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部分
爱在地狱微笑时 作者:肉书屋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王栋的这种大义灭亲的态度,虽然十分令人费解,但在机关还是引起了人们普遍的钦服和同情。对王朝和的罪行越是恨,人们就越是想为王栋掬一把父亲的辛酸泪。
通过另一个渠道,朝霞妈终于知道了的儿子的命运。这些天,王栋忙里忙外,每天回家,都告诉朝霞妈,王朝和的事有了希望,他正在作进一步的努力,相信不久就可以在家里看到儿子。朝霞妈知道他在撒谎,但是不戳穿它。她要看着最后的结果,因而,准备下了最可怕的惩罚。
判决书下达到看守所这天,王朝和正在号里下象棋在看守所和监狱里,任何因搞女人而进去的都叫作“杆犯”。这种人是最没有地位的,即使小偷也看他不起,因此,要自动地变成“鼠米”,也就是人人可欺之的角色。
王朝和的身份天生地与众不同,这,在很大程度上帮了他这个忙:一进去,他就得到了牢头的特殊照顾,几天以后,就享受到了二牢头的地位。这使他晚上可以睡宽敞的地方,占去了“鼠米”们五个人的地块。半夜里还可以吃小灶,那牢头从每个犯人家里“打进来”的食物里扣取而得。白天,是犯人们最难过的时侯,要一排排坐好,对着前面人的后脑勺反省。而牢头和他的“柳爷”们则可以半躺在别人的好行李上,吹牛,下棋。
王朝和刚要用一只卧槽马把对手将死,铁门哗拉拉一响,管教喊道:“王朝和,出来”他的马掉在地板上了。失神地站起,他往外走,牢头说:“好小子,要干起了。”干起就是放人的意思。王朝和这几天很有精神头,父亲那天的话给了他莫大鼓励,他相信,有他的老爹,自己总不致于把命搭进去突然的叫号,令他热血。他不相信自己会被释放,但是,万一果真如此呢?他的老爹是副省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种关系,随时都可能创造出奇迹。
他被带进一间从未进过的大屋子,门口,他的几个同案正蹲在地上,手抱着头,狼狈地等着。王朝和第一个被叫进去。一个身着法院制服的人坐在桌后,手下压着几张纸。王朝和是认识他的,两个月里,他已经审了王朝和三次,王朝和的心十分响亮地跳了一下,在那一刹那,他听到了心血进落的声音。
清了清喉咙,咽了三口唾y,那法院的人开始念他手下的纸,是判决书。不很长,但是,那人却念得那么慢,使王朝和不能忍受。如果再拖上一分钟,王朝和一定要因心力衰竭而死了。便在此时,他听到了那最后的一句:“因王犯罪行极为严重,性质极为恶劣,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故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依法判处王朝和死刑,剥夺政治权力终身。”
浑身哆嗦着,站不起来了,但是王朝和却拚命想从椅子上一点一点,他的眼睛都变得象铅块一样可怕了。他张着嘴,像一条因为缺氧而要死去的鱼一样,发出骇人的声音,却说不成任何语言了。
生怕他昏倒,或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有两个法警过来,架起他的胳膊,要把他送回去他的两行眼泪流了出来,顿时,他发出了一声叫喊;“不,我不想死啊!”
走在过道里的时候,他完全处于歇斯底里状态,大叫饶命,大声疾呼他要揭发别人,“戴罪立功”。他指责那帮女人,他的受害者,说她们都是自愿的,想跟他“搞对象”的。所有的一开始收审就被驳倒的辩辞,他现在又都重新用上了,好像他把自己的最基本的记忆完全失去了。
在十天的上诉期里,王朝和的表现是惊人的。他平均每天写有两份上诉状,投递的对象包括了市中级法院,省高级法院,全国最高法院,海牙国际法庭,联合国秘书长加利,联合国安理会主席、俄罗斯代表利沃夫,及香港女歌星邓丽君。
直到行刑的那一天,王朝和都相信他的父亲。是他最后的作为人的希望。如果在平时,他会对这个想法嗤之以鼻,而现在,在那种虚幻的情态下,那成了他最大的盼望。就像俄国十二月党人在临刑前得到了沙皇的特赦,他现在极其真地想像着父亲的权力、他的心计和他的骨r之情,会在最后一刻从天而降,戏剧性地把他拉出绝境,送回自己的卧室。
行刑那天下着小雨,冰凉的水珠,刑车的汽油味,军警们刺刀的闪光,所有这些,忽然把王朝和拉回现实的残酷中来。他的幻想这时才真正地破灭了。
跪在地上,他在三分钟里总结了自己的一生,而且,一无所获。只有一个问题,这时忽然引起了他强烈的兴趣。他真奇怪,自己以前怎么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在他对“小处女”动粗的时候,那个神秘的110电话是谁拨的?
这个人是王家的仇人,而且,就在王家的内里,此时王朝和的头脑是那么清晰,只差一丁点,他就在脑中刻画出了那人的形貌来了。他想到,那天在他的小屋里,只有一个人影闪现了一下,而当时,他并没有在意。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他不知道了。正是这一点,使他感到奇怪。奇怪极了。
他跪在土坑前,行刑队已在他脑后摆好了阵势。他抬头,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忽然,有一个感觉,使他不能不侧过头,看一眼围观的人群。把目光收回之前,他看见了一个影子。
在人丛中,那个身影是那么丑,那么怪,看不到它是不可能的。就像电火雷交一样,王朝和脑中一切都清晰如昼。他突然大叫一声:“天啊,就是你!”竟要站起来,枪声,在他脑勺上炸响,使他再也没做到这一步。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小怪物回来,已经被雨水淋得湿透。王朝霞正在给母亲读巴金的《春》,小怪物的进门,把那种文学的气氛赶开了。他手里攥着的一样东西,引起了王朝霞的注意。
那是一团纸,而且,同样被淋得尽湿。小怪物把那纸抓得那么紧,更使王朝霞要把它拿过来,看看它的底细。点点展开,就出现了一张松江省中级人民法院的布告,鲜红的大印让雨水浸润,如一滩血在静静地流淌。
王朝和的名字排在第一位,上面划了个红色的对勾。紧挨着王朝和的,是来自木兰县的那成五成六两兄弟,名字上也打着死刑的对勾。王朝霞看着下面的关于死刑的判决时,明显地哆嗦了一下。她飞快地抬起眼皮,看了母亲一眼。母亲正紧紧地盯着她,那目光,那表情,那不平稳的呼吸,都在警告着王朝霞:要瞒住她是不可能的。
看着举到她面前的布告,出人意外的,朝霞妈平静得很。嘴唇颤动了几下,她把那段文字看完。最后,在王朝和的名字上停顿了好久。然后,她就把身子轻轻地放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呼吸匀称,竟是平稳地要睡着了。
但是,王朝霞内心的恐惧是那么强,她不敢离开母亲一步了。她知道母亲的这种平静是不正常的,因而是危险的。在她的感情里,没有一点因为哥哥的被惩治而生的悲哀。只有对母亲的担忧才令她的心提到半空。她想把它放下,却又不能。她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并且,早巳知道父亲是如何欺骗母亲。王朝和的消失,并没解决那个可怕的问题,相反,把它深深地加强了,这问题就是:这个家里,正有一个血腥的命运在一点点降临。
她害怕极了,却又不知自己现在该做些什么。这种无助感令她更感到无助,她陷入了绝望,要哭出来了。小怪物安慰地贴在她的膝前,用那双怪眼看着她。当她的绝望从泪眼中悠悠欲滴的时候,他的手爪就抓住了她的衣襟,用力地把她从悲抑中扯出,看着现实,运用理智,做出点事情。
近一个时期来,王朝霞越跟这个小怪物在一起,越感到有些异样。他不会说话,脸上看不出常人的那种表情。甚至,他的眼神里也没有明显的黑白分明的瞳仁,使人根难确认他的所见与所想。可是,这些都是表面现像。每当王朝霞激动的时候,尤其是,每当他们两个单独呆在一起的时候,小怪物总显得有一种异样。他会比平常更注意王朝霞的心情,并且,知道她什么时候最需要体贴。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小怪物看着她的时候,王朝霞找不着那个焦点,却能感受到一种心灵被看穿的力量。
半夜时分,王朝霞带小怪物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很困,却不睡,拉着小怪物坐在她旁边。看着这个小东西,她忽然问:“咱们是不是该走了?”好像,小怪物可以理解她的话,能够为她出主意似的。她没有再看小怪物,感觉到他好像点了一下头。王朝霞惊奇。以前这是绝对没有的,她甚至以为小怪物无法理解生活的基本常识。现在,他却在点头,赞成她的意见。
在一阵从未有过的惊意中,她一把握住了小怪物的手,紧张地看着他的眼睛,颤声问道:“那,我们是不是把妈妈带走?”一股力道从小怪物的手心传出,它是那么突然,那么真实,王朝霞几乎要昏倒过去,才能抵消那一阵狂喜:他,是能听懂我的话的!便大声道:“我们可以搬回木兰,那是我的老家。在那里,我们能找到朋友。那里才是安全的。”
由于紧张,她处于一种精神幻想症的控制下,这使她如此兴奋,对自己的计划说了又说,就像一个抽象画家一样,对某个难懂的概念越描越清楚,别人可是越看越糊涂了。她说了那么长时间,当她稍稍平静下来之后,那巨大的疲劳感就把她攫住。头一歪,她躺在床上睡着了。
小怪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眉毛上的一条肌r可怕地抖着,嘴角那边也有了抽搐。他对她曲关切的凝视,在墙上投出那样一个y影,像极了一个没有要基的孤魂,对自己的一个最美好的梦想的幢憬。在王朝霞的被子的一角亲吻子一下,或者,作出了一个类似的动作,他就起身,轻轻地打开房门,便带着一种深思的动物的样子走了出去。
来在朝覆妈的门口,他没有立刻推门。想了一会应该做什么以及怎么做,他的目标明确了,动作却更缓慢。看上去,他完全是一个复活了的化石或类似的动物,靠本能活着,因而不可能进行任何有目的性的举动。此时,他的行为的惊人之处就在于,他,以自己的笨拙的动作,狼狈的努力,却开始实施一个复杂的计划的关键一步了这一步必须从这里开始,要落在朝霞妈的身上。把他那颗变形的头抬起,他显出有了把握的态式,门一推,闪身进去。他要上前,却惊奇地顿在那里,床上是空的,朝霞妈已经不在了。
一小时以前,也就是在王朝霞和小怪物刚寓去后,朝霞妈作出了自已的决定。她的胳膊,正如她身体的其他部分,是不能支斩。可是在她躺在床上的时候,却可以用其肘部自然的重力,把床边的一个按钮压住。那是直通楼下一个房间的电钤,吴婶就在那里住着,在朝霞忙了一天,需要休息的时候,如果朝霞妈有急事,通常是召唤吴婶到她的房来帮个忙。
王朝和之死,使朝霞妈认识到了一个问题;距王栋再没有任何的脸妥协好讲。她不立即采取行动,后果将是最可怕的。因此,她决定亲自去找省委,把王栋的问题向组织汇报。她此时感到是那么害怕,又是那么急切,一分钟她也不想等了。她要吴婶给她叫一辆出租车,连夜行动,去到省委桓书记家去。不管怎样,她一定要把这件事办成。
在她的内心深处,尽管奇怪,却是合理地把这件事当成了她和王栋之间的一个斗争,一件带有感情色彩的事,一个对于四十年爱与恨的了断,一次对她与这个男人的关系的最高峰的发展的尽头。因此,她不想让任何人参与其事,尤其是,不能让她的女儿知晓。它太可怕,太肮脏,也太具有隐秘的性质,她宁可女儿永远把她的生身父母都当作美好的回忆,尽管她也知道,在发生了这一系列事件以后,那已经绝无可能。
怀着这种壮怀激烈的心情,朝霞妈执意要自己单个出去,只要吴婶的一臂之力。于是,把铃按下后,她就绝决地在床上等待。门开的时候,她还没想到会出那样的事情。
进来的不是吴婶她不能相信,但那就是王栋。
在他们两个人的漫长婚姻中,已经形成了那样一种感应力,不用任何言语,甚至,也不用多余的表征,彼此就能最准确地了解对方,知道他们之间现在和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有过无数次的争吵和婚姻的危机,然而,每一次他们都能从对方的眼角眉梢,从那彼此最微妙的、说不上所以然的感觉里,明白还有一种余地,尽管有时那余地小到几乎没有的程度,却正是靠着它,两人之间的关系得以延续。
现在,这种可能性没有了。两人一碰面,在五米之内,什么也不用说,任何话没必要讲,便都一清二楚地看到了这一点。
王栋把他的白皙的、青筋暴起的手放在腹前,很响亮地作出了指关节的一响。在以往的岁月里,朝霞妈是多么讨厌他这个恶习啊。好像为了表示彼此的决裂,王栋特意作了又一响,朝霞妈看着他,也再不说出自己的态度了。
“你来干什么?”朝霞妈问,声音是冰做的子弹。
“你不是打铃吗,我正好听到了,就来了。”
事实是,知道今天晚上要出什么事,王栋把吴婶打发走了,让凌晨守在那间小屋里,听到朝霞妈的铃声,她就告诉了王栋。王栋先确认朝霞是在自己的房里,便溜进朝霞妈的房间。
“你想干什么啊?”王栋问。
“你……管不着……”
“可是,我想跟你谈一谈呢。”
朝霞妈静了片刻,道:“谈……什么?”
“自然是你想知道的。”
“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你给我滚。”
王栋却上前,一把将她抱下床来。朝霞妈大惊:“你想干……什么?”王栋把她放到了轮椅上,冷笑道:“你不是想出去散步吗?我推你出去。”不由分说,把她推着就朝外面走。不是去别的地方,而是推向凌晨的屋子。
由于朝霞妈的屋子同王朝霞是隔壁,王栋必须把她弄到另一端的凌晨的屋子,才好施行他的计划。看着自己落入王栋的掌握,朝霞妈一语不发,满目都是更坚决的表情。她知道,就出。她害怕吗?一点也不,因为她早就做好了类似的准备。
凌晨半躺在床上,穿着几乎是透明的睡衣,摆出最无礼的姿式。当朝霞妈进来时,她不仅没有站起的意思,相反,躺得更舒服、更无耻了。她的脸上施着淡妆,因而给人这个印象;她是准备享受生活的,谁想阻挠她,谁就是她的天然的敌人。对朝霞妈的欢迎,就是在她进到她的床前时,她把嘴上的“莫尔”香烟取下,朝她的婆母喷了一个大大的烟圈。
“说说看,你到底要干什么?”王栋坐在凌晨的身边,看着朝霞妈,声音尖尖地问。
朝霞妈鄙夷地看着他们,并不作答。凌晨呼地坐起,指着朝霞妈的鼻子,发出一声冷笑:“你恨我们害了你儿子?那是他自做自受,跟别人没关系。不过话说回来,要是能把他除掉,我们还真想动手哩。”王栋拍拍她的大腿,示意她把声音放低。对着朝霞妈,他用一种威胁的口吻说话:“人也死了,事也就没了,你还想怎么样?非把我们往绝路上?”
朝霞妈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从来没听说过他,也不知道他在说着什么样的这个地球上没有的语言。那表情在她的眼睛里是那么真实,王栋自己也感觉到了,顿时脸色铁青,把他说了一半的话戛然打住,不再说了。同样恶狠狠地盯着朝霞妈,他喘着粗气,眼里显出很少表露的凶光。
等了一会,确信朝霞妈不想说话,凌晨忽然变出一个笑脸来。走到朝霞妈的跟前,她用和气的、甘愿认幢的口气道:“找你来,也没别的事,就是我和老王要用这个房子了,请你和王朝霞都搬走。你么,去j西敬老院。王朝霞嘛,去省园林局办的那个公司,宿舍都给她找好了。”
朝霞妈沉静地坐着,保持着她不能不保持的姿式。这花里狐梢的女人,这幽暗的发出淡淡绿光的屋子,尤其是,她的四十年来一直作为丈夫的可怕男人的威胁,除了让她痛苦,便再也不能给她别的感觉了。因此,她更不想说任何话,哪怕一个字。
小怪物就在此时摸到了门口,听到有人在凌晨的内屋。以他特有的灵巧,他闪身进去,迅速躲到了那个大电视柜后面。偷眼朝里面观望,从他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内室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王栋说:“你知道我的脾气,为了达到目的,任何手段我都能使出来。现在,我只要你一句话,你还想不想要这个家了?要是想,就听我的,把你脑子里转的念头统统忘掉,从此以后,再也不准胡思乱想。要是不打算要这个家了,那也好办,咱们就来个鱼死网破,树倒猢狲散。别忘了,我们已经没了儿子,唯一剩下的就是一个女儿了。不要自己的生活,可是,你也总不至于混到这种程度,连女儿也要给毁掉了吧?”
回首四十年的婚姻生活,朝霞妈有一点是清楚的:她的—生早就毁掉了。用悔和恨来总结,未免太简单了。她现在急于做成的,就是以自己的力量,最大限度地向世人表白,她明白了,尽管太晚,可是她最终战胜了邪恶。
她对着一个角落,用平静得不真实的声音说:“毁了这个家的,是你,不是我。你光毁灭了一个家吗?辽集的那个家呢?刘海国一家呢?你毁灭的,又岂止这些,我跟了你,这一辈子算是白过了。猪都不如。现在,让我再像猪那样愚蠢吗?办不到了。”
王栋一脸沉沉思虑的样子,走过来,对朝霞妈说话时,手里出现了一只塑料袋。“好,”他幽幽然然地说,“你有这个决心,我也就更有意志了。那么,再见吧。”他说完,就像一个犹豫不决的艺术家一样,以缓慢的动作,优美的灵巧,把那只塑料袋套在了朝霞妈的头上。
全身不能动弹,尤其是胳膊无法举起,使朝霞妈此时看上去格外的骇人。她没有一点挣扎,就那样端庄地坐着,甚至表情的变化都没有。扎紧了口的袋子是透明的,她不能呼吸,却能看见王栋和凌晨在朝着她狞笑。听不见他们的说话,只看见他们的嘴唇在动。
感到有一只手在拉她,王朝霞从梦中醒过来。瞪着眼睛,她好半天才看出是小怪物在她的床边。惊讶使她一下子全醒了,跳下了床。小怪物在流泪,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一把将那小东西搂在怀里,她慌张地问:“怎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心咚咚直跳,意识到不但出了事,而且一定是不得了的大事。
但是,小怪物却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拉住她的手,急急地奔到隔壁,进到朝霞妈的房间。
这里一切看上去都没有变化,朝霞妈还躺在床上,眼睛依然在睁着。王朝霞过去,甚至想跟她说话,为她把被子盖在胸口上,就如她平时进来要为她做的那样。她还想把地上的那本《春》拾起,接着没有念完的那一节,给她再念下去。但是,她知道母亲死了,所有这一切对她再没有生命的意义。
默默地跪下,把头放在母亲的床边,王朝霞抓住母亲的冰凉的、瘦如j爪的手,枕在自己的脸下,用泪水把它打湿。她的最强烈的感觉是,对于母亲的死,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尖声叫了一下,她大恸起来。小怪物抚慰她,发出一种声音来同情她,最后,和她一起流着泪,表达着沉痛哀思。
自从向母亲说了父亲的历史,王朝霞就日夜生活在不安之中。她知道母亲事实上会做出什么来,而这,很可能把她置于一种危险的境地。为此,她设想了多种可能。在王朝和被处死之后,她更作好了应急的准备,要在母亲发生不测的时候,拼出自己的性命,保护好她的周全。没想到,这么快,她就遭了毒手。
她一分钟也不怀疑,是父亲干的,而且,是他亲自下的手。把眼睛擦干,她坐在地上,让自己镇定下来。这时她才忽然意识到,眼下,自己的处境有多么危险。把朝霞妈就这样放回到床上,说明了一个问题:父亲并不想隐瞒他刚刚犯下了多可怕的罪行。事实上,他是在炫耀自己的成果,自己的险恶y狠。为什么?——他要对王朝霞下手了。
想到此处,王朝霞吓得魂飞魄散。她跳起,拉着小怪物就往门外跑。一拉,门没有开。再一用力,听到了外面的声音。有人把他们从门外锁住了。便在此时,门下流进来一股y体。浓烈的汽油味一下子弥漫整个房间。王朝霞刚要叫出:“不好,他们要放……”便有一条火舌从门缝下,跳跃着蹿了一米多高,在两秒钟之内就蹿到了棚顶。
王栋把打火机扔到了地上,听着从朝霞妈屋里传出的声音,看着从门缝冒出的烟,满意地微笑了。估计了整个楼房被大火吞没的时间,他神定气闲,态度从容。回到凌晨屋里,把她的箱子打开,将那盘出国访问的录相带取出,夹在腋下,他回看四周,觉得再没有必要为其他的身外之物挂怀了。把这一切葬送在火海,这是他一生的杰作,是他事业的巅峰呢。下得楼,外面凌晨正坐在小“奥迪”里等他。把车开走前,凌晨忽然发了一声感慨:“但愿那保险公司能全数包赔吧。”王栋狞笑了。
这时是一点钟,在古城饭店,只有顶层上的那个总统套间还亮着灯光,已经有好几天,焦人为再没有接到那个传真机上的来信。在他和他的老板之间,那个神秘的联系突然中断了。他为此感到不安。目前在整个公司,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种联系,因而,也只有他一个人能体会到这种心情。
此时,在传真机前来回走动,作最不一般的思考的时候,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不能再等待,他必须有所行动,实际上,这个想法在他一来到松江省时,就已经形成了。把它付诸实施,要他下更大的决心,作出更精心的安排。既然已经能肯定他的老板在以另一种形式活动着,那,他的突然失去联系就是最好的理由,使他得以采取行动。
他需要更多的人手,尤其是需要在当地有关系,知道如何利用各种渠道的人。自然而然地,他想到了黄医生。在刘大方出事以后,黄医生悲愤不已,下决心此生再不踏回松江省一步。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会有那样的态度吗?焦人为知道自己可以直接跟他通一个越洋电话了。
在几秒钟的时间内,王朝霞和小怪物就被火舌蛇到了墙角。把小怪物紧紧地搂在怀里,王朝霞被一种宿命的悲凉所控制,神经麻木,忘了自己该怎么反应了。只是呆呆地看着火苗把墙围烤黑,床单燎着,大大小小的家具转眼都成了喷烟吞火的妖精。
小怪物转过身,紧紧地搂住王朝霞的脖子。他在把她往下拉,想用自己的畸形的身体,把她尽可能地护住,不受火爆之痛,甚至,不让任何火苗挨在她身上。他的眼睛里放出那样强烈的光彩,令王朝霞目眩。从来没有过的,在这目光之下,尽管是在这样的时候,王朝霞还是感到了一个极度的震颤。
这目光,虽然是从那样一双畸目中发出,王朝霞却感到像是在哪里见过它。想一下吧,但是,她想不起来了在那样的激动中,她死死地盯着小怪物,期望再看到那一刹那的闪光。小怪物也茫然地朝她看着,一片懵懂,此外,再投有别的。
当王朝霞还是一个玫瑰一样鲜艳的少女的时候,与刘大方’的恋情第一次打开了她的心扉,使她尝到了那样的滋味,想起它,就有一种牙根发麻的感觉,浑身就有要飞离而去的欲望和能力。那是多么奇妙的幻境啊,而且,王朝霞在自己的一生里。只体会过那么一次。二十多年里,就是在这感觉的回味中生活,她越思念他,就越把自己的梦幻当成了现实。
在火的炙烤更为近的时候,她就没有了恐惧。把小怪物在怀中搂得更紧,她冲口叫道:“大方啊,我想你,好想你啊,你等着我啊,我正要去找你了。”把眼睛就疯狂地朝向天空,好像那里有一个精灵,看着她,知道她在想什么,而且,一定能把她的信息给捎到似的。她已然疯狂了。
在她的少女时代,与刘大方只有那么短的相爱。那又是怎样的充满泪花的爱情啊,它,好像代表了她的一生,至少,除了它,再没有任何东西使她能回忆了。如果说,二十年来,她把这死去的爱埋在心底,那只有一个结果——它,是那样地令她夜不成寐,刻骨铭心。刘大方一死,她的哀思再无意义。她知道,从那一刻起,她成了一个新的王朝霞,因为她已经准备好了去死。
小怪物哇地一叫,原来是墙上的一幅画着火,飘下一片纸灰,落在了王朝霞的头上,他拼力把那着火的纸扑掉,将王朝霞也扑倒了。王朝霞疼爱地把他的头发捋了捋,想到一会儿他也要同她一起葬身火海,更把他的头掩在自己的胸前,大声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安抚他:“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啊。” 火势越来越大,虽然人还在火外,热灼的疼痛已经无法忍
受了。他俩东躲西藏,甚至要钻进床底。在靠近窗户的时候,小怪物哇哇怪叫,跳着脚要去开窗子。王朝霞已经试过,窗子都给钉起来了,为了设下这个陷阱,他们准备了不止一天。
正在王朝霞一愣神的时候,小怪物忽然作出了一个意外的举动。他的个头,他的力道,要攀上那高高的窗台是不可能的。
可是,他一声叫,已经跃上了窗台。没等王朝霞看清,他的大而丑的头一抖,直朝左边那块最大的玻璃撞去。两层玻璃,看上去是无法撞开的,却应声碎裂,一股劲风立刻涌进,顿时让人透出一口气来。王朝霞惊看小怪物,他满脸是血,头上好似开了一个d,有更多的血喷溅出,好不怕人。
王朝霞想把他抱下窗台,他却如一个黑皮球,弹s到床上,飞快地扯下床单。呆看了一会,王朝霞才明白他要干什么。
“嗷”地叫了一声,她急忙伸手,跟他一起把床单撕开,结成绳子。把绳子拴在窗框上,王朝霞蓦地想起二十年前,省城医院的那次冒险。回忆,使她顿时呆住了,直到小怪物把她推着上了窗台,她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但是,”她刚想,“我怎么能先跳呢?”就被小怪物推出了窗口。
抓着布绳刚一落地,王朝霞就抬头看着楼上窗口,拼命叫喊,直到小怪物也露出头来。此时,烟,黑黑地从那个破窗口中冒出,而透过整个窗户看到的室内,正有更烈的火焰在翻腾王朝霞急得眼中冒火了,看着小怪物笨拙地移动他的驼背,左扭右摆,终于从窗中挤了出来她大叫:“快快快,快呀。”
要理解王朝霞的紧张,就必须指出这样的情形:第一,小怪物,由于他用自己的头撞开玻璃,流了那么多的血,使他本来不健全的头脑,现在看上去是更清楚了,这,从他那过于笨拙、过于缓慢的动作上,可能很清楚地看出。第二,他和王朝霞拴在窗框上的布绳,由于窗框的着火,在下一秒钟里可能就要被烧断了。第三,这也是最重要的,那小怪物很可能没有能力缒绳而下,因为,他几乎没有手。
正是最后的一个认识,使王朝霞胆战心惊。看着小怪物爬出了烟雾,伸手朝那布索抓去,她先自叫了起来,闭上了眼睛。好一会,什么动静也没有,她又把眼睛睁开。她看到的情景,在她真正地死去以前,是再也不会忘记的了。
不是他没有抓住绳子。不是他的那只畸形的手妨碍了他。事实是,当他伸出那个可称作手的东西,要把那蔼来蔼去的布绳揪住时,那扇窗户就再也禁不住火的折磨,掉下来了。于是,拴在窗框上的布索也同时坠落。本已将全身的重力都用于那一抓,小怪物却抓了个空。就像半空中飞着的一只怪鸟,突然中了莫名其妙的一枪,他的两手乱七八糟地扑腾了几下,好像是要振翅飞翔,却在一声惨呼中,无可救药地坠下来了。
当他身在半空的时候,小怪物是那么害怕,竟想象着只要自己拼命挣扎,就能把那可恨的地心引力摆脱,而真地远远地飞开,轻轻地落下了。于是,他的手就真地抓住了一样东西。靠着它,他果然停住了下落之势。
这是王家的北面。在与楼顶相平行的地方,架着三根电线。它们是高高地悬在屋上的,在任何角度都不可能让人碰上。但是,有一个小孩,在他第一次学会了自制弹弓,并无师自通地开始打鸟时,把电线杆上的电磁瓶给打碎下。有一根电线就脱落了下来,悬挂在王家的第一层与第二层的窗户之间。小怪物的手本来什么也不应该抓着,却把那那电线抓在了手里。
那是一根带有二百二十伏电压的线,尤其是,它年久朽败,外包皮已经像草纸一样糟烂。王朝霞看见小怪物的身子一搭上电线,就有蓝色的火花可怕地进现,并且,发出了奇特的、噼啪作响的声音。当那根电线终于在远处的一段断裂,把小怪物掼到地上时,他的惨象再无法令人近看。星期五,上午九点钟,在省委大楼三层的会议室里,出现了最近几个月少有的热闹。这屋子在最近作过的内装修,它的巨大的落地窗户所透进来的阳光,还有,每个座席前面免费提供的最新产品——草山湖果茶,都让近百名与会者愉快地笑着,互相打着招呼,不由自主地就要说别人的一句好话,并且,由于感到自己同样被别人喜欢,更觉得这一整天都可以心旷神情了。
大家的情绪好,除了气候的和生理的因素外,还因为今天开会的题目,不再是任何别的枯燥的题目,而是王栋副省长要作他的出国考察报告。它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在这个报告里,王副省长要提出一些大胆的建议,包括成立一批外字头的公司。许多与会的人会因此得到新的任命,会有出国的机会,会为自己的子女谋到一个最时髦的工作。
“王副省长家着火,是真的吗?”一个矮胖、秃顶的人问另一个人,那人家住省委大院的。
证实了不但起火,而且他的老伴也死于火中之后,那个省委副秘书长、王家的邻居、善于分析问题的瘦子,动情地得出结论:“除了毛主席,咱们的王副省长是我最佩服的人。”
“你是说,他大义灭亲?”
“那还在其次。家破人亡,妻子死,女儿不知下落,人家仍不忘工作,虽古之人不能为也。”
“我看,”一个人c进来,“这个王副省长也太狠心肠了点。”
瘦秘书长的脸立刻比斗j还红:“我不允许你说王副省长的坏话。”
另有人朝门口一指:“哎,你们看,他来了。”
便见王栋和崔省长一起走进了会议室。一边走着,王栋一边热切地、颇具说服力地跟崔省长在说着什么,从他的神情,他的手势,以及他的自信的微笑上,可以看出,崔省长不但是被他说服了,而且,很快就要抄袭他的观点去说服别人了。
今天,王栋一身庄重的打扮。他穿着一件深绿色的皮尔(卡丹衬衫,不是国内生产的那种假的皮尔(卡丹,而是他在布拉格买的真正牌子。他的裤子乍看上去没什么了不起,灰色的,轻轻的样子,那却是美国布鲁克林兄弟公司的最新设计,即使在美国,也只有总统、大老板和超级明星才穿得出的。他的表情是这样的: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他的成功。
他站在台前,看了一遍下面的听众。省委的主要领导都来了,坐在前捧,无法掩饰他们的好奇的心情。桓公明也在其中,一张黑黑的小脸绷得紧紧的,飞快地转动着眼珠。对于王栋奇迹般地逃脱儿子的灾难、家庭的毁灭,而最终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出现,他怎么也不能习惯。王栋的脸上浮出轻蔑的微笑,把眼睛调开,正好看见坐在后面的凌晨。她是以旁听者的身份来的,一身贵宾的打扮,冲着王栋在笑。于是,王栋也笑了。
投影仪准备好了,放相设备是最新式的,可以把录相带的影象直接投映到一个大屏幕上,使全场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跟在电影院里一样。王栋把他的讲稿拿出,看到一个年轻的、蓄着小胡子的助理把他交给他的录相带放进c口,开机的信号灯也亮了起来,响亮地咳嗽了一声,于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准备开讲了,便静静地看着前面。
首先把自己出国考察的背景情况作了说明,王栋特意指出了崔省长等领导给这次考察定的调子,就是,八方开源,为我所用。实质地讲,就是寻找更多的外资,把松江省搞成全国的一个热点。“松江要上去,就看咱们能从老外那里借到多少钱。”王栋就是这样理解的省委精神,而且,就照这个路子在东欧跑了一圈。他提了一个问题:“东欧比咱们中国还穷,为什么我们要跑那里,又能借到什么钱?” ,
这个问题是引子,说到此,他才打开了放相机,播放他的录像带。银幕上首先出现的,是东欧的地理环境,它的姿源,它的工业基础。“大家知道”,王栋停顿在此处,等着自己作一个优雅的姿式。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衬衫和裤子给人的印象,他的胸挺得更有弧度,动作更轻快了。“现在有钱的是日本人、美国人和德国人。他们想投资,希望睡觉的时候钱也在生钱。可是,他们不是傻瓜,把钱借给你之前,他们要看你的资源,你的工业基础。没有人愿意为你摘基础建设一一他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收回投资, 见到利息。所以近几年,有钱的外商台商港商尽在沿海地区投资,越有钱的,越好借钱,像咱们这样的边远省份,本来就没钱,更借不到钱了这要可是咱们这辈倒霉,——打从发明了钱那天起,这就是一条规律了。”
看着下面众人的脸,王栋想:“这帮人,要是能理解我所讲的十分之一,也就不枉王某人费这个力气了。”这个思想鼓舞了他,使他的神情更傲慢,手势更坚决了。“松江省要争取到外商投资,只有一条路,”他说,猛地一抽鼻子,把眉毛高高地扬起,“就是,搞好基础建设。可是,眼下,这条路是行不通的。第一,我们把基础建设搞好,时过境迁,又在经费上比人家落后了。第二,关键是,我们现在根本没钱搞这个基础建设。这,是一个二律背反的矛盾哩。”为说出这个名词,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崔省长在掸袖口上的灰,好像那里真有灰似的,王栋却知道,他在躲避王栋的目光。事实上,他从来不与任何人目光交接,对于一个省长来说这是奇怪的,然而他就是这样。桓公明则用鹞鹰一样的神情看着王栋,嘴角有一道凶狠的皱纹。而坐在稍远处的一个令王栋和所有的人讨厌的人,那个省人大副主任,没有在专心于王栋的报告,却在不停地翻着自己的口袋,就像永远那样,也像生下来就在每天不停地找东西,丢掉什么或者没有把什么东西牢牢地抓在手里,这感觉使他是无法安生的。
“所以,”王栋继续道,“我们制定了—个近期吸引外资战略,用一个词概括,可以称为声东击西。什么意思?就是从美国、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