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部分
兵部尚书佚事 作者:肉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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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我走不动了!”景翩翩气喘吁吁,一p股在岩石上坐下。
李春烨站立在景翩翩身边,俯瞰长长逶迤的溪流,看着镇子边上的石桥,想起她的诗,随即吟道:
石桥横溪水,华月流青天。
桥上步罗袜,可是凌波仙。
李春烨紧接问:“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溪流?好像,你写过好几首溪流。”
叠起江南恨 四(4)
“你看溪流多美啊!它的水是奔流着的,跳跃的,欢唱的,漂着花瓣儿,还带着百花的芬芳……”
“你如果到北方就惨了,肯定一句也写不出。那里的河水要么微波不兴,死气沉沉;要么发疯样的咆哮,浑浊得要死……”
“难怪你要回来……哎——,我们不走,就住这!”
“我们今天是住这。”
“我是说……哎,对了,你的福堂为什么不盖在这?”
“这……”这问题李春烨想都没想过。
“你呀——,难怪你不会写诗,只会做八股文!”
晚上,月亮出来,又多几分诗意,以致景翩翩迟迟没有睡意。她和李春烨在月下没完没了地聊天,直到他连连打哈欠。他不想扫她的兴,可是年纪不饶人,确实顶不住。然而,一回自己房间,他的睡意又全然没了。隔壁孤零零的是他魂牵梦萦多少时日的景翩翩啊,能就这样睡着吗?他想入非非,又自责不已,转辗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想:她如果……可是如果的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这夜太美,景翩翩睡太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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叠起江南恨 五(1)
翻过高高的挽舟岭,便到上坪。这里到建宁县城只有十来里地,时候也不迟,稍微吃苦些,完全可以在天黑时赶进城里。可是人们大都不这样,而要在这里歇上一夜,第二天轻轻松松进城。再说,第二天一早从这里出发,可以在上午进城,比下午晚上吉利。还有,在这停一夜,可以命仆人先进城,准备好鞭炮什么的,风风光光。如果是傍晚进城,不是“锦衣夜行”吗?因此,在这里形成一个驿站。
上坪并不平坦。这是大山高处一个山坳,山谷很浅,三面敞得很开,村子就落在中央,像贵人端坐在太师椅。从大山之巅奔流下来的小溪,至此一分为二,环绕着村子,又在房前屋后形成一个个荷池。池边房屋大都是高墙深宅,门楣题匾,雕梁画栋。小楼临着荷池,美人靠不乏佳人,连戏台也在池边,与观众隔着池子,仿佛是在荷叶莲花间翩翩起舞。谁也想不到这大山深处会突然呈现一派苏杭景象。
据说以前这里人丁兴旺,有个浙江的打锡师傅每年都要到这村里头来打锡酒壶之类,一进村要忙上三四个月,你想该有多少人家?有一年,锡师傅发现村口的泉眼开地花,连忙拿衣裳下去浸,浸完跑回浙江家里,拧湿祖坟。从此,他们家族一天比一天兴旺,这个村却一天比一天衰败。当年的盛况,你可以从到处的残垣断壁看出来。还有村口那小巧的石拱桥,只有一个墩,墩头用一块硕大的石雕成飞鸟,比城里的桥还漂亮。如今村民少了,可是南来北往的客人多了,而且歇下的几乎都是官宦、学子、商贾等贵人。因此,这里的房屋完全可以同城里的豪宅媲美。
景翩翩随马正昆到来,一下就喜欢上这里。这里花木似景,最美的是小溪。溪中大都巨石l露,不时地成瀑成潭。巨石狼藉,显然是从高山顶上滚下来的,令人想起那洪荒岁月,工共怒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那山巅叫“白石顶”,山麓溪中的巨石许多是白色的,光洁发亮。又有许多大小石是紫红色的,水中的红得更深,露出的红得较淡。溪水清澈,浅处时而白时而红,深处则绿如蓝。一条袅袅娜娜的小溪就是一幅画,一首诗。快进村子的时候,景翩翩命轿子停下,下到溪中,坐在一尘不染的白石上,从水中捡出红石子,把玩着,乐不思归。
“过了建宁,就是汀州。”马正昆说,“不瞒你说,我家不在汀州府,而在汀州边这建宁。”
景翩翩感到意外,转过脸看马正昆,以为是她听错,或是他说错。他不敢与她对视,塌下两眼。她想了想,望着不远处飞起的一只不知名的小鸟,淡然说:“建宁就建宁吧,我是嫁给你,又不是嫁给汀州。”
“我们的d房就设在这……”马正昆紧盯着景翩翩的脸。
景翩翩的脸本来就给太阳晒得红扑扑的,一听这话,立时火红起来。她抿嘴一笑,埋下头来,默认了。她事先有要求:拜了堂进了d房才能同床。路上这半月二十天,马正昆都很规矩,没越雷池一步,没把她当青楼女子,她很感动。现在,她更认为他是一个正统的学子,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丈夫。既然到了他的家,他要把d房设在哪就在哪吧,她在乎的只是他这个人!
然而,马正昆的家并不在这,d房设在太弋客栈,也没有亲人到场。景翩翩颇失望,但还是谅解。在建安已经行过大礼,现在无所谓。晚餐,他们两个人自己喝交杯酒,冷冷清清,只有那对大大的红烛不时燃出的哔哔叭叭的声音。他变得少言寡语,显然很内疚。她宽慰说:“没关系,我不会太在乎那些规规矩矩的东西!”
让景翩翩接受不了的是,进d房的时候,马正昆突然说去找老板再要两根蜡烛,回来的却是一个老头,递给她一封马正昆写的信:
经过这么几个月的煎熬,d房花烛夜终于到了!可惜,新郎不是我这个穷秀才,而是你眼前这个富商丁长发。是他喜欢上你,雇了我向你求婚,并把你带到这里……
景翩翩泪如泉涌。她不恨那个突然消失的马正昆,甚至不恨眼前这个为富不仁的小老头,只恨自己的命。在这深山沟里,她逃得过挽舟岭也逃不过芦庵滩。有这个男人在身边,她寻死死不成,抵抗也抵抗不过。哭了三天,挣扎了三天,她累了,认命了,放飞双双鸟,做了丁长发也就是李春仪的妾。在太弋客栈住十余天后,进建宁城,孤零零住在与城里丁家隔河相望的黄舟坊……
叠起江南恨 五(2)
现在,景翩翩带李春烨到上坪。她说,丁家狗眼看人低。李春烨得势的时候,资助盖福堂,现在传闻李春烨要给当阉党查处,就撤资,生怕株连九族十族受牵连。李春仪心里也过意不去,但是无奈,争不过那头母老虎。这次来泰宁,是征得他同意的。当然,她没说她跟李春烨在建安那场艳遇,只说毕竟是李家人,将来完全可以回泰宁。他的资金撤回来,但她有些私房钱,可以资助后两幢福堂建完。至于李春烨受查处的事,那只是传闻。凭直觉,她认为李春烨还算忠厚,不会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会受牵连也没什么大事,没必要像躲瘟神样的。再说,毕竟是同胞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妻妾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衣服破了可以缝,手足断了如何续?
一番话说到李春仪心里去。在丁家,看上去富贵,他日子过得滋润,实际不然。上门招亲,俚语“稗草”,再好看也让人瞧不起。又碰上那么个悍妇,动不动就破口大骂,甚至会动手打他,他哪像个丈夫,简直是她儿子!他受不了,想反抗,想回家,可是自己家里太穷,还是忍一忍吧!没想到,腰弯惯了直不起来。他只能暗中抗争。他想等儿子长大,无论如何得直起腰来做人。因此,他悄悄积了私房钱,入股盖福堂,又偷偷娶了妾,只等羽翼丰满远走高飞。没想到,那泼妇鬼精得很,发现集资福堂,当时也赞同,现在变卦;发现景翩翩,大闹一通,当即要走她,只因为发现她怀孕,答应生的儿子姓丁,这才忍了,但不准她住入城内,三天两天滋事虐待。他经常出外,没少沾女人,但从没哪个女人像景翩翩这样让他迷恋。他喜欢她的青春美貌,更贪恋她那其他女人身上所没有的诗情画意。可他没有青春,也没有文才,自卑得很。所幸的是他有钱,还有商人的狡诈。经过一番计谋,如愿以偿。对于他,景翩翩根本没有好感。第一次慕名见她,她轻蔑地很快把他打发走,没想到最终还是落入他的魔掌。她认命了,把所有的爱寄托在孩子身上。她的心开始安宁下来。丈夫不在家的日子里,她会抽空帮邻里采莲。莲,像兰一样让她喜爱不已。于是,她又有了诗情画意:
小姑采莲花,莫漫采莲藕。
采藕柳丝长,问姑姑知否?
李春烨的再现,让景翩翩看到了新的希望。她幻想李春仪有一天能把她和孩子带到泰宁,远离那母老虎,和那位恩人在一起,读书吟诗。这样一想,她对李春仪也和睦起来。她把她这想法如实告诉他,正合他意。
隆冬时节,金铙山下依然满目苍翠。溪边的柳树落叶了,但树边的灌木丛大都还是绿的,间或几枝梨茶花,正怒放着,像少女羞红的脸。溪流更浅了,更多l露出白石、红石,但水更清,清得水里的石子在阳光下发亮。景翩翩仍然着男装,与李春烨双双在溪边徜徉,谈天说地,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惬意。
在溪中巨石的衫托下,石拱桥显得更为小巧。桥墩上那鸟儿昂着头,望着高高的白石顶,望着更高的蓝天白云,翩翩欲飞。如果它这时候飞起来,那一定会带上桥上的李春烨和景翩翩,带到那自由的天空。可惜,他们在它身边坐很久,它还没展开双翅。她转而带他到桥下,找到一块红石,红石上有一圈文字:
“怎么样?”景翩翩问。
李春烨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等会儿告诉你!你先跳着看这四个字:桥——柳——淡——红。”景翩翩指点着说。“桥是指这座桥,柳是指这排柳树,淡红是指岸边这块大的红石,而不是指水里的,——水里的石头是深红色。”
说着,景翩翩引领李春烨走近桥基,在柳树下那块巨大的红石边蹲下,掏出巨石下的小石,从里面取出一个小铁匣子。李春烨一眼就认出来了:“难怪——!”
景翩翩发现受骗,在那些以泪洗面的日子里,写这首诗,藏了这个装满金银首饰的小铁匣。现在取了,回到驿馆,她把这诗默写出来:
叠起江南恨 五(3)
箫吹静阁晓含情,片片飞花映日晴。
寥寂泪痕双对枕,短长歌曲几调筝。
桥垂绿柳侵眉淡,榻绕红云拂袖轻。
遥望四山青极目,销魂暗处乱啼莺。
李春烨虽然不会写诗,读诗还是可以。随着景翩翩一笔一画写,他一句句读出,眼前展现出她两年前在这里的那些日子:静静的驿馆中传出阵阵箫声,如泣如诉。鸳鸯枕上,浸透红泪。桥边的柳叶绿了,可她无心描眉,更无心起舞。举目四顾,到处充满生机,惟有她黯然涕下。李春烨感慨道:“红颜薄命啊!”
“你再看!”景翩翩写完,紧接又将这诗倒过来写:
莺啼乱处暗销魂,目极青山四望遥。
轻袖拂云红绕榻,淡眉侵柳绿垂桥。
筝调几曲歌长短,枕对双痕泪寂寥。
晴日映花飞片片,情含晓阁静吹箫。
“嗬——,回文诗——,太奇妙了!”李春烨欢呼道。
“你可知道我那些日子柔肠寸断?”景翩翩叹息说。
“别想了!那都过去了!”
“但愿吧!”
“怎么……那些文字,到了你手里,像面团样的,随你怎么揉,怎么揉都是诗。”
“怎么说?”
“老实说,刚开始读你的诗,发现好些地方平仄都不对,我不由皱起了眉头。可是,稍一品味,又发现韵味无穷。能够不拘平仄对偶,不以词害意,实属高手!”
“过奖了!”
“真的!你写的多半是五言,还有六言七言,还有——你写《安东平》:‘驱车终日,留侬喘息。徐语向郎,郎意毋亟。’每句四个字。你写《休洗红》:‘休洗红,洗多渐成故。能无故色殊,番将新色妒。新新故故递相因,莫教浅淡尤他人。’句句字不同……”
“那是曲,与诗有区别。”
“反正差不多吧!最奇妙是这回文诗,颠来倒去都成诗……”
“文章憎命达,魅魑喜人过!”景翩翩又叹息起来。“如果让我命好些,我宁肯不要那些诗!”
“如果能让我写出一些好文字,我宁愿命运差些!”
“你没看到,我有多少诗是蘸着泪写的。”
“我怎么会没看到呢?”为了证明从诗中看到景翩翩的泪,李春烨随即诵出她的一首诗:
道是愁无极,还教仗醉魔。
谁知醒时意,说向醉中多。
景翩翩的泪成珠儿掉落下来。李春烨一阵心酸,说:“我是欲哭无泪啊!”
“那么恭喜,你也快成诗人了!”
叠起江南恨 六(1)
忐忑不安等了两年多,崇祯三年(1630)春,那柄高高挥着的剑终于斩下:拟就惩处魏忠贤党羽的《钦定逆案》,刊布全国。钦定案分为八等,一等首逆二人,即魏忠贤和客氏,处凌迟;二等首逆同谋六人,即刑部尚书崔呈秀等,论斩;三等结交近侍十九人,判以斩首,秋后处决;四等结交近侍次等十一人,充军;五等逆孽军犯三十五人,充军;六等谄附拥戴十五人,充军;七等结交近侍又次等一百二十九人,入狱三年;八等结交近侍减等四十四人,免去冠带。李春烨名列七等,本当入狱,现准予赎渎为民。新知县到福堂传达,李春烨率家人跪地接旨,开始时恐惧不安,在冗长的名单中久久没听到自己的名字才渐渐安定下来。等终于听到自己的名字,他几乎没有异样的感觉。耐心地听到最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嘴上叩谢皇恩浩荡,心里直谢钱龙锡。知县一走,他便给钱龙锡写信,再三道谢。
李春烨原来才这么丁点事,许多人感到意外,重新开始对他敬重起来。当然也有人更看不起他:瞧——,果然不是善良之辈吧!人家还要这么想,李春烨顾不得了。他想开了,永远别想讨每一个人喜欢。他不再闭门不出,相反每天都得出门走走,探亲访友。
在景翩翩的资助下,弟恭堂和子孝堂全部完工。现在,一连五幢排在那,气势恢宏。只遗憾世德堂没能弄来建春草堂,相反翻新了,并扩大,也是一列五幢,与福堂相互抗衡。当中只留一条几尺宽的甬道,在两边高墙的仄下,像一条小弄子,令人压抑。大门还得朝南开,门额上还得刻上“尚书第”三个大字。有了这三个字,世德堂就是盖再大也不可攀比。
虎死余威在。尽管削职为民,李春烨还是个进士,四世一品的封赠还在,在小小泰宁还是一流人物,连知县也不得不敬重三分。鹰有时比j飞得还低,可是j永远不能飞得鹰那么高。你七品知县能升到尚书升到一品大官吗?可能性不能说没有,但是太小了!宦海沉浮,谁也难料。谁敢说李春烨一年两年后不会官复原职呢?这种可能性,比你知县升尚书的可能性大多了!再说,如今这官场,尔虞我诈,不择手段,又贿赂公行。通过这样清查,李春烨也只是那么点事,可见他还算正派,还算清廉吧!所以,下圣旨第二天,新知县就专门宴请李春烨,为他压惊,请他一同为乡里尽心尽力。
不日,乡里社坛推举李春烨主持。社坛每月朔望要齐集耆老等,宣讲四书五经、钦定条律,努力做到家喻户晓。李春烨对这类事没什么兴趣,可是推辞不得。这天,时逢纪念朱熹泰宁隐居四百三十周年,官方和半官方联手举办一系列活动。这都是早准备好的,他刚接手什么也不知道,像个傀儡任他人调遣。一早,在三贤祠祭祀朱熹。然后开坛,由丁开伍展示他刚从农家得到的朱子四块壁诗:
晓起坐书斋,落花堆满径。
只此是文章,挥毫有余兴。
古木被高y,昼坐不知暑。
会得古人心,开襟静无语。
蟋蟀呜床头,夜眠不成寐。
起阅案前书,西风拂庭桂。
瑞雪飞琼瑶,梅花静相倚。
独占三春魁,深涵太极理。
这诗没有署名,人们很怀疑是否真出于朱子之手。丁开伍说,他二十六年前做一个梅花太极梦,前不久又做一个这样的梦,第二天到小均一个亲戚家做客,就在那猪栏里发现这四块板。再说,当年朱熹到泰宁城郊小均是隐居,为了逃避加害,不敢署名。解释完,还有人表示不能光凭一个梦就断定这真是朱子所作。
“朱子大师,融儒释道于一体。这四首诗,平淡自然,无心无意,纯是禅味,‘太极理’倒是直白。由此看来,我认为这非常可能是真的。”李春烨说,“不过,别再争了,先进行别的吧!”
接下来,推举节妇四名,审核上报。其中一名是李春烨原来邻居那长着漂亮黑痣的“赤坑婆”,她守了四十六年寡,今年春天病死,死前还要求不要更换内衣不要让她走光。其他三位候选人的事迹也挺感人,无一异议。只是上面给的名额太少,不然可以多推荐几名节妇烈女。
叠起江南恨 六(2)
再接下来,通报朝廷最新恩准的两名节烈名单,一行人列队将其牌位拥入节孝祠。然后踩街,有十余名女子参加,用纱巾兜面,怪怪异异,街两边挤满观众。朱熹在此隐居时,尽管官场失意,还是不忘关怀女性,倡导妇女缠足,并用纱巾兜面,只因人欲太甚,天理难存,纱巾兜面并未形成风俗。现在请一些女子率先垂范,既是对朱子的纪念,又倡导风化。
中午,社坛众绅士聚餐,一摆十余桌。大碗喝酒,大声猜拳,儒雅之风荡然无存。最热闹的是,丁开伍颤悠悠从怀里取出一只绣花鞋,说是邵武最新流行的酒杯。人们争着看,争着一试金莲杯,乱糟糟一团……
李春烨睥睨一眼,转而看屋梁。这些人,坐井观天,我在京城早看腻了,他们还时尚!况且,大庭广众,又纪念朱子,真是……真是、真是太过分了!这么一想,作为主持人,他不得不站出来说句清醒的话:“好啦,快收起来!很难看!”
一个多喝了几杯的中年人拎起那只绣花鞋,直往李春烨鼻子上塞,挑衅说:“难看?你说这么漂亮的三寸金莲难看?”
“滚开!”李春烨热血汹涌,咬牙切齿。
两人大吵。人们围过来,两边劝着,吵吵嚷嚷。有的人早也看不惯,趁机骂丁开伍不知羞耻,可也有人骂李春烨“当了婊子还想竖牌坊”。丁开伍则骂:“再怎么难看,也比你吃人家冤枉好!”
这话让李春烨受不了,猛地挣脱,伸着指头冲过去:“你给我说清楚了!我吃人什么冤枉啦!如果你不说清楚……”
丁开伍不甘示弱,摩拳擦掌,高高举着,不停地晃着。众人分别死死架住了两人的身子,可无人捂住他们的嘴。丁开伍进而说:“那一年,你去山东,查陶朗先,把银子运回家,泰宁八大城门开了三天三夜,谁个不晓得?你没吃冤枉啊?你没吃冤枉,哪来p本事盖那么大的房子!”
“你放p……放你妈的xp……”李春烨简直疯了,两脚直跳。几个人难以招架,让他捡了个空子,挣脱出身。可由于对方还有几个人在架着防着,他冲不到丁开伍身边,只能干着急。突然,他一发狠,将一张桌子猛然掀了,汤水溅到好多人身上,一只只瓷碗在地上打得哗哗响……
丁开伍骂得更难听了,还有人毫无顾忌地帮腔:“是呗,他会没吃冤枉啊!那么大幢房子,少说要二十万两银子,一个尚书一年的俸银也只有一百五十二两,他要当几辈子啊?”
有些人继续控制李春烨,一边好言相劝,一边手忙脚乱拽着推着拥他回家……
社坛回来,李春烨倒床就睡。半夜醒来,酒意全退。他想起当众发火的事,后悔极了。发什么火呢?不值钱,不值米。瞻前顾后,唯唯诺诺一辈子,却当着那么多乡绅的面发那么大的脾气,什么面子也丢光了。因为喝了酒,可是谁没喝酒呢?是脾气问题,脾气是性格问题……不对,是品格问题。如果真是性格问题,那么对谁都一样。试想,对比你官大、辈分大的人发过脾气吗?没有吧?不敢吧?能够克制吧?只敢对比自己官小、辈分小的人发脾气,可见实质上还是欺负人,至少是修养问题,真是不该啊!
再深入一反思,李春烨彻底清醒:既然要盖五福堂,就别想有好名声,就像婊子与牌坊不可能兼得一样!
李春烨又闭门不出,整日读诗书,也尝试着写诗。他凭吊城西的闽越王无诸墓:
遗窆传疑土一抔,霸图回首冶城秋。
入关功在封何晚,横海军来战已收。
落日荒原谁下马,丛芜古道自眠牛。
耕童荛竖休轻角,风雨能添过客愁。
他重游天台岩附近的仙枰岩,相传那是仙人手谈处:
攀石寻棋迹,悬崖一窍幽。
更无山上下,惟有日沉浮。
风马云车逝,苔枰鲜磴留。
输赢都不管,一局几春秋。
他也含蓄地抒发对景翩翩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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叠起江南恨 六(3)
山风吹雨夜潇潇,一滴愁魂一种销。
自是枕边听不得,不关窗外有芭蕉。
李春烨把他写的诗稿寄给景翩翩,虚心向她讨教。他们以“二白兄”、“三昧弟”相称,两颗心一日日更近,一天天更热……
江复带来一个很糟的消息:袁崇焕杀毛文龙了!袁崇焕列了他十条罪状,但李春烨还是感到震惊。毛文龙是很多毛病,但他对后金坚决不降,对内部上下很会笼络人心,李春烨的心实际上都服了,怎么还没说服袁崇焕?杀了毛文龙,他部下不服怎么办?那个岛乱了,后金没了牵制,集中力量往山海关来,怎么办?
过了三个来月,江复带来一个更糟的消息:袁崇焕入狱了!原来,后金久攻不下袁崇焕镇守的辽东防线,又没了毛文龙没了后顾之忧,便突然绕开辽西走廊,转道蒙古,长驱而入,直京城。袁崇焕连忙回师救京,得后金撤了,但是传闻他暗通后金。崇祯皇上大怒,朝野一致谴责,京城百姓也个个愤慨:原以为他是个抗敌大英雄,哪料会勾引敌人直皇上?还有人指控钱龙锡,说他与袁崇焕同谋。钱龙锡是刚刚主持过钦定逆案的功臣,但抵不过卖国大罪,也给打进死牢。钱龙锡急了,连忙申辩说:“我跟那蛮子怎么同谋呢?他刚来拜见皇上时,我看他其貌不扬,就跟同僚说过‘这人恐怕不能胜任’。”连钱龙锡都反目,看来袁崇焕这回没救了!
难怪一直收不到袁崇焕的信!袁崇焕难得善终,似乎也在李春烨的意料之中,但他万万没料到会是通敌罪。袁崇焕怎么可能通敌呢?他实在不敢相信。是不是有人陷害他?不至于吧,即使魏忠贤那时候,也不会拿通敌这样的罪名来治谁。这么定罪,肯定是有原因的,只是他不敢相信。他还不敢相信钱龙锡。钱龙锡有没有跟袁崇焕卖国投敌我不知道,他们亲近不亲近我还不知道?怎么能说嫌袁崇焕相貌差就没亲近他呢?这世道,没个定数,什么事都不堪料想!
李春烨又想:本朝有“八议”规章,即在惩处重要人物时有八种特殊情形可以减免刑罚,这“八议”是:议亲、议故、议功、议能、议勤、议贵和议宾。袁崇焕不仅有勤,还有宁远、宁锦、京师三次大捷之功,肯定能将功抵过,化险为夷,大不了丢个官。如今这世道,丢官未必不是好事。祸兮福之所依,福兮祸之所伏。回邵武来当县令吧,咱们把酒话桑麻。不当县令也罢,无官一身轻,移情山水,优游林泉,望天上云卷云舒,看庭前花开花落,怡养天年,多好!李春烨盼着袁崇焕出狱。
不时从北方传来不好的消息:陕西、山西一带的饥民李自成等人纷纷揭竿而起,官军要东北、西北两头应付,到处乱哄哄……
八月底,李春烨突然收到王可宗的信。他已擢为工部左侍郎,好久没信函往来。李春烨以为人走茶凉,何况这两年命运未卜,他也回避,无可厚非。现在案子定了,他特地写上一信表示安慰。但他没有多叙自己的事,而大谈袁崇焕——
朝中有些大臣替袁贼喊冤,军中和民间也不乏其人,祖大寿将军拿着自己的官诰和赠荫要赎袁贼,关外天天有将吏士民到督辅的府第号哭鸣冤,愿以代身。直隶书生程本直甚至说“举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痴汉也。唯其痴,故举世最爱者钱,袁公不知爱也;唯其痴,故举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惜也。于是乎举世所不敢任之劳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辞也;于是乎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袁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但朝野更多人认为:袁贼通敌,实在是罪不容赦。我真后悔没能早看清这个卖国贼的真面目,居然也敬重过他。
凌迟袁贼的消息前一天就传开,人们奔走相告,纵情欢呼,说明天不仅要活剥那个卖国贼,而且要生吃那个老贼。生吃了他才解心头之恨,才能保我大明江山千秋安稳。
第二天一早,天刚放亮,我便赶往西市,可还是来迟,那里已经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我好不容易挤到街边一家布店。人们纷纷买蓝布做旗帜和横幅,印上标语,称道凌迟袁贼是大快人心事,称颂皇上圣明,这家布店的蓝布给抢购一空。这布店老板姓汤,说着地道的北京话,就是恩公说北京人吵也好听的那种话。他爱国热情非常高,主动拉着我说:“站到柜台上看吧,反正没生意做了!”我跟他真的站了上去。
叠起江南恨 六(4)
太阳出来了,灿灿烂烂,直晒整个场子,还斜斜地照进布店,照得我睁不开眼来。我想下柜台避一避,可我怕一下去被别人占了位子,只好忍着。好不容易等到巳时,忽然一阵喧哗,袁贼终于给押来了……
太吵了,什么也听不清楚,只闻很多人异口同声地数一刀两刀三刀,数到后来有些乱,发生争执,但大数差不多,直到三千五百四十多刀。太远了,只见远处观众人头攒动,我根本看不见怎么剐那老贼,只见不时有人挤出来。他们从刽子手那里买了那老贼的r,出来炫耀,然后当众生吃,得意非凡。汤老板的儿子也抢购了一块r,只有指甲那么大,心疼说花了一两银子。汤老板斥责道:“生吃卖国贼,保我大明江山稳定,花它个百十两也不冤!”他早备好一碗酒,接过r就吃。他不舍得独吞,只咬小半,狠狠地咀嚼一番,一下咽进喉咙,然后喝一口酒。他嘴角都是血,没顾得上擦,便说:“真解恨啊!来,这位大人也尝点儿!”
汤老板把那丁点r慷慨地递给我。昨晚听人家说时,我也想过要生吃那老贼一块r,可现在真的看到,看到那r还血淋淋,却吓得把手缩到身后……
“畜生!”李春烨轻轻地但是狠狠地骂一声,甩下信笺,闭上两眼,心情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默默地流泪,为袁崇焕。何苦啊,安安心心当个邵武县令,哪会有今天?再怎么样,死个全尸是有啊!他恨京城那些百姓,简直是禽兽!偌大的京城,简直是丛林!崇祯皇上……哦——,皇上!朝野上下,哪还有礼?哪还有义?哪还有廉?哪还有耻?四维不张,国何以立?李春烨恍惚记起谁说过:大明皇上,好像都跟大明王朝过意不去似的,一个个争着糟蹋它,似乎不把它毁灭心不甘。是啊,你看,万历皇上几十年不上朝,天启皇上把权柄委以太监,现在崇祯皇上又滥杀中流砥柱,这天下经得起几番折腾?可是,天下是皇上的,皇上都不心疼,我心疼有什么用?
李春烨的心死了!这世上如果说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话,那只有亲人,包括弟媳景翩翩。当然,他对她的感情远远超过了弟媳。如今,他更深刻地感觉到:她是他的灵魂!他不能没有她,仅仅有她的文字还不够,他甚至需要她……够贪婪了!有了女人的身,还想要女人的灵魂。现在有了景翩翩的灵魂,还想要她……噢——,快来吧!这人世容不下我们,我们追仙去!
景翩翩仍然着男装来,但李春烨如实告诉江复。江复不仅有文采,还有一副好身子,又是忘年交,现在去游上清溪,得请他帮忙。上清溪在泰宁城东北,才十余里地,但那一带荒无人烟,难得一两个人去游玩。前几年,泉州籍礼部主事池显方到泰宁,偶然听说,倒是去游了,还特地告诉李春烨,说那里比武夷九曲更妙。身边有这么个好地方,不能不一去。乘竹筏容易出事,景翩翩毕竟是个女子,不能没个帮手。
轿子到岚坑落下,一边吃午饭一边请人扎竹筏。景翩翩异常兴奋,翩翩然要走在前头,李春烨不让。俚语“七拦八挂”,是说蛇七月拦路八月挂枝,防不胜防。再说,这种地方什么猛兽都可能有。当然,毒蛇猛兽其实比有些人好,因为它们一般不会主动侵犯人。怕只怕不小心碰到它们,让它们对这么个弱女子也误会。李春烨叫江复走在前,拿根g子两边草木敲敲,有什么也让它自行跑开。李春烨断后,两眼紧盯着景翩翩,以防有什么袭击她,包括弹起一根小枝条什么的,及时挡开,不让弹到她身上。
上清溪天为山欺,水求石放,水与石相搏击,出乎你想像的激烈。放筏而下,异乎畅快。转一景如闭一户焉,想一景如翻一梦焉,会一景如绎一封焉,复一景如逢一故人焉。不时遇滩,有惊无险。缓流之处,放心观赏两岸紧夹如高墙的悬崖,大小岩x星罗棋布,千姿百态。赤壁如削,一尘不染。凹处丹红如桃,凸处或赭黑如油,或长满苔藓。低处多长还魂草和兰草,稍高处长一些小杂木,有几棵小枫树叶儿红得似火。顶上是苍松,直吻着蓝天白云。偶然,从悬崖高处飞出岩泉,空蒙飘落;或是飞出苍鹰,在高天一圈圈盘旋,像为李春烨一行三人探路、警戒、护卫。桂树不知长在哪儿,更不知长了多少,只闻花香飘满涧谷。很快,景翩翩诗情画意油然而生。她最喜欢的是那沐浴着天泉的兰花,随口吟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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叠起江南恨 六(5)
但吹花信风,莫作妒花雨。
我欲采数枝,挽得同心住。
李春烨诗意也来了,吟道:
谷口初寻胜,溯洄水一方。
山危犹有径,峡束忽如墙。
断涧穿峰过,中流巨石当。
前途不可问,挽筏上沧浪。
“嗬——,好诗!好诗!二白兄,你……”
“小心!”李春烨见景翩翩高兴得拍手,东倒西歪,连忙提醒道。
转眼又是一个小滩。等安全下了滩,景翩翩接着说:“二白兄,你的诗长进很快啊!”
“不是说文章憎命达吗?”李春烨苦笑了一下。
这时,江复说:“二位长辈,我也有几句,不知敢不敢献丑。”
景翩翩的年龄比江复小,但在家族辈分和写诗上当然是他的长辈。她和李春烨当即鼓励他。他吟道:
昔人武陵逐春水,今我清秋探秋叶。
太初幻化迷千古,久泊渔人今始发。
定有仙人此中匿,j犬云封未可识。
踌躇莫尽欲回槎,只恐重来路已惑。
“难怪你屡试不第!”李春烨说。
江复不解其意,诚惶诚恐道:“请长辈多赐教!”
“我是说诗与八股文不共戴天。你有这样的诗才,作八股文的才还能剩多少呢?”李春烨说。
“是啊!我们生太迟了,错过了唐诗宋词那种时代。现在是没有诗的时代,只能过没有诗的生活。”景翩翩说,“有道是‘五十少进士’,你还年轻。为了仕途功名,要少沾点诗!”
李春烨叹道:“可惜,我无力保举你了!”
“我早不想入什么仕!”江复不屑一顾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上清溪原始得很。溪边一些小树木,几乎横贴着水面,人得匍匐而过。古藤攀援着高树,又长长地垂下。景翩翩童心大发,吊到藤上,荡起秋千来。她开心极了,笑声一串又一串,回荡在整个悠长的溪涧……
到栖真岩,弃筏登岸,直上岩寺。千年之前,那梅子在这炼丹。据说,有一个丹炉迄今留在一根柱子底下。李春烨早年到过,对这里一草一木都不陌生。泰宁寺庙有好多在岩x当中,僧道不分,奉祀则女多男少。栖真岩供的主神是临水夫人(靖姑),她是道教神灵。边上还有她的师妹,即护国夫人(九娘)和平闽夫人(三娘)。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们福建吗?”景翩翩忽然问。
李春烨猜着说:“山好水好?”
“不光是山好水好。”景翩翩笑道,“人更好!”
“人更好?”李春烨真想不通。“这话怎么说?”
“你们福建对女人特别好。你看,你们供的神灵,多半是女的。”
这倒是真的。除了临水夫人,还有妈祖,还有惠利夫人、马仙姑等等。正说着,有个一身着黄衣的男子出来,让李春烨大感意外:雷一声!
“禹门兄!”李春烨丢下景翩翩和江复,快步上前。
雷一声淡然笑笑说:“施主何急?”
“我是二白啊!”
“请用茶!”雷一声答非所问。他不再愤世嫉俗,但目中无人,尘封人世。
这时,边上一个小道士介绍说:“这是无怀禅师。”
前些年,雷一声当居士的时候就不认我,如今只怕六亲也不认。李春烨很无奈。借了一个房间,一行三人住下。
皓月当空,千山万水尽收眼底。李春烨提议出门赏月,景翩翩欣然叫好,江复则说受了些水汽有点不适,避而不去。
毕竟是山道,景翩翩不习惯走山路,何况是晚上,月光被大树遮挡。一不小心,景翩翩打个趔趄,李春烨慌忙去拉她的手,一过便放开。如此二三,她抓住他的手不放,挑衅说:“牵我一下也不想吗?”
“别说了,我长长的美人!”李春烨控制不住了,把景翩翩揽进怀里,猛吻她的热唇。“我简直嫉妒得要命!”
叠起江南恨 六(6)
“嫉妒?嫉妒什么?”
“你说还有什么呢?”
“他是你弟弟啊!”
“还有……还有那个苏生?”
“哪个书生?”
“那个……你在《散花词》中写的。”
景翩翩忍不住笑了:“那有什么好嫉妒的?”
“你与他话别,还赠了诗:‘月出人未来,月缺人已去。好共借余辉,相求直至曙。’”
“你记性真好!”
“还有郭生,你寄他:‘兀坐掩房栊,捧心讵娇态?闻说金张儿,懒出堂前拜。’还有那个张孝廉,你送他:‘柳丝细织晓烟青,恻恻春寒长短亭。马度山腰蹄尚嫩,湿云如梦未全醒。’还有没姓名的,你写《寄远》:‘江上望归棹,君归未有期。试看圆缺月,是侬断肠时。’还有,你写《寄友》:‘蛾眉慵画镜慵开,裙减腰围自剪裁。二十五弦声欲断,偏留明月印苍台。’还有……”
“好啦!好啦——,别吃陈年老醋啦!那是以前。以前我要靠那些诗糊口,要靠那些诗改