜欢呢?要知道,那是个喜欢雄狮般强健男人的娘们儿呵。阮大可摇摇头,一时间心里生出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伤感。失落之余,他又想,死马当作活马医,试试吧。
找个机会,他真就去问了潘凤梅。他直通通地问那女人,是否还愿意陪一个糟老头子过晚年,果然,潘凤梅爽快地告诉他,自己已另有新人,是个建筑公司的包工头,人高马大,钱也海了去了。阮大可当时听潘凤梅一说,还深怪自己自作多情,转而一想,又释然了:这才是潘凤梅啊,事情本来就该这个样子嘛。
于是,和谁度晚年的问题就暂时搁下了。
他也出诊,也饮酒,只比以往爱笑,见了什么人都先笑笑。他又多了样喜好——麻将牌。原本他是不懂那个,也无兴趣,偶尔的一次,他路过魏老二家门口,听里面大呼小叫,十分热闹,踅进去一看,见是魏老二、潘凤梅、李雪庸的老爹及一个摆地摊的丑女人,四个正斗到酣处,周遭围着五七个看热闹的老小。众人忙给他让出一张椅子。他坐那里看了一会儿,竟觉十分有趣,此后便三天两日地去围观。且不避潘凤梅,碰上阮红兵时神色也很平和。久而久之,居然看出些门道,有两回还在一边给李雪庸的老爹支了两招,背后的闲人都喊妙。再后来他就在众人怂恿下上了牌桌——自然,有阮红兵在时,当儿子的主动退避三舍——和那班老牌油子真刀真枪地干上了。先是三两天过把瘾,渐渐地每日必到。后来他发现,魏老二这人很有意思,又闲散又风趣,尤其最近几天,看他时那眼神多了许多媚气。有一次散局后魏老二送他出来,趁眼前没人,阮大可笑着说:“你给我做老伴得了,省得我打麻将天天来回跑。”魏老二眼睛一亮,说:“那敢情好。”两人那样子其实是半真半假,笑谈中夹着相互的试探。此后魏老二又悄悄地多次冲他献媚,每一次的眼神都很亮,很真。阮大可没想到魏老二居然对自己那么钟情。他也动了心。李雪庸的老爹和阮红兵两人不在场时,他就大咧咧地管魏老二叫老伴,魏老二也明目张胆地叫他老头子。
如此一天天地消磨,日子倒也生出许多新的趣味。
然而,阮大可心中还是常常感到空得慌。
有一件事,阮大可觉得必须跟李雪庸好好儿谈谈,那就是关于沈秋草。他想,沈秋草不能就这样寂寞地一天天数着日子过,她余下的年华不能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虚掷。她该找一个真正牵肠挂肚疼她爱她的人,伴她走过剩下来的一段漫长的人生路。就眼下而言,有资格陪伴她的,非李雪庸莫属。可两人都颇有个性,自己又是这么个尴尬角色,出面说合,怕不大好捏到一起。他想,步步为营吧,沈秋草那头暂且按下,先把李雪庸劝动了再说。
正是傍晚时分,太阳还高。阮大可也不骑车,仗着两条长腿,一根拐杖,就那么一路走向云峰山,去找李雪庸。
见了面,先问这山野之处是否住得惯。李雪庸笑笑:“哪能住不惯?今年带学生来春游,回去当晚就一直做梦,梦见自己住进了云峰山,醒来后得了两首诗,你看看吧,那真是黄粱美梦啊。”阮大可就读他找出来的一首《山居·纪梦之一》:“陋室窗幽好月移,门庭近水鸟飞迟。山椒野豆红三亩,晚韭新葱绿一时。老醋频沽晨解酒,高邻偶唤夜行棋。屋前有景常须醉,恐负平湖百顷诗。”阮大可感叹道:“果然是美梦。你惹得我也快动心了。”李雪庸得意了,又递过一页:“再看看这首《山间晚眺·纪梦之二》,也是黄粱美梦。我念给你听吧。”就自顾念起来:“乱鸟啼春弄画图,横斜树影晚模糊。霞飞秀色红檐瓦,雨洗新苗绿鹧鸪。路上纷纷归市侩,畦间袅袅走村姑。今宵若有田园梦,只许山歌入醉壶。”阮大可嘿地一笑:“只许山歌入醉壶?好家伙,这梦也够美的。”李雪庸兴致大发,他笑眯眯地看着阮大可说:“其实你老兄也是满腹的文墨,大半生研医,受古人文章的熏染,又酷爱古诗词,也该动手写写。”阮大可不好意思地摸着胡茬,笑道:“写是写过的,只是不敢拿出来,怕你老弟笑话我,这拿药锤子的手,写出来还不该是满纸的当归柴胡味儿?”李雪庸一听,马上他将所写的诗“交代”出来,阮大可被不过,说:“那我也给你看一首今年夏天写云峰山的吧。”要了纸笔,凭记忆选出一首《云峰山农舍小憩》。李雪庸十分惊喜,再看那诗,写的是:“此日群峰青欲黛,临溪老鹳钓何如?殷殷望眼山中倦,恋恋浮名水畔沮。也有幽窗红掩杏,还饶小院绿围蔬。今生拟向西邻卜,又恐尘缘不许居。”读罢,李雪庸赞道:“情由人生,境由情造。好诗,好诗。”又玩笑似的叹息着:“唉,既生瑜,何生亮!”
说笑过后,阮大可便转入正题,他也不绕弯子,直瞪着眼看住李雪庸说:“你这梦也做了,诗也写了,就没想过要照料沈秋草的后半生吗?”李雪庸略有些诧异地看看阮大可,沉吟半晌,然后说:“我还是给你看首诗吧,是刚入秋那会儿我独自一人来这里时写的,你看看我这份心境,还能照料谁?都快成一潭死水喽。”就找出那页诗稿递给阮大可。阮大可疑疑惑惑地接过这首《云峰秋思》,一句句读下去:“四面秋声断续听,云峰草木未凋零。心随远上和云断,眼入幽深带雨青。偶梦山巅敲白石,常思松下采茯苓。茅庐宜结嶙峋处,朝看红霞暮看星。”阮大可交还诗稿,不以为然地说:“写诗归写诗,现实归现实。你又不是来做什么敲石采药的隐士,总得有个感情寄托吧?再说秋草也不能就那么悬着。”李雪庸颇有苦衷,半晌,才推心置腹地说:“她自有你老兄照料,哪里用得着我呢。”阮大可摇摇头:“人家苦等了我二十年,我却和潘凤梅那娘们儿浑闹,这已经把她的心给伤透了,如今我又成了半个残废,你说,我还有什么脸跟她谈婚论嫁?我他妈——”他使劲地捶着脑袋,“我他妈还有那个资格吗?”“要说资格,我……”李雪庸欲言又止。阮大可抬头想了想,忽然哦了一声:“对了,你是想说那郝玉兰吧?我已经跟她谈过,那人还算通情达理,她表示不会再找你闹了。”李雪庸一脸羞愧:“其实,我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